喝了阿虞煮了醒酒汤,又忧闷的在牖前坐了大半天,郡主方入睡,我跃到院中的一棵大树上,抄着手倚着树,守了郡主一夜。
次日郡主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出门,显然没睡好,阿虞予她施了粉黛,方勉强掩了掩憔悴之色。
心情不好,连带着胃口也不好,早膳郡主就只吃了几口,连最爱的零嘴也不吃了。
四公主来时,郡主正逆光坐在牖前,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四公主愣了一下,方走过去道:“半夏今日前来是有个要紧的消息告知堂姊,但瞧着堂姊脸色不大对劲,身子似有不适,况此个消息亦算不得好,半夏觉得还是不说为妙。”
虽不知四公主要说的是什么,但既然是个坏消息,那此时忧愁得不得了的郡主,定是听不得的,四公主这个思算,妥。
然,我和四公主都忘了一件事,郡主的好奇心,不是一般的旺盛,越是卖关子吊胃口,她越是好奇。
四公主话都说到这么吊胃口的份上了,郡主心情再不好,也不会放她走。
果然,只见郡主瞟了她一眼,翘着腿道:“有话快说,少来这些有的无的。”
刚至门框处的四公主小跑折回去,至她身边,认真确认:“堂姊果真要听?”
郡主不耐烦道:“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你逃课业溜出宫不就为了告知我此个消息么?你若想白跑一趟我也不介意。”
四公主一瘪嘴:“你个没良心的,我还不如不问。”
郡主眉头一皱:“嗯?”
四公主委屈解释:“新来的夫子忒凶,最让父皇头疼的七皇兄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我冒着被新夫子责罚的危险前来告知堂姊消息,我如此姊妹情深,堂姊你这般可听可不听的态度委实让半夏心头凉了一凉。”
郡主沉默,良久,道:“心凉?唔,离死不远了,要不要拿热水予你暖暖?”
我觉得四公主的心不止是凉,简直快成冰块了。
四公主脸登时就黑了,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没事,堂姊你的心很快就会比半夏更凉。”
四公主扯过一旁的小圆凳,坐下来,不疾不徐道:“堂姊心里头可得有些准备。”
瞟了郡主一眼,郡主脸色依然,她便道:“前次我同堂姊去探望茯苓表姊,姑姑有意撮合堂姊与苏少臣,昨日我去慈宁宫送寿礼予皇奶奶时,听见皇奶奶同叔父在谈论堂姊的婚事。”
又瞟了郡主一眼,郡主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她继续道:“叔父一开始认为此事为时尚早,皇奶奶说她也舍不得让堂姊嫁得太早,只是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皇奶奶她年纪大了,想着为堂姊早做些打算,好让堂姊日后有个依靠,省得皇奶奶哪日撒手西去心中还放心不下。”
郡主的脸色又凝重了几分,侧过头懵懵懂懂看着四公主,问:“然后呢?”
四公主淡声再道:“然后叔父就问皇奶奶是如何打算堂姊的姻缘,皇奶奶问叔父觉得苏少臣如何,叔父说苏少臣同堂姊打小要好,也是叔父看着长大的,苏少臣的人品如何,性情又如何,叔父再了解不过,若果让他来做堂姊的夫君,郎才女貌,叔父认为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一桩好姻缘么……
我脑子懵了又懵,太后和王爷都对苏叶有好感,仿佛有一只手捏住了我的心脏,难受得无法呼吸。
即使猜到若果郡主真的嫁在中原,苏叶必定是第一人选,可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无法坦然接受,心里很酸,比未熟透的青梅还酸。
同僚羡慕我是郡主的贴身侍卫,我也曾无数次庆幸自己只是一个贴身侍卫,能光明正大的陪着郡主,可是现在,我却是十分嫌弃这个身份,世子说王府的郡马必定是个名满天下的世家贵胄,我一不是名满天下,二不是世家贵胄,那些所谓羡慕,庆幸,不过是个笑话。
如果我也是个世家贵胄,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惜,这世上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如果,就是没有之一。
好在,还有一些安慰,郡主震惊且不可置信的反应,便是我最好的安慰,只见郡主面上的表情变了好几变,最终停在震惊上头,话都说不利索:“皇奶奶和我父王……果真这般认为的?”
四公主幸灾乐祸道:“是啊,不过这不是重点。”
郡主脸一白,显然已经猜到这个重点不是什么好重点:“还有重点?”
四公主眉飞色舞道:“重点是皇奶奶和叔父达成共识后,明日便会下赐婚懿旨,如此,苏少臣成为我的堂姊夫是板上钉钉的了。”
话音刚落,郡主嘭地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来,龇牙咧嘴,我抢在阿虞前面扶起郡主,问她有没有摔着,郡主失魂落魄的摇摇头,把幸灾乐祸的四公主轰出了王府,随即带着我和阿虞气势汹汹杀到王爷的书房。
我和阿虞不便进去,就站在外头侯着,郡主一进去便开门见山道:“父王,您当真要将女儿许配予苏叶?”
王爷疑惑的声音传来:“此事,你是听何人说的?”
唔,说得那人瞧着情况不对,早遁了。
郡主不答反问:“是何人告知并不重要,父王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郡主既问了王爷也不藏着掖着,大方承认:“当真,这不仅是父王的意思,亦是你皇奶奶的意思。”语重心长道,“阿蓠,此事父王虽觉得为时过早,但你皇奶奶说得不错,早些为你日后做打算总归是好的,你是本王唯一的女儿,我这当父亲的不求别的,但求你能有个好的归宿。”
一番话饱含深请又透着少许深深的无奈,俨然一个真情真意为女儿着想的父亲,王爷感情牌一出,郡主方才的气势汹汹登时消了大半。
只听她轻道:“父王为我好我自然是晓得的,但婚姻乃终身大事,父王不曾征求过我的意见便私自定夺,未免太过于草率。”
王爷沉声道:“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苏叶是父王看着长大的,论家世,苏家三代为朝廷命官,论相貌,天人之姿,论性情,为人正直,论才能,文武双全,再者,此事父王有同你皇奶奶仔细思虑过,何以见得草率?”
郡主高声反驳:“父王您不必把什么命什么言这个道理套在我身上,套了也是枉然,苏叶诚然是好,但我同他是朋友,是知己,我们之间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坚定道,“这桩姻缘,我不同意!”
话毕,怒气冲冲摔门而去,我和阿虞赶紧跟上。
王府的奴仆们皆是有眼力见的,瞧着郡主阴沉着脸进王爷的书房又阴沉着脸出来,一个两个皆是避得远远的,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我们一走,便听后头传来谈论之声,一人说:“往昔郡主进王爷书房,二位主子话不过五句必定起争执,结果郡主不是被王爷骂出来便是被王爷赶出来,再不济便是被闻讯而来的世子连托带拉拽出来,今儿个郡主杀气腾腾的闯进王爷书房,竟能安然无恙的离开,走路还带着风,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另一人说:“这有何好思的?定然是郡主开始有骨气了,你说了一堆废话仍未说到点子上,方才我似乎听到二位主子说了甚么媒妁之言,姻缘之类的字眼,莫不是郡主要出阁了?”
又一人说:“郡主确是至了可出阁的年纪,哎,你们觉得未来的郡马会是哪位大臣的公子?”
再一人说:“不论是哪位公子,依咱们郡主的性情,未来郡马的日子必定不大好过。”
后头还说了什么已经听不见,也不打紧,打紧的是郡主素来秉持着“姊不舒服别人也休想舒服”的原则,一回到小院便怒气冲冲的让一众丫鬟侍卫通通跪下,吓得不明所以的丫鬟侍卫抖了一抖,齐刷刷跪成一片,郡主回屋一通乱砸,噼里啪啦的声音出来,众人又抖了一抖。
日光将午,世子拿着一袋炒栗子过来,见到院子里的场景,惊讶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怎的都跪地上?”
别的侍婢侍卫不知缘由,纷纷把目光看向我和阿虞,顶着众人的目光,阿虞沙哑着声音道:“回世子,郡主晓得了王爷要将她指予苏公子后,正生气呢。”
世子恍然,嗔怪道:“这小祖宗,心里再不舒爽,也不能这般折腾你们,太阳这么毒,你们也别跪了,去忙自己的。”
被折腾的众人如释重负,通通松了口气,连连跪谢世子开恩。
世子进了屋,故作惊讶道:“啧,这屋子怎么回事?遭盗贼了?杜衡,阿虞,你们来收拾一下”
我和阿虞应声进去,看到遍地狼藉愣了一下,随后开始收拾,同时注意些郡主那边的情况。
只见世子笑着走向郡主,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道:“呦,谁惹了我们的小祖宗?胆子忒肥了。”
郡主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整个王府除了姓江的那个老头还有谁敢惹我?”
呃,敢这么称呼王爷也只有郡主了。
世子把炒栗子递予郡主,柔声道:“好了,别生气了,回来时见街上有卖炒栗子,晓得你爱吃,便买了份回来。”
郡主接过炒栗子,拿了几颗递予世子,意思很明显。
世子宠溺一笑,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接过郡主予的栗子,剥好一颗,又递予她:“尝尝。”
郡主接过栗子塞进嘴里,满意点头:“好吃。”
世子一脸温柔的抬手理了理郡主额前的发丝,再次明知故问:“你同我说说,父王怎么惹你不开心了?”
郡主苦着一张脸,叹息一声:“半夏昨日听见皇奶奶同父王的谈话,两位老人家要将我嫁予苏叶,一个时辰前我去同父王理论了一番。”
世子又剥了一颗栗子,递予郡主,不可置信道:“你竟去同父王理论?你没被父王吊起来打吧?”拉着郡主左瞧右瞧,惊讶得不得了,“你竟安然无恙,莫不是在父王的棍子下妥协了?”
世子话一出,我和阿虞差点没忍住笑出来,郡主接过栗子扔世子身上,受伤道:“在哥哥眼里我就那么没骨气吗?”
世子急忙解释:“这个倒不是,只是你往昔同父王理论的经历皆挺惨痛的,过程虽理直气壮,但结果哪次不是认输?”
郡主嘴角一抽,努力挽回一丢丢自己的形象:“往昔我的确是不大有骨气,但这次,我终于硬气了一回。”扬着脸神气道,“此回我聪明了一次,一番道理说毕不等父王发火便摔门溜了。”
世子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还敢摔门?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