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沦西河,寒月霜满天,秋风瑟瑟送秋愁,晚风吹入轩榥,罗帐轻摇。
杜衡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甚长甚长的梦,那梦甚是真实,梦中的欢喜与悲戚,悔恨与痛苦,仿佛切身体会了一遭。
他不晓得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如千斤,只听得耳边有细碎的埋怨声,这埋怨的声音如潺潺流水般缠绵,又似林间莺啼般悦耳,他觉得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何人的声音,愈想脑中愈乱,乱作一团麻,这团麻缠缠绕绕,纷乱如云,最终汇成了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他的主子江蓠郡主。
他家中贫寒,自幼随阿爹以打猎为生,他这一身好武艺全由他阿爹教授,他九岁那年,七连山甚猖獗的一伙山贼误打误撞落入他阿爹设来猎黑瞎子的陷阱当中,这伙贼人平昔千夫所指的勾当没少做,还杀了他阿娘,他对这伙山贼可谓是恨之入骨,正愁报仇无门,现下落入陷阱中岂不是送上门来的猎物?
他本欲留这伙山贼自生自灭,却发现落入陷阱里的除了山贼,还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小女娃,长得粉雕玉琢,像个瓷娃娃,泪眼汪汪看着他道:“哥哥,我怕。”
软糯糯的声音酥到心头,像一条溪水缓缓淌过,他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孩子,他晓得这女娃定然又是被掳来的,他无心伤害无辜,只得将山贼与女娃一齐救下。
谁料这山贼恩将仇报,竟将他一道掳走,他趁山贼不注意拉着女娃逃走,慌乱之下二人失足跌下悬崖。
崖底是尖尖的碎石,他为保护女娃右肩被碎石划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血流如注,湿透他的整个后背,他昏迷之际,不忘对女娃承诺自己一定会保护好她。
那时他还不知,这会是一辈子的承诺,亦不知他终究是没有如承诺那般保护好她。
他在家中醒来,家中多了一箱珠宝,他阿爹说,那女娃是皇上的亲侄女,平阳王府的江蓠郡主,那箱珠宝是平阳王送来报答他对小郡主救命之恩的。
他想过她一定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然,任他千般想万般想,他万万不曾想到她竟是皇亲。
画面一转,整个京城张灯结彩,妆点得红绸锦色,万人空巷,处处是巡逻的军队。血红的云锦地毯早已铺陈好,从皇宫延绵至城外,宛如灼灼桃夭,红得让人心醉,十里红妆,说的便是这般。
江蓠一袭云锦嫁衣艳得宛如天边的流霞,金丝勾勒出娇艳的妖娆牡丹,显示着身份的尊贵,方帕遮了她绝世芳容,妖冶的裙摆随着微风轻轻起伏,似将燃尽这万丈繁华。
今日是昭宁公主出降的吉日,普天同庆,南凉王允诺,迎亲之日将归还大靖的十座城池,南凉军队尽数撤回,南凉与大靖永休干戈。
杜衡脑子征了一征,这往事跳脱得怎地这般厉害?他与公主绝情便是在公主出降这一日,可绝情之前还有皇上颁圣旨,公主同他表明心意,央他带她私奔诸如此类的事,圣旨下来到公主出降中间相隔一个月,怎的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全给省了,直接跳到了月晦?
若说忆起的是刻骨铭心的往事,那比绝情更刻骨铭心的事比比皆是,怎的偏忆起了这一段?杜衡想不通,他有些昏头。
他护送公主上马车,公主血色的凤冠霞帔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佯装冷漠,刚毅的脸上没有半分不舍,车帘放下那一瞬,如莺女声带着一分恳求一分颤抖从马车里传来:“杜衡,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带我走?”
杜衡神思滞了一滞,月朔那晚公主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杜衡,执子之手,一生何求?既然你我郎有情妾有意,你带我走,我们双宿双飞浪迹天涯可好?”
当时他是怎样回答的?他凉凉道:“公主,属下不会带您走,您若走了,百姓该当如何?大靖该当如何?身为和亲公主,您的使命便是为大靖与南凉带来和平,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怎可被儿女情长所牵绊?您这般打算,对得起大靖与千千万黎民百姓吗?您不该这般自私!”
他的一番大道道铿锵有力毫不留情,愣是让公主双眼泪朦,水雾重重,素影踉跄几步跌倒于地,绝美的脸上一会儿是悲痛的神情,一会儿又是绝望的神情。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心心念念的公主说出这般狠话,可他到底是说出来了。他想,公主一定伤透了心,事实上这番狠话委实将公主的一颗心伤得透透的。
现时,公主再次予他一个后悔的机会,他又说了什么?他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只予公主了四个字:“一路珍重。”
若果她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不必公主出言,他定然许她浪迹天涯,但,她是和亲公主,带她走的代价,他承受不起,大靖国承受不起,两国百姓更是承受不起。
浅浅和风吹来,眼前场景如失了色的丹青渐渐褪去,檀香淡淡,萦绕鼻尖,细碎的阳光透过镂空花牖铺陈于地。杜衡看着趴在床沿熟睡的人,心中一震。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脑海中方才出现的昭宁公主。
若说这是一场梦,杜衡分明记得自己已经自焚,火舌舔上皮肤的灼痛感记忆犹新。梦,乃是生者所做,他一个已死之人,怎会做梦?但若说这不是梦,他已经死了,又怎会同公主活生生出现在这里?杜衡乱了,他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非梦。
既然分不清,那便不纠结了,是梦也好,非梦也罢,既然他已经死了,全权将这一切当做老天爷对他的怜悯也未尝不可,让他生前的种种遗憾,在这幻境中全了。
他缓缓伸出手,触到细嫩的肌肤,指尖处的温软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光滑几分,杜衡脑中似乎有根弦啪的一下,崩断了。
这般真实的触感,不像是梦。
他的动作很轻,但,还是惊扰了睡得正香甜的江蓠。
慵懒的哈欠声突上心头,江蓠迷迷糊糊抬起头,睡眼惺忪,水眸带着几分朦胧,她向来有着严重的起床气,好梦才做了一半便被人打扰,这哪能得了?正要动怒,看见杜衡苏醒,被打扰的怒气当即消了消,面色一喜:“杜衡,你醒啦!”而后怨色铺面,“你可算醒了。”
杜衡这才注意到公主是一身男子打扮,白衣蕴藉,玄冠束发,尊贵雅致,如诗似画,宛若天人。他有些茫然,在他的记忆中,公主乖巧懂事,一直是大家闺秀的穿着,从未这般打扮过,他沙哑着声音问:“公主,您怎的会是这番打扮?”他环顾四周,“这,又是何处?”
江蓠以为他是睡昏了头,脑子一时半会儿卡住了,才会这般问她,当即脱口而出:“这里是醉月楼啊,我一个姑娘家来烟花柳巷逛自然得换身行头。”说言一毕,她似是被人点了穴位,目呆呆看着杜衡,“你,方才唤我什么?”
杜衡不解,道:“公主啊。”
闻言,只见江蓠脸上的神情变了变,有些惊慌:“杜衡,你莫不是睡傻了吧?一觉醒来不识得你主子了?虽然郡主不比公主威风,但我是个货真价实的郡主,才不是什么公主。”
这下换做杜衡呆了,一遍又一遍回味着江蓠的话,什么叫不是公主?她分明被封为公主嫁到了南凉,昭宁公主这个身份就像一块烙印,深深烙在他心底,可现时公主为何要这般说?
莫非……
杜衡收回思绪,一双漆黑如墨的深邃眼眸紧看着江蓠,问道:“公……郡主,现下是何年何月?”
江蓠手拖着腮,用一副“你真的傻了”的表情看着他,徐徐道:“天启三十六年五月朔日。”
杜衡心跳仿佛漏了半拍,似是有只手捏住了心脏,他睁大眼睛看着江蓠,好听的声音隐约透着颤抖:“天启……三十六年五月朔日……”
他耳畔似乎响起了阿虞冷漠的声音:“公主说,她原谅你了。”
杜衡心底仿佛掀起了阵阵惊涛骇浪,若果现下真是天启三十六年五月朔日,那公主说自己只是个郡主便说得通了,因一个月后,郡主才被皇上封为昭宁公主,再一个月,才出降南凉。
也就是说,他真的死了,但,他重生了,他回到了三年前,郡主还未被封为和亲公主的前一个月。
一切因果,皆重来了。
缕清思绪,杜衡除了震惊便是欢喜,他震惊自己竟然重活了一世,欢喜老天给了他赎罪的机会。他不晓得老天为何要这般安排,许是因他欠了公主太多,许是因他临死前的承诺,不过,这些皆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公主还在,前世欠的债,他会用今世来还。
思及此,一个浅浅的笑在杜衡唇角溢开,目光暼见江蓠被他的情况吓得不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公……郡主解释一下,他笑道:“郡主,属下没傻,属下只是睡懵了而已。”
江蓠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平调哦了一声。心底暗幸没傻便好,在平阳王府中就属杜衡和她哥哥的贴身侍卫枭景最合她意,若杜衡真傻了,她上哪儿去找杜衡这般合心的侍卫?不仅功夫高强,还能帮她抓小偷揍恶少惩恶扬善,向她哥哥讨要枭景,她哥哥定然不允。
她哥哥就是个大吝啬鬼。
说到睡懵,杜衡又冒出了疑问,他问:“郡主,属下怎的会睡着?”
江蓠幽幽道:“你哪是睡着,你是被吓昏了。”
杜衡觉得莫名其妙:“属下怎的会被吓昏?”
江蓠一脸高深的琢磨他吓昏的始源,不琢磨还好,一琢磨她消下去的怒气又蹭蹭蹿了上来,秀眉一蹙,突然站起身指着杜衡恨铁不成钢的道:“你还好意思问!我好不容易趁我老头……额,趁我爹被皇伯父召进宫里头商议国事的空当儿偷溜出府玩,在这青楼里玩得正欢喜,谁料想你不就被几个美人碰了一下么,竟吓得昏了过去,不仅扫了我的兴,还麻烦我守着你,你委实太不争气了!”看了看花牖外头西斜的太阳,声音渐渐弱下来,“我们离府约摸着已有两三个时辰,我爹定然已经回府,回去怕是又要遭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