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途中艰险,但是将阿圆留在平凉也无人照看,于是我们带阿圆北行,芒骆随李逸南行。走前执徐提溜着我硬给我裹上鱼鳞玄铠,那副铠是当真重,若不是许仲鼓扶持我连马都跨不上去。许仲鼓嘴里骂骂咧咧:“还得带个娘们儿行军打仗!”
“娘们儿也不是你娘们儿!要你管?”
许仲鼓啧声连连,“要不是李公嘱托谁乐意管你!”
身后有人喊:“先生您别看许郎将那样,私底下总称赞您呐!还说以后的娃娃也要跟您一样多看书!”
“对对对!先生您知道大家怎么说您和辰将军吗?腾蛇卧山胜千里,勾陈驭马降青龙!”
身后众士滔滔不绝,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对,怎么听都是执徐比较厉害啊!执徐倒对这句话颇为满意,阿圆在执徐怀中哼小曲,我问她:“大家的唱《信南山》可是你教的?”
阿圆抚着烈马的鬃毛,又轻拍马头,“是啊!左丘夫人说世人历的苦难多了,总会迎来盛世的。盛世之中,大家耕田垄作,润雨滋润四方,田中有黍稷,家中有骍牡,子子孙孙,万寿无疆!”
“你是想左丘夫人了?”
“想!阿圆想夫人,想半夏姐姐,想秦艽姐姐,想回左丘家和你们看雪,想听你抚琴……”
“等我们到了曲阜,就能见到她们了。到时让你秦艽姐姐天天领你去玩!”秦艽送我的囊袋我还贴身装着,等这次回去就还给她,为她寻个好儿郎成婚。
马背上摇晃颠簸了一日,阿圆也不抱怨,或睡或醒,醒的时候和执徐斗嘴,睡的时候执徐就为她盖上海棠外袍。
行路艰苦枯燥,只有阿圆吟歌为大家取乐,等涉过洛水到了定阳就算是行了一半的路,可以好好歇息一日。长安本是京师,后来南匈奴争夺领地挥兵南下,打到了定阳北,定阳南毗原京畿之地,伯鲁不得不迁都去了曲阜。
以前定阳一路向北有秦长城,秦长城再北还是我们的土地,只是现在全部归于他人了。
“执徐你可知以前朔方有郡名就叫朔方,自长安向北直走就能到,取‘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之意。朔方北部有谷名叫鸡鹿塞,出了鸡鹿塞就是塞北,塞东是屠申泽,泽周尽是沙地。塞北风大,风一吹,沙尘漫天。平沙广袤,大雁高飞,坐在塞上看屠申泽金乌东升,能看见晓日映红整片泽。那景美极了!”
“你见过?”
“书上说的。书上说过的江河山峦我已看得差不多了,只有朔方的沙漠我还未曾见过。等李公成帝王,为我们带来荣耀盛世,或许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去鸡鹿塞看看日出。”
“呆书生!书上说你就信?”
日渐西沉,我们在泾河边扎营,泾河清澈,不似渭水浑浊,河边也是绿木丛生。阿圆跟许仲鼓去山中拾柴火,回来时为我摘了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许仲鼓打了两只野兔,“辰将军幸苦,你和娃娃又体弱经不起折腾,不能总吃干饭。一会儿我给你们开开荤!”
许仲鼓说着给兔子去毛,“这山里不比山外,花才刚开,好多花还含着苞呢!女娃子找了好久才给你找到这一株。”
玉兔东升,西南长庚星与玉兔遥天相望,不多久便繁星簇月。今日赶路疲乏,除了守夜的几人,其余人早早就睡了。我卸去挂了一日的铁疙瘩,顿时觉得浑身一轻,入梦也快。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帐外喊叫声扰醒我,我揉着惺忪睡眼想出帐看看,执徐突然闯入帐中,神色紧张:“文霁!起来!”
我满面疑色,他不等我穿好衣物就拽我出帐,我慌乱中抓起衣甲,不慎遗失了秦艽为我绣的囊袋。
帐外空气呛人,烟雾缭绕,我被拽到河边,身后噼啪声不绝于耳。我捂鼻转身,想这些不省心的糙汉子又在干什么?
我的身后,是已经染红天的腾腾烈火,火焰三四丈高,大火在风中肆虐,火中是东西被焚烧的噼啪声。火,又是大火!
有人高喊:“过河!快过河!”
水中传来拨动水浪的哗啦声,我的脸被近在咫尺的大火烧的滚烫,阿圆!我环视一圈不见阿圆。“谁见阿圆了?”
无人应我,她还在睡觉!执徐也没了踪影,他去找阿圆了!
我下水浸湿衣衫,在大火中寻阿圆,烈火灼痛我的肌肤,好在衣衫上有水,不至于引火上身。最后我在一根正燃烧的木墩旁发现了她。阿圆已经被木墩波及,我忙用外衫包裹抱起她。可等我回头,发现自己来时的路已经被大火隔断。我被大火包围,四周全是火墙,衣服也快被火烘烤干了。
阿圆整张脸被烧到没了原貌,残余的头发粘黏在烂红的头皮上,眼睛被烧烂的肉块堵住,恐惧侵占我的全身,我绝望嘶喊:“执徐!”
“执徐!”
“行人!我在!跨出来,我接着你!别怕!”
执徐在火墙另一侧,听到他的声音我才定了神,告诉自己不要怕,他与我仅有一道火墙之隔。我咬牙闭眼奋力一跃,肌肤刚感觉到火灼的痛感,就被湿衣包裹。
执徐带我们过河,阿圆看不见我们,却在我怀中咧嘴笑,呼吸微弱,“行人哥哥……”
“执徐哥哥……”
我抱紧她,“阿圆别怕,我们在!”
“阿圆是不是很疼啊?疼你别笑,你哭一声,你哭一声啊!阿圆!哥哥在!哥哥们都在,不要睡!哥哥带你去找左丘夫人,左丘夫人最喜欢阿圆了!阿圆你不要笑了!你快哭一声!哭一声啊……”
“文霁,阿圆没呼吸了……”
执徐骗我!阿圆明明还在笑!她明明还在笑!明明,明明……
明明伤成这样,怎么还在笑呢?明明没了呼吸,怎么还在笑呢?为什么要给她吃鬼草?让她伤成这般模样都哭不得!我怎么不留她在平凉?我怎能安营在林旁?怪我,怪我……
“报!鹑觚县长为邀功,派役兵来烧营帐,人已经抓住了!”
共四人,被反绑押跪在我面前,我放阿圆在他们眼前,“你们面前的这个孩子,她只有八岁!”
其中一人似是听到什么大谬之言,不惧反笑道:“我以为传说凤凰贼中三日连夺两郡的二文有多厉害!不料想竟是如此稚嫩!行军打仗还带个孩子!这是生死相争!战争就是战争!战事一起,一个孩提算得了什么?”
“杀了!”执徐隐忍怒意,“转道鹑觚!我要让大火烧尽整个鹑觚!”
“诞罔之行!鹑觚百姓何辜?你们这些贼人为祸天下,非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役兵听闻挣扎着大骂,或许他们的父母妻儿也在其中。他们被凤凰兵拖走,叫骂声在不远处戛然而止。
泾河彼岸的大火势头正旺,伴着风声哗哗作响,火光照红泾河。执徐为阿圆取名晚晴,意为人间重晚晴。阿圆为奴时过得艰难,可她心善招人喜爱,左丘家上下都喜她天真活泼。
“文淮,我记得刚见她时她饿着肚子也要给你饼吃,在雪中穿得单薄,还缺颗牙,双颊红扑扑的。我们当时还说盼着她长大为自己寻个如意郎君呢……”
还盼着她为自己寻如意郎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