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初见他到现在八年,他每每下雨天都会在院里望着院中海棠出神。师父从不修理院中杂草,任由他们生长。不过看的时间久了,竟觉得这破宅院倒别有一番风味。
春雨蒙蒙,今日师父又穿上了他心爱的海棠纹外袍,捧一图集坐在外廊出神,散发及膝。他或许又在想念师娘了。
师父易伤感,我这样想着悄声坐在他身侧伸手拿他手中的书,“要是乏了就不要看了!”
我撇眼看见书中内容——图集中人双双成对,一丝不挂,或坐或卧,颠鸾倒凤。
“房……房书?”果然师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师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还是没有正形!我随手扔了书,真不知道当初师娘怎么忍的他!
“别扔啊!”师父忙捡起书,抚去上面沾的泥土,“剑你可练了?”
“练了。”与剑想比环首刀威力更大,剑只做配饰用,无用之物不知师父总在让我练什么。
“今日书你读了?”
“读了。”
“鸡汤你可炖了?”
鸡汤?哪来的鸡?我疑惑摇头,师父猛拍我的头道:“鸡汤没炖你跑这里干什么?闲的?”
“你什么时候说要炖鸡汤了?”我愤愤不平。
“刚说。”
“刚说你打我?”
“我是师父还是你是师父?”
“……”要不是打不过他,我一定摁着他的头在雨地里摩擦。我板着脸要走,他又叫住我:“等等!”
“干嘛?”
“冠礼刚过,该给你取个表字了。”
冠礼?他可真好意思提,作为师父冠礼只送了我两块饴饧。我一直觉得他是假文淮,一个开国功臣怎么能穷酸至此?
“你可得认真取。”师娘给我取的名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泱,音同殃,也同疡,先生因此少与我说话,连同窗也是如此,说我会祸及他们,说我会祸殃赤乌。我因此一怒之下再没去过书院,日日由师父教导我。说是教导,实则他只教我剑术,研读诗书都是我自己来。
“表字就叫行人吧!”
“为什么?”
“是羁旅之人,是过客。人世一处,你我都是过客。”
“许行人。”我点点头,只觉得行人一字甚是熟悉,“那你可知师娘为何给我起名元泱?”
“黎元安乐,国风宏大。大家耕田垄作,润雨滋润四方,田中有黍稷,家中有骍牡,子子孙孙,万寿无疆。这是我们的期望,也是许许多多已故的人的期望。”
“我觉得天下黎元都过得不错,那给我取这名还有何意义?”
“没在乱世之中活过的你自然不会懂。你现在拥有的,是多少人豁出性命都没能见到的。”说着他起身收起外袍,将外袍轻放在一架七弦旁边,生怕碰坏了其中哪个,“我带你去见个人。”
“去哪?”我兴奋弹起,拉着师父问道。师徒八年,这是他第一次带我去见他的朋友,要不是他今日提起,我险些以为他做将军时四处树敌,早就没了朋友。
据说师父文淮有个弟弟叫文霁,善运筹帷幄,屠龙之时善于用计,常常以少胜多,凤凰军能以破甲钝器一路打到曲阜多是他的功劳。那时盛传一句话叫“腾蛇卧山胜千里,勾陈驭马降青龙”。可他在赤乌建立之后就归隐山林,无人知他去处。大家都拿他当神一般的人来传诵,说他是真腾蛇降世来救天下百姓。
他是凤凰军里最神秘,也最得我崇敬的人。
“师父,我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文霁呢?他不是你弟弟吗?按理我应该唤他一声师叔。”
“……你师叔也喜欢你。他要是见你定然欣喜。”
“他喜欢我你八年没带我去见过他?”我心底窃喜,原来我崇敬的赤乌先生文霁也认识我,真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样一号人物。阿娘从来不说我爹是什么人,只讲阿爹当年日日为她打野鸡的事。
山路泥泞,春雨淅沥,阿娘新做的短襦被雨水沾湿,草履上尽是草叶烂泥,回去免不了要被阿娘责骂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朋友,值得师父如此另类相待,晴天不去,偏偏要挑这种阴雨天。
师父总是独来独往,没去见过人,也没人来看他。阿娘对他向来极好,有鲜汤鲜肉总是让我先拿给师父。我一直怀疑阿娘心仪师父,二十载过去了,我没见过阿爹模样,只有师父伴我,虽然他不正经了些,可我是真心希望他能与阿娘作伴。
“师父!您觉得阿娘怎么样?”
“你娘?你娘温柔贤惠,注重恩情,能读诗书能驭马。有这样的阿娘便宜你小子了!”
听见他夸阿娘我更加欣喜,看来他俩相伴有望,“那你不考虑考虑娶了我阿娘?”
“你娘一生只认一夫,我一生只娶一妻。你要是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好好孝顺你娘,比你找十个爹都有用!”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再过几年都要成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讲情爱,能找到人搭伙过日子有什么不知足?说是师父,有些地方就爱钻牛角尖,把情爱看得比什么都重。
“你和我娘……”
“到了。”我刚要说话就被他打断,他扶开交叉的树枝,树枝后是一座荒冢。
我心底不情愿,他竟下雨天带我来扫墓!
荒冢上杂草丛生,已经多年没有人打扫过了,墓碑上刻着几个大字——李逸之师弈老之墓!
“李逸……那个……那个先皇李逸?”我大惊。
“是。”
“弈……老……那个……弈老?”
“是。”
我干笑着摆摆手,道:“师父你又在骗我吧?弈老怎么可能被埋在这种荒山野岭的荒冢里,连坟头的草都没人拔!”
师父未回应我,独自为故人敬酒,道:“又下雨了,比起我初见他那日的雨还小许多。”
“草枯了一茬,一茬又生。抱歉负了您,二十年,我想要的日子,终是不能再有,我想要的人,终是不能回来了。”
“愿您下一生若能再来人世能生在平常人家,做平常人过一生,能看看您祈盼的盛世……算了,算了。现世一定比人世要好许多。”
说完师父绕过荒冢给里走,不过几十步,又见一坟墓,不过这个坟头倒被收拾的干净,看来是常常有人看望。
墓碑上写着“左丘淮之墓”。
“左丘淮是谁?”这个名我没听过,也没听师父提起过。
“……是你师娘。”
师娘?师娘的名倒像个男人的,我心想,不过淮,大雨也,“倒是蛮有韵味。”怪不得师父总爱在雨天出神。
师父用布片包好两块饴饧搁置在墓前,拉我跪下对亡人说道:“阿淮,我带元泱来看你。老许的孩子,我替你照看他长大了,刚刚弱冠。二十年,有没有吃腻膏环?我想孟婆那一定没有饴饧,今日就给你带来了两块,你一定馋了。”
“朔方我征讨回来了,也在应你的话好好生活,屠申泽的日出我也看了,看来原来你读的那些书不全是哄骗人的。赤轮一出,整片沙漠都是红色的,有几只大雁略过屠申泽上的天空,偶尔有偶尔传来的笛声,和三三两两的路人,真想让你也看看。我本该留在朔方,可你应过老许照看他的妻儿,我就回来替你兑现诺言,我怕老许说你食言后欺负你。”
他转头对我道:“元泱,叫师娘。”
“师……师娘。”
“你们是什么人?”忽然身后有女声传来,我猛地回头,见一个坠马髻丹唇雪肌女子着妃色襦裙素纱衣伫在我们身后。
“富家小姐都像你这么不讲礼仪吗?我们来看我师娘,倒是你悄无声息跟在我们身后意欲何为啊?”我上下打量她,极看不惯这种出生高贵趾高气扬的人。
“师娘?”闻言女子大笑道,“你师父是谁啊?”
“我师父,就是这位,”我揽着师父,“大名鼎鼎的文淮!”
女子止了笑,正色打量着师父,道:“我只听父……父亲说过这里是……”
“你是林小宅的女儿?”师父打断女子。
“你怎么知……”女子发觉不对,勃然大怒道:“大胆!敢直呼父皇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