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行兄，”宇文策面露诧异：“原来你返京是因为……”
“哼，我这块绊脚石，冯丞相可是恨不得一脚踢开，让我滚得越远越好！毕竟辽东发迹所在，他又岂会容旁人置喙！”宇文信不禁冷嘲热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辽东地僻水深，士行能趁早抽身，未尝不是好事！”晋王温语宽慰，随即敛眉沉声道：“如今冯暄藉平辽之功，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宋王自然也水涨船高，不过——”他抿了抿嘴唇，面含忧色道：“我隐有不详之感，只怕冯暄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殿下可是忧心肃慎？”宇文策脱口而出。
“纥石烈羽荣形貌非常，恐非久居人下之辈，肃慎如何……百闻不如一见，士行身经体历，自然深知实情，依你所见，如今辽东局势究竟如何，而肃慎与高句丽相比又如何？”
“殿下、孝珩，并非我私怨诋毁，但以我之见，朝廷伐辽虽曰功成，不过是自欺欺人，冯暄力促所谓‘扶肃慎以制高句丽’之谋，实是权宜下策，难保辽东长治久安！”
“哦，此话怎讲？”晋王懔然作色。
“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朝廷此前虽大动干戈，所用不过伐兵、攻城，有失庙堂之算。冯暄能力主联肃慎以谋高句丽之议，平心而论，此策大有可为。倘若战谋得当，则故汉四郡[汉四郡：指汉武帝在公元前109年至公元前108年间剿灭卫满朝鲜后在朝鲜半岛北部和中部设立的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临屯郡。]，复土可期。可恨主其事者各怀私心、罔顾大局，以致平辽全功难竟，朝廷得不偿失，或有后患之忧！”
宇文信胸中块垒久筑，一朝得吐，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时而激愤高亢，时而忧恨低沉，将征辽战事始末巨细无遗地讲说了一番。
也正是经由宇文信的娓娓亲述，宇文策才能窥一斑而知全豹，第一次如此直观且透彻地洞察三征高句丽的战争全貌。
尽管作为羽林执戟而护驾从征，怎么说宇文策也算得上身涉戎机，亲历烽烟。然而事实上，整场战争于他而言，却是既遥远又模糊，就仿佛所有的攻城野战、浴血厮杀都只发生在人们的议论中与军报里，而他充其量不过是个近水楼台的听众罢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二征功败垂成，萧墙祸乱未远，皇帝好大喜功之余，也不免是心有余悸。是役虽名曰御驾亲征，但龙行踟躇，皇帝致远不过驻跸辽西营州，始终不曾深入敌境，亲临前线。既然御驾与大军彼此相距不下数百里，其间所隔便不仅是险山恶水、刀光剑影，更是辗转人手、几经粉饰的军情战况。小道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大多听风见雨，乃至一日数变，普遍是悲观大于乐观，使人忧心忡忡；而官方奏书则是捷报频传，纵使偶尔小挫，也是瑕不掩瑜，一贯是优势远胜劣势，令人欢欣鼓舞。耳目所限，哪怕颖悟绝人如宇文策，也不免如盲人摸象，只能对朝廷昭昭之词听之信之。待到高句丽俯首乞降、征辽献捷告终，君臣上下隆置盛典以彰此“不世之功”，彼时普天同庆、内外咸喜，耳濡目染之下，潜移默化之间，宇文策更是对所谓的“煌煌大胜”深信不疑。
然而前任行军总管口中的征辽战事，与宇文策所知的“势如破竹，凯歌劳还”却相去甚远。
战端即起，朝廷循旧例，乃兵分三路，水路俱进：伐辽始作俑者——原右丞相冯暄请缨挂帅，以行军元帅兼辽东道安抚大使之职分麾届路，总御三军；大都督宇文信领建安道行军总管，率步骑三万以为偏师；青州刺史许珽领浿江[浿【pèi】江：今朝鲜青川江和大同江的古称。]道行军总管，率舟舰五百余泛海东进。
反观顽敌，因有二征平壤险失之鉴，高句丽一改此前诱敌深入、寻机歼敌之法，转而恃险固守，不仅耗时数载沿辽水[辽水：即辽河。]修筑长城，北起扶余、南至海滨，延绵千余里，并增缮深筑新城[新城：高句丽西境镇城，是高句丽防范西境强邻、屏障扶余旧地的战略要地，今城址在辽宁省抚顺市区浑河北岸高尔山山城。]、盖牟[盖牟城：高句丽据有辽东后所筑山城。《金史》作盖葛牟城。故址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是今沈阳市苏家屯区陈相屯车站东塔山山城。贞观十九年(645)，唐将李绩征高丽攻拔此城，以其地为盖州，旋废。总章元年(668)，唐亡高丽国后所置之盖牟州。]、辽东[辽东城：今辽宁辽阳，春秋时燕国始设襄平城，自秦朝起历来为辽东郡治所、边疆重镇，后为高句丽所据改名为辽东城。]、安市[安市城：春秋时燕国始置，汉朝为安市县，后为高句丽夺占，位置大致为辽宁鞍山市城区及海城市境域，贞观十九年(645)，唐太宗亲征高句丽时兵围安市，设伏大破高句丽十五万援兵，随后唐军久攻安市不克，冬至后班师而还。]等坚城，为备不测又于鸭绿水边立栅设隘，以图御敌于腹心之外，保国都无失陷之虞。
“按照前约军议，大军出幽、营后一路大张旗鼓，渡辽水而胁逼新城，以诱高句丽诸部兵马倾巢而出。而肃慎则趁其后方空虚之机倒戈一击，与我军成里应外合之势，则高句丽千里边防形同虚设！”宇文信空口无凭，索性探指沾酒，于榻上空处寥寥数笔勾勒出海东山河地理，随后他撂下一根食箸，象征高句丽所修千里长城，又抓起一把下酒果脯排布罗列，充当各处城塞要地，借此演示通盘战局。此举令宇文策于潜心听取之余，也不免暗自莞尔：这与自己今日极乐坊所为，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孙子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出自《孙子兵法·虚实》，意为善战者调动敌人而不为敌人所调动。]’，敌欲坚壁清野，我军当速战速决。高句丽后院失火，腹背受敌之下，必然军心动摇。大军正应乘势求战，攻其志怠，击其思归，以毕其功于一役。一旦高句丽辽师尽丧，其国震怖，必望风而遁以保鸭绿水。我军只需轻兵鼓进，则乌骨[乌骨城：为辽河流域通往平壤必经大城，今城址为辽宁省凤城市边门镇凤凰山山城。《资治通鉴·唐纪》：“群臣亦言：‘张亮兵在沙城，召之信宿可至，乘高丽凶惧，并力拔乌骨城，渡鸭绿水，直取平壤，在此举矣。’”]、泊灼[泊汋城：本两汉至十六国后燕西安平县治，地处鸭绿江滨，今城址为辽宁省丹东市九连城古城。据《册府元龟》中记载：“薛万物渡河，入鸭绿水，百余里至泊汋城。”]旦夕可下，届时辽东形胜尽在我腹中，此兵法所谓不攻而拔城者也！”宇文信伸指轻按住“鸭绿水”岸畔代表“乌骨”、“泊汋”的两颗杏脯，仿佛收紧网口捕住一众鱼虾般利落干脆，随后胸有成竹道：“乌骨、泊灼一拔，许珽所率水师若趋浿江抄其后路，则鸭绿水高句丽亦不足守。我军诸路会师后尽可长驱直入，进围平壤。新罗、百济两国素来首鼠，如能恩威并施，则彼我南北夹击，逆虏君臣坐困愁城，人心自离，平壤指日可下，三征焉有不胜之理！届时祸首高修肉袒牵羊[肉袒牵羊：赤裸上身，手牵公羊，是古代战败投降的仪式。《左传·宣公十二年》：“郑伯肉袒牵羊以逆，曰：‘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舆榇衔璧[舆榇衔璧：载棺以随，口含玉璧，均是古代君主投降的屈辱性仪式。《左传．僖公六年》:“许男面缚衔璧大夫衰绖士舆榇。”]，朝廷全取汉四郡，使箕子[箕子：名胥余，因封国在箕地，所以称箕子，是商朝末年遗臣。以贤仁闻名，周灭商后入朝鲜建国。]之国纳于周邦，才是光迈先代、流芳后世之功业！”
“士行兄高论！”宇文策颔首称善：“冀辽六七月多雨涝，而八九月始寒冻，若旷日久战，则利敌而不利我。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士行兄此谋虽不免行险，却兵进神速，有事半功倍之效，实属出奇制胜之策！”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宇文信稍感欣慰，难得挤出一丝笑容，继而又孤愤莫名：“可恨冯暄对此嗤之以鼻，偏要自作聪明！此贼纸上谈兵不说，更心怀鬼胎，视干戈如儿戏，险致满盘皆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