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逃亡之路
阳光驱散迷雾，纳西索斯迎来了新的一天。
中央广场北边的钟楼上撞响了巨大的钟声，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久久没有停歇。
上一次这样敲钟，已经是十四年前，第二次帝国战争结束的时候了。
在钟声的号召下，上万居民聚集于中央广场。
广场中央的高台上，纳西索斯教会的最高领导者——梧桐大祭司就站在那里，他穿着大祭司的白色长袍，手握教皇节杖。
梧桐的身边是全副武装的骑士，手握审判钉头锤的瑞文骑士团的大团长银杉。
而在他们的身后，是两具尸体，平躺在精美华丽的棺木里。
一具是石斛兰老皇帝，他洗净了身上的血污，换上了整洁的新衣。
另一具是已经被烧焦、无法辨认容貌的尸体，依稀能看出是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孩子身上穿着一套漂亮的白色礼服——那是铃兰公主出席重要场合时常穿的礼服。
中央广场上的居民们大多自发地穿上了黑衣，其中有的人甚至流下了眼泪。悲痛的情绪在广场上弥漫，并且还不断地向纳西索斯全城蔓延、扩散。
梧桐举起了手中的教皇节杖。
身为大祭司的他曾经是纳西索斯第二有权势的人，而老皇帝已经躺进了棺木里，现在他是第一了。
“至高神明——瑞文的子民们，你们还记得吗，记得我们和我们祖辈在过去所经历过的黑暗时代吗？”白发苍苍的梧桐大声高呼道，“是谁在神明的引导下拯救了我们？是谁复兴了伟大的遗迹信仰？”
“是石斛兰陛下！”
“是石斛兰陛下！！”
广场上，几个平民高声回答。
梧桐大祭司挥动节杖，高声说：“可是如今，利利安人背叛了我们，背叛了纳西索斯，背叛了帝国，背叛了我们的神明和至高无上的信仰！他们谋杀了我们敬爱的陛下，还烧死了我们纳西索斯的公主！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邪恶和卑鄙，他们是魔鬼，妄图摧毁我们的至高信仰！”
“报仇——我们要报仇——！！”
有人这样喊道。
然后，这句话就像点燃的导火索一样，引爆了广场上的空气。
“向利利安复仇！！”
“纳西索斯万岁！”
“纳西索斯帝国万岁！”
人们怒吼着，汇聚起来的声音，宛如风暴一般盖住了天空。
就在这时，一位“犯人”被推上了广场中央的的高台。
那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头发散乱，脸上满是火焰灼烧和浓烟熏黑后的痕迹。他的双臂都有刀伤，大片的血迹还粘在他的衣服上。他垂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就像任人摆布的人偶一样。
旁边的骑士团大团长银杉，举起了审判钉头锤，向众人宣布他的罪状：“风信子，纳西索斯帝国的叛徒，利利安人的走狗。他背叛了神明，背叛了帝国，杀害了铃兰公主！”
说着，一旁的骑士随从拿出了一个布包，然后将它打开。
里面放着的正是证物，风信子犯罪时的“凶器”，转轮打火手枪——命运之轮。
“他欺骗了铃兰公主的信任，然后趁公主不备，在天平堡用手枪将公主射杀。”银杉大团长继续说，“我们的士兵晚了一步，攻入天平堡时，公主殿下的尸体已被利利安人扔入了火海之中。”
话音刚落，广场上的空气就再一次爆炸了。
“叛徒！叛徒！”
“果然，叛徒的儿子永远也只会是叛徒！”
如果不是骑士们亲自上场维持秩序，风信子大概已经被人潮淹没，死于乱拳乱棍之下。
不过从结局来看，也差不了多少。
在高台的一侧，早已立好了绞刑架，仿佛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样。
风信子缓缓起身，然后在骑士们的注视下自己走到了绞刑架的下面。按照惯例，死刑犯在行刑前都要跪下，向遗迹神明为自己的罪行忏悔，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开始吧，大团长先生。”风信子用毫无生气的，冰冷的声音说。
“你没有什么要对瑞文神明忏悔的吗？”银杉大团长问。
“没有。”风信子平静地说，“因为……我想做的，已经做到了。神明答应过我，只要她死在昨夜的天平堡里，死在我的手下，就会为我的父亲恢复名誉。”
说完，风信子自己上前一步，将脖子放在了绞绳上。
银杉大团长将审判钉头锤向前一挥，示意行刑开始。
两名骑士走上前，将绞绳套牢在风信子的脖子上，然后回到绞刑架的后面，转动起绞盘来。绞绳越来越紧，将风信子的身躯被绞绳从地面拉起，一点一点地吊了上去。
少年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铁青，但是他安然闭上眼睛，没有一丝挣扎。
纳西索斯东方，大森林。
汗水不断地，从款冬的脸上滴落下来。
这一整夜，款冬都抱着重伤的铃兰向东跑。他们逃离了熊熊燃烧的天平堡，穿过了黑夜里的河谷平原，翻越了起伏的丘陵，最后来到这毫无人烟的大森林里。因为一直抱着铃兰，他的双臂失去了知觉，但他仍然在向前奔跑，直到此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边过来，穿越树林间的小小缝隙照射到他们身上。
并没有敌人追来。
与嘈杂的皇都、混乱的天平堡相比，这里显得异常寂静，寂静得他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小公主的呼吸声。
他的体力彻底耗尽了，在一棵大树旁，他试图把铃兰放下。但是僵硬的双臂和腰部都已经弯不下来。最后他干脆往地上一跪，再慢慢侧身，把铃兰小心地平放在地上。
完成这些动作之后，款冬自己也倒在了大树旁。
他大口地喘气，眼前却反而黑了起来。由于精神上稍微松懈，疲倦立刻如海啸般席卷而来，试图把他的眼睛合上。他的嘴唇微微动着，对自己说不能睡。但是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平静，身体终于无法抵御自然的力量，闭上了布满血丝的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款冬立刻从休憩中惊醒，本已筋疲力尽的他再次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他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僵硬的双手从腰间同时拔出正义马刀和皇后佩剑，面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然后，一匹马出现了，它的身上没有装备马鞍马具，背上也没有任何人在骑乘。
款冬一眼就认出来，这匹小母马是山茶，老皇帝送给铃兰的坐骑。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从天平堡里逃出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进入森林，找到主人的行踪。它看到款冬和铃兰之后放慢脚步，最后站在了铃兰的旁边。
款冬没有放下武器，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以防有敌人跟着这匹马找来。
但是没有，一切都回归了寂静。
确认安全之后，款冬把马刀和佩剑都收回腰间。但是他没有回去继续休息，因为时间实在太宝贵了，他一秒钟都不敢耽搁。
去往利利安的路程，是那么地遥远。身受重伤的铃兰一路上可能遭遇敌人的追杀，可能遭遇荒野的威胁，还会遭遇伤情不断恶化带来的危险。早一天到达利利安，铃兰就会多一份安全。
不过，在他们出发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也是铃兰现在需要面对的最大的难题。
“接下来非常疼，但是你一定要忍住。”
铃兰依稀听到了款冬老师的声音，她集中精力，似乎想搞清楚老师到底说了什么。
款冬见铃兰没有反应，便俯下身在她耳边说：“我要把子弹取出来，会很疼，但是你要控制住自己不能乱动，否则会有危险。”
这是第一次，款冬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嘱咐，而非冷冰冰的命令。
铃兰张开了嘴，发出了微弱又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答应了他。
铃兰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但是款冬只能相信她。
款冬把铃兰胸前的临时包扎给拆开，那里的血液早已凝固，成为大量的褐色硬块。拆下这些布条之后，可以看到下面还未愈合的伤口。巨大伤口足以让任何人感到恐惧，它附着在这样一个女孩身上，展现着死亡的扭曲与残忍。
款冬先用水把伤口简单清洗了一下。
在利利安的军队里，治疗枪伤时候都会使用专门的金属夹子。夹子成棒状，可以轻易地将前端放入伤口内，通过慢慢拧动尾部螺丝，撑开夹子前端，当碰到子弹之后再将螺丝拧紧就可以夹住子弹，最后将其取出。但此时款冬手里有的仅仅是一把小刀，他必须要用这把小刀撑开伤口，并从里面裂开的骨头处取出子弹。
他一手先压住铃兰的肩膀，一手拿起了小刀，因为紧张，汗水又一次从他的头上渗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
刚才没能发出声音的铃兰，此刻爆发出了低沉而沙哑惨叫声。她的脸和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青筋在惨白的皮肤下完全显现了出来。早已肿起来的双眼，又开始不断地渗出泪水。
这疼痛完全超乎了她的认知，而比疼痛更可怕的是异物进入伤口之后，那无比恐怖的触感。她的双手在颤抖，疯狂地试图抓住边上所能碰到的一切，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被木头和石头划伤。她的双脚也已经不受控制，不断地踢着踩着满是枯叶与泥土的地面。
但她还有意识，她还记得刚才答应款冬的事情，她用全部力气控制着自己的躯干，克制自己肩部和腰部的所有动作。
“啊啊啊……”
眼前的一切又变得黑暗起来。
痛苦与恐惧占满了她的世界，她一个人孤单地在这个世界里挣扎着。
在绝望中，她想到了她的父亲，曾经最爱她的父亲。虽然父亲把她赶进了天平堡里，但是她知道那只是所有父亲都会对孩子做的事情，她并没有怨恨过父亲。
她也想起了哥哥，她的哥哥一直以来都是她最喜欢的人，可是总被帝国繁忙的公务缠得脱不开身。记得在港口的时候哥哥向她许诺过，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一定会回来的，但如今这一切似乎都化为了乌有。
她还想起了曾经在一起的好朋友，阿泽利亚家的大小姐丁香。丁香离开纳西索斯去遥远的南方求学时，一向自以为坚强的她流下了眼泪。
当然，还有另一个好朋友，从小到大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少年。可是他背叛了她，用剑杀死了轻骑兵伙伴，然后对她扣下了命运之轮的扳机。他如同魔鬼，夺走了她的朋友，夺走了她的天平堡和纳西索斯。
记忆中的一个个脸谱，短暂人生中的一幕幕景象，走马灯般地在脑海中闪过。
而这时，黑暗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呼吸！呼吸！”
那是她利利安老师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利利安口音，让她讨厌。
“呼吸！！”
这位讨厌的利利安老师又在向她下命令了，她不喜欢这些枯燥无聊的命令。
但是……没有办法，她的老师是那样执着，那样不依不饶。每次到最后，她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去执行他的命令。
那就再努力一次吧，这回早早把老师的命令完成掉，然后……就可以休息了……
然而，这个叫做“呼吸”的命令执行起来是那样困难，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僵硬，没有了任何力气。
子弹被取了出来，裂开的肋骨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鲜血从刚刚愈合不久的伤口里再度流出，迅速染红了新扎上的布条。
“呼吸，呼吸！铃兰你能做到的！！”
款冬大叫着，铃兰僵硬地张着嘴可是没办法回应，她睁大满是泪水的眼睛，蓝色的双瞳空洞地看着上方。她的一只手用力地抓住了款冬的衣服，僵硬得根本无法松开。
款冬趴在地上，用满是血污的手拉开铃兰下巴，然后捧住她的脸，把自己的嘴套在了她的嘴上。
一口气，两口气，然后起身，尽可能小心地压了压她受伤的胸口。
铃兰的眼泪不断地滚落在耳边的泥土上，尽管已经意识模糊，却仍然在向老师证明着自己的努力。
“铃兰，你能做到的！”
再来一次。
“铃兰！！”
再来一次。
“咳咳——咳！咳！”
在款冬第三次人工呼吸帮助后，铃兰终于动了起来。空气伴随着疼痛流入她的肺部，让她咳了出来。死亡被打败了，神明再一次将生命的力量注入到小公主的身体里，沿着血液流向每一寸肌肤，把她的僵硬全部融化。
铃兰从黑暗中回来，痛苦地大口喘气。现实的一切又回到了她的视野里，茂密的树冠、破碎的阳光、还有利利安老师的脸。
泪水落到了她的脸上。
那并不是她自己的泪水，而是她老师的。
一直以来只有一张扑克脸的款冬老师，此刻竟然也有着如此复杂的表情。这个冷冰冰的男人眼里，竟然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痛苦与快乐。而还捧着她的脸的那只大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甚至比她的两只小手还要严重。
“他是在担心我吗……”
“我才没那么脆弱呢……”
“我可是纳西索斯帝国的公主呀……”
铃兰张嘴想说话，可光是呼吸就用了她大部分力气，最终她只能努力地向老师做一个胜利的微笑表情。
结果这个表情也没能做出来，在款冬看来大概只是她的嘴角有意地动了一下。
“铃兰……”然而，款冬喊着她的名字，“铃兰，我的学生，我的公主殿下……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孩。”
铃兰闭上了眼睛，停留在眼眶里的眼泪全部被挤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痛苦，此刻她一定露出了最开心的笑容。这是从她进入天平堡开始到现在，第一次得到这位最严格的利利安老师的赞扬。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吧。
在没有任何医疗器具的帮助下，从胸口内取出子弹这种手术，哪怕是一个成年的男性也难以忍受。战场上最英勇的士兵们在手术时也会不受控制地痛苦挣扎，往往要数个人帮忙才能控制住病人。
小小的铃兰竟然仅凭自己的意志就做到了。
这一天，款冬和铃兰并没能走多远。
款冬把铃兰固定在马背上，然后一直牵着马前行。山茶毕竟只是一匹还未成年的小马，而且没有带马鞍。背着铃兰在荒野中长途跋涉，它很快就耗尽了体力。
更疲劳的是款冬。
夜幕降临时，他们停下了脚步。款冬找了一片小空地，这里靠着一块大岩石和几棵大树，正好可以挡风，正好作为今晚过夜的地方。
把地上做了简单的清扫之后，他找来一些枯木和柴禾，生了一小堆火。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附近有追杀者的话，他们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但是在野外，入夜之后气温会骤然下降，没有其他保温手段的他们只能冒险生火。更何况，在这荒郊野外之中，他们还要面对野兽的威胁，生火是对抗野兽的最好方式。
款冬让铃兰依靠一块大岩石半躺在地上，她身边就是火堆，虽然火堆不大，但火焰的一部分热量从她背后岩石上被反射回来，使得她这个位置格外温暖。
安置好铃兰之后，款冬就去寻找水和食物了，只剩下铃兰一个人在这里。
这一天她几乎都是在迷糊中度过的，现在才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她开始回到现实的世界里，纳西索斯的混乱，天平堡的战斗，风信子的背叛，还有款冬的相救，这些事情都回到了她的脑海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火堆，这火苗的跳动，就像那天纳西索斯城里的光芒，就像天平堡里的烈焰。
她曾经在那里过着她并不喜欢的生活，可是现在，她希望用自己身上还拥有的一切，去换回那样的生活来。她的同伴，她的好友，她的亲人，全部都离开了她，把她孤身一人赶出了那里。
以后会怎样呢？
在天平堡里，风信子告诉她，老皇帝已经死了。
已经因为疼痛而哭了一天的她早已双眼红肿，但因为悲伤，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再次流了下来。
现在她还能寄予希望的，就只有她的哥哥了。他说，只要铃兰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回来。
现在，她遇到困难了。
他的哥哥是不是已经带着那天看到的风帆舰队，正在往纳西索斯赶呢？等他回到纳西索斯，是不是就可以接她回去，重新过上和以前一样的快乐生活了呢？
就这样，铃兰看着火光，想着过去和未来的一切，不知道过了多久。
随着夜越来越深，大森林一改白天的宁静，开始了只属于大自然的喧闹繁华。
渐渐地，周围的声音进入了铃兰的世界，把她从无尽的思绪中带了出来。各种动物在这大森林的夜晚里开始了吵闹，这些奇怪的声响汇聚在一起，就像那些三流作曲家们失败的作品一样。起初铃兰只是不喜欢这些声音而已，但随着她越来越在意，这些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
因为火堆很小，她根本看不清周围，完全不知道声音的来源。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因为孤单而感到害怕。
所幸，脚步声很快就出现了。
款冬回来了，他看到铃兰顺着脸颊刚刚流下的泪水。
“伤口在疼吗？”他大步赶到铃兰身边问。
“不……”她摇头，但是流泪的原因是伤心和害怕这种事，她说不出口。正好她朦胧的视线边缘，看到一只小虫子，正爬到了自己的身上，于是说：“虫子……在身上……”
款冬替铃兰把虫子赶走，然后没有再说什么，埋头准备起食物来。
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些肉食，而给铃兰准备了浆果。这些富含营养的无毒浆果被他放在水袋里，挤碎成糊状之后再拿到火堆旁边稍微加热。此时的铃兰难以咀嚼和吞咽，所以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食物了。
加热完成之后，他把这些浆果糊一点一点地喂给铃兰。
浆果很苦，不知道是因为铃兰受伤失去食欲而觉得苦，还是这种浆果的味道本身就是如此。铃兰本能地轻轻摇头，想拒绝这个食物。但是刚刚摇了一下头，她就停住了。
她感觉到自己这次似乎真的有些任性了，这些浆果一定是老师竭尽所能，才为她准备的东西，她根本没有资格去挑剔。
放在以前，这位严厉的老师也一定会批评她，然后命令她把食物咽下去。
可这一刻，款冬把装浆果的水袋放了下来，对她说：“我再去找找别的食物，在这里等我，很快就会回来。”
款冬的语气依然是那么冰冷生硬，可不知道为什么，铃兰却感到一股热流从受伤的胸口涌上眼眶。她张开嘴，拼了命地想说什么，但是好几下都没发出声音来。
款冬已经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了。
“不是……”终于，铃兰用微弱的声音喊了出来。
她本能地想伸手拉住款冬，结果这个过大的动作使得她胸口疼痛加剧，接着她的手因为疼痛而失控，碰到了款冬刚刚放在她身边的水袋。
水袋歪倒在了地上，装在里面的温热的浆果汁从袋口流了出来，洒在地上。
这一瞬间，铃兰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一天里她哭了无数次，但都仅仅是在默默流泪。这一回她却“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即使是她伤口的疼痛也无法抑制住。
听到哭喊声的款冬立马回身，他害怕是铃兰的伤口破裂或者恶化而出现了什么问题。
“对……起……”铃兰开口说话，可是她的词汇全部被无法控制的哭声所打乱。她泪眼模糊，但款冬那焦急而担忧的脸却无比清晰。
“对不起……呜呜……哇哇……”
铃兰像个小孩子一样道歉着，哭着，她的泪水像是溃堤的洪水，再也停不下来
款冬从未见过这样的铃兰。
一直以来，款冬只知道她是纳西索斯帝国的公主，帝国皇位的第二继承人，他要求她比任何同龄的孩子都要坚强。
事实上，她也的确比任何同龄的孩子都要坚强。
然而，这不代表她的心，和其他十四岁的女孩有什么不一样。
款冬动摇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做错了，他是不是把太多艰难沉重的负担，压在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孩身上。
虽然他也是别无选择。
款冬小心地把铃兰抱在了自己怀里，让她受伤的身躯依靠着自己，希望这样就能把她的悲伤和痛苦分到自己的身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后背上，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背脊是那样纤细和窄小，和他自己——那钢铁般的利利安军人完全不一样。
纳西索斯城。
盛大的追悼仪式正在举行。
石斛兰皇帝与被认为是铃兰公主的尸体由瑞文骑士团保管，并带入了万神殿之中。在运送尸体的马车后面，跟随了成百上千的纳西索斯居民。尽管在近些年里，老皇帝的名声已不如年轻时重建帝国时完美，但在人们心中，他依然是开启新时代的伟人。他们怀着悲痛，为这位伟人悼念着，也为这位伟人所创立的帝国，为每个人自己祈祷着。
数量庞大的军队，在纳西索斯城外集结。
纳西索斯城及附近的帝国西海岸地区，总共召集了近两万名士兵，他们和原本的纳西索斯常备军、瑞文骑士团加在一起总攻有五万人之多。
可以说，纳西索斯的战斗力几乎全部来自于此了。
如果帝国北境的贵族和纳西索斯南方拉凡杜拉的雇佣军响应号令的话，人数就能到达十万以上。
他们的目标很明显——向东，向利利安复仇。
不过，他们还缺一样东西。
那就是继承石斛兰皇帝的，新的帝国领袖。
海风扑来，将悲伤的味道与雨水一起洒满纳西索斯城。
信使们从回港的快船上下来，沿着海港、街道、广场、教堂，一路狂奔。他们在雨中传递着纳西索斯人民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
水仙皇子去世了。
皇子的舰队在外海遭遇不明舰队的袭击，所有战舰均被击沉，无一幸免。前去寻找的多搜快船只能在海面上找到一些漂浮的残渣。
虽然没有人亲眼看到水仙的尸体，但在茫茫大海之中，船只一旦被击沉就必死无疑。
现在，石斛兰皇帝的两个孩子均已被判死亡，纳西索斯帝国的皇位无人继承。
这一天，纳西索斯教会宣布接管全城，并由大祭司梧桐暂时代替皇帝，行使帝国最高权力。
然后，大祭司代表教会和帝国，正式宣布利利安反叛。所有留在纳西索斯城内的利利安人，无论是贵族、官员，还是商人、旅者，全部都被逮捕关押起来。同时，已经集结好的大军挥师东进，向利利安进发。
纳西索斯东方，大森林。
日复一日，款冬带着铃兰在森林中前行。
茫茫的大森林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人。
铃兰在这一段时间里，疗伤也好、进食也好，其他的一切生活也好，都由款冬照顾打理。作为一个女孩，这样并不方便。之前半昏半醒的时候还好，但如今她渐渐恢复了清醒，这一切变得有些尴尬和痛苦起来。
并不只是因为要把自己少女的身体完全交给这个男人，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无法自理，也就等于把她自己身上的所有脆弱、痛苦、以及难堪都一并交给他。
不过很快，她就接受了。
毕竟她连自己的生命都已经交给他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下雨了。
森林里的雨总是要晚那么一会儿，当树冠上传来沙沙雨声的时候，树干底部却仍是一片平静。等到数分钟之后，雨水才开始顺着树冠，从茂密叶间的缝隙里落下。
小马山茶站在雨中，悠闲地吃着脚下的难得的青草。
铃兰跟着款冬躲在一个狭小的洞穴里，这是他们在这附近所能找到的唯一一个能有效遮雨的地方。这个小洞穴甚至不足以同时容纳他们两个人，位置靠外的款冬有一半身体暴露在了雨里。铃兰尽可能蜷缩着自己本来就很小的身体，虽然这样让她的疼痛变得厉害，但她希望能给款冬腾出多一点点的位置。
因为阴雨，原本就不明亮的森林显得更加昏暗。
铃兰抬着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款冬，昏暗的光线使得这位老师消瘦的脸更加地棱角分明。她发现比起在天平堡时，款冬显得憔悴了许多，原本毫无表情的扑克脸此时也无法藏住他这些天的疲惫。
或许，曾经的那个款冬也如同曾经的那个铃兰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吧。
在雨声中，铃兰小声地问：“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利利安。”款冬简练地回答。
“到了利利安之后呢，我们怎么办……”
款冬没有说话。
铃兰也不再问了。
于是，相依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森林里只剩下淅沥沥的雨声，以及偶尔山茶发出的一点小小动静。
随着沉默蔓延，整个世界都仿佛变得消沉起来。
这不是铃兰喜欢的氛围。
她忍着胸口的疼痛，露出一副开朗、甚至有些活泼的笑容，然后轻声打破了沉默：“老师……利利安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款冬稍稍楞了一下，他侧过头来看了看铃兰。由于光线昏暗，他看不清铃兰因为疼痛而在脸上渗出的汗水。但是从那微微颤抖的声音就能明白，她的笑容不过是装出来的。
但即便如此，这副笑容还是感染到了款冬，融化了他脸上的些许憔悴风霜。
他回答说：“利利安是纳西索斯帝国的四大诸侯国之一，它位于帝国的东部，是大陆上多条主要商路的汇聚点……”
“我问的不是这个，这个在上课的时候你已经说过好多次了。”铃兰打断了款冬，“我问的是利利安……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款冬。
“好玩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款冬回答说，不止是神情，连那一直以来冰冷的语气里也出现了一点点波动，“我并不是太擅长这些。”
铃兰装作得意的样子，故意笑了出来，说：“可是我知道哦，每年的祈祷之夜，利利安的运河上都会举办祭祀众神的聚会。”
款冬没有说话。
“老师是公爵吧，家里住在利利安吗？”铃兰又问。
款冬摇了摇头，然后他微微向雨中挪动了一下身体，给了铃兰更大的位置。
“我的家族领地在利利安城的南方，一个叫“维特兰”的地方，骑马去利利安的话大概要一天多的时间。”
“维特兰……”铃兰记得款冬曾经在地理课上跟她讲过这些帝国地理知识，可是当时她走神了，现在仅仅是对这些地名还有一点点印象而已。此刻她的脑海里只能完全凭借自己想象，描绘出一大片满是麦田的土地，以及一个和天平堡类似的款冬家的城堡。
款冬接着说：“我在那里的时间并不多，因为从小我就进入利利安跟随我的老师学习。直到我十五岁的时候，父亲……”
款冬本来是想说他的父亲去世了，可是停了下来。
因为这对刚刚失去父亲的铃兰来说并不是什么好话题。
铃兰却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问下去：“那么，老师继承了公爵爵位之后，就回到维特兰了吗？”
“是的，但在维特兰的时间不多，那是第二次帝国战争的时候，我带领维特兰的士兵，跟着我的老师四处征战。战争结束后我在老师身边任职，一直在利利安城，后来又来了纳西索斯，几乎不再回维特兰。”
虽然款冬的过去铃兰早已知晓，但此刻从本人口中听到的画面却和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那些让人惊叹的战功，在他自己口中不过是一句平淡的陈述罢了。
相反，他两次提到了“我的老师”，似乎这个人比他自己更加重要。
铃兰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感兴趣地问：“老师？老师你懂那么多东西，都是老师的老师教的吗？”
“不完全是，但她教给了我人生最重要的道理，正因为有了她，我才是现在的我。她是个比我了不起得多的老师，头脑比我更聪明，知识比我更渊博，同时也比我更懂得如何培养和照顾自己的学生。”
铃兰有点意外，款冬向来是个很严厉苛刻的人，即使是对她的父皇也是如此。但他竟然能够毫无保留地去褒扬一个人，这样的景象根本从未见过。
“那老师的老师，她是谁？”
“白杨。”
白杨，这在帝国内外都可以说是无人不知的名字。她也是和石斛兰一起复兴帝国的二十二位英雄之一，她以一个女性的身份踏入战场，造就了独一无二的传奇。
人们说，她是女武神嘉尔的转世，是遗迹众神赐予帝国的奇迹。
铃兰小时候曾经在贵族和官员们的聚会上见过她，她依稀记得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有着一头瀑布般的漂亮银发，尽管已经上了年纪，却有着不输给任何年轻人的高雅和美丽。
那时候，铃兰并没有觉得很喜欢她，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利利安人吧。就像她以前也不喜欢身边的这个老师一样。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她把自己完全靠在了款冬身上。
款冬说他的老师比自己更博学，也更懂得照顾自己的学生，可是在铃兰心里，款冬已经这个世界上是最好的老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