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明旨意
“烟堇先生：
我准备重新前往纳西索斯，为我的老师和战友复仇，我现在命令你集结部队清理从千镇到天平堡一线敌人。
完成清理敌人后，务必亲自来纳西索斯，与我一起参加决战。
千镇女王，铃兰”
阳光汇聚成一道瀑布，从灰烬城堡露天的穹顶倾泻而下，落在大厅中央，将烟堇一身军装都染上了金光。
大厅四周，来自八个方向的席位里，八个紫袍老者的视线都汇聚在烟堇身上。
“上索朗林西亚伯爵，烟堇先生。”其中坐在烟堇正对面的一位老者说，“你来到遗迹观测团，就是为了听一听神明的旨意吗？”
“是的，我是一名骑士，既效忠于女王陛下，但也服侍伟大的神明。”烟堇回答，他的胸前挂着一枚象征遗迹众神的八角星徽章，作为骑士的证明，它此时在阳光瀑布的沐浴下闪闪发光。
“为什么？”老者说，“我们只是遗迹观测团，不是具有世俗权力的教会组织，更不敢妄自宣称代表神明，你没有义务聆听我们的意见。”
“可是你们是最接近神明的人，”烟堇说，“我需要神明的旨意，没有它我们的军队无法作战。”
八位老者不再说话，沉默之中他们开始相互对视，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烟堇耐心地站在中间，等待老者们的答复。
良久之后，正面的老者开口说：“神明站在纳西索斯皇帝一边。”
金色的瀑布之中，烟堇默默地低下了头。
“从铃兰摘下皇冠，在退位诏书上签下自己名字的一刻起，她就失去了神明的护佑；他父亲遗诏的重现，更是解除了她正统神圣的继承权。”老者继续说，“如果铃兰为了争夺皇位发动战争，她将会成为对抗神明的罪人，此身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倘若陛下并非夺回皇位，只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复仇呢？”烟堇低着头问。
“这样的说辞，骗不了人民、骗不了神明。”这时坐在侧面的另一位老者说，“也骗不了你自己，烟堇先生。”
烟堇无言以对。
“那么，请问烟堇先生还有其他问题吗？”中央的老者问。
烟堇低着头，久久没有回答。
“既然如此，那我们的会面就到此为止吧。”
老者说完，便纷纷起身，向大厅里侧的门走去。不一会儿，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烟堇一人。
纳西索斯监狱。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到处都散发着霉烂的味道。
送到这里的囚犯，基本上等同于被判了死刑。不需要绞刑或者斩首的命令，寒冷和疾病自然会随着时间推移，夺走他们的性命。
当然了，夺走性命之前，黑暗和绝望会先夺走他们的理智。
自从老皇帝石斛兰建立这个地牢以来，从来还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你会死在这里的，文殊兰先生。”
因此，站在牢房外的皇帝水仙自信满满地说道。
尽管已经成为阶下囚，牢房里的文殊兰却一脸镇定，甚至在他的嘴角上还能看到一丝丝轻蔑的微笑。和周围其他牢房里形象邋遢的囚犯比起来，依然保持着干净和美貌的他，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我不会死的，陛下。”文殊兰说，“否则您就不会大费周章，把我关到这里来了。”
“那只是因为你的身上，还有一些我想知道的东西。”水仙从容地说，“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我可以让你重获自由。”
“您想要知道什么，陛下？”文殊兰问。
“打败她的方法。”水仙回答。
文殊兰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苦笑，最后叹了一口气说：“唉，看来，我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水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不愿意站在我的一边？”
“当然不是，陛下，”文殊兰回答，“可是即便我站在您的一边，也不会改变什么。”
水仙的脸色变得愈发黯淡，一丝愤怒开始在他的眉毛上游走。
“为什么这么说？”他强作镇定地问。
“时至今日，您已经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了。”文殊兰回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水仙突然大声笑起来，“现在我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小小的天平堡早已被我围得水泄不通。款冬已死，利利安不再是她的盟友；海燕王国已无力介入战事；南水公国仍控制在石楠手里，他可是我的盟友；只剩下一个饱经战乱、千疮百孔的千镇，名义上还站在她的一边。如今大势已定，她还能有什么方法逆转？”
“陛下，”文殊兰说，“几年前，远在东方的她仅只身一人，最终却率领千军万马入主纳西索斯……”
“哈哈哈，你错了文殊兰，”水仙得意地说，“那时候神明站在她的一边。可是这一次她成为了叛国者，成为了发动战争的罪人，神明站在我的一边。”
“您错了，陛下，神明最终只会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水仙的笑容消失了，忽明忽暗的火光照映下，尚且年轻的脸上那摇晃延伸的阴影，仿佛像是长出了皱纹一般。
“你会死在这里的，文殊兰。”水仙一字一句地说，“不过不是现在，我要让你亲眼看到你们爱戴的‘女皇’覆灭，看清楚谁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到那时候，你再怎么反悔求饶，也没有用了。”
说完，水仙转过身，大步向地牢出口走去。
千镇，下索朗林西亚。
摄政大臣府邸，主人的卧室中，烟堇躺在一张木制的摇椅里。
“伯爵先生，部队三天前就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在溪谷军营集结完毕了。”一个官员在门外向他报告，“现在军官们一直在向我们询问下一步计划。”
烟堇没有答复，他只是摆了摆手。
军官一脸茫然，但还是听从他的意思离开了。
军队集结起来，必然是要有所行动，如果集结之后没有下一步命令，一方面会增大后勤压力，无谓地消耗钱粮，另一方面也会极大影响士气。
这个道理烟堇当然明白，可他还是迟迟没有下命令。
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向士兵们解释，他们接下来做的事情违背了神明的旨意。士兵们不可能站在自己信仰的对立面，去和正义的敌人作战。
征战数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那样疲惫。
无意中，他看见墙边上挂着堂兄罂粟留下的巨大盾牌。
罂粟和烟堇一样在年轻时就成为了骑士，他为老国王出生入死，他在纳西索斯竞技大会上打败了所有对手。可是直到战死，他却连一个男爵的身份也没有得到。
可是，那面名为“塔”的盾牌，上面刻着龙纹。
龙纹并不是代表某个伯爵、男爵家族的领地，而是代表着整个千镇。
忽然间，他明白了什么。
一瞬间，他恢复了所有的体力，从摇椅上猛然起身，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他发现，不知何时起门外已经站满了政府和军队里的各个官员、将领，他们都在等待着他。
初秋时节的纳西索斯才刚刚气温转凉，南水更是如同夏日般炎热。但是千镇不一样，山脚下的阔叶林已经被染成了橘色，冷风顺着溪谷流过，一片片枯叶便随着飘扬起来。山腰间的针叶林虽然保持着墨绿，却在云雾缭绕中透出阵阵寒意。
溪谷之中，士兵们已经集结完毕。
放眼望去，这支军队人数只有八千人不到，和几年前随铃兰进军纳西索斯的规模无法相提并论。
但是这支军队的面貌和几年前也已经完全不同。
他们不再是从各个领主手里征召起来的农民兵，而是由千镇王国统一甄选、统一训练、统一分配岗位的职业军人。他们不再通过层层分封的贵族们指挥，不再各自为战，而是拥有庞大而完整的指挥、参谋系统。他们不再只靠着当地征收或者掠夺来满足自己的给养需求，而是拥有独立的后勤运输体系。
他们换上整齐划一的军装后，一眼望去就和利利安黑衣正规军一样，让人战栗。
在士兵们的注视中，将军们走上了高台。
将军们当中的领头者，正是独揽王国大权的摄政大臣烟堇。
从遗迹观测团回来的他，如今已是女王陛下所册封的元帅。
“千镇的将士们——”烟堇大声宣布道，“神明站在我们的一边！”
士兵们齐声欢呼，没有人发现这是谎言。
纳西索斯南郊，天平堡。
一只乌鸦落在大炮的炮口上，悠闲地用嘴整理起自己的羽毛。略带余温的炮膛、尚未散尽的硝烟，在它看来早就习以为常。
更多的同伴们，则是在城堡外围，一圈又一圈地飞翔。
因为那里散发着死亡的味道。
比起多年前，那个只作为宫廷学院的古老城堡不同，如今的天平堡是纳西索斯最坚固的要塞。石斛兰老皇帝去世后，它先是成为了纳西索斯骑士团的驻地，骑士们将它的面积扩大了好几倍，砌上了又高又厚的围墙，建起了庞大的粮仓和武备库。骑士团覆灭后，它又成为了纳西索斯近卫军的驻地，红衣官兵们将它从旧式城堡改造成了新式的棱堡。
在这样的防御面前，缺乏棱堡攻城经验的军队，即便数量再庞大也只能望洋兴叹。
一次又一次的贸然冲锋，只能增加无意义地牺牲而已。
“将军，综上所述，敌人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发动任何攻势，且接下来短期内也不会发动大的攻势了。”
在天平堡的指挥部里，向曼珠沙华汇报的不是别人，而是克洛瓦卫队长山茶。他是被主人铃兰派到曼珠沙华身边学习的。
“那你觉得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站在地图前面的曼珠沙华问他，像是在考自己的学生一样。
“等。”山茶回答。
“为什么？”曼珠沙华问。
“敌人虽然补给不足、士气低落，但是数量仍然占据压倒性优势，我们贸然出击只会让他们有机可乘。相反，我们粮食补给仍然充足，只要依托堡垒争取时间，待到援军抵达就能不战而胜。”山茶认真地回答。
“嗯，”曼珠沙华点头，看起来有些安心，“这才是身为军人该有的谨慎和冷静。”
“将军，我是陛下的卫队长，”山茶说，“一切以保护陛下为优先，当然不会主动做出冒险的行为。”
“但我们的陛下却不是这样的性格呢……”曼珠沙华苦笑了一下说，“这是千镇那边刚来的信件，你看一下吧。”
山茶拿过信件，看了起来。
“陛下现在在哪里？”曼珠沙华问。
“在楼顶上休息。”山茶一边看一边回答。
曼珠沙华听完便走出了指挥部，往通往楼顶的楼梯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一只空荡荡的袖子一直在晃来晃去。
楼梯顶上有几名克洛瓦卫兵在站岗，他们看到曼珠沙华以及跟在后面的山茶，立刻让开了道路。
一阵凉风吹过，比起有些闷热的指挥部，楼顶确实是个好地方。
那个穿着一身轻骑兵军服的女孩，正优哉游哉地躺在一张吊床上睡觉。
“陛下。”曼珠沙华走过去，轻声喊道。
“嗯？”铃兰歪过头来问，看来她并没有睡着。
“千镇王国来消息了，他们已经集结了七千多人的军队，随时准备出发。”
“嗯。”铃兰应道。
“陛下，七千多人，会不会太少了？”曼珠沙华说，“光是围攻我们天平堡的敌人就已经超过五万，还有驻守纳西索斯的敌人，以及其他地方零散驻扎的敌人，加起来可能有十万以上。”
“当初不是您承诺的嘛，说这些乌合之众不是您的对手。”铃兰说，“现在没有自信了，要反悔了是吗？”
“不，在下只是说守住天平堡没有问题，”曼珠沙华解释，“并没有说能仅凭近卫军就攻克整个纳西索斯。”
“所以我也说了，我会召集援军的，不用将军先生您操心。”铃兰不以为然地说，然后把头转了回去。
“可是援军不够。”曼珠沙华单刀直入地说。
“千镇不能出更多的人了。”铃兰的语气变得低沉，也变得坚决，“这是我的决定。”
曼珠沙华并不知道，铃兰曾经授命烟堇提交一份关于千镇国力财力的整体报告。饱受战乱侵扰多年、且刚刚完成制度改革不久的千镇，既要治理发展内部，又要支撑帝国的作战需求，已经不能做到更多。
更何况，千镇的一大部分兵力是不能调动的，因为要提防另一个敌人。
南水公国，这个与千镇接壤的南方海岸地区，如今正控制在她的敌人石楠手里。
当然了，这些东西曼珠沙华也不需要知道。
他几乎可以说是最优秀的将军，但也只是一名将军而已，他只需要执行铃兰的命令。
“我知道了。”曼珠沙华点头道，他也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嗯，”铃兰微微笑了笑，“不过先生您请放心，除了千镇之外，其他的援军马上也会过来。”
“其他的援军？”曼珠沙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对，我已经写信给他们，让他们过来了。”
铃兰的表情，就像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却又有着无可匹敌的自信。
千镇，灰烬城堡图书馆。
一盏盏烛光，把紫菀的身影，投在仿佛无尽延伸的书架上。
旁边的阴影之中，烟堇静静站立。
“烟堇先生，最高评议会的元老们已经给了您答复。”紫菀一边整理书架上的书籍，一边用毫无情感的声音说，“您又何必专程再来这里呢？”
“因为我想听一听圣女的意见。”烟堇只是鞠躬。
“先生，您也说了，我只是遗迹观测团的圣女，这里是由最高评议会执掌的，所以即便来问我，您也只会得到相同的答案。”紫菀说，“而且，你们的铃兰陛下可是实用主义者，如果她是您的话要不断然拒绝出兵，要不早已挥师北上，绝不会在这没有意义的地方多耽搁一分一秒。”
“可我不是铃兰陛下。”烟堇说，“我是一名骑士，既效忠于女王陛下，也服侍伟大的神明。”
“那么，您想要怎么做呢？”紫菀问。
“我想再听一听神明的旨意。”烟堇回答。
“我已经说过了，无论您问多少次，我和最高评议会的答案都是一样的，”紫菀平静地回答，“神明，站在纳西索斯皇帝一边。”
“不，我不是说现在。”烟堇说，他站在阴影之中，身上的光芒远比不过烛光汇聚下的如雕像般圣洁的紫菀，可是他的军装中却透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紫菀转过身来，面对他问。
“您说的没错，铃兰陛下违背了神明的旨意，她以一己之念发动战争，必将成为万劫不复的罪人。”烟堇说，“可是那只是现在。”
紫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本应毫无情感波动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什么。
“我要的是，待到铃兰陛下胜利时，神明的旨意。”烟堇一字一句地说。
紫菀的嘴角微微地，弯起了一点点。
“那就请您到铃兰陛下胜利时，再来这里找我。”紫菀说，“我和元老们，一定会把答案告诉您。”
听到这句话，烟堇单膝跪下，他摘下自己胸前那象征神明的八角星徽章，放在地上。
“再见了，圣女大人。”烟堇说。
“再见了，千镇的最后一位骑士。”紫菀回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