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星空,隐约可见村庄的方位。凉风习习,热了一天的夜晚,分外的凉爽,知青们打牌累了,肚子也饿了,他们拍打着肚皮,觉得不搞点东西充饥,就愧对肚子。其它季节,没东西指望,夜间也饿过去了,现在不同,漫坡遍地的包谷熟了,缨子干萎了,虽然不能掰,但是可以煮嫩包谷吃。吃得的东西官都不究,何况他们是知青,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几个女知青就受命在家里烧火。宋世杰今晚没和张平约会,他尚没睡着,躺在床上胡乱想问题,想了些什么问题,却又记不得,那些问题本来就不该想,唯一有些线索的是张平的美丽和温柔,像一滩清水,缓缓地流淌心间。于国庆掀开房门叫宋世杰跟着去掰包谷,宋世杰懒得动,他有些累了,没参加打牌,饥饿感不强烈。于国庆恼火地骂了声:“装蒜,回到城里还一样的。”宋世杰明白于国庆说的一样,是他们都只有当工人的命,因为爹妈都是工人,接班进工厂当工人,是他们现存的,似乎也是唯一的道路。
于国庆带领着端宏亮和孙进。孙进跑回城里,过了一个月才让爸爸护送到乡下,爸爸给大队书记贿赂了台手提式收音机,孙进擅自离职的事情才没有追究。他们不能偷近处的包谷,得偷远处的包谷。偷近了要挨骂,村民们和队长奈何不了他们,他们也知道维护声誉。他们沿着大路,走上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小路的野草多,在黑暗里辨不清路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茂密的包谷林里走,露水湿透了裤脚,一些旱青蛙哇哇叫,从脚背上咚咚跳。于国庆向来以胆大著称,他确实是走在前面。包谷林像一堵厚实的墙壁耸立着,风吹着包谷林沙沙响。他们走近了包谷林,队长逢人宣称晚间派了村民照包谷的,他们不怕村民,也不想把事情搞僵,悄然无声地把包谷偷回去吃了就算了,没必要为几个包谷弄得声名狼藉。村民们被偷了东西,指桑骂槐地针对着他们知青骂,他们也承认他们的手脚不干净,骂累了还要吃自己,村民骂了阵,就习以为常地不了了之。于国庆在接近包谷林的时候,突然嘘声:“卧倒。”
包谷林里的嗦嗦的声音,声音绝不是风摇动叶片的声音,是有人在茂密的包谷林里穿行的摩擦声。他们三人同时蹲下,孙进爬着于国庆的肩膀,嘀咕:“有鬼么?”
“世上没鬼。”于国庆毛骨悚然,听到鬼字,心里像灌了冰水,全身痉挛。他这样说,是怕孙进和端宏亮调头跑,还惊爪爪地叫唤,引起轰动。
“是狗?”端宏亮进了一步,贴到于国庆的背上。有于国庆在前面挡着,他没那么虚场合。清晨里,看到有些村民提着专门捡狗粪的篓子,拿着铁筢子,满坡地里寻找狗粪,狗粪比人和猪粪都肥。清晨能捡到一篓子狗粪。晚间的狗由于饥饿,东西南北地乱跑。去年就有几条狗,因为钻包谷林,在包谷林里,被炸死了。这种炸弹像杏子大,表面抹了猪油,狗闻着了气味,便去咬。有些狗的嘴巴都炸开了。不过有了狗肉吃,何况狗几乎是外村人的狗,当然本村的狗,又有的跑到外村被炸死。队长就提着死狗回来,吩咐老婆煮好了,喊各家各户拿碗去端狗肉解馋。包谷林里安炸弹,一来炸狗,二来防贼。不可能所有的包谷林都安炸弹,只有天天跟着劳动的人清楚。像知青他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油滑人,不知道内情了。
于国庆尖起嘴巴,嘘嘘地勾引狗,如果是狗,定会即刻跑出来,要不往上面的坡地跑。跑出来了,路上能看到狗的踪影。包谷林里安静异常,好像他们刚才虚惊一场,自己吓唬自己,包谷林里本就没响声,错觉。于国庆抠了几坨干泥巴,掷到包谷林里,包谷林没有任何响声,若是狗早就吓得呼啦啦地跑了。于国庆站起,说:“掰老的包谷,嫩的不要。掐掐包谷米硬没硬。”
包谷林绿油油的,没干叶片。有些包谷米还是水水,也有些包谷米硬了的。要先捏包谷棒子,再分开包谷的壳,凭手感判断包谷的老嫩。他们跟着于国庆钻进了叶片网状阻拦的包谷林。于国庆又说:“不要慌。掰老的,每人要把布包装满。明天早上的也要掰好。偷一回管一回。”说着他就伸手在黑压压的包谷林中间摸包谷。包谷棒子在包谷秆腰间,有些黑,可是仍旧能在黑暗里约莫看到包谷棒子的大致模样。包谷林里响起了激动人心的咔嚓嚓声。
他们分开了,各自分方向寻找能够吃的老包谷。夜黑星稀,星星的光亮终究不明亮,遥远的一粒粒亮光,不能透彻地面的黑暗。黑暗仍旧有光明,适应了黑暗,也能在黑暗里看到光明。他们偷包谷就是适应了黑暗里的光明。这儿离村民的房子远,惊动不了狗,也惊动不了熟睡的村民。他们掰得特别从容不迫,几乎每掰一个包谷棒子,都是既粗大饱满,又老了的嫩包谷。端宏亮埋头一个个包谷棒子上探究,老的包谷就咔嚓掰下来,端宏亮蓦然一惊,这种惊心动魄的惊悸,来自本能的恐惧。他没抬头,就感觉到面前有个强大的黑影,黑影是突然降临,还是本就屹立在包谷林里。他来不及细问,他啊了一声,包里的包谷也扔下不管了,调头就跑。于国庆和孙进分头寻找适宜的包谷,离得不远,他们也围了过来,以为端宏亮踩着了蛇。他们拔开包谷林,问:“咋了?宏亮。咋了?”
端宏亮扑腾到迎面而来的于国庆胸脯上,反手指着身后的黑影,懦弱着说:“鬼。”
于国庆也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高大且粗壮,不成人影的粗壮,脸面用黑布包裹,一动不动的。于国庆细瞧,黑影粗大的原因是背上背着背篓,背篓的空隙,黑暗里依然可见空洞的空隙。于国庆坚信了是人,不是鬼。这人也和他们一样来偷公家包谷的。于国庆的身边又围拢了孙进,胆子就大了些:“你是谁,敢偷公家的包谷?”
孙进也认出了是人,捋着衣袖,握着拳头,提升起精神,查问:“你是谁,老实交代,不然的话。嘿嘿,老子今晚就送你去公社交代清楚。”
端宏亮没了刚才的惊慌,是人他就不怕。何况他们三人,要在白天许多人都畏惧着他们,就他们是知青这身份,就能使一些人矮几分。他们今晚有了当英雄好汉的思想。如果今晚把强盗擒拿了,那么村民会改变对他们的看法。村民都抱怨,地里的包谷被人偷,麦子也被人割穗子,红苕被人掏空了,可是,就是没有发现强盗,人人都是强盗,人人都在为自己辩护。今晚这强盗不是要新帐旧帐一起算了。端宏亮突然弯腰拾坨泥巴,没有预兆地扔到黑影人身上。黑影人没吭声,泥巴碎裂了,落到地上。端宏亮骂:“你再不回答,老子就喊人了。”
“不要喊。这龟儿子稳得住。散开,包围起来。”于国庆今晚成心要当回英雄,表明他们为了保护公家财产,不惜深更时分尾随强盗,活捉强盗。这事迹定要被光荣传颂。他们也许就突然因表现突出,而提前回城工作了。
三人分开来,浑身是胆,精力充沛。他们三人对付一人,不管咋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黑影人不吭声,但也没动身,像座铁塔,屹立在那里。这更加激怒了于国庆他们。于国庆一声:“兄弟,不要闪劲。今晚不捉拿到这强盗,我们就不是人了。”
黑影人身子突然左飘移,两步的距离,他一步就迈出了,他手法之快,快如闪电。于国庆的手被捉住了,黑影人另一手按在于国庆的手肘上,于国庆人就痛得呀呀叫,黑影人一个勾腿,非常便捷和顺势,于国庆凌空扑在了地上,嘴巴啃着了泥巴,黑影人提脚踏着于国庆。端宏亮从侧面一拳打上去,本要打到黑影人的脸上。黑影人没有移开踏着于国庆的脚,手臂一挥,就把端宏亮的手掖到腋窝下,再往上一挑,端宏亮便痛得呀呀告饶。孙进不敢上去帮忙了,猫着腰,欲扑未扑的样子,他恐惧了,他们打过无数的架,自以为人多欺寡,不存在悬念。他没有料到黑影人如此娴熟地控制了两人,他上去也无济于事,反是落入虎穴。孙进使诈地说:“有种的放了他们,趁人不备,不算好汉。”黑影人没吱声,以极快的速度撞到孙进面前,孙进连连后退,碰断几株包谷秆,黑影人闪电般从孙进的身边擦过,加快速度噼叭叭地跑远了。
于国庆和端宏亮从地上爬起来,于国庆甩动胳膊,手臂被拧痛了。端宏亮气愤地说:“今晚咱们亏吃大了。想不到有这凶的人。”
“这人好像在哪儿见到过,身形有些熟。”于国庆怒气未消,他向来冒大,总以为这世上难逢敌手,没料到今晚轻易被人拿下,黑影人的手劲,大得出奇,宛若铁爪子箍着,不容抗争。他就是被黑影人的手劲惊吓了,才趴在地上,没反抗。他怕黑影人用力踏碎他的腰板。黑影人没过分踏他,只是在制服端宏亮的时候,用力踏了他的腰板。
“莫不是刘思,也只有他的身材如此高大魁梧。其他人都没有他高大。但是,他一个地主的后人,断不敢夜间偷包谷的。白天老老实实的,咋看也不敢偷东西。”端宏亮纳闷地说。刘思由于身份东西,说不上媳妇,家里穷得叮当响,又住在半坡上。再说他即或偷包谷,也不会摸黑走恁远。当然不排除障眼法,近的不偷,专偷远处,别人就猜不着他。
“我也觉得有些像。走,我们去抓他。如果发现是他,今晚就要批斗他。或者抓到公社去关起来。”于国庆不出出这口恶气,心里不得安宁。
他们有了理由,这理由是正大光明的,所以气宇轩昂。不走小路,专走大路,引起了狗的狂吠。宁静的夜间,此起彼落地响起狗吠,压过了蛙声。稀疏的星星,也让狗声抹亮了眸子,在黑黑的空中,亮晶晶地闪耀。没有人起床,人们都安睡着。在经过三姨婆家的时候,三姨婆的房子细小,草房矮爬爬的,猪听到脚步声和人声,嚎叫起来,向来夜晚是安静的,没有人吵闹它。三姨婆扣着补了几个疤的长袍子,斜肩扣子是布带纽的。她拉开用慈竹编排的门,门吱呀呀响,看到几个黑影朝屋子走来,还边走边辩论着什么重大问题。三姨婆站到门外,诧异地喊,声音颤颤的:“你们是谁呀?”
三姨婆年轻时嫁给地主,成份不好,村子里没有人欺负她,不像地主刘涛那么挨批斗。大家都同情她孤家寡人,队上分粮食什么的,还经常偏袒她,她天天都要出工,做得慢是慢,从来不偷懒,有什么轻巧点的活路队长安排她,没人嚼舌,安排别人就易于引起争议。像她这种孤寡老人,其它生产队也有。大凡人们都尊重和理解,从不刁难。于国庆连忙说:“三姨婆,惊动你了。我们去捉拿刘思的,你进屋睡。可别站在外面,受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