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肯定包不住火，毛春的身体一天天发生异样。明眼人一看，她没嫁出去，就大了肚子，这是很难堪和耻辱的事情。她用拳头打击肚子，希望肚子里的东西掉落，落不下来呀。热天衣服穿的单薄，好几天没出门见人，藏在家也不是办法，她急得寝食不安。肚皮一天天长大，而脸膛却一天天瘦小。一家人为她的事情焦头烂额，想到那贫寒的石匠家，她嫁过去了没有好日子过，做牛做马的苦日子，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把提心吊胆的汗水。牟青的婚事逼近，嫁妆已经做好了，红艳艳的散发着木质和油漆的清香，满院子的人都能闻着那喜气洋洋的味道，仿佛听到激动人心的唢呐和乐鼓，劁猪匠的家境优越，定会请几班唢呐乐鼓，惊天动地来迎娶牟青。牟青这段日子，也像待嫁的嫁妆，满面红光。
毛敢被老婆劝解着，脾气没暴发出来。事搞大了，名声不好呀，只能受人嘲讽和指责，总归败坏风气，是被人责难的事情。毛敢昨夜辗转反侧，感到这事拖不得，需快刀斩乱麻，现在石匠家的人不急了，稳坐钓鱼台。急的是女儿肚子里的娃娃。娃娃生在娘家，更是辱蔑祖宗万代的倒霉事。毛敢起床就坐在门槛上巴烟，烟雾缭绕，遮掩了他忧虑的眼睛。
妇人起床就在灶房里忙碌，一股股青烟在院子上空盘绕，绕着绕着就淡化了变成了清悠悠的蓝天色。姑娘们则坐在屋檐上梳头发，头发大致都梳成了辫子，头发分万为三股，相互交叉和折叠。牟表拿着梳子和涂碧美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好笑的事情，毛敢没听到她们说些什么，想到曾经活泼的女儿这时候见不得人，躲藏在家里孤单寂寞地帮妈妈烧火，脸膛便灼热了，他认为她们叽哩咕嘟地说着自己的女儿。他起身到院子边，几条狗追逐着，群鸡在园林里啄食，也不知啄些什么，头不停地点着地。王延远从外面回来，提着几条丝瓜，王延远想招呼毛敢，谄媚地笑出了声，嘿嘿的。毛敢没搭理王延远，打心眼里瞧不起王延远，这么个球人模样，恬不知耻地打军人老婆的主意，看到叶华就流清口水，等杨成事回来听说了王延远追逐老婆的恶劣行径，不一拳砸扁王延远才怪呢。杨成事一辈子不再从事农业了，转成自愿兵后，第二年就娶了叶华，叶华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美人。
叶华在灶房里煮饭，杨春和杨花坐在门槛上看笼子里的鸟儿，鸟儿是叶华在竹林里捉的，整个一窝鸟都端了回来，杨春和杨花捉些虫子喂鸟儿，鸟儿大了，有三只，它们飞起来撞笼子，企图撞破笼子，飞到自由的蓝天上去。它们注定是徒劳无益，笼子织得细且坚固。王延远没直接回家，走近了叶华家，他摸着杨春和杨花的头说：“你们妈妈在煮饭？”杨春点头认可，他妈妈是在昏暗的灶房里煮饭。王延远跨进了叶华家，像跨自家门槛那么随意。不久传来叶华尖利的骂声，王延远唉唉地跑出来，追到门口的叶华，把一条丝瓜掷到了王延远的后脑勺上，丝瓜断成了几节。王延远转身要拾烂丝瓜回家喂猪，见叶华已经追拢了，慌忙又嘻嘻哈哈，好像掷到头上的不是丝瓜，是美丽叶华的手掌暧昧地抚摸着他，他挺快乐的跑回家里。叶华用脚把几节烂丝瓜踢踏成碎片和青水。
放假了的几个男孩子，分别掮着红色的包谷秆回家了，包谷秆是他们挑选的，一看就甜。生产队的包谷掰了，包谷秆没砍倒，孩子们惦记着甜包谷秆，天一亮相约着去坡地砍了一大捆回家来慢慢嚼，类比于腊月的甘蔗秆。毛铁也掮了捆包谷秆回家，手上拿着报废的菜刀，毛铁没走近就问爸爸吃包谷秆不？毛敢冷漠地摆摆手。他以为儿子起床上蹲茅坑了，哪晓得悄无声息地去了坡上砍包谷秆。毛敢不小心踢着突出路面的石子，身子往前扑腾了几下，惊出一身的冷汗，才稳住了身子，树上掉落一只蝉，蝉已经死了，成了空心壳，被他踩碎了。
稻子开始发黄，连成一片的稻田，无限地延伸到远方。坡地是黄的包谷林，田里是发黄的稻子，要不了几天就要收割稻谷了。毛敢想到女儿的肚子问题，觉得这事情不能拖拖拉拉地犹豫不决了，得主动去找石匠，收完稻谷，准备把女儿嫁过去。他越想越急，返回家里，看老婆正揉着包谷面，黄鲜鲜的，锅里煮着丝瓜片，又是吃丝瓜煮包谷粑。女儿烧火，汗流满面的样子，肚子有些凸出，她为了掩饰肚子，衣服拉得长长的，可是明眼人，还是能够看出来。毛敢说：“我得出去下，耽搁半天的工。今天大概是晒包谷，下午可能交公粮。黄古你一个人出工。毛敢你就在家里，免得出去让人吐口水。”
“你出去找他们做啥呀。他们不主动来陪礼道歉，反到我们主动去提婚事。我们家造了哪辈子的孽，要在这时候报应啦。”黄古昨晚就劝男人再忍耐一下。前几次赶场，她专门找石匠妈妈，石匠妈妈像成心躲避她，好不容易赶场遇着了。她陪笑又陪小心，拉着石匠妈妈去过道里寒暄，终究说不出女儿肚子的事情。她怕石匠家翻脸不认帐，得了便宜，还说些嫌弃话，转弯抹角地往办理婚事的事情上说。全世界的人知道女方家同意了这门婚事，男方应当给彩礼。怪就怪在石匠妈妈，好像不慌了，只说石匠还小，毛敢还小，下面又拖着几个弟妹，缓缓再办喜事。石匠家穷，可是话要说在明处，不能搪塞和推诿呀。石匠妈妈在装蒜，有理有据地说，他们家还没有准备今年内给石匠成婚，至少也要拖到明年秋收之后。气得黄古心里骂人，口头上还要表现出欢喜。她回来给男子说了，毛敢气得跺脚，一挥臂把灯盏都打到柜子下摔破了。这几天来，他们两口子没睡过安稳觉，整夜整夜的嘀咕，人也憔悴多了。石匠家拿不出彩礼，话说到明处，心里也好受。他们这样吱吱唔唔，闪烁其辞，使人惊慌了。如果女儿没被石匠那个，他们早就给石匠家亮明了观点，坚决不同意女儿嫁石匠家受苦。现在石匠家吃了定心丸，等着毛春低三下四，像流浪狗那么没有尊严和脸面地嫁过去，嫁过去了女儿连句撑脸面的狠话也说不起，无异于成了石匠家的劳动工具和受气包，女儿的日子将暗无天日。形势好比两军对垒，目前毛春家劣势了，石匠家就要乘胜追击，直到毛家举手投足，乖乖就范，然后石匠家不费一个子儿，就把毛春接进家门。石匠家的如意算盘使毛敢冒火三丈。毛敢愿意花点钱，热热闹闹把女儿嫁出去，一来长他的脸面，二来女儿也有脸面。使石匠家倾家荡产地娶女儿，他们才会珍惜女儿，当宝贝对待。黄古看到女儿坐在灶门口泪水汪汪，藏在肚子的许多牢骚话，又不便说了。说来说去，就怪女儿那次看电影，受了石匠家的笼络，过后又贪图享受，赶场天去石匠家吃什么肉。没过门的姑娘，哪能随便往男人家去呀，不是自投罗网和飞蛾扑火又是什么呢。批评女儿的话她已经说了无数次，木已成舟，再批评只有伤害和逼迫女儿，怕女儿一时想不开寻短见。
“我得去去，事情是他们搞出来的，就应当承担责任。不然我就控告他们强奸犯。他们这是犯法行为。”毛敢振振有词，手臂一挥碰到墙壁上，手指头触痛了。
“哎呀，你怕事情闹不大，让人瞧笑话呀。你去了，不把事情搞大么。啥事要从长计议，他们稳着，等我们把女儿抬到他们家，还讨好他们收留了女儿。他们是痴心妄想。养头猪还要找个好的屠夫，女儿是人呀。你吃了饭，跟着大伙去坡地上砍包谷秆。”黄古不揉包谷面了，锅里的水沸腾了，丝瓜也煮好，早该把包谷粑搓到锅里。
“我还是去。轻言细语地说。”毛敢说。
“爸爸，石匠还是讲道理的。他妈妈有些拧，说话要侧着说。”毛春觉得这辈子只有嫁给石匠了。石匠人不坏，她接触过程中，知道石匠是爱她的。石匠妈妈奸诈。比如当初协助石匠强暴她时，石匠妈妈的手脚就重，像束缚畜生一样。赶场里邀请去家里，进了家门就把她和儿子锁在里面屋里，说的煮腊肉吃，石匠完事了，石匠妈妈才打开门，她当时羞得无地自容。饭桌上摆出来的是一碗炒咸菜，加一碗清寡寡的粥，一双筷子沉到碗里，捞不起几粒开花的米。石匠爸爸则闷不作声，冷眼旁观的样子，好像她嫁过去了，与他无关。只是在送别的时候，石匠爸爸才提前站到路口上，不冷不热地邀请她有空多去。她知道，她嫁过去了，难以相处的人，就是石匠妈妈。至于几个不谙世事的弟妹，只晓得远远地瞅着她。
“石匠还讲道理？”毛敢听了女儿的话，扬手便是一巴掌，咣地打到猝不及防，也不想避让的女儿身上。
“你疯了。你要打女儿。”黄古扑上去就抓打毛敢。
好在毛敢动作快，转身就奔出了家门。黄古追到门口，愕然看着跑到院子边的男人，想嘱咐几句话，又怕家丑外扬。她听到女儿的呜呜哭声，忙回到灶房里安慰女儿。
毛敢气呼呼地赶往石匠家，太阳已经有一竿高了。路两边的野草，露水被太阳吸干，叶片开始耷拉，不再精神。他无法克制怒气，满脑子的怨恨。今天他是垮了身价，主动去石匠家。要是没有发生未婚先孕的事情，石匠家拿八抬大轿，他也不会轻易进石匠家，何况女儿是否下嫁石匠家，尚是没说拢的事情。只是媒婆提了个亲事，摆在那里，没正式进行谈论婚嫁。毛春随便另说一个人家，都比石匠家殷实。毛敢想不过味呀，石匠捷足先登，把女儿的肚皮搞大了，石匠家就开始傲慢和懈怠，毛敢心里憋着气，胀鼓鼓的没地方发泄。他走得大汗淋淋，有些认得的人，捧着饭碗，招呼毛敢，去哪儿？毛敢不便说实情，只说走走，掩耳盗铃的做贼心虚，他回答了也冒冷汗，心突突地跳。女儿和石匠的婚事，没进入正常轨道，许多人还不晓得，只是纳闷，就是走走，也不至于走这么远。世上的怪物见多了，也没往心里去。
石匠一家人没料到毛敢会来，碗里捧着的是金黄色的包谷羹，比包谷粑节省些。他们家吃闲饭的弟妹多，吃包谷粑，就要背粮食些。再者包谷羹不用筛，磨成面粉，水烧开了，一把把抓着撒到锅里便行了。筷子是搛不起包谷羹的，筷子的作用似乎是碗吃完了，用于刮巴碗的羹，他们喝得腮帮子鼓鼓的。毛敢是直接进了家门，惊得石匠家的人，都愕然张开嘴巴，瞠目结舌。
石匠蹲在屋檐边喝羹，吃得汗水滴答的。他抹了满
脸的汗水，手掌在墙壁上搌干净，咧着嘴巴嗫嚅地说：“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