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四角挂了四盏马灯,灯芯拔得高,油加得足,灯火端正,没一丝毫风影响马灯。四盏亮到极致的马灯将院子照如白昼。许多人都聚集在一起惊叹和赞叹牟大事,把女儿的婚事搞得风起云涌的,一辈子都受人评说。当然也有不高兴的,毛敢两口子还坐在自家屋子里,他们三缄其口,说什么话都费心捞神,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他们在担忧女儿,女儿恐怕要生娃娃了,这事硌在心头,他们希望石匠能够来趟家里,缓解两家的隔阂。表面上女儿自投罗网是为了爱情,其实两家心里都不舒服,啥爱情不爱情,女儿是被逼迫的。石匠家沉得住气,不闻不问他们的感受,也不主动来看看辛苦养育了女儿的他们。就是喂头猪,出售的时候还有几句交待呀,他们养的女儿悄无声息地离去,比养头猪还想不过味。毛敢抬头看老婆,黄古乜斜着男人,各自心里都酝酿着一肚子的酸楚,他们曾想过把女儿的婚事搞得体体面面,风光旖旎,没有了他们施展才能的舞台,很像大学士,怀才不遇的窝囊,秀才遇到蛮横兵的无奈。毛敢咂咂嘴唇,说:“要开饭了,你去帮帮手呀?”
“他们家又没喊,我主动贴去,还怕人唠叨叨地讨问女儿的事呢。”黄古顾虑重重,平常天别人说到女儿,她说假装骂女儿,养了个不听话的人,为了爱呀情呀抛开爹妈,一点儿听不近爹妈的劝解,好像那石匠家藏着金银珠宝,呆不得爹妈的苦日子,去享福了。别人就跟着她批评一阵女儿,说女儿瞎眼了,就是摸夜螺,也不至于摸着石匠那种贫寒的家庭呀。女大不由娘,悲叹一阵子,又劝导黄古万事想开些,人各有命,命中注定要去吃那苦头,十头牛也拧不过来。黄古似乎也满意这种观点,那是女儿自己造孽,于爹妈无关。他们也希望这种说法传送到石匠爹妈的耳朵里,石匠爹妈对待女儿好一些。
“要喊开饭了。”毛敢看到桌子上依次上冷盘了,最先上的是家家都有的笋壳咸菜,桌子周边也开始摆碗筷了。
不用喊,人们就抢着桌子坐,一些没占着桌子的,就旁边看着人吃。上了桌的人,酒大口喝,决不绵时间,喝足量了,就喊人要饭。几个黄桶大甑子,冒着丝丝热气,一些人端着碗,拿着勺,给人加饭,帮忙的人是亲戚,当半个主人,一个劲地招呼来客吃饱。菜碗的菜没一点儿剩的,吃到最后,冷盘里的咸菜也夹光了。没有人嫌席办得不好,都说酒喝好了,饭吃饱了,还拍打着肚皮,乐呵呵的。传统的八大碗,没有鸡鸭鱼,也没有随意搛的菜,都是有份量的。但是,这种节俭的席,百姓的红白喜事都吃着,大差不差的,一般般的感觉。
张平没出来吃饭,她在陪伴牟青,牟青和爹妈都晓得,亲戚里没一个女子比得了张平,张平不仅漂亮,而且性格开朗,嘴巴会说话,还有就是张平是人人都认得的文艺明星,至少在当地算明星。人们都看过张平精彩的表演和听过张平甜美的歌声。张平被当作重要的客人,陪伴牟青,明天陪送到男方家。张平最爱出风头,她的能力再一次得到人们的认可。牟青今晚不能见人了,呆在歇房里,等到明天吉时到来,才外出见人。她必须保持神秘,这种神秘是美丽的,令人深思和猜疑的。天天见到的牟青,以什么美丽的容颜出嫁呢,人们心里就纠结着一个特大问号。这问号要等到明天才揭晓,明天的人们看到的就不是朴素的牟青,是浓妆艳抹光彩照人的牟青。好比一部新的电影,传说和期待了许久,终于在耐性要崩溃时,放映了。明天才是闪耀的惊喜时光,这些是俗成的规矩。
张平和牟青在歇房里嘻嘻哈哈,牟青要张平结婚时,也要请她。她要去城里参加张平的婚礼,城里的什么样子呢,课本上有城里的描绘,高楼比邻,公路平坦,汽车绵延,还有工厂的烟囱高大,还有工厂的机器轰鸣。那是个神奇的地方。牟青又赞颂宋世杰的英俊洒脱,是她的农村男人所不能媲美的,两个层次的人。牟青对张平的婚事寄予无限希望。然而张平却表面欢喜,内心惶惶。宋世杰是口口声声爱她,她总是怀疑这种飘渺空虚的爱情。她有攀登的决心,却怕那伟大的高山突然瓦解坍塌。宋世杰给了她花团锦簇的爱情,花能否结果,能否变成白头偕老的起点,张平不敢深入思考。她既不敢果敢抛弃宋世杰,又不敢深信宋世杰,不离不弃的爱情,越搅越茫然不知所措。牟青赞不绝口他们的爱情,张平又半推半就地承认了和宋世杰的爱情,定会修成正果,携手白头。
很多事情不是你能想像的,但是人要想像,充满希望和信心地想像。张平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她要爬着不根深叶茂的灌木,去寻找平坦开阔的快乐幸福。
难眠之夜,天刚拂晓,唢呐和锣鼓又响彻云霄了,村子比平常醒得早,人们翻身起床,洗漱完毕就奔往院子,帮忙的帮忙,闲聊的闲聊,好一派欢腾。
张平和牟青睡同一张床,牟青起床,又是一番梳妆打扮,婶娘把她的头发盘起来,发夹固定好,这样她美丽的脸膛就展露出来,衣服也是新衣服,连里面的内衣内裤都是新的。鞋子是她妈特地做的红色布鞋,鞋尖上不绣了朵花。牟青穿上这身出嫁衣服,眼眶就湿了,她抽泣着,发自内心地说:“婶娘,我真的不想嫁了。”
“乱说。别哭,高兴的事情。”婶娘泣不成声,她擤了几把鼻涕,褰赶衣角搌搌泪水。又蹲下身,扯伸展牟青的裤脚。站起来,满意地看着装扮一新的牟青,笑开了蜡黄的脸,仿佛在回忆,她出嫁时的激动画面。说:“在家百日好,出门了要学会看脸色,手脚利索,别懒惰隋的要人拿话说。”
“我就怕嫁去了,让人闲话呢。”牟青不能不怕。男方家也是农村,爸爸是兽医站的劁猪匠,几乎不在家里,她嫁过去了,坡地的活路要做,家里又要服侍公婆,又要将就男人。无拘无束的姑娘生涯就此结束。是人都怀念爹妈的好。女人就这命,到了岁数就要去适应新的环境和家庭,在那里劳累终身,创建新的人际关系和亲情关系。男人就没有这些尴尬和离别,生下来一个地方,终老还在一个地方。
“人正不怕影子歪。怕谁呀,他们家也是通情达理。你勤快,是人都看到的。”婶娘说了就出去忙其它事。
张平走到窗台,看外面的情况,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人,那些要上学的孩子们,已经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他们当然吃不着肉类佳肴,只能吃着盘咸菜下饭,席上的菜搭配好了的,差一碗也不行。人们能理解,那些孩子们也理解,吃得津津有味,白米饭呀。在家里轻易吃不着白米饭的,他们希望村子里天天有红白喜事,那么天天就能吃上白米饭。
唢呐悠扬,锣鼓铿锵。天上的月亮隐蔽,东方霞光红了。听不着叽叽喳喳的鸟呜,风声也没了,但见树林摇摆,水田浪荡。突然村子外面浩浩荡荡走来了一溜人,唢呐和锣鼓前面开路,后面跟着一队人,挑箩筐的掮杠子的,迎亲队伍终于等来了。牟大事和吴成用跟到院子边,所有的亲戚都围到了院子边,七嘴八舌地说开了。牟大事和吴成用心里涩涩的,吴成用忍不住滚出了几滴泪水,她怕人瞧到她的伤感,扭身跑回家里揩泪水。
院子里的唢呐锣鼓起劲地吹奏,迎亲的唢呐锣鼓也同样起劲吹奏,几股强劲的声音交错一起,人们说话的声音都要用吼了。迎亲的队伍快近院子时,鞭炮噼剥剥的,院子边的树林里升起蓝色烟雾。最先进院子的当然是唢呐锣鼓,他们没急于坐下,把曲子吹奏完了,才坐在昨天来的唢呐旁边,片刻商量,七八个喇叭就对着院子外面同奏起来,声震寰宇。新郎却被牟青的弟弟牟石挡在进院子的路口上,懂行的人都知道新郎官的买路钱没给够,牟石收了一元钱,爹妈说了的姐夫家的条件好,至少给二元。新郎官身上的钱是有数的,给多给少,爹妈算计好了的,爹妈说买路钱只给一元,就算多的,别的姐夫给小舅子几分几角呢。牟石见钱数不够,左右移动身子阻拦。好在新郎官的叔叔使了眼色。新郎官才豁然开朗,原来他爸爸是兽医站站长,都把他当成财神爷了,于是便又给了一元,方才进得院子。这事情大家亲眼所见,都赞扬新郎官的家境殷实,轻易便满足了小舅子的要求,给一元就算慷慨的,还给二元,果然名不虚传,有钱的人家就是长脸面。新郎官也从人们的眼神里瞧出了端倪,所以腰板挺得更加直了,气度非凡。
几轮流水席下来,满院子的桌子腾开了。跟着新郎官来挑抬东西的人,酒足饭饱后吆喝着把堂屋里的嫁妆一一搬出。床架,床榻已经散开,柜子、箱子、桌子、凳子、盆子、棉被、鞋子、衣服、等等红艳艳摆了一院子。抬嫁妆的杠子是竹竿作的,绑在嫁妆上,一些箩筐装杂七杂八的嫁妆,连起来绵延数里才显气派。尽管这嫁妆是男方家的彩礼做的,可是脸面却是女方家的,人们都说这家嫁女陪送的东西多,没说暗中相助的男方彩礼多。彩礼必须给,至于女方家办是不办是女方家的自由。有条件的女方家愿意分文不赚,甚至于赔钱;没条件的女方家就克扣或不给办嫁妆,也是有道理的。杠子捆绑好,箩筐装好,吉时就倒了,鞭炮响过,听到了哭声,牟大事躲藏到背静的地方,默默揩泪,吴成用和几个婶娘则在堂屋的旁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当张平举着把彩色雨伞搀扶着光彩夺目的牟青出现在堂屋的刹那间,吴成用和几个婶娘的哭声就更加大了,唢呐锣鼓也没能掩没她们的哭声。她们辛辛苦苦地办了这场婚礼,就等着离别时伤心痛哭。情之所致,不得不哭,有些情感脆弱的邻居,也抬起衣袖搌泪水。
几班乐队率先站到路口,转过身来,对着院子吹奏,他们这时候吹奏的曲子,使听着的人,无不伤感,仿佛寒风在身心里贯穿,凉透心了。他们有行规,哪时吹奏欢乐的,哪时吹奏哀愁的。吴成用和婶娘仅仅是哭,却没有追上来。出了堂屋门,新郎官就搀扶着泪流满面的牟青的手,款款肩并肩下了梯子。鞭炮声再次紧迫地响起,前面开路的唢呐锣鼓,开始调转身子,边走边吹奏,在那一刻,他们吹奏的曲调,不再那么哀伤,喜气洋洋了。
路程是安排的,因为丰盛的嫁妆,因为唢呐的喧天,因为队伍的庞大,便捷的路不走,专走绕道的大路。浩浩荡荡的送亲和迎亲队伍,欢快的唢呐锣鼓,一路上惊动起人们愕然相问,这是哪家嫁女,又是哪家娶妻?连那些照家的狗也不咬了,它们站在自家院落里,翘首张望。经过之地,皆引人惊叹和驻足。
新郎家确实较优越。为了迎娶牟青,专门在院子边修了两间土砖瓦房,勾缝用的熟田的老稀泥,光鲜鲜的,用作新家,瓦片还没经过风雨淋浴的新,仅仅飞了几片枯黄的竹叶在瓦片上。张平惊叹不已,认定了牟青真的嫁了个殷实的好人家。当送亲的队伍吃了喜酒回来摆龙门阵,提到牟青,泡沫子飞满了嘴巴,不羡慕不行呀。不久,劁猪匠的劁猪号角再次响起,劁猪的时候,有人掏他的口气,他拍着胸脯,自豪地说:“我二儿子结婚时,我还给修两间房子。”惊得听着的人,嘴巴圆起了,眼睛快滚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