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庆在每人的心里,也弥漫在荒凉的村庄上空。节前下了大雪,一些雪还堆积在没割尽的柴草上兜着,一朵朵雪在细弱的麦苗上积聚着,好比随处盛开大大小小的棉花朵。草棚子上残留着没融化完了雪,屋檐每天清晨都挂着冰锥子,透明圆滚的冰锥倒挂的利剑一般,瓦房上也挂着冰锥,不过没有草房的长和粗。清晨起床灶房最先滴答起融化的冰霜,一些冰锥子就嚓嘣嘣断裂,所有的稻田都镜片一般,死寂寂的映照着天空,水面让冰封冻死了。秃枝上的一群白鹭,盘腿坐在锈铁般的秃枝上,它们觅食要等到太阳晒化了冰面,冰封的稻田开始兴风作浪时。昨晚的零星鞭炮,稀疏响了几响,又沉寂了,至少表示了大年夜的喜庆,不同于平常夜的静默,给人辞旧迎新的激动。东方开始有了红霞,天空也逐渐碧蓝,纯粹得宛若无垠的草原,几朵轻薄的白云,缓缓飘移。冻害得稀少了的鸟儿,突然间集结起来,哕哕啁啁地跳跃在寒冷的枝头。
张平在灶房里忙碌,灶火燃起来,炊烟催化了晚间的冰霜,灶房开始滴答滴答地落水。今天是大年初一,张明才起床,没像往常那么出门做事,背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年到头的清闲也只有过年这几天,清闲自在是劳碌不休的农民最大的期盼,他们羡慕城里人,羡慕政府工作人员,羡慕不劳而获的人,也是有其原因。袖手旁观,脚不粘泥,手不握锄的日子就是天大的幸福。今天他们要抛弃土地和庄稼的沉重思想,一身轻松地过年。他查看了腊月间疏通的檐沟,能够满足洪水的排泄,不至于临事时去掏屋基地,而动了居住的良好运气。也不是迷信,腊月里要扫灶房的扬尘,巾巾吊吊的扬尘,是对灶神爷的不敬,啥都有神的保佑,没有了神的祈祷,做的事情便差那么些意义和价值。当然他心里郁积着苦恼,这苦恼像坚韧的藤条,束缚着他。这几天来他没说,准备过了春节再说。灶房的水不断滴答滴答,园林里也滴答着霜水或雪水,清脆得像百灵鸟的叫声。张望着村子,一家家都升腾着蓝色炊烟,炊烟扭曲着升腾,没有风,炊烟升腾得很高很高,还那么清晰。不像其它季节的炊烟,几下子就给热腾的风搅乱捣毁。静得只有对新年的期盼,静得人心像蓝天那么优美惬意。
张显强也较平时起床早,他今天穿了周身新,新的棉袄,新的棉裤,新的布鞋。妈妈过世了,布鞋是三姨婆瞧在张平帮忙背着猪去交售了,由于张平是人见人爱,妇孺皆知的人物,收购员在过秤时,可能还给多看了几斤,反正亏公家,讨好张平的意思么。三姨婆瞧猪跟往年一样,可能还比不过往年,重量居然高出往年几斤,上了七十的。收购员暧昧地和张平搭话,也许看错秤星了。三姨婆找不到感谢的方法,竹林里捡了张笋壳,要张显强踩上去,她画了脚样,几天几夜的忙碌,终于春节前给张显强赶了双灯芯绒的布鞋。他去猪圈屋解便后,系着裤带站在灶房门口,霜冻的路面像撒了盐一般,硬僵僵的,冻松了坚硬的路面,园林里星星点点的雪花,像昨天那么一般大,不见融化。鸡萎缩在屋檐上,不愿意去湿漉漉的园林里觅食,它们也畏惧踩踏冰霜。
“帮忙烧火呀。”张平看锅里开始冒热气了,折了股干枯的枝条塞进灶膛,煮汤圆要好柴禾,不能用茅草,枝条火势刚劲,没有茅草的疲软。
“我来烧火。”张明才从儿子身边跨进灶房,一屁股坐灶门口,双手伸到飘出来的火舌上烤,握握抻抻着手掌。
张平拿着瓦钵进了堂屋,堂屋的纱布袋里装着昨天磨的汤圆面,已经过滤干。汤圆面不白,糯米不够,加了包谷的,白色的纱布袋呈现出黄色。汤圆面也黄澄澄,不晓得的人认定是包谷面,这确实是汤圆面。她解开袋子口,掰了坨汤圆面,又包扎好,怕鸡啄食。她揉搓几下,三人吃应当够的。她再次进灶房,锅里沸腾开了,散漫的热气覆盖着黑黝黝的铁锅。汤圆先搓成条状,摊手心上,另一手掰一指,掌心搓一圈,汤圆便圆溜溜地梭到锅里,绵延不断,快速至极。她搓了一阵,又拿锅铲搅拌锅,沸腾的水面就浮动起金黄色的汤圆。她继续搓汤圆,抓的汤圆面搓完了,而她的手掌一星汤圆残渣也没有。她在碗篮的夹层里取出一个报纸小包,里面包的是糖精,透明洁白的糖精,粒粒可数。是人都知道糖精吃了不好,没办法呀。红糖不够,白糖价贵。吃汤圆少不得红糖,光是红糖,总不能达到希望的甜蜜。张平放了一粒糖精,便要重新包裹好糖精。门口一直瞪眼看着她放糖的张显强惊叫起来,抢着央求:“再放一颗。”
“不能吃多了,糖精多了反而苦,再说对身体也不好。”张平把包好的糖精,就要放到碗篮的夹层里。
“就多放一颗吧。”张明才对没转过一半身的张平说。
张平再次打开纸包,埋怨地看了弟弟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她再放了颗糖精在沸腾的锅里。又取出一包红糖,红糖像半节砖头。她用菜刀砍红糖的边皮,一些红糖碎片般落到锅里。沸腾的清水渐渐变浑浊的红色时,她不砍红糖了。黄澄澄的汤圆加上红艳艳的红糖,整个锅便呈现红花般的艳丽。一个个滚动的汤圆,好比熟透的樱桃。每人一大碗汤圆,默默地捧着吃,小猪没卖回来,吃了饭就清耍。汤圆有些微苦,苦中带甜,糖精真的放多了,不是那种如蜜的甜。如蜜的甜,是什么样的甜蜜,他们一家人都只能想像,还没有体味到。
碗里的汤圆没吃完,毛铁、涂服秋、牟石几个玩伴就来了,他们也穿着喜气洋洋的新衣服。他们衣兜里都装着过年时沙炒包谷籽,嚓嘣嘣地嚼着。当然衣兜里也少不了爹妈给的过年钱,几角块巴钱。他们掏出珠儿,准备打珠儿比赛,牟石提议来点输赢,今天人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揣有现钱,不比平常光是差着,你差他几分钱,他又差他几分钱,永远除不清,输了的也不愿意给钱。差帐不赖账,谁拿谁也没法。牟石的手法精准,总能把别人的珠儿打到坑里。涂服秋得了爹妈五角过年钱,妈妈还说赶场了,可不要吃光了。毛铁也只得了爹妈一块钱,爹妈没说什么,可是爸爸把钱拍在手心上的力道大,提醒他钱来的不容易,要省着花。他们的功夫没牟石高明,有些不愿意,他们咬了阵耳朵,决定不打珠儿。牟石激励他们,拍着胸脯说:“毛铁的八分钱,涂服秋的七分钱,就免了,再不追究。今天不打多了,打五厘钱一回,怎么样。”毛铁和涂服秋还是抿着嘴巴摆头,他们才不上牟石的当,仍旧不愿意打珠儿。牟石没办法了,逼着要他们还帐,差了一年多时间,还不还帐。涂服秋和毛铁哑口无言,但不给,他们老早就知道这是游戏,才不当真给钱呢。
张明才看到他们在争执,又看看吃汤圆的儿子。还没有给儿子过年钱呢。他要给,今天初一,街上热闹,有龙灯狮子表演,娃娃成群结队地跟着龙灯狮子跑,也是花钱的大好时机。初一天就揣着钱,便有了好兆头,一年到头都有钱的预兆。张显强吃了汤圆,抹着嘴唇,进灶房放下碗,出来就坐在爸爸身边,啥都不说,他知道爸爸应懂得起。张明才喝光了碗里的汤圆水,进歇房里不一会出来,手指捏着张一元的钱币,递到儿子的眼前,说:“去了早些回来。”
张平也从歇房里拿了五角钱,给了弟弟,说:“买根甘蔗回来。”
张显强跑进歇房里,在坛子里抓满两衣兜的炒包谷,和同伴们欢欢喜喜赶场了。
太阳出来,感觉不到温暖,微弱的阳光渐渐融化冰雪,更加冷了,风像刀片刮脸。小孩子往街上跑,大人在院子里闲着晒太阳,坡地家里的事情再多,今天也要袖着手清闲。所有的劳动都抛开,耍就成了大年初一的唯一要求。要回娘家的穿着一新,打扮得光鲜鲜的,好像嫁到了福窝窝里,吃的是山珍海味,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带着男人和孩子出门。而有客人要来的人家,则在家里静静地耐心候着。喜鹊这鸟儿,今天特兴奋,这个院子叫,又去那个院子叫,叫得人心欢畅,忍不住去大路上张望,自家的客人有影子没有,在焦灼的等待中,感觉着年所附加的亲情和温馨。
叶华的男人春节没回家,她叫两孩子穿好衣服鞋子,锁上门,回娘家。叶华本就动人心魄,加上一打扮,就又年轻了几岁,赛过了没有出嫁的姑娘。这样的女人也只有再不会回家捏锄头的杨成事能娶着。王延远坐在屋檐上,跷着腿,脚在空中晃荡着,挺如意的。他看到叶华就要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今天的叶华焕然一新,比做活路时要妩媚和干练。他喊住叶华:“相好的,回娘家哟。”
叶华红光满面,王延远称她相好的,声音暧昧,脸面便烧热了,愈加红。院子里那么多人,他们在晒太阳,太阳不大,也比阴暗处暖和。牟大事和毛敢炯炯有神,耐人寻味地看着她,涂克天则拿着根枯草茎干,捅烟竿,愕然地看着叶华。王延远的声调比称呼老婆还亲密和特别。叶华不能给人嚼舌的话柄,恶狠狠地说:“大年初一的,可别惹我咒你。”
“说正经的,杨成事咋没回家呢?你不是说他春节回家么?”王延远前段日子,趁院子里没人,悄悄地溜进叶华家,叶华正蹲在猪圈边解便,浑然不知有人隔着猪圈,悄无声息地看着她光亮亮的白屁股。猪感到了威胁,起身嚎叫着。叶华还骂猪刚刚才吃食,又饿了。她解便后,提着裤子转身,才发现王延远眼睛瞪绿了,瞪傻了。她当时就轰:“滚开。”王延远已经把外面的门关上了,笑嘻嘻地说:“你叫呀。我就喜欢你,让大家来看看你的光屁股。”他说着就几步奔到叶华的身边,一把扯下叶华的裤子,蹲下身打量叶华的下身,看得心惊肉跳,呼吸急促。他突然蹿起,抱起叶华,叶华没反抗,只是说:“你个天打的,杨成事回来不砍了你的脑壳。”当事情完结后,王延远从叶华的身上爬起来,穿衣服的时候认真地问:“杨成事哪时回来?”叶华说:“春节。”王延远过后又占用了叶华几次,是比他的老婆味道好些。王延远意味深长地盯住叶华。
“部队离不开他。所以暂时不回来了。”叶华说着就要孩子走前面,她后面跟着,走出了院子。
“你连腥腥都没闻着,还口水滴答的,人家满院子的男人找遍了,也轮不着你的。”牟大事瞧不起王延远,他相信王延远好比饭桌下的野狗,是谁都要踢几脚撵走的。王延远当年险些找不着老婆,就因为他猴崽模样不入眼。陈玉贵适当再美貌点,也不至于嫁给王延远。就陈玉贵那矮墩墩的样子,只有配王延远,换了任何男人看到她的模样就满肚子的气。叶华前不久,大庭广众下,又把王延远按在地上,往王延远的棉袄里灌稀泥,害得王延远吃了几副草草药,才止住了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