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短期内都在谈论着三姨婆,三姨婆在生没给大家实惠,她也没能力给大家实惠。死了之后,大家吃了回猪肉。随着时间流失,人们的身体又让青菜刮空了,就又淡忘了三姨婆。因为三姨婆没有后人,没有兄弟姐妹,连那个房子烧成的灰,也让人刨干净了,就剩下几个没人要的破咸菜坛子,倒在那儿。要不了多久,野草生起来,就没有了屋基地的样子了,所有的过去,靠知道历史的人的记忆弥补。
张平和爸爸为婚事争了几次嘴。最后还是爸爸让步,迁就了张平。张平和宋世杰仍旧保持着如胶似漆的爱情,在村民的眼里甜美地恋爱着。大家都知道,张平走了险棋,万一今后宋世杰抛弃了她。而她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最佳年龄,同龄人都当了爸爸和妈妈,张平落下个孤寡之身,又当如何了结呢。人生之路,好比一年四季,张平的年龄到了夏天,还没挂果,就枉过了人生。张平并没危机感,每天依旧快快乐乐。但是,这只是表象,她的内心也焦灼。她依偎在宋世杰的怀抱里,无数次忐忑地问,宋世杰都坚定不移地回答:“我是永远永远爱你的。不远的将来我们一起进城。我上班,你就在家里做家务,或者去找个临工做做。你不相信?”张平搂着宋世杰的脖颈,胸脯紧贴着宋江世杰的胸脯,她的心跳和宋世杰的心跳融合一起,娇羞地说:“如果你变心了,看我不跑进城里,掐死你。然后把你的心,挑出来喂狗。”宋世杰勾头,亲吻着张平,用嘴巴封堵了张平还要继续说话的嘴巴。
爱情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春节就要来临。宋世杰又要回家。张平又一次款款深情地送别。知青点又空无一人了。张平看着知青点的空房子,心里就酸楚。她在假想宋世杰进城后,是否像他所说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欲罢不能,叫人坐立不安,想也不是,不想也不可能。张平有种隐隐的不安。张平从人们的眼神里,窥探到鄙薄和藐视,她不服气,也不相信人们的猜测。她终始相信宋世杰的爱是天长地久的。
在这场默不作声的思念中,张平和爸爸的关系一天天地僵化。现在媒婆也淡心了,不再关注张平,即或男方家提出来,那个张平可是风光旖旎,人见人爱的姑娘。媒婆把张平好高骛远的品行说出来,男方就冷了热爱,而另投所好了。张平好比天空中的彩虹,人们看着她美丽,也要看着她消失。媒婆逢人就开始毁誉张平,说;“瞧瞧,姑娘美丽一时,又不是画上的人,要美好多年。娶来是生儿做事的,不是当菩萨供养的。张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老是想着天上,不晓得双脚陷到泥沼里。看她泥巴淹到脖颈的时候,还有脸面在大家眼前活不。”
铁匠的锤,媒婆的嘴。大家都拒绝去爱张平了,让张平去和那个风度翩翩的知青恋爱么,这是在赌张平,推送她死心塌地地跟着宋世杰过城里的好日子。大家又似乎问过宋世杰,知道宋江世杰不会真心实意爱张平,只是呆在乡下无聊,找个乐子解闷的。张平也知道处境恶劣,她只有华山一条路了,如果宋世杰抛弃她,大家的恶毒口水也要淹死她。要她天天活在耻辱里。她要和命运作顽强拼搏,而拼搏并不在她本身,这就难了,难在宋世杰要真心诚意地娶她,只要他们一旦进入了婚姻殿堂,所有的流言蜚语都烟消云散。她现在对宋世杰的依恋愈加强烈,宋世杰就是她身上的衣服,没有了宋世杰,她就颜面扫地,凄风苦雨。
张平困兽犹斗,但是,钥匙不在她手中,在宋世杰的爱里。宋世杰每次离别时都说回家要给爹妈商量,央求爹妈同意他的爱,并同样爱张平。鸿沟是有的,只要宋世杰愿意填平鸿沟,那么到达幸福的彼岸指日可待。张平坐在寂寞昏暗的家里,看着那些精美绝伦的花瓶。花瓶是三姨婆送的,三姨婆有自知之明,提前把花瓶送给了她,不然死了后,也许全让陈志一气之下摔了。她从花瓶里取出宋世杰的像片,对着像片喃喃自语,倾诉着心肠,期待她喃喃的暧昧之音,能够传播到遥远的宋世杰耳朵里。或者让宋世杰的耳朵神奇地发烧,让他知道,她在思念他。这种神奇的体会,张平曾相信过,他们俩相会时,张平就说哪时耳朵发烧,宋世杰就说某时他正在念叨着她的名字,他念叨的声音是心音,同坐板凳的人,也听不着的。然而张平的耳朵,就是神奇地在远地方发烧了。
天空灰蒙蒙,像抑郁寡欢的老人,不言不语地低沉,不远处就是云遮雾罩的天边。风也没有,落光叶子的李子树、桃树、杏树、梨树给人枯槁的失落感。一蓬蓬翠竹,新生的笋尖税利地指着天空,而勾下头的竹子却翠绿一片,有风让竹林摇曳几下,也多少有些生机。世界就是这般死寂,没有欲望和懒惰的沉静。
张平喋喋不休地倾诉愁绪,她的视线迷蒙了,一滴泪水落到像片上,方才激励起她的精神,动作麻利地搌去泪水。她要好好地保管像片。没有了像片,她的日子就更加难过。像片对于她来说,是航行的小舟,使她不至沉沦或否定宋世杰的爱情。
陈志有火,他和杨成事是好伙伴,从小到大的好伙伴。杨成事没有贱看他,他想念杨成事回家探亲的日子里,每天赏他碗可口的饭菜。自从杨成事走了之后,他就再没有吃着香喷喷的饭菜了,每天吃的都是生红苕和生萝卜,天气寒冷,下了几场雪,现在夜夜都是霜冻,他穿的衣物又少,不想出蛮子洞。洞里暖和些,外面寒风呼啸,看着层层叠叠明镜般的水田,微风吹拂下的盈盈波浪,心里就寒透了。他天天吃没有油盐的红苕和萝卜,人已经变形了,瘦得皮包骨头,身上的皮子皱巴巴的,成了薄片片,眼睛深眍,嘴巴突出,嘴唇收缩了一般,包不住他的牙齿了。嘴巴就是闭着寒风也能吹进胃肠里。他要帮杨成事,揭穿王延远****老婆的恶劣行径,这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他冒着寒风雨雪,在院子边四壁透风的灰屋里躲藏着,几次三番看到王延远夜静更深时,披着衣服,鬼鬼祟祟奔到叶华的家门口,轻轻用指头弹嘣两声,声音轻微得像风中的细树枝断裂,没人当回事,没人从梦里惊醒。门只开了点缝隙,仅容王延远挤进去,然后门又悄然关上。陈志在凛冽的寒风里,冷得牙齿不住地磕碰,咬紧牙关,浑身又颤抖,寒冷总要找个地方发泄,不然就忍受不了。王延远鸡叫时分,才出门,最先伸出头的是叶华,叶华慌张地左右张望,安全了,才缩回身子,推出王延远,就即刻关门。王延远回到家里也没点灯,黑糊糊地睡到天亮。陈志前几天趁别人外出做工了,推开别人的灶房柴门,灶头上偷了盒火柴。这火柴他是用来生事端,要人们活捉奸夫****。
今晚,云开雾散,天空清朗,疏星点点,弯月皎洁。因为寒冷,大家早早吃完饭,就上床焐身子骨了,也没什么值得玩的,成天的劳累,就巴望着躺倒了舒展筋骨,身体置于松驰和无负重的境地,家门一关,就万事大吉,睡得着,就睡去,睡不着,就煨在温暖的被褥里和老婆谈些经营家庭,勒紧肚皮,怎么节省了又节省的事情。清冷的月光浸透着静态的村庄,村庄像沉湎在水底一般安宁。连走夜路的人也少了,狗没有暖和时吠得多,它们蜷缩在柴草窝里,怕起身冷散了捂热和的身体,不到紧要关头,它们才懒得起身查看情况。
陈志揣着火柴盒,火柴不多,走起来,哗啦啦响。其实这响声不大,他觉得大,就把火柴棍取出,用纸包好,一个空盒子里再没有摇晃的火柴棍声,心地才安全了。他从园林里,借助月光洒下的斑斑白影,绕道接近草棚子里,里面堆着柴灰,周围用半人高的乱石子砌墙。一片月光斜射到灰屋里,照着白茫茫的柴灰。他蹲下身,不是怕人,而是虚狗。如果引起狗的警觉,功夫就白费。他从石头缝罅,看着如水安静的院子,月光把院子分成黑白两半,白的透亮,黑的深邃。家家户户的窗口都黑压压,月光照在墙壁上,能够看清墙壁上挂的破旧鞋子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黑瓦上蒙着层水在流动,那是寒潮遇到屋里升腾的热气息,而起的纷争,屋檐边清脆地响着一滴滴霜水,霜一边下降,一边在融化。今晚王延远是否会出门,陈志拿不准。不过他要守候到鸡叫时分,才回到蛮子洞休息。反正他不出工,白天在蛮子洞里,也当黑夜安静补瞌睡。
寒风刺骨,陈志哆嗦着,痉挛着,整个身体透空了的冷。他不住地打摆子。突然来了阵强劲的寒风,在灰屋里扬起柴灰旋转。吸着柴灰,忍无可忍的喷嚏,他捂紧嘴唇,喷出一把鼻涕口水,在石壁上搌了。
皎洁如水的月光,把蔚蓝的天撑得高高的。万物朦胧又清澈,好比深深浅浅的潭底,游鱼可见,倏忽而逝。这寒冷的月色,像冰霜那么透明。也许正因了寒冷,月光才纤尘不染,冰清玉洁。陈志的清鼻涕一把把地流出,两鼻孔宛若是泉眼,汩汩地冒出。
那扇一眼不落的门板,让月光照得白蒙蒙的,突然门板无声地开了。王延远非常自信地跨出门,双手把衣服扯到胸前,勾着腰板,下了阶梯,月光把他的身影拖得好长,直到折叠墙壁上,像个变形的幽灵拽着他的脚后跟。他回首看自家,门关好了的。狗都瞪眼瞧他,没离温暖的窝。王延远驻足片刻,直奔叶华的家,他轻叩两下,门裂开,他挤进去,门就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