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等老婆像一朵云那么消失了，才从呆滞的状态，愕然惊醒。好像他刚才短暂的失神。神志在老婆消失了，才回到身上。他咿咿呀呀地蹲下身子，抱着长发飘飘的头，嚎啕痛哭。痛哭一阵，惊慌失措地咿咿呀呀追了上去。然而他咿咿呀呀地追到老婆和孩子消失的地方，再见不着老婆了，老婆走到哪个土湾里去了，他也不知道。只看到远方的几条大路，像几条河流那么交叉，又纵横地延伸，一块块翠绿的稻田，在夕阳的余辉里闪耀着金光。
许多收工回家的人，在路上都看到这一幕。他们理解和支持谭琴离去。孤儿寡母的日子怎么过呀，谭琴的出走，是人们的意料中的事情。陈志的伤心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人们还是遗憾，觉得谭琴离开得太快了。人们担忧的是陈志，没有了老婆和孩子相伴的陈志，也许会更加疯癫，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肆意无忌起来。陈志咿咿呀呀地惨叫，似乎加速了星空的降临，夜色在那一恍惚间，弥漫了村庄。
陈志还在坡上孤单地伤心，咿咿呀呀里包含着千言万语。他的声音给夜色增添了一些悲伤情绪，使人听着了压抑和憋闷，也想学学他肆无忌惮的吼叫。可是只有陈志是疯子，大家能够忍耐住，捧着碗麦粑或麦羹，味道淡，就着咸菜吃，味道浓，不要咸菜也可吃下去。明天的精神又恢复了，精力充沛到晚间的疲惫不堪，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起落和更替，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不然为什么说来到世间就是受苦，受苦了又回到阴间等候重新发落，重复一个生命的辛苦过程。当明白了这些道理，又觉得没必要和陈志一样。他们是有幸的人，没有疾病缠身。陈志是失去了思维能力的人，咿咿呀呀的悲伤。谭琴去给陈志算命，算命先生掐着指头，精确地算了半天，每问一个问题都事实确凿。算命先生最后归结为陈志上辈子可恶事做多了，这辈子来弥补上辈子的过错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成了大家的共认。陈志有这世的苦楚，人们也能够理性地认同。
杨成事一身成了黑人，皮子蜕了几层，结实了也瘦削了，他征服万物的雄心壮志，似乎在这软绵绵又硬梆梆的农业上消磨得差不多了。他和老婆的关系已和好。他被老婆扭转乾坤，前途无量到脸朝黄土，背朝天，心灵一点点收缩，收缩到埋头所见的方寸土地上。过程是痛苦的，也是无悔的。他当初迁就了老婆的过错，不坚持离婚，又哪有今天，他当初策略一点，先忍让老婆的过错，等到踏稳了根基，再抛弃老婆，也没今天的罪孽。这种种过错，错在他自己。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各种解释都怨声载道。只有命运，屈从命运的人，似乎易于接受，不然焦头烂额也找不到说道理的地方。他捧了碗麦粑，麦粑是实心疙瘩，没扯成片片，他喝口汤，汤里有盐，就有味道。他坐在屋檐上，一脚架在另一脚上，几只蚊子巴在脚上吸血，他也能忍耐到没有感觉了。他为了防止蚊子叮咬，时时跺跺脚，蚊子飞跑了，又落脚继续叮咬。他身边蹲着儿子，只不过他比其他农村人，注重儿子的文化学习，要求儿子通过努力学习，达到某种目的。
杨春吃得满嘴的麦粑渣，不肯吞，吞下去麦粑就刮喉咙。吃得很艰难，不吃又要挨饿。他喝了口汤，愁苦地说：“我真的吃不下了。”
“再吃点，不吃肚子饥呢，半夜饿了睡不着。吃饱了，才能学习好，才能身体好。”杨成事鼓励儿子，并大口地咀嚼麦粑。麦粑在嘴巴里包多了，吞不下去，像实心的石头。杨成事咽了几次，都嫌喉咙小，喝了几口汤，把麦粑分成几小坨，才下肚子。
杨春抛了坨麦粑喂狗，狗半空中高兴地接着了麦粑。狗嚼着高兴。杨春却挨打了。叶华气愤地几筷子敲到杨春的头上，当当当。叶华吵：“你抛。有吃的就算好。爹妈没饿死你，算你有福气。投胎投好了。”
杨春摸着疼痛的脑袋，不敢哭，现在妈妈像那些孩子的妈妈一样蛮不讲理了，对他的关心也少了，以前是心肝宝贝，现在是猪呀狗呀了，妈妈看不到爸爸的希望，也同样看不到他的希望。他怯懦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妈妈。妈妈眼睛里喷射着火焰，黑夜里也能焚烧人的。
杨成事把孩子拽到一边，离老婆远一些，说：“你打啥呀。不就一坨麦粑。”
“一坨麦粑，也没有多的呀。明天我就搅麦羹吃了。”叶华听到陈志咿咿呀呀的惨叫，声震寰宇，夜空都像滴着陈志心头的鲜血。她有些悲怆地说：“陈志的老婆走了。你把老娘气走了，看哪个来洗衣煮饭。”
杨成事和儿子面面相觑，心惊胆战的样子。没有了老婆，家就垮了一半，外面的风雨和酷暑要男人担当，而另一面的温暖和阴凉就要女人造福。光是拼命的担当，没有憩园的温馨，坚强不屈的男人，也会枯萎和碎裂。太阳的另一方面是月亮，没有月亮滋润的太阳，肯定要变成沙漠而崩溃和消散。杨成事现今深深体会到没有老婆的辛酸。陈志有老婆没老婆，他一样的乞讨度日，一样的睡冷稻草，脏被子，衣服穿成了鐾刀布。可是他精神上需要老婆，没有了老婆他就没了生存的动力。他哪怕远远的瞧着老婆，看看儿子，也是饥荒精神的饕餮。陈志一无所有了，他才会如此悲愤。就是今晚陈志为老婆殉情，老婆也永不回来了，她已经属于别人。
陈志的咿咿呀呀的吼叫，像瓢泼大雨那么覆盖了村子，人们都听到了，也都知道了陈志的哀伤。他们替陈志忧虑，谭琴抛弃了陈志，陈志活着将愈加没望，也许死亡得愈加快速。他的生命除了死亡，目前也形同死亡。死亡就成了陈志的唯一选择。尽管人人都要死，其过程比陈志温馨。陈志是在凄凉和孤苦里，一生一世得不到亲情和关爱的死，死了没有寄托和思念。没人去劝慰陈志，没人有那本领化解陈志终身不渝的沉重疙瘩。
村子沉睡了，人们劳累一天，需要凉爽的夜空，伴随和保佑他们做一个健康和快乐的梦。人们在睡梦里忘却了陈志，尽管陈志还在咿咿呀呀，如泣如诉的悲凉。只有张平和陈志有同样的情怀，张平听着陈志的咿咿呀呀，个中滋味她能深刻体会。宋世杰悄然消失，使她满腹心事无从述说，好比河流堵塞了，形成可怕的堰塞，憋得张平心神不宁，寝食不安。张平也想面对苍天，倾诉心里的惆怅和焦虑。她是正常人，不可能像陈志那么肆意宣泄情绪，她的情绪再恶毒也要独自慢慢化解，化解的唯一办法，就是时间。经过漫长岁月的浸渍，或者她身份的转移和爱的转移，会淡出宋世杰给她营造的爱情大厦。
陈志在凄凉的夜色中，不能再声嘶力竭地吼叫了，沉静的夜色像梦寐一般笼罩着宁静的大地。他爬起来，看着远去的大路，宛若翻腾着波浪的河流，潺潺地奔向幽深的夜色里。他的老婆也远去，他突然间回忆到了老婆的味道。他扑通一下，趴到地上，他要搂抱着老婆，重新嗅嗅那芳香的味道。她意念中的老婆没有呻吟和呢喃，他的手臂里是空的，没有老婆的身体重量。这种幻觉造成的伤害是非常大的。陈志再不想起身，他抓起一把把露水淋淋的野草，往饥渴的嘴巴里塞，嘴巴凉惊惊，他不敢再搜寻老婆弄的饭菜香了。转瞬即逝的老婆温暖的休香，他隐隐约约地明白，老婆在这宁静的夜里，已经睡到别人的手臂上。老婆的休香就像老婆的饭菜一样，永远从他的生命里消失。消失得像烟雾那么就好了，不要回忆，回忆就是场痛苦折磨。不要回忆不可能，凄凉孤单的生活，有意无意间就会回忆到温馨甜美的日子，回忆时像品尝糖果。从回忆里爬出来，就是黄连般的无限痛苦，苦不堪言的苦，痛苦得失去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就想解脱，解脱的唯一途径就是失去生命这个沉重的载体。
农业像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比赛。麦子收割了，秧子封林，稻田里的水草和稗子，开始扯稻田的肥。包谷长高了，红苕栽下了。事情堆积如山，没有停歇的可能。除非是懒汉，才看不着农活。懒汉的理论是，反正不够吃，日子过的不如意。与其辛苦地劳作，不如苟且偷安，迷迷糊糊过日子。
外出舔盘子的人，早回到家里，分了麦子后，能够糊嘴。他们也许在外面见识了世面，见人就说，生产队要解散了，要取消生产队长的权利。到时候土地到户，想咋样种就咋样种，不受队长的指挥和安排。并背地里蛊惑人心，企图谋反，世人都知道他们没资格当生产队长，让他们这帮海吃山空，没吃的了，就知道去低贱地舔盘子的人当队长。那么整个生产队的人，都要背井离乡跟着他们去舔盘子了。他们的话，自然引起马成光的懊恼，马成光向人宣言：“我这队长，虽然没有带领大家过上想过的好日子，不过只要计划着过日子的人，粗粗细细能填饱肚子。至于没计划的人，几下子吃光了，就只有外出舔盘子。他们逢人就说到外面见了世面，思想境界高。不海阔天空，只说脚底下的事情。谁要当队长，能够带领大家过好日子。我随时随地可以下台。谁要上的就明着说，别吞吞吐吐、阴阳怪气地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
马成光要摊牌，从目前来说，能够顶替队长职务的就只有杨成事。杨成事话不多，但是，特别能劳动，特别能吃苦耐劳。他没有要当队长的想法，努力配合队长劳动，并像队长一样身先士卒，至于那些磨洋工的人，还是抱着混日子的心态，饿肚皮是大家的事，就有种彼此彼此的同甘共苦之感，他们提着锄头，半天举不起来，举起来了半天落不下去，落下去了不能深入土壤。只要出工就要记工分，工分的质量无法量化。马成光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也哀叹集体生产的弊病，焕发不起人的积极性，像瘟疫一般侵蚀着人的精神。队长没有权利要每人每时应当做多少事情，要求起来得罪人，还要挨骂，惩罚的方法都没有，他没有权利克扣人家的工分。
又没人要队长这职务了，队长没多大的搞头，处事不公，还可能招致谩骂和责难，没人把队长这官衔当回来。不过形势的变化是惊人的，也证明了人们之前的种种猜测和传言，包产到户的趋势日见明显。从外地传来消息，有的区县年初就暗地里分田地，人家的日子早就过舒服了，稻子长得从未出现的喜人，高产是必然结果，包谷也长好，秆子像树林那么壮实，何况人还没有集体时那么劳累，也不受集体时按时收工，按时出工的约束，想哪时出工就出工，想休息了就休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过得特随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