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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哭了真真

四月初二是昌平公主宋一月的生辰,昌平公主在元起二十六年下嫁给迁西大将军魏临之子魏有涯,婚后在长安城南开牙建府。宋一月是宣和帝的第一个孩子,又素性低调谦和,每年生辰从不叫人铺张浪费,只和家中人夜间小聚一宴。

宣和帝称赞大公主知礼懂事,每年除了着人赏赐的礼物外,还另赐一碗长寿面。

可今年,宣旨的内侍只带来了玉器珠翠,没带来那一碗面。

“儿臣谢父皇赏赐。”宋一月掩住失落的情绪领旨谢恩,宋四月站起身上前扶起长姐,满眼艳羡地道:“每年长姐生辰父皇都是赐这么多好看的首饰,哪像我,每年就只得些小玩意儿。”

这话放在旁人嘴里那是大不敬的话,可落在这小女儿嘴里只让人觉得她是天真无邪。宋一月被她逗得心里松泛不少,只是打眼扫向席间,往年四姐妹皆在,而今年冷冷清清的,只来了安康一人。

“三皇兄被父皇派去了兖州,托我将礼物送上,为皇姐庆生。”四皇子信王宋绩将礼品呈上,见宋一月面色不好,关切地问,“皇姐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宣太医?”

“不必麻烦,我只是有些头痛,老毛病了。”

“皇姐自生了菀儿之后落了头痛病,今日一定是操劳太过才会犯病,不如让安康先扶您回去歇息吧!这里我帮皇姐招呼,待会儿席散了之后遣下人送客。”

宋一月弯眉蹙着,尚在犹豫间,宋四月挽紧了她的胳膊,娇娇地道:“四哥哥说得没错,左不过都是家中人,都知晓长姐的毛病,不会有什么的。”

宋一月这才点点头,看向宋绩:“那便辛苦你了。”

“皇姐放心。”

三皇子敏王宋怀时去兖州时,宋一月的夫君魏有涯跟着一同前去了,如今她的生辰魏有涯便赶不回来。席间越是热闹,她的心里越是寂寞,躲开也是好事。她客套了几句,便由宋四月扶着自己离席。

席间气氛陡然一转,宋绩温朗地笑着招呼客人。魏家这一辈除了魏有涯外,还有一个嫡子,就是如今在羽林卫任职的魏无忌,他喝了一口酒,挑眉看着宋绩嗤笑一声,道:“前几日我大哥寄信回来,说兖州军营生活十分艰苦,但敏王从未抱怨。敏王是亲王之贵,而某些只在京中混吃混喝、到处凑亲热拉关系的,混到如今只是个郡王。要不怎么说咱们陛下圣明呢,早早就看出了什么人该走什么路。”

宋绩为人斟酒的动作一缓,那厢魏无忌旁边的魏家亲贵已经附和出了声:“敏王乃贵妃所出,那是自小的天潢贵胄之躯,能凡事亲力亲为,到底是贵妃教养得好,比一些出身粗鄙之人好上万千。”

长安城人人皆知,信王之母是宫女出身,魏家虽有魏无涯迎娶大公主为驸马,但宋一月无即位可能,魏家一门便与行武的敏王更为亲近,他们素日最瞧不上出身不高的人。如此言语之间明里暗里的讽刺宋绩已不知听过多少次,可这回他们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侮辱他的母妃。

宋绩捏着酒壶的手指尖颤抖,那厢几人哄堂大笑,笑声如鬼魅一般往他耳朵里灌。这么轻的酒壶拿在手中都犹如千斤坠,他的手不堪重负,酒壶堪堪要坠下,横着伸出一双手捏住壶嘴,一扬手,“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开。

喧闹的屋中霎时安静了下来,宋绩侧目看向来人,成决一身墨色衣袍,领口绣着翠竹枝叶,本就清冷的面庞被衬出了几分肃色。见成决来,方才帮魏无忌出声的那人立时噤声。

年初,他跟着中书令柳大人的孙子一起打了一个平民,案子捅到大理寺去了,成决二话不说叫人直接行了杖刑,差点儿打废他一条腿。

柳公子挨了打,气得撂下狠话:“成决,你给我等着,连我都敢打,我不会放过你的!”

那时成决八方不动,眉眼深沉:“那本官就在大理寺等着你。”

这等的结果是,中书令柳大人听闻自家孙子打了人,还在大理寺里闹事,气急,行家法打了他一顿。到现在,柳公子走路还不利索呢。

魏无忌瞥见身边人的反应,暗骂了一声没出息,懒洋洋地靠着:“成大人平日里在大理寺耍官威还不够,在这儿也不知道收敛一二。你看清楚,这可是昌平公主府邸,岂容你放肆!”

“信王是当朝郡王,而魏将军不过是羽林卫中郎将,五品武官。魏将军出言辱及信王,以下犯上,本官身为大理寺卿,便是要维护大渝法度。只是今日是昌平公主生辰,本官不愿这大喜之日出什么不愉快的事,特此才摔酒壶制止魏将军继续大放厥词。”

“你!”

魏无忌的衣衫被人扯了扯,身边人对他摇摇头,他愤愤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他这一走,席间跟着走了大半的人。

宋绩苦笑一声:“你何苦因我得罪他们?这些话听多了便入不得耳了。”

“王爷不必担心,自为官起,我得罪的人太多,多他们一两个也不算什么。对了,昌平公主在何处?我有东西要亲自交予她。”

宋绩问:“可是姑母托人送来的东西?”

说起母亲,成决眸中才少见地溢出温柔色:“正是。”

成决之母是宣和帝的亲妹妹,凤珏长公主。长公主自小熟读兵法,性情果决胜过世间男儿,为了参军打仗,不惜从皇宫出逃女扮男装。宫中人都以为长公主无故失踪是被人掳劫,却不想一年之后,大渝战西羌大胜,那个率手下一队人马偷袭敌方大营的小将,居然就是凤珏长公主。

先帝大喜过望,赞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特亲自挑了众多自簪缨世家出来的贵公子,让长公主在其中挑选驸马。可谁知,长公主挑来挑去也没有满意的,最后却看上了彼时的中书令成今。

成今虽才德兼具,但出身清苦。况且大渝有规定,若为驸马者,不得再入朝堂。彼时成今仕途一片光明,岂会因驸马之位就甘心放弃。若是硬逼着他娶凤珏,无异于抢婚。

先帝犯了难,成今主动上书求娶凤珏公主,一道上来的,还有辞官的折子。

先帝驾崩,宣和帝登基之后,凤珏便携驸马离开长安,这么多年只回来过两次。元起二十五年,宣和帝接见今科科举考试的状元,才发现殿下立着的那个清冷少年,居然是自己的亲外甥。

决,与珏同音。

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也携手江湖,远离朝堂宫廷的纷扰恩爱多年。

而他们出色的儿子集合了二人所有的优点,很快便在大理寺站稳脚跟。宣和帝恍惚间了悟,凤珏曾带走一个朝堂柱石,如今,便还回来一个更好的。

成决二人走到后院,门口立着的侍女进去通传,片刻后宋一月姐妹两个到了花厅。

“母亲知道大公主身子不好,偶得了一株雪莲,叫人制了药丸,公主若是觉得头晕胸闷便服上一粒。”成决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瓷瓶递了出去,宋一月接在手中,苍白的脸浮出些笑意。

宋一月道:“姑母真的是有心了,也辛苦成大人来这一趟。”

成决拱手道:“这是臣应该做的。除了将家母的礼物呈上之外,我还有一事,想单独与公主说。”

宋一月拢紧柳眉,宽袖下的手握紧。

宋四月见状,嫩生生的一双手覆上宋一月的额头:“长姐是不是又头疼了?怎么这次吃了药还没有好呀!等我回宫一定要告诉父皇,这些太医也真的太没用了!”

成决的视线凝在宋四月的指尖,她右手的食指、中指有几道红痕,他的右手不自觉地轻动着,眼前浮现那日大雨中的望星阁。

一地的水,冲淡了鲜红的血迹。

宋一月揉了揉额角,头转向成决:“今日我忙叨了一日,实在是身子不适、头疼欲裂,成大人若是不急,可否明日再来?”

宋四月的那只手跟着垂下,成决的思绪也跟着回归现实。

“也不是很急,那公主好生歇息,我便告辞了。”

成决出了门,转头看向这座昌平公主府。他年岁稍轻时很是不解,母亲为何放着堂堂镇国长公主不做,要跟着父亲那个酸书生在外游荡。

等到明事理、辨忠奸时,他方才知晓一个道理:站得越高,越是孤寂。

在皇家,权威利益高于骨肉亲情,走到最后,就只是孤家寡人而已。

孟泛等在车上已经迷糊得要睡过去了,成决敲了一下他头上的斗笠,斗笠砸到脸才将他砸得清醒。

“大人可问出什么来了?”

“没有。”成决微眯了眼,凉意吹起他衣摆猎猎如风,“不过,问与不问都不要紧了。”

成决没回大理寺,让孟泛驾着车转路又去了锦泰公主府。今夜月光稀薄,隐约只见公主府门口缩着个人影,正抱着膝盖倚在墙边,手上拿着枯树枝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跳起,用脚抹去地上的痕迹,顿了一下,试探着问:“成大人?”

成决走近,周真真用力地睁大眼,他生怕她把眼珠子瞪出来,手心推了一下她的额头:“大晚上你跑这儿来做什么?方才在地上画什么呢?”

孟泛提着一盏灯过来,周真真挪开脚,下面依稀可见一个四角边框。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跑过来打算求证,一时忘了我进不去。”周真真跷着脚嘻嘻地笑着,“我就想着成大人会不会也过来,就蹲在这儿等了一会儿。没想到大人还真的来了,你说我们这是不是就叫心有灵犀呀?”

她尾音挑着,娇俏无方,成决又推了她的额头一下,斥骂了一声:“胡闹!”

成决叫了门,玢儿来迎,周真真跳着追着成决走进去。孟泛在原地愣了一下,他怎么觉得这两人,貌似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胡闹?

成大人居然会骂人胡闹?

和他平时动辄说人“没长脑子”“没带眼睛”比,简直像是夸奖了。

孟泛摸了摸下巴,“咝”了一声,道:“有猫腻。”

周真真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固执得像个小傻子,可她又不是真傻,大半夜不睡觉蹲这儿和自己偶遇,这话成决才不会信。她是听说今夜是昌平公主生辰宴,成决会过去庆生,才猜想他十有八九会到锦泰公主府来。

以他心细如发的性格,她都能注意到的事情,他没理由不发现。

望星阁的陈设一如往日,没有丝毫挪动的痕迹,成决的脚步顿了两下,周真真也没注意,而是径直走到了琉璃屏风后。成决笑了笑,跟着走了过去。

他倒是没看错人。

屏风后的棋盘依旧保持着之前那个残局的样子,周真真不能像成决那样对见过的东西不用刻意记就能过目不忘。但她上一次被成决训了之后,便特意地记下了棋盘上黑白子的走向。

“左一、左三、右四……这里!”她指着一处白子,有些压不住声音对他道,“这里本来该是白子的,又有人进望星阁动了棋盘。”

上一次白子只是隐隐如破云之龙,如今只动一子,便已经将黑子逼入死境。

成决点点头,道:“不错。”

“成大人是说我说得不错,还是……说我这次做得不错?”

成决捏住一颗白子,随口道:“都有。”

周真真扬唇笑了,露出脸颊一侧的酒窝。

棋盘和棋子都是用上好的白玉制成的,周身通透,触手生温。

“多拿一盏灯过来。”周真真忙到外间拿了两盏灯放在棋盘一侧,成决将棋子举起,灯光透过,内里看得一清二楚。以中心为点,小小的一颗棋子竟有八道竖着的“线”穿过那一“点”。他试探地用指尖摩挲,皱紧的眉心一开,“是针。”

八根纤细若发丝的针,被精巧地镶嵌在每一颗棋子里,平日里没有人会发现。但对弈时,人会习惯性地摩挲棋子,那一点点的针尖会在手指上留下划痕,倘若全情投入棋局,也不会有人太过注意。

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指尖,划痕最多、最明显。

“我之前给安康公主催眠时,看见她的指尖有一些划痕,不过很浅、很淡。我听说安康公主痴迷下棋,想着但凡下棋者,指尖肯定会受伤就没太在意。但是今天我在茶楼里见到常下棋的李二公子的手,他的指尖只是有一点儿薄茧,并没有那么细小的划痕,我觉得不大对劲儿就过来了。”

对案情的所有有所敏感,也是作为一个查案者的天赋和本能。

成决将棋子放下,看着那被剐蹭出来的血痕,沉吟道:“今夜安康公主手指上的红痕和如今我手上的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两日划出来的。她在大理寺被你催眠时手上发白的痕迹,则是上一次偷偷地进望星阁造成的。那个在锦泰公主死之后进公主府的,确实不是霍迟,而是安康公主宋四月。”

周真真想起在大理寺中,面对着自己脖颈儿上挂着的银链,宋四月纯良无邪,像是被吓坏了的幼女,哭诉着自己曾亲眼见到三姐姐被人杀害的场景。

可走出大理寺,她便卸下了那一张白兔般的面具,避开所有人的眼来到这间浸满她口中三姐姐的血的地方。她坐在棋盘前,捏着白子,专注地盯着这一盘残局,去寻求破解之法。

棋子中暗藏的针尖在指尖旋转中,划破她娇弱的肌肤,可她满心满意只在棋局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手被划伤。

幽幽凉风起,她娇俏的脸庞隐在暗处,藏在兜帽之下,嘴角抿平,冷漠到了极致。

周真真长吸了口气,心底一片凉意。

成决转过身,缓步地往外走,琉璃屏风一挡,能挡去目光,也能挡去血色。

“如果宋四月在说谎,那她是怎么在我催眠的时候也能不露出破绽的……”周真真低声喃喃道,紧紧地握住银链,硌得她手心发疼。

周真真从未失过手,而对方又是看起来那般单纯无害的小女孩,周真真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技能溃败如斯,而且给整件案子带来了麻烦。

成决见小姑娘垂着头,哭丧着脸,也未多言,只是在出了锦泰公主府之后领着她去了一家卖糖点的铺子。

铺子快打烊了,只剩下几样糖粘。

成决略微想了想,吩咐道:“都包起来。”

孟泛便手中抱着糖粘盒子,跟在成决身后,送周真真回了满月茶楼。

“拿去吃吧!”成决叫住周真真,将盒子塞给了她。

周真真睁了睁懵懂的眼,成决又加了两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你如今碰了壁,若是打起精神来也能将局势翻盘。若你沉湎于过去小小的挫折之中无法自拔,耽误了之后的查案,也不适合在大理寺再待下去。”

“大人……”

“仔细想想我的话,这个……”他下巴点了点她怀里的盒子,“本就是给你的。”

周真真抱着东西游魂一般地回了后院,糖粘入口即化,甜香在舌尖上蔓延,连带着心里都没那么苦涩了。

成决洞察人心,自她出宫说出那番话就拿捏住她的七寸,言语之间敲打她。

她既为了留在大理寺,留在他身边能豁出所有,就不会因小小的挫折被打倒。

翌日,周真真早早地起床,像是一夜之间死去了一回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王大到了厨房,就见柴火已经整齐地码好,锅里的水也烧热了,案台上的面也已经发好了。

帘子被人撩开,周真真哼着曲子端着个大簸箕进来,茶叶已经筛去了碎叶和渣滓,被她小心地装到铁盒子里放好。

“今儿个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你这鬼丫头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睡懒觉你骂我,我勤快些你还说我,掌柜的,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呀!”她努着嘴抱怨,在王大抬手要拍她前极有眼力见地跳开,匆匆地往外跑,“外头有客人来了。”

“臭丫头!”王大骂了一句,揉着面盆里的面,搓成长条切成均匀的小块,正要将锅里的赤豆沙取出拌馅儿,外头的吵嚷声由远及近,李二公子掀开帘子:“我说你这怎么做生意的,要一碗茶到现在也不来!”

“真真没在外面?”

“没在,快着点儿啊,我这儿还等着呢!”

王大笑着应着,手脚麻利地端着茶走到大堂,果然不见周真真的身影,她干活时常披着的罩衫被扔在一边,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李二抿了一口茶,压低声音道:“刚说到哪儿了,哦对,说到那玄机阁。好歹这也是我大渝兵器第一阁,受几朝天子重用的地方,如今居然出了霍迟这样的人,敢下手谋害皇太女。我看这霍家,算是完喽!”

此言一出,王大已经知道周真真去何处了。

一夜之间,当朝皇太女锦泰公主宋三月已死的消息便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了,连她死亡的日子、时辰、手法都详尽传开。一时间,长安城百姓议论的便都是“玄机阁少主霍迟因仰慕公主却求而不得,狠心下手杀死公主”。

周真真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飞快地跑到大理寺衙门。

成决今日未上早朝,却是天不亮就被宣和帝召入宫中。待他从宫里出来回到衙门,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任何人。

“哎哎哎,成大人的脸色特别难看,这个时候是谁送上去谁要倒霉,你可老实点儿。”孟泛一把拦住要闯进去的周真真,后者却完全不领情,力气扛不过孟泛,她便下口咬,咬得他龇牙咧嘴地吼。

门“砰”的一声开了,成决周身冷冽,若一尊精雕细刻的冰雕,低声呵斥道:“闹什么!”

周真真松了嘴,被成决一把拎住脖领子扯了进屋,“砰”地一下门又被合上,差点儿砸到孟泛的脸。

“同样是下属,我怎么就跟捡来的一样呢?”

屋里成决一松手,周真真就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地问:“陛下可是要抄了玄机阁?”

成决点头:“陛下确有此意。玄机阁离京中尚远,此事又关系重大,大理寺要有人跟着去。不过我勉力争取了一日时间,明日一早出发。”

锦泰公主案整整一个月都没泄露出去半分,如今却一夜之间闹得尽人皆知。

只要在玄机阁中搜到了任何与公主有关的东西,都能以此为佐证,杀霍迟,诛玄机阁,以迅速安天下之心。

此计攻人心,比任何杀人的刀都要锋利。

“做戏做全套,既然幕后之人已经设了局,那玄机阁里一定能搜到诸多人想看到的东西。”周真真颓丧地松开手,一夜之间她重新塑造自己,却在梦醒时分被绝望无力的海浪拍打,泥塑面容模糊,只剩躯壳苦苦支撑。

成决心中猛地抽痛,在她将垂下手时一把攥住,语气彻底冷下去:“想滚出大理寺了?”

周真真嘴角一阵抽搐,所谓一招鲜,吃遍天。他一语既出,确实像掐住了她脖颈儿般让她难以动弹。

她深吸了一口气,弯下去的脊背直起,摇摇头。

“这个案子多方角力,算的是人心。如今天下百姓、朝廷重臣、皇亲国戚,所有人都明里暗里迫着大理寺尽快定案,杀霍迟以结束此案。可他们越是如此,就越是说明此案隐情颇深。我成决身为大理寺卿,查明案情,还这世上朗朗乾坤,是职责所在。不到最后一刻,我决不罢休。纵与天下人为敌,我亦不在乎。”

周真真心潮澎湃,血液滚烫。

这是她此生想要追随的人,是她的信仰,她的神祇。

他从未让她失望过。

方才那点儿刚生出来的退缩念头让周真真觉得羞愧,她仰起头,找回了自己应有的模样:“我愿意跟随大人查明此案,不管前路如何崎岖,我都跟着你走。”

成决望进她的眼里,竟不知道这娇小的姑娘到底经过多少磨难才生出这样坚韧的性子,才能说出这样震荡心弦的话语。他看不见她半分的犹豫,便也全心交托自己所有的信任。

他弯腰,唇贴在她的耳际低语。

“大人……”孟泛习惯性地敲了三下门就推门进来,见周真真红着脸立着,成决在她身侧俯身贴着,大人的脸枕在她的颈窝,是亲密无比的姿态,就连手也握在一起。

孟泛愣了一下,那厢二人也愣住了。

三人相对,还是成决最先恢复如常的淡然模样,直起腰身松开手,问:“有何事?”

“刑部尚书郑大人在外面要见大人。”

成决点头,看向周真真:“你也跟着来。”说着他提步走了出去,周真真捂着通红的脸,垂着头跟着他走了。孟泛皱紧了眉看了看天,看了看一瞬间空荡荡的屋子,有些了悟,还有些不大舒坦。

明明……是他先和周真真亲近的。

宣和帝下了圣旨,以大理寺为主,刑部为辅,查明锦泰公主之死的真相。

郑大人此来就是和成决商议事情的,跟着来的还有一个生着容长脸、清秀非常的女大人。她梳着简单的发髻,斜斜地插着一支钗。那钗并不华丽,顶端两朵梅花错落而开,倒是雅致得很。周真真猜,对方大抵就是孟泛口中的那个,被成决骂跑的主事。

果然,一见到成决进门她的脸一下就白了,说话也磕磕巴巴的:“成……成大人好。”

成决淡淡地应上一声,便跟郑大人坐在一起说话,周真真见那个女主事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她当真被吓得不轻,这倒是让周真真好奇,成决到底是把她怎么了。

收起好奇心,周真真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便出去了。阳光穿过院中的老槐树洒在周真真的半边脸上,暖融融的。

她走到了天牢,这还是自霍迟进天牢之后她第一次来。成决吩咐过,除了他之外,只有她周真真能见霍迟。所以,这一路顺遂,只是当她见到那个之前清隽硬朗的男子在短短数日间瘦得颧骨突出,整个人精神不振时,她胸口发闷,脚步顿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他和翠儿不同,翠儿对顾青,是曾拥有却又不能长留的求不得,而霍迟对宋三月的心意,是后知后觉。

倘若他早窥探到那位锦衣贵女的一颗真心,陪在她身边,大抵就没有这一场悲剧发生。

有时候,后知后觉,比求而不得更让人难受。

可这世上的后悔药,从来都只是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没有人能重活一次,没有人能将岁月翻盘。

“我不怕死,我只是怕拖累我的家人。玄机阁百年来为大渝尽忠效力,门众成百上千。若因我一人之过而丧命,那我霍迟便是玄机阁的千古罪人。”霍迟侧脸的棱角绷到极致,起身跪在她的面前,声线微微颤抖,“周大人,救救玄机阁。”

周真真连忙拉着他起来,却挪不动他分毫,只能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放心,我和成大人都信你。”

牢门外有典狱官巡视,她凑近了几分,道:“方才成大人已经和刑部尚书郑大人商议,将由成大人亲自带人到玄机阁搜查,明日天不亮就出发。不管在玄机阁搜到什么危害你的东西,成大人都会当成没有,只要扛过这一次的搜查,你就有一线生机。”

霍迟咬紧牙根,重重地点头。

周真真离开天牢,砖地上印着来回的脚印。她凝眼看了眼对面的牢房,踏步踩了上去。

午后天阴沉了下来,乌云遮住暖融的太阳,如层层墨染就这片天,黄昏时分就已经比往日子时还要黑。

大理寺提前下衙,众人赶在这场暴雨来临前各自回家,天牢的典狱官也提前换班。不过申时二刻,瓢泼大雨轰然而下,若断了线的珠子敲打着人心。

霍迟站直身子,透过那扇小小的天窗,看雨滴迸溅。

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雨隔绝了他来长安城的路。

他陷进伤心里出了神,突然脖子上的勒痛将他唤醒,他条件反射般一把扣住喉咙前的绳子用力地往外扯。但他身后的人拼了命地往后勒,在阴森的烛火下,地上的影子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将他一口吞噬。

求生的本能让霍迟周身力气迸发,喉咙中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声,下盘使力竟是生生地拖着身后人向前。突然,他的膝盖窝挨了一下,踢中了穴道,他那条腿酸麻得不受控制地往下跪。那人趁势一条腿抬高压住他的肩头,死死地把他往下按。那人将两只手的力道并成一股,他仿佛能听见绳子扣进血肉中的声音。

脑中发麻,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他见到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如皓玉凝脂般的手捏着一只竹蜻蜓,笑着问:“霍公子,这个要按哪里才能飞起来?”

他艰难地抬起手,方才触碰到竹蜻蜓翅膀的一边,脖颈儿处的绳子猛地收紧,生生地断开他的臆想。

突然“嗖”的一声响起,脖颈上的桎梏松开,霍迟滚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回头一看,那穿着典狱官服的人劈手拔出穿胸之箭,箭矢对着霍迟刺来,又是“嗖”的一声,箭正中他的手腕,剧烈的疼痛扭曲了他的一张脸。霍迟反应过来立马爬起来,当胸一脚将对方踹开。

那人曲着手指抠着地,犹不死心地还想再来。对面的牢门被打开,一个穿着破烂、面上全是脏污的人拿着弩弓走出来,一脚踩上这人的背:“本官见过不少杀手,其中属阁下最为敬业。”

霍迟听见这声音惊得一颤:“成大人?”

“是我。”成决声音沉沉地道,他脚下的杀手阖上眼,已知自己此行败露,嘴间鼓着。

霍迟见状高呼:“他想自尽!”

成决没有阻拦,杀手咬破齿间毒药,顷刻间便毙了命。

“他死了就找不出派他来的人了。”

“那倒未必。”成决弯下腰,鼻翼动着,除了血气之外还萦绕了一股清香。他的唇瓣勾起,门外的周真真在此刻赶来,见成决和霍迟都安然无恙,一直提着的心才落了地。

“周真真。”

“下官在。”

“去找留守在衙门中的护卫统领薄相,随本官去昌平公主府。”

“是!”

成决与周真真耳语间道出的,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招。

既然幕后之人想要在玄机阁搜出嫁祸霍迟的证物,让霍迟顶了这个案子,那若知此行注定成空,那人定是会先下手为强,赶在成决到玄机阁之前动手。

若是在此时霍迟“上吊自尽”,所有人都会当他是畏罪自裁,有没有玄机阁的罪证都无所谓了。

大理寺中有内奸,又知晓与霍迟有关之事,那人必在天牢中。周真真先来见霍迟,言语中提及此事。

风雨飘摇,黑夜提前到来,衙门空空,杀人夺命一事,在今日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成决吩咐下边的人提前换班,趁着混乱的空当进了霍迟对面的牢房。这个时候,没人会注意到那里多了一个人,一切确也如他所想。

雪莲化作药后,服用者身上就会带一缕淡淡幽香,和那被人买通的杀手身上无意间沾染到的一样。

成决手持金牌令箭,昌平公主府无人敢拦着他。一路大步流星,赶去报信的人都不及他走得快。等他立在公主的寝房门之外,魏无忌从廊下穿来,怒喝着:“成决!这深更半夜的,你领兵入我大渝长公主府中,你是想干吗?想造反吗?”

“本官奉陛下之命,调查锦泰公主的死因,如今查明事情与昌平公主有关,特来亲请公主到大理寺一叙。”

“放肆!你只要敢近一步,便是以下犯上,人人得而诛之!”

成决摘下斗笠,解开蓑衣,稳步上前,一步又一步地踏上台阶,与魏无忌只有两步之距:“以下犯上?那魏将军你呢?本官是镇国将军、凤珏大长公主之子,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你……”

“二弟,不必多言了。”虚弱的女声在瓢泼雨势中听起来无声无息。房门被打开,宋一月一身素色衣衫,发髻上只斜插着一支玉钗,在风雨中更显柔弱。她看着成决,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身为公主的骄傲,“我跟你走,不过大理寺的人要退到府外,不许动公主府的人分毫。”

魏有涯不在府中,魏无忌又只是个嘴上厉害的纨绔,一府之人,尚只有五岁的幼女,所有的担子都压在这个素日多病的女子身上,如此她还能挺身而出,不得不让成决敬佩。

“所有人都退出去,不许叨扰公主府的任何人。”成决吩咐下去,宋一月挺直脊背,接过侍女手中的伞,独自走下。

宋一月安排妥帖,可饶是如此,她在府中仍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直到雷声轰鸣间,听到外面魏无忌与成决对峙的声音,她便知晓事情已经败露,不然成决绝不会在如此深夜,便找上门来。

她将自己紧紧地裹在锦被中,窒息的感觉那么恐怖,死亡的气息触碰到一点儿,便让人忍不住尖叫。当初,锦泰一定比她此刻恐惧、害怕得多。

一旦有所愧悔,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

宋一月坐在大理寺的审讯室之中,周真真拿出脖间的银链,她开口道:“不必了,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临安公主曾被周真真催眠,由此宋一月知晓她的能耐也不稀奇。成决摆了摆手:“那你便在一旁记录公主的口供。”

周真真提笔,墨迹落下第一行。

三月初三那一日的望星阁,外面是繁杂惹人厌的雨声,阁里面传来宋二月正沉醉其中弹的那一曲绝妙的《良宵引》。

宋一月一进门便被挂在墙上的《四季风景》全图所吸引,连眼睛都移不开。她自小喜欢作画,从开蒙伊始临摹的画便多为王卫安之作,可这幅全图却是她第一次亲眼所见,实在是克制不住心中欢喜,便上前近观。

王卫安的画一改前朝素朴做派,用的画料都以当时最为名贵的宝石研制,恢宏华丽,笔触精致,整幅图悬挂开来,让人惊叹。

宋三月注意到她的视线,亲手将画取下来,铺到桌案上展开,让她细赏。

宋一月定定地看着画中的每一寸,不妨身侧有人低语:“王卫安的画以璀璨存世,可不免有些太过刺眼,尤其是这画中的水,细看一会儿眼睛就会发痛。父皇赐了画下来,我便一直搁在府库中。前日,我着人去寻一副头面才记起这幅画,就想着怎么把这画改改,改得顺眼一些才好。”

宋一月猛地转头,神情一派惊愕:“你要改画?卫安之作万金也难寻一幅,何况是这样一整套的!若是改,岂不是暴殄天物?”

宋三月不以为然轻笑道:“画,便是供主人观赏的。若是在我看来都不够赏心悦目,那还留着它做什么?这画若不是父皇所赐的,我大抵就烧了。我想着长姐最擅绘图作画,今日也可指导我一二,墨从何处走笔才能好看一些。”

“你……这画不能改!这画怎么能改?!”

“从前朱先生也曾教我,泼墨之法作画最是随性自然。”宋三月翘着眼尾看她的反应,转身走到案几前拿起砚台,举起就要泼上去。宋一月脑子一热过去抢,却不想混乱之中宋三月的手松开,那块砚台直直落下砸在了宋三月的额上……

“当时,二妹沉醉于弹琴之中没有注意到这边,四妹在屏风后解玲珑棋局,我……我看到一地的血,又惊又怕,所以就把那幅画挂回了远处,而后直接离开了望星阁,从公主府向外一路上都没碰到什么人,我便放心下来。”宋一月的指尖紧扣着案几,竭力地控制自己,保持镇定,“我一直不知道锦泰究竟怎么样了,但从父皇试探我们三个那日去锦泰府中发生的种种,便猜测她肯定凶多吉少。直到临安在采香节那日回宫后发了疯,不断地呓语着关于望星阁的种种,我才彻底确定。我是一时失手才错杀她的,这不是我的本意。”

成决站起,踱步几下停了:“你是为了魏家,为了你的女儿才会如此?”

宋一月眼中含泪,苍白的脸又白了几分,点点头:“父皇看中魏老将军功绩,才让我下嫁魏家。可魏有涯看似君子,实则是个冠冕堂皇的小人,只会拍马奉承。他紧跟着敏王做事,不管府中。去年魏老将军过世,若是我再倒了,这一家怕也是要败了。可怜菀儿还那般小,我怎能忍心让她将来受苦?”

“所以,你听说霍迟能顶罪就安心下来,着人混进大理寺天牢里,时刻盯着动向,等到知晓我会从中做手脚,替霍迟脱罪,便决定先下手为强,除掉霍迟。我说得没错吧?”

宋一月沉默良久,一低头,泪珠“啪嗒”落在案上,晕开染深那一块木。

语尽笔停,周真真写得手腕发酸,扫了一眼写的内容,又看了一眼成决,终是什么也没说。

一室冷清,静得瘆人。外面雨势渐收,只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许久,成决才开口打破沉默:“公主方才说,你与锦泰公主起争执时,安康公主在屏风后下棋?”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动着,眼前浮现出望星阁的屋内构造。

“不错。”

那扇琉璃屏风遮住起落的黑白子,遮住宋四月的眼,也遮住外面所有人看宋四月的眼。

飞舞的指尖顿住,成决倏地转过身,眸色精亮:“公主破釜沉舟要杀霍迟一事,安康公主可知情?”

宋一月怔住,目光闪躲:“安康她……”

“公主若是说实话,公主府和魏家还有生机。”

宋一月咬紧下唇,最终摇了头,又点了头:“知情倒是不知,但我是听她无意间说的一句‘若是那个霍迟死了,三姐姐就能安息了’才决定的……只不过,我一开始不敢要人性命,才一直拖到后来。”

成决的目光有变,一把扯住周真真的胳膊离开了审讯室。

因为出了事,霍迟被转到了另一间牢房,由人专门守着。

“霍迟,你拿着我大理寺卿的印章,立刻带一队人到锦泰公主府的望星阁去,我想只有你才能找出望星阁中的秘密。”

周真真觉得不妥:“如今霍迟乃是嫌疑犯,怎么能让他去?”

“事出从宜,没有别的办法了,霍迟……”

“成大人放心,只要能查清真相,公主死得瞑目,玄机阁不被此事牵连,让我霍迟做什么我都甘愿。”

“好!”成决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沉,沉进这一池混沌不堪的深潭。

再是脏污不堪难分黑白、混沌难辨前路,他也要沉下去看看。

“周真真,我要去一个地方。”

她见他冷肃的模样,一条暗线串起碎片,已然明白他口中说的是何处。她主动去抓他的手,面上倒是不见凝重,抿开一个笑:“那就走吧!”

那笑若春来桃花,悄然在他的深渊尽头开放。

子时已过,皇宫中四下除了巡逻的侍卫,再无出声的他人。

春生殿中的灯火还未撤,宫女翡翠打了个呵欠,换了盏灯,劝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公主早些歇下吧!明个儿再解也不迟。”

室内摆着一盘戏,白子将黑子围困一隅,眼看着便是大胜。宋四月面上不见半分困倦,手中执着一颗黑子,眼已经定在一处:“本来白子是要赢了的,可布局还是太大意了,露了破绽给对家,真是可惜了呢!”

她娇娇地笑着,将黑子落下。

寂静的夜中突然有了声响,脚步匆匆,踏着水而来。下一刻,殿门被人打开,宫女珍珠来报:“宫外大理寺卿成决带着金牌令箭,一定要见殿下。公主,要不要奴婢和他说您已经睡下了,或者……去找陛下……”

“不必了。”宋四月对翡翠道,“给我煮碗赤豆圆子吧,我有些饿了。”

她又看向珍珠:“把成大人请进来。”

成决进来得很快,衣袍上浸了雨水,挟着三分寒气,宋四月笑着看看他,又看向他身后的周真真,指着旁边道:“外头那么凉呀,快坐下喝杯热茶吧!”

翡翠端了一碗赤豆圆子给宋四月,其身后跟着的小宫女上了两碗茶,周真真怕这茶中有什么问题,犹豫着不敢碰,反看成决端起茶便喝,没有半分犹豫。

宋四月口中塞着丸子,吃得香甜,连汤都喝尽后,才笑着对翡翠道:“吃饱了,今日做得很好吃。”

“公主喜欢,明日奴婢再做。”

宋四月点点头,叫她们退到外面守着。她与成决和周真真之间,便只隔着那下完的棋盘。

“其实我本以为是自己赢了,可到最后还是输了呢!”她抓了一把白子在手,抬起脸,那张纯真无邪的面容在斜斜的灯火里笑着,透着几分诡谲。

周真真已是按捺不住:“公主是怎么挡住我的催眠术的?”

“我在去大理寺之前吃了些东西,让我一直腹痛,痛得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去听你说话呢!”她痴痴地笑着,听得周真真头皮发麻。

宋四月竟然是吃了微量的毒药,以断肠绞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还一直假装自己无恙,不露一丝破绽,这等心性手段,哪像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

“公主之聪慧超过世人,事已至此,公主可还要隐瞒?”

宋四月晃悠着脚,歪着头问:“成大人说我隐瞒了什么?偷进望星阁下棋吗?还是无意中和长姐提起杀霍迟之事?”

“杀锦泰公主之事。”

“仵作已经说了,三姐姐死在酉时一刻,可我离开锦泰公主府时是申时二刻,出入宫都有记档的。我回来后一个时辰她才死,我又怎么能杀她呢?”

成决眼眸一眯:“锦泰公主不是死于酉时一刻。那日暴雨,公主的尸身浸泡过才导致仵作验尸的时候将她的死亡时间推迟了。杀了锦泰公主,再将窗棂打开故意让雨水进来的,就是安康公主你了。”

周真真想起望星阁中的陈设,周身凉意更甚。那厢宋四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那日三皇姐给我摆了玲珑棋局,我迟迟未能破解。我正发着闷,就透过屏风的雕花纹路间瞧见外面发生的种种。这戏既然演了,我怎么有不上场的道理?等她们都走了,我才走出去。那时三姐姐已经被砚台砸得倒地不起、浑身抽搐,脸也被刮花了。我见她痛苦得可怜,就用匕首了结了她的性命。”

“你疯了!杀了人对你而言竟是这般儿戏?还是杀你的至亲之人!”周真真红着眼眶质问着,成决拉住她,她的声线紧绷,“你就没有想过去叫人救她?”

“她呀,是在跟我下棋呢,下的还是一盘诛心棋,她既然落了子,我怎么能不接着呢!”宋四月的嘴角扬起诡异的笑,而后看了成决一眼,“成大人,我等着看你怎么接这盘棋。”

宋四月将手中的棋子灌进嘴里,竟是直接吞了下去,叫人阻止不及。她的喉咙口涌出大量的血,整个人扑在棋盘上,“哗啦啦……”棋子落了一地。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外面的翡翠和珍珠听见动静跑了进来,眼见此场景连忙扑了过去。

安康公主别号“棋痴”,她为棋而生,也因棋而亡。

周真真眼见着那鲜红的血,想起最不堪回首的往事,浑身战栗着,眼眶涌出清泪。下一刻,她的肩头一暖,随即被带进一个怀抱。

虽衣衫清冷,但胸膛炽热。

她听着他的心跳,手攥紧他胸前的衣料,不受控制地啜泣出声。

自那之后,分离的这几年,她难过伤心时独自苦苦挨着。如今,她像是迷途的羔羊,终于找回了方向。

成决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是害怕,冷冽的成大人在她的眼泪面前手忙脚乱,只能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着。

“不哭了真真,不怕,有我在呢,不哭了……”

他抚着怀中人,视线落在已经断了气的宋四月身上。

宋一月失手砸了砚台,宋二月失心折了琴弦,宋四月疯魔至极的最后一刀。

这三人或无意或有意,将她们的亲人一脚一脚地踩进了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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