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的海风轻易翻过堤坝,气息温润,线条流畅,然而做派强势,推涌着长草向着北面陆际一轮轮滚过去。成群的白鹭自鲜美的草甸深处飞起。低空盘旋的时候,白鹭的翅膀并不完全打开,在半折半合之间,脚也不曾用力往后延伸。站在近处,就能看出它们是拎着自己两扇优雅的翅膀,赤垂着一双伶仃的长脚,在草尖上方翩然。
大目洋之岸有个大目涂。小时候天天听广播,女播音员用地道的方言播报新闻及气象。海边的气象播报离不开海里的事,挨个渔场过来,大目洋、猫头洋、渔山、大陈渔场,北到东北风……长于缠绵的象山上乡腔,那个“大”字开口度很大,“目”字极促且重,“洋”字稍短而轻,后面紧跟的是猫头洋,“猫头”二字皆曼声吐出,平滑如水,至“洋”字小尾声儿一挑,说不出的宛转。
每次想起来,她的声音和传达的内容,都像城南旧事,迟暮的美里,仿佛深埋着静默深井,大滴琥珀,以及类似于地温。我从声音里听出的关于她的容颜也从此停留:端庄,白皙,发齐过耳,小方领白衬衣,也许凉风起时加上一件水灰色两用衣。
回忆很远,现实很近,气象预报中的大目洋,我今天正走在它的纵深。
驱车行进在不久前的大目涂——大目洋最靠近陆地的部分,中间已矗立起一条高高的拦海大堤,3000多米长,坝顶净宽7米,作双车道绰绰有余,坝顶高程8米,可比两层楼,圈出了十余平方公里,折合成更通俗易懂的计量单位是15000亩之广。
进入数字化时代日久,再糊涂的人也会对一些数字表示出敬意。尤其许多习惯于蜗居的人,凑近那些数字,就不只是敬意而是敬畏了。
这苍茫的一片,非海、非涂,亦非地,可它曾是海、是涂,将来就是地、是城池。
眼下,它很适合瞭望、非想、发呆,一块新兴的湿地,一场奢华的荒芜。
单论荒芜,有的是沙漠、戈壁滩,不过那是单纯的荒芜,乏人问津的。眼前的这一片,处在诗意江南,富饶的沿海地区,嗜土如命的城池边沿,再没眼力的也能从荒芜中看出金子般的价值。
总是忘不了万亩的概念。如果几千几百万平方公里,并不意味着一定有安放人七尺之躯的地方,想必能理解这一份关切,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
早在普通人依稀看见自己的非分之想的时候,管理者在此看见了宏伟的施政理想,商贾看见了资本盛宴。
然而,看得真真切切并火速付诸行动的首先是大米草。从一棵、一丛,用不到几年的工夫,它就将15000亩先占为己有。纵横的水道一下子变得狭窄并闪闪发亮起来。
接着白鹭来了,绿头野鸭也来了……
春夏,长得汪洋恣肆的大米草完全融合为一片绿海,每一棵,半人多高,从头绿到脚,绿得健康阳光,人无言以对。南来的海风轻易翻过堤坝,气息温润,线条流畅,然而做派强势,推涌着长草向着北面陆际一轮轮滚过去。成群的白鹭自鲜美的草甸深处飞起。低空盘旋的时候,白鹭的翅膀并不完全打开,在半折半合之间,脚也不曾用力往后延伸。站在近处,就能看出它们是拎着自己两扇优雅的翅膀,赤垂着一双伶仃的长脚,在草尖上方翩然。雪白的,在青春动感的绿色大背景上,似一群轻盈洁净的灵魂乘风而起,充满欣悦。
比起白鹭,绿头野鸭飞翔的愿望低得多,总是在残存的咸水荡里埋头找海鲜吃。它们不知疲倦地往前或往下够,有时入水太深,不体面地撅起屁股,甚而两脚丫翻天。
秋去冬来,大米草总要全数枯黄,太密集,倒是支支直立,将荒芜的印象叠加成荒凉,幸而还有白鹭从草丛中偶尔飞起,一只,悄然。世事变幻,身下的背景已换成了衰草连天,映衬着它就像一支苍白孤独的灵魂在彷徨无定。
绿头野鸭一如既往地游弋着找食,脚似乎冻得红了些。水荡里有人遗下的蜈蚣网,一节一节延伸,侧有进口前无出口。里面多少捕到了鱼虾,一只野鸭顺着进口追进去了。只知往前,不知后退,一直钻到了笼子似的网底。网有一小半浮在水面,空间有限。这只野鸭挣扎着,毫无出路,积蓄力气,再挣扎,再而竭,竟安静了下来。
我用能找到的东西去够网,差得很远,险些将自己陷进去。一而再之后,也安静下来,开始像上帝那样看着它,看出它此时应该做和唯一能做的就是后退。
对该鸭表达了足够的着急无奈之后,将它留在了网里。冻死、饿死或淹死,命运在等待着它。当我像个未曾救美的伪英雄转身离去,之前自认大智慧而生出的无尽怜悯变成了难以言喻的沮丧,仿佛今日野鸭子遇见网,我遇见野鸭子,都是个悲剧。
风,这次自北而南,从陆地刮向海面。与春夏海风的骀荡相比,冬季的陆风凶猛、凛冽,呼啸着穿过血肉之躯,将全部寒冷留在了里面,并在四周枯草之间扫荡出一片凄厉的瑟瑟。
我颤抖着继续走向深处。拜某个投资商所赐,荒芜深处居然填出了几条通道,出奇的宽广,并且随心所欲。据我观察,有好长时间没动静了,究其原因,可能是投资商当时考虑不够充分。
想想吧,这里原本是海龙王的地盘,不似土地爷好糊弄,要在此建立人类理想中的亭台楼阁,需要往里面喂多少土石方呀。所谓海量,自然胃口很大。他没准老道失算,后继乏力了。机器声隆隆,飞沙走石一场,遗下了这么个大场面,就像一个与荒芜特别配套的中央舞台,供有需要的人狂奔、大吼、飞旋,等等。
离春节没有几天了,这会是我虎年最后一次来。这之前和之后,过大目涂,再过大目涂,四季的海风吹过,晴天的阳光和雨天的雨来过,荒芜将被繁华一点点蚕食。证明的无非是:如今易逝的不再是繁华,而是荒芜,看上去有价值的荒芜尤其易逝。既然如此,失落跟着转向,找寻也才刚刚开始。
总是这样,比如怀着自由的目的,自愿把自己放进密度的高压舱——城市里。用不着多久,一片海水退去,一座城池出现,沧海桑田,这个词注定会在这儿贬值,失去起码的纵深感和负重感。但也未始没有好处。几辈子的事情,只能在传说中领教的一切,现在都发生在可预期内,就像自然孕育的神秘过程,如今大白于天下,敬请围观。
围涂工程起自2004年,2007年大堤合龙。合龙当日,海水作过一定程度的挣扎,自然迅速降伏,当时也没引起多少轰动。这个半岛当年交到先人手里,只相当于一副骨架,除了海,就是山。到如今骨肉匀停,曲线玲珑,都是先人手泽。那些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堤坝,见多了,就平常了,当它是自然存在。只是以一般的海塘历史来看,从海涂淤积达到一定高程,围塘,而后养塘,再到种植耐盐碱植物,然后成为平整肥美的水田、菜地,最后成为宜居之地人丁兴起鸡犬相闻,自有一段漫长的熟化历程。
而现在,算算大约只需十年时间。十年,不及一棵小树长大,不等一个孩子小学毕业,可是这里天翻地覆。不敢想象却默认了一片海在我的注视下消失,一片荒芜由从前的海底喷薄而出。再往下注视,在可预期内,继海涂上的原住民不知所终后,白鹭将翩然飞走,绿头野鸭追随其后。最后,不会飞的大米草将在鼎盛时期被全数压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点似乎没什么好可惜。它是外来侵入生物,本在可诛之列。紧接着,万物之首的我们隆重进驻,将比大米草更来得欣欣向荣。
瞻前顾后,从大目洋开始,留在童年记忆中的,确乎遥远,然后是大目涂,有点土气的名字,名字底下无数不起眼的土著,现在有必要特别一提,它们是:弹涂鱼、红钳蟹、蛤蜊、蛏子、香螺、螺蛳、青蟹、望潮、鳗苗……现在,它叫作大目湾,后面还有新城二字作后缀,听上去比大目涂时尚多了。
改造有理!
这一片的西侧,还有较早的大目涂一期,都算拢来,总共有18平方公里。不过,大目洋有1800平方公里,绝大部分海域属于象山。象山陆域是1100多平方公里,海域比之在五倍。如果将象山拎起来头朝下摁进大目洋,也不够填它的。因此,这点面积算不了什么。何况人们向来对平地有一种痴迷,天官赐福,这里真是天造地设,将山头削平填进海里,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的简单易行。
这些,弹涂鱼们、绿头野鸭们甚至大米草们显然是不懂的。原路返回,车过旅游胜地松兰山,发现滩涂东边的一角已经有人在像模像样地动工。不会再有第二个不知深浅者。大目湾新城崛起在即,当我不断走过的时候。
就像未来被高度压缩,打包快递到面前,那片注定短命的湿地,旷世难遇的荒芜,留给人瞭望和穿越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世界在飞,我感到生命的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