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准备留宿于此,相信自己白天需要像人一样呼吸,沉睡的晚上可以像鱼一样打开鳃来呼吸。
看见石浦的渔港马路,就像看见一个身居要职的人,远不止一个头衔。
首先,它无疑是条交通要道,镇里最大最繁忙的,双向四车道,可能镇里人走惯了海路,地上的黄色、白色标线暂时还镇不住他们,腊月二十八的时候,我站在观光平台那里,看见东来的车辆自由散漫地涌过来,将西来的车道堵上;当然西来的也不含糊,一拥而上将东去的一并堵死。当时的情景像两道波浪迎头拍上,交警在五分钟内赶到,将纠结在一起的车流拆开各奔东西,否则只怕浪打浪起来。
路北侧商铺一字儿排开,从星级宾馆到具有地方特色的渔家乐,我随便进了一家吃过,点了六个菜、两罐椰子汁、两碗饭,计大洋九十二,抹去零头实付九十。因为只有两个人,老板娘让我不要点价贵分量重的鲳鱼,改点小白鳊,模样相近,个头娇小,颜色白嫩得多。我在那里将久未吃过的一盘番粉丸子吃了个干净,做工材料都地道。后来又去吃过一家,却没有前面的印象好。以上证明它是条商业街,只不过是条典型的单面街——对过是海。
海岸有码头作业区,那是它的传统定位,毫不动摇。从中出现观光平台,是近些年的事。附近的居民早晚时分来此纳凉、扯咸淡、打太极、集体跳健身操、玩轮滑,那应该是广场。每年开渔节的开船仪式都在此进行,届时游人如涌潮,因此它还得担当起旅游区与舞台的角色。
码头与观光平台,一张一弛,一武一文。
但我另有喜欢。
傍晚时分沿着马路走,临海一侧,车与船头对头泊着,车在岸上头向海,船在海中头冲着陆,当然,无论气势、个头,车都是没法与船比的,在这里,论一个人的身价也是论船不论车,因此停泊下来以后,也是车看上去乖巧温顺,船则大模大样,桀骜不驯,需用缆绳牢牢系着。涨潮的时候,船头这块圣地在岸边耸得高高的,整条船就像一头被拴住的巨大宠物,想从此往上爬须冒被痛扁一顿的风险,但可以用手摸摸它,如摸一只只冰凉湿润的鼻子。
石浦港就像个海上四合院,里面的海就称港里,口气稍稍托大,稍带藐视,意思是港里翻不起大浪,出不了什么大事。外面的海称港外,用的是正常口气。
在渔港马路看海,就如在自家屋檐下看庭院里活动的四邻。
在庭院里走动的不是人,而是船。大货轮开进来,更多的是从岸边船厂新下水的,就像个超级大胖子进门,客观上就目标明显,往往停在港中央的深水区,直到走出去为止。数目最大的渔轮一批一批地出去、进来,喜欢成群结队,排排地凑在一起,说不出的腻歪。真正不安分的是小艇,开足马力,一阵阵哒哒哒,从这岸到那岸,整天地串门,活像一群顽童。
空荡荡的时候,好比是四合院里的人都出门干活去了,一去半月一月的,直到满舱而归。曾经不止一遍地痴心妄想,进入这港里的鱼虾究竟有多少,足够填满整个深港了吧。
港里通向港外的就是门,一共开有五扇门,它们是铜瓦门、东门、下湾门、蜊门、三门口。每天,船只从门里进出,潮水也是,鱼虾也是。
马路上有匆匆的行人,也有看海的闲人。
孩子被抱着看,靠在大人怀里,也许是背靠着未来,他的神情泰然自若。背山面海,人们的目光顺其自然地看向海。孩子清光光的眼神里,大约如相机一般,照出海面、浪花,高而尖的船头,高扬在桅杆顶端的红色旗帜,风中猎猎翻飞,伴飞的鸥鸟是白色的,天空是蓝色的。他们并不闹,也这样照相机似的,把人看了进去。从来看不出孩子在想什么,也许就因为他随便想想。
这样从小看到老,老者扶着栏杆看海。海面大部分时候浑黄奔流,有时候清白宁静,偶尔几天蓝得令人生疑,仿佛倒进了蓝墨水。他们的姿态有点前倾,神情里有探询的成分。不知道这是不是追忆者的形象。怀念,有的只是过去,貌似向前,实则向后。他的眼神也像这海水一样厚实。
喜欢看海的老人,是宽容热心的,对待向他问询的人。
没有多少时间看海的是说小不小说老不老的人。
外地也有人来看海了,海是一种风景。没人说看地去、看街去、看天去,当然它们都值得一看,但只有看海去被当成看风景去一样,十分之正常,成为当仁不让的旅游项目。
我看来看去,海都是一个巨大的句号,将所有的目光淹没。怀想陆地上的雨水冲刷着梦想,有多少支河流,河流上流淌的多少支梦,最后都沉没在这里,积累得像盐分那样。海是咸的,同时神秘复杂。很早的时候,海边人就从海水里提炼出食盐,洁白晶莹,让人们生活得有滋有味。但是至今未能提炼出梦想。
在后来某个春天的晚上,我在港畔看见一位老人,他在扳罾。这个时候,夜已深,港里无船在行,近岸边的潮水顾自向西走,老人坐在堤岸上,默默抽着烟。蹲下动问:可有鱼?他似在自嘲:有时有,有时无,闲着没事。
闲着没事的人依旧回到原地,老农夫会守住一亩三分地,老渔夫只能守着他捕捞过的海,海里的鱼越游越远了。
过了一会儿,他扳起四四方方的网,果然里面只有两三条小杂鱼。我继续向西,听见身后传来网重新投入海中的细微声响。再回过头来,看见低低的一团黑影,一点红光,余外是一港在黑暗中奔流不息的潮水。
沿港有水汽弥漫,是熟悉的海的气息,它们再不会像白天那样被人的脚步和声响惊扰,被汽油、柴油味掺杂,夜深人静之际,鲜明、纯净,成为渔港贯穿始终的主调。我几乎能察觉它们怎样从海面一拥而上,沿着五线谱一样优美流畅的港沿,像沙尘暴的前锋,貌似庞大、柔和地推进,漫过宁静宽阔的车道,顺路没过沿港公园所有的青枝绿叶、隐现在其中的许多鱼形雕塑、空无一物的长椅,然后沿着山脚和人家的墙脚继续往上爬升,笼罩与浸润,使渔港人的梦里都是海的味道。
今夜,我准备留宿于此,相信自己白天需要像人一样呼吸,沉睡的晚上可以像鱼一样打开鳃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