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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1

转眼就到了1951年的春节前夕。

京西煤矿大门外,那条古街上商铺里置办年货的买主儿明显比平时多了,煤矿工人们除了必须坚守岗位的一线职工,也有不少辅助生产岗位的请假回乡探亲去了。

但人们得个头痛脑热疾病的概率却似乎并不受节假日的影响。在京西煤矿的职工医院里,仍有着不少来看病的矿工以及矿工家属,医生们在忙着给患者诊疗,护士们在医院走廊里来往穿梭,依然是一派忙碌景象。

常月香穿着一身护士服,正在注射室里协助一位老护士给一位职工注射,老护士耐心地向常月香讲解着操作要领。

老护士:“看清了没,先用碘酒棉球消毒皮肤,再用酒精擦拭干净,注射时手要端稳,下针要准,下一个病人你自己独立操作一次试试!”

常月香:“大姐,我还是有点怕。”

一位青年矿工走进来大咧咧地说:“没事,拿我的屁股练大姐的手儿,我不怕——”

老护士:“你不怕,待会儿我多给你扎两针!”

这时,门外面有个女声传了进来:“常月香,院长叫你到她办公室去!”

常月香答应着:“好,我马上去!”

老护士:“快去吧,这儿我一个人就行了。”

矿医院院长办公室。

听到有人敲门,正在审阅医案的荣芳抬起头招呼道:“进来!”

常月香怯怯地走了进来,轻轻问了声:“院长,您找我?”

荣芳热情地站起身引常月香坐在一把木椅上,又从桌上的竹皮热水瓶里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然后才开了口:“怎么样,注射室的工作熟悉了吧,叫何大姐好好带你,她是老护士了,以后你补习完文化知识,有机会再把你送出去培训一下。”

常月香:“荣院长,太谢谢您了,富礼去参军打仗,多亏了矿上和您处处照顾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荣芳:“看你,还外道,咱们是同事,再说党和政府有政策要优待军人家属嘛——小常,我找你来是告诉你赵昆书记给我家老王来信了,说富礼他们这批新兵在国内结束培训后,已陆续补充一线部队了。富礼在新兵培训中表现出色,已经被批准成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了,他的介绍人就是赵昆书记,赵昆书记和富礼所在部队在哪儿执行任务不能说,这是军事秘密,但他在信中要我们转告你,让你放心,富礼很好,在部队中已是一名骨干了!”

常月香激动得眼里泛出了泪光,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好!”

好一会儿她才辞不达意地说了句:“我一定要给他生养个好儿子……好女儿也成!”

荣芳理解地笑了,笑着说:“这回,你该放心了吧。对了,你是孕期妇女,矿里、院里都要照顾,有什么困难,你找矿长,找我都行!”

常月香:“谢谢院长,同院儿的黄大哥、焦大哥等邻居也很照顾我,您和矿长放心吧。”

荣芳:“那好,有什么要我和老王做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常月香:“那,院长我走了哦……”

22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二个春节,也是抗美援朝后的第一个春节。大杂院儿里的居民们既有着欢度传统节日的欢快,也有着笼罩在战争气氛下所带来的凝重。

除夕下午,黄子余从院外提着一竹篮刚置办的年货回来,正遇庞莲凤挑着空水桶出院儿。

黄子余:“怎么?弟妹,家里没水了,吉祥兄弟呢?”

庞莲凤:“上着下午班儿呐,说今天矿上照顾,能早点儿下班,他能赶回家吃年夜饭。”

黄子余:“那孩子谁照顾呢?不成,你大妈过去照看下。”

庞莲凤:“不用了,刚睡着,我麻溜儿去,挑完水就回来。黄大哥我赶紧走了哦。”

少顷,庞莲凤又停下脚步,转过来说:“黄大哥,这富礼当兵去朝鲜了,月香一个人在家过年多冷清哦……”

黄子余:“我和你嫂子早商量好了,叫她上我们家一块儿过年。”

庞莲凤发自内心感佩地说:“黄大哥,您到底长我们几岁,想得真周到——那我挑水去了啊!”

黄子余拉开自家屋门,再掀开棉门帘儿走进了家中。他一边将刚买的年货放在桌上,一边冲里屋大声说道:“妈,您到吉祥家帮助照看下建国,吉祥媳妇挑水去了,孩子睡觉醒了别磕着碰着……”

黄母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出里间屋,嘴里还说着:“成,我赶紧看着吉祥家那孩子去!”

小国琴用稚嫩的童音嚷嚷着:“奶奶,我也要跟你去看小弟弟。”

黄母为了摆脱孙女的纠缠,有点口不择言:“听话,在家玩儿!你喜欢小弟弟,赶明儿让你妈给你生一个……”

话没说完,黄母就想到了儿媳的“特殊情况”,有点掩饰自己失口似的赶紧吩咐儿媳:“淑华,你们赶紧忙活晚上的年夜饭,昨儿咱们全家不是商量好了,叫月香一块儿到咱家过年吗,富礼不在家,他家有什么事儿咱们得多管一点儿。”

马淑华脸上很快扫去了一丝怨怼,很痛快地答应着:“妈,您放心吧,年夜饭早就安排好了……来,琴子,让奶奶去看会儿小弟弟,你帮妈择菜来。”

小国琴可看不出大人脸上的阴晴变化,脆生生在答应了声:“哎!”

除夕夜,黄子余家唯一的八仙桌上被规整得清清爽爽,桌上摆着四盘儿自家腌的小菜和点上红点儿的馒头等几样简单的供品,靠北墙挂上了一张手绘的黄家家传的俗称“祖宗板儿”的家世谱系图,下方居中还摆着一个老式相框,里面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上坐着的是一位身穿前清官僚衣冠的老人,旁边侍立的则是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相框前还摆放着两个倒满白酒的酒盏。

开始祭祖了——八仙桌前,先是黄子余夫妇,再是小国琴,依次向家族谱系图行着磕头大礼。

旁边常月香依傍着黄母,微咬嘴唇颇有些感触地望着这一切,黄母则轻声慢语地向她解释:“月香,咱们国家自古就是礼仪之邦,敬天敬地敬祖宗……”

已经行过敬祖礼的黄子余接话茬儿说:“是啊,这才使咱大中华长幼有序,绵绵千年。所以,有的老礼儿不能丢……来,月香,咱们一块儿把桌子向中间抬下,上菜吃年夜饭!”

常月香好像没听见,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向着黄母磕了个头,抬起头来她已是泪流满面,她带着哭腔开口说道:“大妈,我自从家乡遭灾被卖后就再也没见到过父母。大妈,您要不嫌弃,我认您做干娘吧,富礼走后,您一家没少为我操心,我都看见了,您待我比亲妈还亲……”

黄母愣了一下马上就慨然回答:“好,孩子,妈就认下你这个干女儿了,往后,我还要帮你带孩子呢——子余,还不把你妹子扶起来,咱们一家子一块儿热热闹闹吃年夜饭,让富礼在朝鲜放心打仗,保卫咱国家!”

黄子余也被母亲的话深深感动了,他痛快地答应着:“是,咱们一家子欢欢乐乐地吃年夜饭!”

马淑华则拉过小国琴说:“过来,给你月香姑姑也磕个头,记住你有姑姑了!”

常月香赶紧拉过小国琴:“不用,我年轻哪当得起那样大礼,再说我也没给孩子预备下什么呀!”

黄子余插言道:“那才是不用那个虚礼呢,不说了——来,咱们一家子吃饭吧!”

黄家一家子和常月香围坐在桌前,挂在桌子上方围着一张红纸的煤油风灯,透出的红光也显得更加柔和、温馨。

刚才还疏落的鞭炮声忽然密集了起来,过年的气氛更浓烈了……

23

就在常月香和黄子余一家人同全国人民一起欢度1951年春节之时,常月香的新婚丈夫于富礼和与他一道入伍的战友们已然进入了一线战斗部队。此刻,他们正在营教导员赵昆带领下,随部队在汉江南岸参加防御作战,为志愿军后续兵团的到达和集结争取宝贵的时间。

志愿军某团三营正扼守在一段公路咽喉地段的丘陵阵地上,进行着顽强的阻击作战。

黄昏,阵地上被敌炮密集射击扬起的硝烟灰尘遮天蔽日。堑壕中赵昆正挥舞着驳壳枪在指挥身旁的重机枪射手猛烈射击时,原煤矿公务员小冯猫着腰沿堑壕疾跑过来。

赵昆一边射击一边侧脸问道:“通讯班长,你到这儿干吗?”

小冯:“报告教导员,营长腿被炸断了,要你接替指挥战斗!”

赵昆:“好,我马上到指挥位置去!”

赵昆跟着小冯跑步到达了营指挥位置。那儿,负重伤的营长正挣扎着不让担架员将他抬下阵地。于富礼一见到赵昆就急切报告:“教导员,营长不肯下阵地!”而那位半躺在担架上的营长一见到赵昆就喘着粗气嘱咐:“教导员,你来了我就放心了,山脚下敌人那4辆坦克对阵地威胁太大,夜里组织个小分队搞掉它,要不阵地很难坚持……”

“营长,你放心下去,上级让我们守多长时间,我们就守多长时间,绝不少守一分钟——快,赶紧把营长抬下阵地抢救去!”赵昆这话既是在安慰重伤战友也是在下继续坚守阵地的战斗决心。

阵地上,美军的攻击又一次被打退了,枪炮声一时疏落下来。

赵昆侧头向旁边的三连长发问道:“三连长,你们连剩多少人?”

三连长心情沉重地回答:“23个。”

身边的小冯忍不住也插了句:“我们通讯班9个人也只剩下3个了。”

赵昆瞥了眼小赵开口道:“三连长,你抽3个兵加上通讯班3个,组成一个小分队由小冯带领,夜里摸下山炸掉那几个铁乌龟!”

小冯:“教导员,把通讯班的于富礼给你留下吧?”

赵昆:“不用,我能保护自己,你们完成任务迅速撤回,不要同敌人步兵恋战!下去准备去吧!”

堑壕里,不时有冷枪冷炮轰响着打来。小冯、于富礼等突击队战士在紧张地进行着奇袭敌坦克的战斗准备,阵地上仅剩的爆破筒和炸药都被集中到他们这里。一个战士正在用导火索将雷管连接上拉火管,于富礼看到后从那名战士手中要过导火索,一边用小刀将导火索截短至一寸半左右,一边说道:

“导火索不能太长,太长了万一坦克开起来把炸药包甩掉就炸不成了,炸药包由我送,我在煤矿就是搞爆破的,这对我来说是内行,地底下那么硬的石头都能崩开,还怕几个铁乌龟!”

入夜,在照明弹和曳光弹交织闪过的紧张气氛中,突击队出发了。

突击队悄悄剪断拨开一段儿铁丝网,摸到敌人坦克停放地附近,一个美军警戒哨兵正在坦克前晃荡着。

通讯班班长小冯冷静沉着地观察了一番后,悄悄向于富礼做了个手势,于富礼放下手中的炸药包摸出一把军用刺刀,摸上前去动作利落地干掉了那名哨兵。抱着炸药包和携有爆破筒的突击队员立刻冲了上去,于富礼也接过战友递送过来的炸药包向前冲去。敌军的另一暗哨发现了他们,一阵卡宾枪弹急促射来,一名突击队员倒下了,其他队员并未停下冲击的脚步。小冯一边用冲锋枪还击,一边大声命令:“快,快冲上去炸坦克!”

在一阵阵巨大的爆炸声中,两辆敌坦克燃起了火焰,但离突击队员稍远的两辆坦克却已开始发动。一名突击队员冲上去跳上一辆坦克想将炸药包塞到打开的坦克舱盖口内,但却被转动的炮塔甩了下去,手中的炸药包随即爆炸了,急红了眼的通讯班班长小冯把冲锋枪向身后一甩,拿起爆破筒冲上前去狠狠塞到坦克履带里,“轰”的一声坦克不动了。这时,远处最后一辆坦克却越开越快企图溜走,另一侧的帐篷里也涌出了越来越多的敌军士兵,向突击队员们胡乱射击着。

已负伤的通讯班班长小冯一边还击一边命令于富礼:“快,快去炸掉那最后一辆坦克!”

于富礼答应着挟起一个炸药包,冲向最后一辆坦克,它最终没能逃脱被消灭的命运。当于富礼和一名队员重新跑回来时,通讯班班长小冯已经负伤中弹,正单腿跪着向敌人射击,一边头也不回不地命令他们:“你们快撤,把炸药包留下!”

于富礼:“班长,你——”

小冯:“快,这是命令,要不谁也走不了了!”

于富礼:“班长,你们撤,我掩护——快,你背上我们班长快撤!”

那个战士将炸药包放地下就要背小冯。

小冯一边又换上新弹夹,一边吼道:“快走,要不我拉这炸药包的火了!”

于富礼无奈地与那名战士听从命令向夜暗中的己方阵地跑去,未及多远,他们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于富礼边跑边含着眼泪对身边的战友说:“记住,咱俩的命是冯班长用自己的命换下来的!”

望着山下敌坦克阵地上腾起的火光。堑壕里赵昆眉头紧锁、焦急地张望着。少顷,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连长带着于富礼和另一名战士跑了过来。

于富礼:“报告教导员,突击队完成任务回来报到,一共报销了敌人四辆坦克!”

赵昆:“你们队长呢?”

于富礼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突击队就回来我们两个……”

赵昆低沉地说:“好,都是好样的。战后为你们请功,牺牲的烈士们用鲜血书写了我们这支云南起义部队新的光荣!”

24

一个月过去了,赵昆、于富礼所在部队按上级命令已经在防御阵地上坚持了三十多个昼夜。他们用手中的落后装备加上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是将飞机坦克加大炮优势装备的敌军牢牢钉在自己的阵地前,不能前进一步。

在堑壕中段一个掩蔽部内,赵昆正在和属下那位三连长商量着什么,坐在掩蔽部另一头的于富礼正手拿着一只搪瓷茶缸在里面搅拌着炒面和雪,抽空儿偏过头来还向赵昆热心地介绍着:“教导员,把雪和面这么一搅和,好咽多了,又甜又香,您尝尝?”赵昆微笑着摆摆手。于富礼:“只要咱弹药足,有这个,别说敌人一天五次进攻,就是再来几次咱也能把他们打回去!”三连长却被于富礼说得来了兴致:“来,教导员不吃,就让我尝尝!别说,我还真有点饿了!”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响亮的报告声,一名通讯员闯了进来。

赵昆:“这不是团部的小李吗?团里有什么新的指示?”

通讯员:“团长叫我们通讯排分头通知全团各部,我们团的防守任务已经完成。今晚12时,全团隐蔽撤出防守阵地,连夜过江进入新的防御阵地!这是撤退命令和部队过江序列安排!”

赵昆:“好!三连长,你马上去安排你们连的撤出部署,我去一连二连阵地去看下——于富礼,跟我走!”

于富礼一个激灵立刻站起来答应道:“是!”随即放下手中的茶缸,揉了下眼睛后,跟随赵昆走出了掩蔽部。

沿着曲曲弯弯的战壕,赵昆和于富礼一路走着一路小声地聊起来。

赵昆:“富礼,你当兵入伍以来,进步很快,这次参加突击队夜袭敌坦克更是为我们营防御作战的胜利作出了重大贡献,营里决定战后给你报二等功!”

于富礼:“我不要,我一个穷小子,共产党给我成了家娶了媳妇,我就要一心报恩,谁不让咱过好日子,我就狠狠揍他。”

望着黑黝黝的天空和冷枪冷炮不时划破夜幕的闪闪弹迹,于富礼这个入伍后才扫盲认识了几个字儿的汉子,忽然若有所思地问赵昆:“教导员,您说咱们矿上的工友在干吗,我媳妇也不知怎么样了?”

赵昆:“是啊,咱们在朝鲜爬冰卧雪流汗流血,还不就是为了家乡亲人的安宁嘛,咱们煤矿也一定大变样了,上夜班的工人和咱们一样也没睡觉,抗美援朝是全国人民的事,只不过咱们手中是枪炮,工友们手中的武器是锹镐。”

于富礼:“教导员,我一定听您的,好好干,不怕死,一定要把立功喜报捎给我媳妇和工友们!”

片刻,于富礼轻轻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赵昆听:“这都农历二月了,这儿还是冰天雪地,可我的家乡河南,冬麦都该泛青了!也不知我爹我娘怎么样了,我已经三年多没见到他们了。”

于富礼说着话眼前仿佛出现了冬麦泛青的中原大地,以及夜幕笼罩下灯光熠熠的京郊矿区。

就在赵昆和于富礼边走边聊时,敌人一阵冷炮突然袭来,一团溅起的烟幕硝烟顿时吞没了他们。

当于富礼醒来时,已经躺在一副担架上正被抬着撤往后方。他猛地挣扎着要坐起来,同时急切地问:“教导员呢?”

抬担架的四个人中,前面两人中的一个正是与于富礼一道参加夜袭敌人坦克的战友,他轻声安慰于富礼:“别动,你负伤了——教导员,没找到,可能牺牲了……”

于富礼一阵激动加上失血过多,“啊”地喊了一声又昏了过去。

此时,在一阵敌夜航飞机的轰鸣和扫射声中,正在撤退的队列一侧,于富礼所在营的那位三连长疾跑过来,大声吆喝着:“快,快将伤员抬到前面急救站处理,有卡车运送伤员后撤!”

暗夜中,行军队列陡然加快了速度……

25

一个月后,北京通州胡各庄。由一所大庙改造成的志愿军某后方医院内,躺在病床上的于富礼正从窗户里贪婪地望着外面已经泛出新绿的松柏树。一位正带着几位年轻医生和护士查房的中年军医向他所在的床位走来了,来到于富礼床前后开始进行每天的例行检查。

中年军医:“怎么样,小于!今天感觉好些吧?”

未等于富礼回答,他又转过头问一名护士:“病人的体温和各项体征都正常吧?”

护士:“都正常!”

瞅准医护一问一答的话缝儿,于富礼终于逮到了说话的机会,他在病床上用力抬起头急切地问:“大夫,我刚打了两仗就没了一只胳膊,我还怎么回部队啊?”

中年军医:“你的伤很重,一块大弹片儿斜着划断了你的两根肋骨,接着切断了你的左臂,在运送途中你的臂伤又受到了严重感染。要不是总医院的同志医术高超尽力挽救,别说你的胳膊了,连命也难保住。你在前线为保卫国家立了功,尽了力,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养,尽快恢复!”

说完,中年军医对随行人员命令说:“走,查下一个病员!”

于富礼身体虽仍很虚弱,嗓音可不小:“等,等等,大夫我就是在咱这儿京西煤矿入伍的,能不能帮我写封信回去?”

中年军医答应着对旁边一位年轻军医讲:“成,陈医生你一会儿查房回去来帮休养员办这件事!”

目送着查房的医生护士们离开,于富礼在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想念自己的煤矿、工友和媳妇,而他想念的人们也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他。

煤矿矿长王有金办公室。

刚刚推门进去的荣芳不无嗔怪地开口了:“什么事哦,大矿长还把我叫到你办公室来谈……”

王有金将一幅很大的牛皮纸信封交给妻子:“你自己看吧。”

荣芳抽出来是一张立功喜报和一封公函。大红立功喜报上“于富礼同志,作战勇敢,奋勇击毁敌坦克一辆,为保障部队胜利完成战斗任务作出了重大贡献,特记二等功一次——56105部队政治部”。刚看完,荣芳立刻就难抑兴奋地高声说道:“我马上去告诉常月香这个好消息!于富礼,好样的!”

王有金:“别急嘛,你先看完这封信再说。小于在战斗中负了重伤,命是保住了,一只胳膊没了,现在已转到咱北京通州志愿军后方医院养伤,我想派你和咱矿负责后勤的刘副矿长一道去医院看望一下富礼。”

荣芳:“那富礼爱人小常呢?”

王有金沉吟着:“她的预产期是几月?”

荣芳:“还有两个半月吧!”

王有金:“那还是先别告诉她吧,免得她受到强烈刺激影响到孩子,立功喜报可以给她,让她也为富礼自豪!”

荣芳:“好——”

王有金:“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赵昆可能牺牲了,打我们俩到这矿上来一直到他入朝参战,我们搭档得不错,赵昆有学问人品好,不仅是打仗将来搞建设也是个人才,可惜了……”

荣芳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角却湿润了。

王有金:“所以,我们后方的和平建设,来得不容易啊!”

荣芳半晌才缓过劲儿来,轻声说:“那我现在就去找刘矿长,商量什么时间去看富礼了。”

王有金:“好,你们定好时间,矿上派车送你们去——多买点儿慰问品!”

一个周日的中午,黄子余家。那张八仙桌已被放到屋子中央,上面摆放着八碟八碗儿,黄子余、焦吉祥和黄母、庞莲凤、常月香等都围坐在桌前,马淑华则在一旁忙活着。

黄母满面笑容地开言道:“今天把几个邻居请来,就是我这干闺女的那个新词儿叫什么着,对了,叫爱人,也就是咱院儿的富礼在朝鲜立了功,立功喜报都捎回来了,咱们这些好街坊还不得乐和乐和庆贺一下!”

于富礼的立功喜报已经被镶在一个镜框内,人们传看着,称赞着。小国琴也嚷嚷着:“我也要看,我也要看!”

黄母爱抚地轻拍了一下孙女的头:“别闹,奶奶还没说完话呢,你看你建国弟弟多乖,弟弟就不张罗着看大人的东西……”

小国琴嘟起小嘴儿:“他还小,还不会看呢……”众人都被逗笑了。

黄母继续说道:“子余,妈今儿个不拦你,让你陪你焦兄弟好好喝,喝尽兴。对了,月香你可不能喝,淑华,你给你月香妹子调点蜂蜜水去,那去年秋天打的蜂蜜我还没舍得动呢。”

黄母:“来,我带头喝一盅,大家都为富礼立功,当了国家的大功臣庆贺!”众人纷纷举杯喝酒。

爽快的庞莲凤喝完一小盅酒,一边用手在嘴边扇着,一边说着:“好辣!”

黄子余笑着说:“这可是真正的菊花白,请你喝我可没拿那老烧锅的二锅头,要是那,你更得说辣了。”

焦吉祥打趣妻子:“行了,老娘们儿家家的哪儿是喝酒的人呢,赶快吃完饭,哄孩子睡觉去!这哄孩子才是你的正事儿!”

黄母开口说公道话了:“吉祥,你这可说得不对了,没有老婆给你生儿子、养儿子,你能上好班儿挣你的工资钱吗?就你这思想还没跟上大妈我的趟儿呢——淑华哦,忙活完了,你也快来上桌吧!”

焦吉祥:“得,得,大妈我说错了!待会儿我跟我媳妇儿赔不是——我还得问问月香,现在富礼他们在朝鲜哪儿呢?”

常月香:“那可说不好,荣院长和刘矿长给我送立功喜报时,一点儿没提这个事儿。”

黄子余:“那哪儿能告诉咱们呢,那可是军事秘密!”

庞莲凤:“不管他在哪儿,反正他回来,儿子算是抱上了!”

常月香小声地说:“也没准儿是闺女呢……”

黄母:“闺女更好,闺女跟妈贴心!”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酒桌上的气氛更热烈了。

26

1951年的夏天说到就到了,京西煤矿职工医院新开设的妇科产房外面,黄母、马淑华、庞莲凤等邻居正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听着职工医院院长荣芳的宽慰和解释。

荣芳:“大家放心吧!月香的预产期虽然还差几天,但一定会顺利生产的,给她接生的是城里大医院调到咱们医院的霍大夫,她从事妇科临床已经七八年了。”

黄母:“按说,差这么几天也不算不足月了,但月香男人为咱国家,在外面打仗,可不能有丁点儿闪失!”

黄母正在说话的时候,黄子余、焦吉祥从医院大门那边快步走了过来,焦吉祥刚一走近就急切地问:“怎么回事,生了吗?”

黄母:“还没有,这不院长也在这儿呢,急死人了!”

庞莲凤则没好气儿地说:“去、去,这没你们老爷们儿什么事!”待她看到焦吉祥身后的黄子余,忽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言,赶紧掩饰地说:“黄大哥,您也来了,我可不是说您呢,这不。月香进去都快两个钟头了还没动静儿——真让人着急!”

就在这时,产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响亮的初生儿的哭声,一位护士兴奋地喊着冲出门外:“生了,荣院长——生了,是男孩儿!”

荣芳也十分兴奋,但仍不失院长的沉稳:“什么荣院长生了,是产妇生了。”小护士调皮地伸了一下舌头,又跑回了产房。少顷,一脸疲惫的常月香被推了出来,小护士手中抱着裹在襁褓中的,正是于富礼入伍前即已起好名字的儿子——于一心。

忽然,从医院走廊拐弯儿处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人们循声望去,惊奇地发现:那不是他们心中的志愿军功臣于富礼吗?于富礼疾走过来,未及同人们打招呼,就一下子扑到了妻子面前,仍然衰弱的常月香惊奇地睁大了双眼,待她看到于富礼一只空空的左袖筒时,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早知端倪的荣芳见状赶紧吩咐小护士:“快把男婴抱过来让孩子父母看看!”

小护士抱过来新生儿,于富礼用手轻轻拉开襁褓一角,人们看到那个胖胖的于一心竟已甜甜地睡着了,而一旁脸上仍留有泪痕的常月香,终于收起戚容幸福地笑了……

荣芳再次吩咐小护士:“好了,把孩子抱走吧,按新生儿护理规程认真护理!”

小护士答应着抱着孩子走开后,于富礼忽然忘情地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激动地说:“谢谢老婆给我生了个胖儿子——我当上爸爸了!”

他忽然想起还没和亲如一家的邻居们打招呼,连忙一阵大妈、大哥、大嫂忙乱地招呼着。同他一道赶到医院的刘长贵,这时也都走上前来说道:“行了,我们的功臣,媳妇和孩子你看到了,你让她们先休息吧,有医生护士呢。走,矿长等领导们还要亲自给你这个功臣接风呢。”

于富礼顿时局促起来:“那哪儿好意思哦,我还是先回家收拾一下吧!”

刘长贵:“哪可不成,王矿长亲自嘱咐的,都安排好了,改天还要请你给全矿职工家属做报告讲你的立功经过呢!”

于富礼:“做报告我哪儿成?”

焦吉祥插嘴道:“于兄弟,你怎么做的就怎么说呗!”

黄子余:“得空儿,你也得和咱们街坊说说你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在朝鲜爬冰卧雪得遭多少罪——这都是为的咱这安稳生活啊!”

于富礼:“这还不有的是时间,部队医院让我在家再休息半年呢。”说着,他拍了拍那只空袖筒:“看来,咱是回不了部队了。不过,用咱一只胳膊换咱们国家的安宁,换来咱的大儿子——值!”邻居们望着他那只空空的袖筒,眼神儿里有着惋惜,又有着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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