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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心话

我们同宿舍的几个人分别参加了学生会各分部的换届选拔。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们都对学生会莫名景仰,无论是换届选拔还是公益活动,参加的人都多得不得了。

各学生会分部的部长都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穿着看似人模人样其实非常便宜的正装,用本不属于学生的成熟口吻来训诫新人。

我和沈晴、唐糖坐在一起不断地向这些怪人翻白眼。怪是怪,可他们毕竟掌握着升迁大权,我们还是明白的。外联部部长是一个长头发的师姐,长得不算难看,可是让人觉得刚硬。这种感觉正经说法叫“面相”,后来我在很多商界女强人脸上都见到过,徐瑶也有。

这师姐故意把声音压得低沉,好像在主持一个葬礼,我听得昏昏欲睡。随后,我们每个人都被发了一张纸,纸是从某个倒霉笔记本上撕下来的,撕口像被狗啃了似的。

我根本没听到她讲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要写什么,沈晴和唐糖也没好到哪去。别的人都像怕我们偷艺似的严防死守,不告诉我们实际内容。我们仨大眼瞪小眼,随便写了几笔。

反正晋升无望,不如另作他想。我们早早回宿舍考虑未来三年半之后的就业大事要用什么撒手锏来解决。

可没两天,外联部打电话到宿舍,说我通过了新生考核期,可以正式加入外联部,年末的晚会需要赞助,可以自行去谈,诸如此类。

这么奇怪的事自然会被归结到某个人或某种外力上。我们都想到了李东明,只有他才会暗地里帮我,也只有他有能力帮我。沈晴和唐糖抱怨连天,都说早知道就应该对天下丑男都好一点云云。

我知道她们是开玩笑,以她俩的能力,无论做什么都会让简历变得漂亮。条条大路通罗马,只是你得是有能力走得到罗马的人,否则就算给你一辆保时捷,你也会翻在阴沟里。

我们都觉得应该打电话谢谢李东明,不能因为人家丑就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

我拿宿舍电话拨通他的手机,他张口就说:“省点你的电话卡钱吧!我在你们楼下。”

我“哦”了一下就挂断电话,宿舍里几双八卦的眼睛在等我的回答。

我说他在楼下,唐糖惊呼道:“你完了你完了,他心机太重了,他肯定一直在等你电话,就在楼下等啊!吃定你了!”

应该没人相信这些都只是巧合,只是我该如何才能从这些连环扣里逃脱?没人知道。我们太年轻,年轻到不会直白地说“不”。

我随便扎了一下头发就下楼了,他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一棵早已落光叶子的梧桐树下。看见我来,他从车里打开副驾驶的门,让我上车。

相比他下车和我聊,我更愿意上车和他聊。车让我从他的丑陋面容里找到几分颜面。宿舍的窗口挤着沈晴她们几个的小脑袋,我很高兴她们只能看到他的车而看不到他的脸。

我道了谢,他也不否认暗地的帮忙,只说:“年末晚会的赞助,你打算去哪里拉?”

我哪知道去哪儿拉赞助,我连校区都没出去过几次。进入外联部只是一个开始,我还真没想过后面的事。

他看我不说话,就接着说:“我带你去个地方,顺便谈一下赞助。”

我这才留意到他穿着正装,有着温润光泽的布料让他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我急忙说:“我都没打扮啊!要不等我一会儿,要不改下次?”

他发动了车,并没有让我下车的意思,随意地说:“你不用打扮,已经够好看了。”

于是,第二个称赞我“好看”的男人出现了。不知道是我学会了化妆的缘故,还是他习惯了自己的丑所以标准较低的缘故,又或者是累世姻缘让他迷失了辨别力的缘故,也许他只是开玩笑随口一说。总之,他说了。

我对这句话没有抵抗力,就像一个从不曾温饱的人突然吃到了大餐,他在我心里的好感度顿时上升了两级。

他带我去了一家很特别的咖啡馆。咖啡馆里摆满了郁郁葱葱的植物,上下两层,都是木地板、木桌椅,异国情调、色彩艳丽的桌布和椅垫,一楼挑高处还有一个秋千。

我看得心生欢喜,觉得人都静了下来。他熟识地和服务员打了招呼,带我去了楼上角落的大沙发座。

我还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咖啡厅。只在暑假时和金子奇去过一次小城的咖啡馆,那里的咖啡不比速溶咖啡好喝。

服务员随后来到,俯身轻轻问:“还是蓝山吗,李先生?”

李东明抬头看了我一眼说:“蓝山,一份蛋糕。”

我跟着李东明点了蓝山咖啡,这样就不会因叫错咖啡名字而死得难看。后来我才知道,蓝山咖啡是因产自牙买加岛东部山区的蓝山山脉而得名,纯正蓝山拥有所有好咖啡的特点,口味浓郁香醇,而且甘、酸、苦三种味道搭配完美,但是每年产量极其稀少,是咖啡中的“贵族”。

和李东明在一起,我的人生体验便从一个个顶点开始,只是彼时谁会在意到?因为他,后来很多年我都只喝这一种咖啡。

直到咖啡被端上来,我和他都没有讲话。我刻意沉醉于植物和咖啡的香气,看着窗外楼下往来的行人,这样就会忘记他异常突出的下巴和下巴上那张永远在爆皮的嘴唇。

他也没有说话,盯着半空在想些什么。我又开始觉得良辰美景却和他在一起,实在太过可惜。可没有他就不知道人生还可以有此良辰美景。这番盘算,十八岁的我始终是算不清楚的。

我隐约地爱上了北京,我相信北京还有更多的美丽和精彩。这是一个待我独自开发的宝地,和我对面这个人也无关。

咖啡端上来后,他把蛋糕递给我,一边喝一边对我说:“待会儿咖啡厅老板会过来,你不用说话,看着就好。”

我本来也不想说话,但他这样一说,我却有点不开心。说与不说是我的自由,我可以选择不说,但他不能剥夺我说的权利。我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嘴上和脸上却不敢张扬,只是乖乖地点点头。

老板来了,李东明没有起身,随手示意老板坐下,反客为主。

李东明口才极好,几句话说明来意,陈清利弊,铺陈对策,把老板说得一愣一愣。

因为他的分析,我才意识到这咖啡厅存在的问题,美则美矣,地段却偏僻。那个时候,没有大众点评、百度地图和各种手机软件,再好的酒也怕巷子深,这店里着实人气不旺。因为人气不够,销售量不够,每杯咖啡所需均摊的成本就过高,自然售价贵过一般咖啡店。这样的售价在这样的区域自然曲高和寡,任咖啡再好喝也走不长远。

李东明还说了一些非常专业的咖啡行业数据,我震惊又佩服。老板除了妥协也没有更好的出路,愿意以年末晚会赞助作为与学生会合作的第一步。

李东明也向老板保证了人流量和后期宣传案的计划落实步骤。老板喜形于色,给我俩咖啡免单。

经过这一役,我不由对李东明高看了几眼。在我关注他那张丑脸的时候,他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地去谈钱。我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观念和我哥那种蠢货有一拼。一不小心,我成了自己讨厌的那种人。

我要纠正我的想法,这是北京,这是北京大学,这是英才济济的精彩世界。我一没根基,二没特长,三没姿色,如果要想站住脚,就不能抱着一些自以为是的成见。我要好好地向李东明这样的人学习,只有学会了,自己能赚钱了,我才能自由地享受我想要的良辰美景与佳人。若想不受任何委屈,就要先受够委屈。

我不会再讨厌李东明了,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在为人处事和视野手段上,他甩我几个世界,我没有任何资格挑剔狂傲。

后来,李东明经常来找我,以各种好吃好玩作为由头。

沈晴和唐糖分别加入了天文学会和登山协会,很快成为了骨干。她们仍然无法接受李东明的脸,她们更爱听金子奇的深夜荤段子。我嘲笑她们是从没见过帅哥才会这么饥渴,也才会对李东明的长相那么歧视。

人的行为语言都是来自人的心,心缺什么就会对什么饥渴。那时正在热播《流星花园》,沈晴看着“F4”,头也不回地对我说:“没见过帅哥当然可怜,有帅哥却被猪拱了更可怜。”

唐糖补充道:“李东明那张脸分明更像猴子,不像猪。”

我被堵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每个小女孩心里都有一个“F4”,人帅、有钱、专一、仗义、不歧视女主角矮丑穷。事实上,我们遇到的男人通常是“丑、富”“矮、能干”“高、穷”“帅、无能”之间的某个选择项,选什么都亏欠自己。

不过,女孩都太高看自己,在男人的眼里,每个女人也都是一样的鸡肋选项:“美、脾气差”“丑、富”“温柔、穷”等等。几个条件里能同时具备两个优势已经不易,即使有两个优势还要看和男方的接纳点匹配不匹配。如果万一他就要求脾气好,那你美如天仙也是白搭。

回到我的这个选择题,金子奇的帅和李东明的才干,我选哪个?

在我犹豫的时候,李东明经常来找我就让我十分难受。唐糖和沈晴每次看到他的车停在路边,就会恶作剧地在宿舍大喊:“长脸来找你啦!汪佩佩!长脸来找你啦!”再后来,“长脸”更进一步衍生为“猿猴”,因为她们发现他走路驼背,手臂又不成正比地长。

我还是贪吃,几次三番被他挑的餐厅打动,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态去大吃大喝,在我一身寒酸地跟着他吃遍京城之后,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不再瘦得像个“非洲难民”。

这是李东明说的。他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明明长得很好看,却瘦得像个非洲难民。”

我又何尝不想对自己好一点。哪有女人生来就乐于奔波操劳。可是,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无依无靠、孤身飘零。我所有的辛苦,无非是为了以后不再辛苦——也许根本谈不上以后,我先要在当下好好活着。

年底跨年晚会时,我终于把所有打工录入的文件都交出去了。拿着尾款,我认真地去商场里逛了一整天,为自己挑登台演出用的新衣服。这是继班尼路之后买的第二件衣服,我不想再被嘲笑。

那是一条Vero Moda[3]的裙子,打五折,我仔细地问了店员“Vero Moda”怎么发音,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我现在在日本遇到小众的品牌依然会很认真地去问店员这品牌的发音。以至于,在巴黎参加时装秀的时候,把品牌名称的法语发音得太标准,设计师还以为我真的会法语,很是尴尬。

而当年嘲笑我“班路尼”的同窗们,现在还穿着和“Vero Moda”差不了太多的衣服。这个世界本没有真正的屈辱,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只要我们从不曾在任何嘲弄面前放弃自己。

晚会上,我穿着新裙子演完了一场感人至深的短剧。谢幕时,更感人至深的情景出现了,有人捧着九十九朵黑玫瑰上台送给我。

送花的人我不认识,卡片上留的名字是李东明。除了我们宿舍的人知道送花的主人长了一副猴脸外,其他人都沸腾欢呼,像参与了某个电视剧的群众演员一样入戏敬业。

因为是别人替他送上台,我骑虎难下,断没有在欢呼声中不收花的道理,也只有收了。于是,我被当众打上了标签:此女有主,男人避退。

李东明没有像上次一样在我下台后来找我,如果他找我,我还有把花还给他的可能。可他彻底隐身了,打电话不回,他并不打算给我拒绝的机会,显然机关算尽,没有给我一点余地。

那束花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我们宿舍。唐糖腾出一个大瓶子用来装花,摆在窗台最显眼的位置,直到全部枯萎。虽然他在我们宿舍的代号依然是猿猴,却因为这束花让所有人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奇妙的变化。我们都太小,小到还来不及考虑爱情。也有可能是我的世界太残酷,残酷到我无力考虑爱情。

两天后,晚上八点,学校突然开始预收下学期的书费。马上要回家了,我只剩下五十元,本来是计划留在火车上以防万一用的。面对五百元的书费,我一筹莫展。

这么晚,就是打电话回家要钱也来不及。在那个没有支付宝和网上银行的年代,随随便便的小钱转账都要两天。何况是马上要放假,大家都囊中羞涩,哪里去拿这五百元?

我们宿舍只有沈晴一个人是北京的,我问她:“可不可以借我五百元,开学时给你现金也行,我到家之后汇你卡上也行。”

沈晴说:“我回家问下我妈。”

晚上十点,沈晴来电话说:“我妈说我家也正巧没现金。”

五百元,在那个年代不算小钱,但也绝不算大钱。这么多年,我从没问过沈晴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无论她的话是真是假,我穷却是真的。即使我很努力地打工,努力到敲字敲到手腕肿痛,也无法改变我穷这个基本面貌,也并不能消减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外地女孩和沈晴这种北京女孩之间的天然障碍。我这半年所有的努力,竟然连五百元的信任都不值。

很多年后我经常对我的粉丝们讲,不要怕贷款,银行肯贷给你是因为你有还款的潜能。人最穷、最无力、最落魄的时候,你想借钱都没人借给你,即使你已经足够努力。

被嘲笑,累,饿都不曾打垮我。但这一次,我是真的伤了心。我几乎无力再去对抗任何歧视。父辈造就的我们前十八年的人生,已经成了我们无法抹去的烙印。只有经历过,才明白什么叫“生而不平等”。

我第一次主动给我妈打电话,半夜在冰冷的走廊里哭到说不出话。我妈以为我遇到了什么事,急得一个劲逼问我。我说我借钱借不到,没钱交书费。可我没法向我妈说清心里的屈辱。

我妈也丝毫不能理解,在对面埋怨我说:“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都不知道省着点花,现在哭有什么用。人缘那么不好,没男朋友就算了,连个靠得住的女朋友都没有……”

我听不下去,挂断,抱着电话站在白炽灯和地砖一样惨白的冬天里,孤独一人。

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我以为是我妈打回来的,到底还是亲妈。我接起来,准备听她继续唠叨,即使唠叨也是好的。可惜不是,是李东明。

我的声音显然还带着哭腔,他一下就听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也正缺一个听众,便唠唠叨叨兀自说了个痛快。我还没说完的时候,他打断我的话,说:“下来吧,我到你们楼下了。”

我说宿舍已经熄灯了,楼下肯定被管理员锁了门。他说他已经让管理员打开了门。我匆忙穿上外套,走出门。

他的车停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像一匹无人可及的白马。他站在车前,着急地望向宿舍门口,看到我才安心地迎过来,安慰说:“上车说,小事情,别哭了。”

我上了车,车里暖气开得很大。他又确认说:“冷不冷?够暖吗?”

我说够了。他拿出他的又长又大的钱包,把里面的钱全部抽出来说:“别再为这些小事哭,你告诉我就好了。”

我目测这沓钱有几千块,便不敢接,推却道:“我只借你五百,等我到家就汇给你。”

他低头找到了我的外套口袋,把钱一把塞进去。我匆忙去口袋里掏,却被他连手一起紧紧地握住。我试图挣扎,但他不放。他只说了一句:“在你还一无所有的时候,让我照顾你。”

我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怎么都止不住。他把我的眼泪擦了又擦,赶我走。

“管理员还在等你锁门,回去吧。我明天要去三亚,不能送你,到家给我打电话。”

我握着这笔“巨款”回到了宿舍。命也,运也,缘也,在这样的时间点上,他足以“买断”我的依赖。

女人再强都有脆弱的刹那,何况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如果时光倒流,金子奇也无法胜过李东明分毫。

这场游戏,一开始就知道了输赢。所以,即使我一直艰辛地爬行在职场上,但我对所谓的“傍大款”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审判。没有人知道别人都经历过什么,如果在你最危急的时候,有人伸出了手,又有几人真的会宁死不屈?

回家后,我妈问我后来怎么交的书费,我就把李东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这是我悲剧的开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妈说她要感谢一下李东明,我说不用,就被她骂没教养,软硬兼施地要去了李东明的手机号码。马上,我就听到我妈用近似于谄媚的语气在对李东明表示感谢,还不忘让他多多照顾我。

隔着电话,我都能感受到李东明的莫名其妙。在他眼里,无非是拿出几顿饭钱借给我通融几天,而我妈作为我的母亲,兴师动众地给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他打电话,至少说明了她是默许了李东明和我交往,无论这种交往是朋友关系还是男女朋友关系。

这就很尴尬了。

如果李东明只是拿我当失恋后过渡期一起吃饭聊天的路人甲,我妈这个举动实在是非常丢脸,似乎是要早早帮我找个金龟婿一样,虽然她一直是这么想的。如果李东明真的是想和我发展成男女朋友,在我并不愿意的情况下,我妈这么做相当于是断了我的后路,要把我逼上梁山。

我宁可相信李东明是前一种情况,我宁可让我妈丢我的脸,也不愿意被逼上梁山。我接过电话跟他说:“你别误会,我们家的人就是特别客气,而且这事确实非常感谢你。”

李东明轻笑一声,问道:“我误会什么了?”

我被他反问得哑口无言,没法解释,把自己吊在了半空。他听着我在电话这边沉默,大笑起来,说道:“我答应你妈会好好照顾你。我说到做到。”

我有点急了:“我不用你照顾!”

他根本不理会我的情绪,继续说道:“你开学以后也别打工了。你妈说得对,女孩子总熬夜不好。以前听你提起打工的事,我也不好直说,现在你妈都说不同意了,我就直接帮她办了这事。你每个月打工赚的钱也不多,我到时让人每个月汇钱在学校发的那张卡上。女孩子嘛,对自己好一点,喜欢写小说就继续写,多出来的时间还可以去逛逛街,买点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心情非常复杂。

对于那个年纪的我来说,有一笔生活费能够让自己安心看书、写小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我做梦都想能够再放纵自己去吃一次麦当劳,没有别人,只是我自己,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就享受在不用担心用光钱的开心地反复买东西吃东西的感受里。

我已经太瘦了。虽然这是她们所要的美,却是我克扣自己的餐费买化妆品,从被动饥饿的痛苦里得来的。我要化妆,我要自律,我要打扮,所以,痛苦也就痛苦了,瘦也就瘦了,这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想成为琪琪那样的美女。

李东明的出现,证明了“美”是有效的。如果不是我瘦了,爱化妆了,爱打扮了,他还会记得我吗?他早就和我说过话,在入校之时就见过了,但是那时候,他从没主动请我出去吃饭。如果不是在演讲比赛上,他看见了变美后的我,他还会记得我吗?食色性也。人都只记得琪琪和金子奇那样长得好看又打扮得好看的人。这是人的本性。

我喜欢写小说,但我更喜欢我自己成为我人生的最美女主角。十八岁,考上了北京大学,离开家,有了些许的钱,第一次有权利主宰自己的人生,哪怕这主宰只是吃一顿麦当劳,买一件谈不上品牌的衣服,用几件三无系列的化妆品。

现在有一个人,他可以让我的主宰变得更自由、更幸福、更美好、更有尊严,我自然是心动的,我再也不想被宿舍里的人嘲笑,我再也不想站在化妆品柜台前看着那些美丽的化妆品而被上面的标价吓得躲着柜姐走,我再也不想每次参加正式活动只有一条裙子拿得出手。可是,人生里,真的有这么好的没有代价的事情吗?

我迟疑着,拒绝道:“我干吗要你的钱?我妈不给我,我自己也可以养活我自己!你给我算怎么回事!”

李东明显然已经摸透了我的秉性,笑道:“算借啊!我看好你,等你的小说出版了,成为大作家,你再还给我。也不要利息,到时候多给我签几个名就行。”

我的小说在网上已经有了一些固定的读者,虽然还没有红,但红应该是早晚的事。有多早,有多晚,我却不敢确定。

我说:“那如果一直不红呢?一直没出版呢?”

李东明笑得很开心,像嘲笑一个小孩子的语气:“我拜托你!你好歹也是北大经济系的,毕业了找个好工作也不难吧!工作了以后每个月还我一部分。这样,我们还能找个理由一直见个面聊个天,也算好校友啊!”

这次我真的想通了。北大就是一个金字招牌啊!只要我能好好毕业,这点钱也确实不算什么。我这不过是透支了未来的钱而已嘛!说白了,这来来去去也只是我自己的钱,他借我,是我欠他一个人情,但是也没啥大不了。有了钱,就等于有了时间,我再也不用接那些徒耗时间的录入工作,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体悟生活写自己的小说,说不定红的时间会缩短,也许很快就可以结束他借我钱的局面。

这样一想,我彻底通透了,答他:“好,算我借你的!你帮我的这份情谊,我记住了。以后一定报答!”

他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说道:“好好好!苟富贵勿忘我啊!”

金子奇知道我回来以后,就一直用BP机呼我出去玩。可我被未来的美好景象迷住了眼,只放纵自己在写小说的快乐里。一时之间,我是整个论坛小说更新最快的写手,风头一时无两。

终于有一天,金子奇急了,找了个理由缠着我哥来了我家。我正衣衫不整在我哥房间用他的电脑写小说。对,我爸妈给我哥这个只会用电脑打游戏的败家子买了台最新款的电脑,却让我这个北大的高材女天天耗在网吧里为了赚点零花钱刷夜。至于我哥已经买了一部手机,而我还在用他两年前淘汰下来的BP机这种事情,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金子奇和我哥推开门时,我的头发已经两天没洗了,缕缕分明地顶在脑门上。

金子奇爆笑道:“北大把你怎么了?咱不去了!”

我把咬了一半的苹果朝他脑门砸过去。我哥觉得我给他丢人了,催着我:“赶紧去洗澡,晚上出去玩!”

我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反正最丑的样子已经被他们看见了:“去哪儿?爸妈肯定不让我出去!”

金子奇夸张地捂着眼睛说:“你赶紧去洗澡吧!我都没眼看你!”

我哥分别给了金子奇和我一个白眼说:“爸妈去咱爷爷家了,别废话!赶紧,良宵一刻值千金!”

傻货!我哥连一句正经的诗词都不会用。我也懒得纠正他。

我洗澡化妆的工夫,就听见这俩人敲了十几次门,都快被他们活活烦死了。

想着好歹是半年以来第一次见金子奇,我把我唯一能上得了场面的一步裙穿上了,就是在上李东明的车让我出丑的那条。

在我把头发吹成大卷的时候,我听到我哥大号着砸门:“都快天亮了!你什么时候变这么磨叽的!!嗷!!!”

我涂上口红,终于可以出门。一开门,我哥和金子奇在沙发上齐齐地瞪着我,半晌没有人说话。我以为我哪里穿错了,转身回到屋里又照着镜子看了看。

镜子里的我,和半年前截然不同了,皮肤的瑕疵在完美的底妆下消失无踪,眼妆微醺更显眼波流转,口红色娇却不艳,融在整体妆容里刚刚好,头发翩软蓬松波浪而下,修身的一步裙在消瘦的身形上笼出了本应只属于女人的S曲线。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读书的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了,我是和琪琪一样的美人了。

我重新走出门,金子奇和我哥已经站起来,金子奇恢复了嬉皮笑脸说:“你这半年没少捯饬啊!”

我哥反身给他一拳说:“我警告你,这是我妹!你小子不要动歪心思啊!”

金子奇非常利落地反手把我哥撂倒在沙发上:“是你妹咋啦!”

我哥胳膊被制住,只有叫苦连天的分儿,连忙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吵吵嚷嚷地出了门,我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酒吧。金子奇和我哥一样,还是那么没心没肺,丝毫不变。

路上,我哥向我炫耀他和金子奇在小城里混得有多风生水起。其实,金子奇和我联络得这么紧,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我哪会不知道他们的事。无非就是多泡了几个妞,多打了几场架,多去看了几场金子奇他们乐队的、演出。最大的新闻就是小城开了这家“很时尚”的酒吧,号称全省第一,老板是个法国人。除了酒吧,我对其他的一点也不感兴趣。

小城的人随便盖个几层小楼也敢取名“国际贸易中心”,再用十分浓烈的红色廉价霓虹灯圈出这几个字放在楼顶,最好是中间还要有哪个字的灯突然不亮了,就变成了缺鼻子少眼的地标logo。

我哥这张嘴形容过的地方,永远都要再打几分折扣。这个小小的城市,我生活了十几年,这里面的诚实和浮夸,我都太了解了。

酒吧应该是好玩的,我在北京从来没去过,因为没钱。在高中更没机会去,每天两点一线上学回家,除了准备高考,恨不得连吃饭的时间都节省下来。这次我哥竟然脑子开了窍肯带我去看看,真是再好不过。

好不容易见到金子奇,我很怕和他说话一多就被我哥发现我们一直私下联系。我哥是个大嘴巴,万一告诉我妈,又是一起家庭风波,我妈又该找借口威胁我扣我生活费了。酒吧人多,热热闹闹的也省了多费唇舌,只看着他们帅帅地玩耍就好。

这天晚上,雪下得很大,我哥和金子奇陪着我坐了几站公交车去酒吧。我在想念李东明的路虎。如果我够有钱,我可以和金子奇玩得更开心一点,可现在我只觉得冷。

金子奇和我哥正在热烈地讨论一场无关痛痒的球赛,对手队从主攻到后卫都被他们骂成傻子。球赛真的是纯男性荷尔蒙掌控的东西,大概我天生只适合码字,连听都懒得听。

北京从没下过这么大的雪。路边绿化带里的冬青都不见了,变成一坨一坨雪白的小土丘。大雪盖住了以往街道上的泥污水渍和满地烟头,这城市冰清玉洁得像个月上宫殿。

金子奇碍于我哥,并不与我多说话,只趁我哥不注意时向我眨眨眼睛。他还是很帅,没有任何变化,如同这座城,安闲清寡,所有的喧嚣热烈都是不被记忆的秋风落叶,自以为逍遥而已。

很多年后,北上广的一大批人选择逃离北上广,回到像小城这样的地方。我相反,我选择来了香港。因为生于小城,长于小城,在这里留下爱恨情仇,有过挂念有过厌弃,就了悟了一切的闲适和困顿。知之太深,没有一丝妄想,就再也回不了头。

我骨子里是不属于小城的,灵魂有着自由的渴望。

同样的,还有苗凯。

我见到苗凯在台上弹吉他的一瞬间,就觉得他不属于这里。留在这里,要么需要足够的无能,要么需要足够的淡泊。他偏偏都不是。我也见过金子奇弹吉他,再早点还见过我哥弹吉他,可是没有人像苗凯一样,他和吉他是一体的,摄人魂魄。

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在意过他?我回忆里只有琪琪在网吧角落里那张精致的脸。是嫉妒?难道我第一次就嫉妒了毫无瓜葛的琪琪?自古红颜多薄命,她真是美得很无辜。也许是她潜意识里对苗凯的占有欲和防护心,使我在一开始就对苗凯避之不及。避了半年之后,回到这里,和他面对面。他一直看着我,吉他在唱歌,我应该没看错。

半年前,我会避开,我无法抵抗琪琪的美丽,我没信心。现在我不会,我了解自己,了解这半年的变化,从身到心。

苗凯了解他自己吗?他非池中之鱼,琪琪只是他的遮目一叶。这又关我什么事呢?连金子奇都未必与我有关,如果我选择李东明。不,我开始恶心,在苗凯这里,我连“李东明”三个字都不愿意想起,更别提那张脸。

如果女人的第一次真的重要,我更愿意把它给一个我真心喜欢的人,哪怕从此不见。这人未必是金子奇,这人必不是李东明。他们说一醉解千愁,我只想知道在不考虑该死的家庭氛围、小城的死气沉沉、金子奇他们这群人醉生梦死的情况下,我会如何选择,我会想起谁。

琪琪又漂亮地出现了。她还像夏天时一样美。我却再也不像夏天时那样被她的美震惊。我也美起来了。

在美和美之间,只有相安无事或者你死我活。本来就该相安无事的我和她,我希望一直相安无事下去。可是,我喜欢上了苗凯,在第一眼看到他抱着吉他在台上时就喜欢了,我执着地想借着酒意去看看我的心,我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也许,如果我一直不肯承认,他就会重新回到一个陌生人的状态里,在我的世界里隐身,就像从未出现过,就像那天我在网吧里见到他和琪琪时只记得了琪琪忘记了他,就像他弹着吉他唱着歌即使望着我,我也可以毫无感触地认为他是在看别人。

为什么是他呢?那个让我一瞬间怦然心动即使拼命控制却无法控制的人,竟然是他。

让我喝酒吧!醉了后看看心里最真的那个答案。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家人聚会以外的环境下喝酒。因为笃定了这个心思,当琪琪开始和所有人拼酒的时候,我没有喜恶,只有跃跃欲试的小情绪,像等着属于自己的一场戏正式开演。

我旁观着,多么新奇有趣。他们说玩真心话和大冒险,听着规则,就知道这是我的冒险一夜。我永远不会对他们说出一句真心话。因为此时此刻,我也在等我的真心向我揭下面纱。

我的同意让所有人都很吃惊。可是有什么好吃惊的。人容易被别人的表面迷惑,难道他们都以为我真的是“乖乖牌”?

苗凯的表情难以捉摸,也许是动心干扰了我的判断,我怕和他四目相对,那让我有眩晕的危险。

我哥竟然是最兴高采烈的一个,我猜他对琪琪有非分之想。琪琪对金子奇冷嘲热讽逼酒多时,不知道是演给苗凯看还是真的对金子奇有意。金子奇对琪琪没有刻意迎合,也没有明显拒绝,碍于我哥,对我表面上也不十分亲密。

苗凯最冷漠,比我更像等戏开演的职业看客,好像琪琪不是他女友,金子奇和我哥不是他的兄弟,对我说的仅有的一句话也充满了挑剔和挑衅。

他怨我没有给他的曲子填词。他该怨我。我也怨自己。我竟然只记得琪琪,不记得他。为什么第一次是在网吧见他?如果是在这里,他就像一个凌厉清高的天神,我怎么可能不记得他?

一切都晚了。我对一个有女朋友且不喜欢我的人动了心,这是一个最悲剧的爱情小说开头。我的人生,我的故事,我的小说,我这个女主角,马上要败得一塌糊涂。

我郁闷,仰头默默地一口气喝了半瓶啤酒。这个举动吓到了金子奇和苗凯,他们都转过头看着我。金子奇的眼神是责怪和心疼,而苗凯……

苗凯,你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海,连光亮都是深邃的,你闪过的是什么样的情绪,我为何什么都看不懂?你弹吉他的时候是在看我,对吗?那为什么下台后一直沉默?因为琪琪?你是真的爱她吗?还是就像金子奇说过的,对她只是有着愧疚?

苗凯不经意地笑了笑,举起酒瓶,轻轻地碰了碰我的酒瓶。我举起酒瓶,打算把剩下的半瓶也干了,金子奇一把抢了去,替我干了。

琪琪和我哥不明就里,玩兴正浓,催着开局。第一轮败的是我哥,没人感兴趣他的真心话,可他偏要选真心话,实在让人扫兴。金子奇明显不过脑子,随口问:“最喜欢哪个女朋友,为什么?”

一问完,琪琪就炸了,道:“谁让你问这么白痴又没技术含量的问题?!”

我哥没心没肺捡到宝一样匆忙逼大家开新局,随口回答道:“都一样喜欢,能上就行。”

这答案遭到全场鄙视,我真是莫名耻辱。琪琪更是不依不饶,倒满一整杯纯的威士忌,推到我哥面前逼他喝下去。我哥不干,金子奇掰过我哥的头,琪琪迅速地抬手把酒灌到我哥嘴里。

我哥被灌得眼冒金星,哭号道:“你们还是人吗?小佩你也不拦着!”

我白他一眼,说:“欠灌。”

大家这才哄笑着开了新局,输的是琪琪,我哥脱口而出:“胸有多大?”

苗凯拿起果盘的一块西瓜隔桌甩到我哥脸上骂道:“你当我死的啊?找揍是不是?!”

我哥丧着脸,指着金子奇说:“那他和琪琪勾勾搭搭你也不管,我问问怎么了?”

苗凯还没回话,金子奇又一把掰过他的头,琪琪又顺手灌了他一杯酒。这次灌得凶,我哥眼泪鼻涕一大把。

金子奇骂道:“你真是欠酒喝,脑子能赶上你妹十分之一也好。”

这话冲了我哥命脉,他撸起袖子,涨红了脸,冲着金子奇嚷嚷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想泡小佩,先过我这关!我脑子不好,你好到哪儿去啦?走着瞧!来!”

金子奇这层窗户纸被捅破了,几个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最镇定的是苗凯,当然也确实不关他的事。

我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仔细地看了他的表情,依旧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在干吗,我该担心什么,该担心他什么都没有,还是该担心他有些什么。

琪琪就在我们旁边,她对苗凯的付出,这几个人包括我,都清清楚楚,我不想做个横刀夺爱的人。琪琪的态度开始让人迷糊,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她一直跟金子奇开非常过分的玩笑,也有非常亲密的身体接触,比我和金子奇看上去更亲密。她是担心苗凯还是担心金子奇?或者,她只是单纯地不打算对我友好?

从我见到她开始,她就几乎没有正视过我。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在网吧角落附和微笑的琪琪不见了,我暂时还不知道原因。

游戏进行下去,我想听琪琪的真心话,也想听苗凯的真心话。我最想了解的人还是苗凯,我想知道琪琪在他心中的分量。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确实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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