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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罪与罚(二)

第一节

他躺卧着很长时间,有时似醒非醒的,他看看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但他总是不想起来。不久,他看天已经渐渐发亮了。他仰躺着,为方才的昏乱而迷茫着。这时,大街上传来尖厉而绝望的喊叫声,这种奇怪的哭喊声,每夜两点钟后在窗下都可听见的。现在这声音把他弄醒了。

“哦!醉汉从酒店里出来了,”他想,“过了两点了。”他于是一骨碌跳起来,像有人把他从沙发上拖起似的。

“什么!两点又过了!”

他坐在沙发上——又想起一切了,一刹那,他又想起一切事情了。

在最初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要疯了。他浑身颤抖;这颤抖是在睡觉时发的热病而起的。此刻,他忽然抖得非常厉害,他的牙齿咯咯地响着,四肢也在抖。他开着门倾听着,屋内一切都在睡眠中。他惊异地看着自己和房中的一切,对于自己在晚上怎样进来而不敲门,不脱衣地卧在沙发上,并把便帽戴着。现在便帽掉在枕头边的地板上,这些他觉得有点儿惊异。

“如果有人进来看这样情形,他不要想我是喝醉了,但是……”

他走到窗前一看,天已经发白了,他把自己从头到脚,所有的衣服,很快地打量一番,看看有没有痕迹,但不能如此一看就算完事,他冷得发抖,只好把一切衣服解下,再仔细地看一看。他把一切衣服内外都翻开检查,再三反复地检视着。

除了有一小处看见有几滴干血沾在他裤子的边缘外,什么痕迹也没有,他于是拿来一把剪刀,立刻把裤边剪去了。如此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他忽然又想,他从老太婆箱里拿出来的钱袋和别的东西还在衣袋里!当他查看衣服时候,竟没有把它取出来藏好,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它们。现在想起来了,他立刻去把它们捡出来,放在桌上。当他极力把一切东西都取出了,并把衣袋反复翻转,看没有东西了才停止,他把那一堆东西移到墙脚去。把纸片和破布都丢在地上,然后把一切东西都放进纸下的那个洞中:“它们进去了!钱袋和其他都看不见了!”他高兴地想着,又呆呆地看着,看那洞特别地高高凸出。他又恐怖地发抖。“天哪!”他怀疑地低语道,“这算怎么一回事?算是藏放好了吗?就那样算了吗?”

他没有想到有饰物要藏,他一直只想钱,所以没有一个藏放的地方。

“现在,我有什么开心?”他想,“藏东西是这样的吗?我真的没有理智了!”

他疲乏地又在沙发上躺着,发着一阵难受的战栗。不由自主地从身边的椅子上取出他的冬季旧制服(这衣服虽已经破烂,但还比较暖和),盖在身上,于是又沉入恍惚迷离状态中了。他失去知觉了。

不到五分钟,他又跳了起来,立刻又在一阵狂乱中去寻找他的衣服。

“怎么事情没做完,又去睡啦?啊!我还没有把袖子下的活结取掉!我忘记了,把那件事情忘记了!那是一个证据呀!”

他连忙把活结弄掉,匆匆地把它裂成碎片,然后把这些碎布片丢在枕头边的衬衣里。

“无论如何,破衬衣的布片不能有疑点的,我想不会,我想不会,无论如何!”站在房子当中,他反复着说,又烦恼地集中精神注视着他的四周,以确信什么事情他都没有遗忘。他觉得他的精神,甚至记忆力,最简单的记忆力都失掉了,这是一种最难耐的痛苦哇!“这一定还没有降临!这点绝不是对我的惩罚吧?来了!”

他从裤边割下的破布,确实丢在房子当中的地板上,无论谁进来都看得见!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昏乱了似的喊着。

于是他脑中来了一个奇怪的想念,他以为所有的衣服或许全有血迹,他没有发现注意到,因为他的观察力已经没有了……他的神志蒙蔽了。……忽然他又想起钱袋上也有血!“嗯!那么衣袋上也有血了,因为我把湿钱袋放在我的衣袋中的!”

于是他又把口袋翻了出来,真的——衣袋里子上有痕迹,有血污!

“可能我还没有丧失理智,我还有些理性和记忆,自己还能猜想出来的。”他想着叹了一口聊以自慰的气。“那只是热病在作祟,片刻的昏乱而已。”于是他把左边的整个裤袋扯割了。这时太阳照在他的脚上和鞋上;鞋上边的袜子,他以为也许有痕迹!他把鞋子脱了;“真的确有痕迹!袜子浸着血了。”他想一定是不小心曾经踩到血泊上了……

“现在怎么办呢?这些破布和裤袋,我该把它放到哪里去?”

他把它们紧握在手中,呆立在房子中。

“丢到火炉中吗?那他们先要去搜查火炉的。把它们给烧了?那又用什么烧呢?火柴一根也没有。不,不如拿出去,扔在外面。是的,还是扔了好。”他反复说道,又在沙发上躺下,“要快,就在这时候,不可再耽误了!……”

但他的头却倚在枕头上。他又打着寒战,拉着上衣盖着。

在很长的时间里,他的大脑里曾经产生过“要快,就在这时,抛到外边去,把那些东西全扔了,看不见,就没有关系了,要快,要快!”的想法,他几次想从沙发上起来,但他不能够。

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把他弄醒了。

“开门哪,你是死是活呢?还老是这么睡着!”娜斯塔霞喊着,并用拳头敲着门,“他一天到晚像猪一样地打鼾!他简直是一条畜生,我对你说开门。已经过了十点了。”

“也许他不在家吧!”一个男人的声音。

“哼!这是看门人的声音……有什么事儿?”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心跳动得都痛起来了。

“那是谁把他的门关上呢?”娜斯塔霞不信地说,“他把自己门闩在里向呢!好像他有什么东西可以偷似的!开门哪,蠢货,醒醒啊!”

“他们究竟有什么事?看门人来做什么?一切被发现了吗?是抗拒还是开门呢?不管了……”

他曲着身体向前,把门打开了。

他的房间小得不需要离开床就能开得着门。前面是站着看门人和娜斯塔霞。

娜斯塔霞用惊奇的样子凝视着他。他以不屑的、狠狠的眼光斜看着看门人,看门人不作声,拿出一张叠成对折,而且封上火漆的灰纸。

“公署送来的一份公文!”他把纸递给他的时候,这样说着。

“什么公署送来的?”

“当然公安局来的传票,传你到局里去。”

“为什么到公安局?”

“我怎么知道?叫你,你就得去呀。”

那人注视着他,并往屋里溜了一下,就转身出去了。

“他确是患病了!”娜斯塔霞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门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一会儿。“他昨天就害着热病了!”她继续说着。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答话,手里拿着公文,并不想拆开。“你不要起来好了,”娜斯塔霞见他的脚垂下沙发,很可怜似的说道,“身体不好,那就不要去好了;何必着急。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他看一看,发现自己右手拿着破布条、袜子和口袋破布。可见他拿在手中睡着了。他曾想过这事,他记得他在热病中曾醒过来,曾把这些东西紧握在手里,后来又睡着了。

“看,他拿着破布睡觉,好像握着一件宝贝似的……”

娜斯塔霞哈哈大笑起来。

他立刻把它们塞进大衣去,并定眼注意看着她。那时虽不想着一切,但他觉得对于就要被捕的人,谁也不想做出什么行动的。

“但……警察呢?”

“你且喝点儿茶去吧!好不?我给你拿过来,那里还留有一点儿。”

“不必……我就要去了;我立刻就去了。”他说着,就站起身来。

“你万不能走动!”

“我这就去。”

“不管你了。”

她和看门人出去了。

他立刻跑到光亮处查看着袜子和破布。

“有污斑,不是很惹眼;全盖上了灰尘,给擦了,已经褪色了。如果不注意,是不会辨出什么东西的。娜斯塔霞站在那边想不出的,谢天谢地!”他又打了一阵战栗,把公文的封口弄掉了打开看,他看了又看,这才明白了。这是公安分局送来的一个平常传票,在那天九点半到分局办公室去。

“这一桩案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和警察从来没有交涉!为什么正好在今天呢?”他在苦闷迷乱中想道,“天哪,但愿没有什么事就好了!”

他跪在地上祈求,又不觉大笑——并不是笑祈求,而是觉得他自己好笑。

他慌忙地抓着衣服,自语着:“如果我如此完了,那我就完了,我不以为意!把袜子套上吧?”他忽然怀疑着,“袜子要更弄得脏些,那斑痕就被掩盖了。”

他刚把袜子穿上,又匆匆地把它脱了,但一想自己再没有别的袜子了,只好把它穿上——他又自笑起来了。

“这些都是长期形成的习惯,都是相对的,这一切不过是形式而已!”他这样想着,浑身颤抖,心头浮起了这样的念头:“算了,我穿上去好了!”

但他大笑后便是失望了。

“不,这怎么能行呢……”他想着,脚在发颤。“可怕得很!”他低语道。他的头因害热病而昏眩。这是一个计策!他们把我诱到那边,用各种手段来套我的,当他走到楼梯上去的时候,这样想着——“最讨厌的是我神经昏聩了……那样我会乱说出什么蠢话来的……”

他在楼梯上又想起了那些放在墙洞里的东西:“无疑地,要在我出门的时候他们来搜查一番。”他突然想回来,但又为那股轻傲的气势(即使可以如此说吧)所劫持,他手一摆,立即往前走了。“算了,把这事完结了吧!”

那几天简直没下过一滴雨,所以街上热得难受。灰尘满目,瓦块乱堆,肉铺和酒馆又发出各种臭味,熏蒸煞人,到处排列着芬兰小贩和破损的马车。日光直射着过来,把他的眼炙得非常难受,觉得头晕——一个发热病的人,在火似的日光底下出门,是容易这样的。

当他走到大街转弯的时候,在一阵颤抖地回忆中,他望了大街一眼……并望着那所住宅……立刻把眼光转开去了。

“如果他们来问我,我就告诉他们吧!”当他走近公安局的时候,心里想到。

公安分局离他家大概有四分之一俄里的路程。那是最近才搬过来,在一座新式房屋的四楼的一套房间里。他曾到过公安局旧的办公地址去过,只是待了短短的一刻钟,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走进门口的时候,看见右边的楼梯,有一个仆役手里拿着一个簿子上来。“那一定是个看门的;那么,办公室一定在这边了。”他以为也许就是这边,便又回头了。也不向任何人打听。

“我走进去跪倒,把一切事都招供了……”当他走回四楼时这样想着。

楼梯又陡又狭,还有一些污水泼上,湿滑得很。那住客的厨房对着楼梯几乎整天开着门。一股异味和闷热透出来。在楼梯上下拿着册子的看门人,兵士们,以及各色各样的男女。办公处的门也开着了。仆人们在里面侍候着。那里热死人,还有一股髹漆与柏油混合的令人难熬的气味发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往前走到另一间房去。所有的房间多是狭小的,低而倾斜着。他不耐烦地直往前走。也没有人注视他。在第二间房里,有一两个职员坐在那里抄写东西,他们的穿着只是比他稍微好一点点,样子都很古怪。他走向一个职员前面。

“有什么事吗?”

他把公文给他看。

“你是一个大学生吗?”那人看了公文后,问道。

“是的,以前是大学生。”

那个职员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看起来心情并不好,眼中显出一种漠然的神色。

“从他这边恐怕得不到什么的,他对于任何事是如此漠然。”拉斯柯尼科夫想着。

“进去见那书记官吧!”那职员指着远处的房间说道。

他进了那间屋子(按顺序是第四间),屋子很小,里面挤满了人,他们穿的比外边的人要讲究得多。里面有两个女人。一个穿着一套孝服,坐在书记官的对面,正在写着他叫她写的东西。另外一个很胖的女子,脸上有着红疙瘩,穿得华丽至极,胸襟上插着一个像碟子般大的饰物,站在一边等待着。拉斯柯尼科夫把他的公文呈递书记官。他看一下,然后说道:“等一下!”然后仍然转向那个戴孝的女子。

他呼吸得渐渐自然些了:“绝不是那一回事儿!”

他开始恢复了自己的信心,并告诫自己要胆大心细。

“真笨,盲目的惧怕,会把自己害了呢!嗯!……可惜这边空气不好,”他继续说,“闷死人……这边特别叫人迷糊……人的思想也是如此……”

但他觉得有一种内在的不安,恐怕自己失去自制;他想抓住一桩什么事情,好把心思贯注在上面,抓住一点儿别的事情,但他一点儿也不能。可是那书记官却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想由他那边观察,从他的脸上探出点儿事情出来。

他是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脸色黝黑而俊俏,年纪似乎比他大一点儿。他穿得极阔,纨绔儿似的,头发向两边分开,梳得很光滑,他的雪白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胸口上悬着一条金链。他和在那房里的一个外国人说着几句法国话,说得很流利。

“卢伊莎·伊万诺夫娜,你坐着吧!”他顺口对那位穿得华丽的红脸女子说,虽然她身旁有一把椅子,但她好像不敢坐下去似的。

“谢谢你!”她回答时,发出一阵绸衣的窸窣声,她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她的飘洒的青色衣服边缘,饰着白色花边,在空中飘动活像一个气球,几乎占满了半间小房。她的身上发出幽馥的香气。但她很觉不安,看见自己占满了半间房子,又发出这样芬芳的香味;虽然她是微笑的、傲慢的,而且带着媚态,但还是有些局促不安。

那戴孝的女人办完了案,正要站起来离开,忽然听见一阵喧哗,一个军人极有神气地走进来,一边走着,一边摆着肩膀。他把那有帽徽的帽子扔在桌上,兀自坐在摇椅上。那美丽的妇人一见到他,便从座上站起,面露喜色和他行礼;但军官却不理她,弄得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是副督察长,蓄着短而红的胡须,在嘴唇边平均地分着,小小的脸部,除开一种不屑的姿态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带着发怒的眼睛斜看着拉斯柯尼科夫,他的衣服太不像样了,这和他的态度举止简直不搭配。拉斯柯尼科夫也傲然似的直看着他,因此更使他冒火了。

“你来干什么的?”他喊着,这个乞丐似的人显然并没有被他的高傲的神气所吓倒,这使他多少有点儿奇怪!

“我被传了……有公文的……”拉斯柯尼科夫嗫嚅着。

“为着债务,向这位大学生索债!”书记官放下文书,立刻说。

“这儿,”他把一张文件丢给拉斯柯尼科夫,指给他看,“看那个!”

“债?什么债?”拉斯柯尼科夫想道,“然则……那……绝不是那回事情了。”

他高兴得忘形了,他觉得有一种不可形容的快慰。一块石头从他的心头落下了。

“请问先生,叫你在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那督察长喊着,不知为什么缘故,好像把他惹恼了,“不是叫你九点钟到吗?现在已经十二点了!”

“文书在一刻钟前才送到我手上呢,”拉斯柯尼科夫不客气地大声答道。他自己也觉得出乎意料地恼了似的,在这里面他似乎得到一种欣慰。“我有热病,到这边来已经够了。”

“不要嚷嚷!”

“我没有嚷啊,我很平静地在说话,你自己嚷啊。我是大学生,不容人家斥骂的呢。”

副督察长十分愤怒,起初他是口急不择言地说话。现在他从座上站起来。

“安静些!这儿是公安局的办公室。不要乱来,先生!”

“你也在这儿啊,”拉斯柯尼科夫喊道,“你不是口吸烟卷又破口喧嚷,你对我们也似乎太失礼了。”

他说完这话,觉得有一阵莫名的快乐。

书记官看着他哧地一笑,那气恼的副督察长却恼羞成怒了。

“那不关你事!”他不自然的大声答道,“请你写张辩诉书吧。拿给他看看,亚历山大·格里戈列维奇,有人控诉你!你欠债不还!哼,确是一位了不起的!”

但是,拉斯柯尼科夫根本听不进去,只是拿着文书,想要找一个辩诉。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看不懂。

“这是什么?”他向书记官问道。

“是一张追索债务的诉状。你得还款,并付所有一切讼费,等等,或者写一张字据,说明你什么时候还钱,同时答允未还款之前不会离开京城,并不变卖、藏匿你的产业。债主有权拍卖你的财产并根据法律对你提出指控。”

“可是我……并不欠谁的债!”

“那不关我们的事。这是一张一百一十五个卢布的借据,法律证明应当偿还,现在他拿到这里来追诉,那是你在九个月以前交给承审员扎尔尼岑的遗孀的,扎尔尼岑的遗孀又转付给七等文官切巴罗夫。现在,该借据已经递交到我处,所以传你来进行答复。”

“她是我的女房东啊!”

“她是你的女房东又怎样?”

书记官露出一种怜悯而殷勤的笑容看着他,却又带着一种冷峭的神气,这好像看着一个初次新来的人的样子——他似乎还要说:“哦,现在要怎样呢?”这些负债字据,诉追讼状!现在还值得他关切注意吗?他站着、看着、听着,答着,甚至自己问着,这全是不由自主的一切。他觉得自己胜利了,脱离难关了,这一切思想当时充满着他的整个脑海,一点也不推测将来,不分析,不猜测,不置疑。这正是满心的、直觉的,完全是本能的欢喜。但正在那时,有件事情,办公室里好像要爆裂似的。副督察还在为着拉斯柯尼科夫的傲慢而震怒,急想恢复他的受伤的威严,便对着那不幸的华丽的女人而发脾气了,她自从他进来后,就露出一种恭敬的微笑凝视着他。

“你这不要脸的妇女,”他突然大声地喊道。(那戴孝的妇人已经离开办公室。)“昨晚你在家里做什么?哼?又是不要脸的事,这是全街的耻辱。又是喝酒胡闹。你想进新牢狱吗?我已经告诉你十次了,说以后我便不客气了!然而你仍是故态复萌,又是……你……你……”

文书从拉斯柯尼科夫手中掉了,他惊奇地看着那个被辱的奢华的女人,但他马上又看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便又在这件辱骂中找寻解闷。他带着欢乐的表情谛听着,因此他想笑,大笑……他的神经几乎兴奋极了。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书记官不耐烦地说,但又突然停住不语了,因从他经验上,他知道发脾气的副督察是不好用温和的言语所能制止的。

至于那奢华的女子呢,开始她只有战战兢兢。但是真奇怪,詈骂的话越多越凶时,她愈显得娇滴可爱,她对于那凶相的副督察的媚笑也愈甚。她不停地移动着,态度越恭敬,等着机会辩说。后来,她终于找到了机会。

“我家并没有什么吵闹和斗殴,警长先生!”她忽然胆子大了起来,说话好像豆粒落地似的,俄语说得很不错,不过稍带着德语的重音,“我也没有什么丢脸的事,主人喝醉回来,这是我告诉你的一切实情,警长先生,我不能代受责的……我家是很高贵的,警长先生,我也很循规蹈矩,警长先生,我自己也很是讨厌一切的耻辱的事呢!但酣醉回来,又要喝三瓶,他于是一脚去踩他的钢琴了,在一个体面人家,这一点是不应当的,而且他竟把钢琴毁坏了,那真是不该的举动,我就这样说着。他提起一只酒瓶,就乱摔人。于是我去叫了看门的人,卡尔来了,他抓住卡尔,直照他的眼睛打去;他又照样去打亨利埃特,还打了我几巴掌呢。这在一个体面人家是多么难看哪,警长先生,那时我就呼喊起来了。他把靠运河的窗户推开,在窗边站着,像猪崽子般叫着,真是太丢人了。你想对着大街窗户,竟发出猪一般的嗥叫……于是,卡尔拖着他的上衣,把他拖过窗户,这是真的,警长先生,他把他的上衣弄破了。于是他嚷着让我们给他五个卢布赔偿。我就照赔了,警长先生,赔他大衣五个卢布。他是一个粗鲁的客人,会做出这样不要面子的事。‘我要把你们讽刺一番,’他说,‘我会向各种报纸写文章,把你们都骂个遍。'”

“这么说,他是一个作家?”

“是的,警长先生,他在一个体面人家里是会如此胡闹的呀……”

“好啦!够了!我已经对你说……”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书记官别有用意地又叫他一声。

副督察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书记官微摇着头。

“……那么我对你说,最可尊敬的卢伊莎·伊万诺夫娜,我是最后一次对你说了,”副督察往下说着,“如果在你的体面人家里再有这类的事情发生,我便把你,拘押到监牢——如同开明社会所讲的——到里面去了。你听清了吗?那么一个作家,一个记者在一个‘体面人家’因为衣衫扯破而取了人家五个卢布了,对不对?真是一些能干的记者!”

他对拉斯柯尼科夫冷峭地一瞥。“日前在酒店里也有一件失体面的事。一位作家吃了饭,不付钱;‘我将写一篇讽刺你的文章。’他说。还有一位作家上周在轮船里向一位公爵的家眷——他的妻子和女儿,说出些不应该的言语。另有一位作家前天被糖果店所逐出。他们就是这样,记者呀,作家呀,大学生啊,掮客呀……呸!去你的吧!过几天我要亲自到你家来看看。你还是仔细点儿吧!听见没有?”

卢伊莎·伊万诺夫娜连忙殷勤地感谢了,并向四面八方屈膝行礼,这样走到门口。但在门前,她竟撞到一个仪表堂堂的警官身上,他生着一张明朗而爽直的脸,还有浓密的美须。这就是这儿的分局长尼柯吉姆·弗米契。卢伊莎·伊万诺夫娜就向前做个十分恭敬的礼,然后姗姗地走出办公室。

“又是一阵雷霆大发!”尼柯吉姆·弗米契以和蔼的声音向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说道,“你又火气直冒地发脾气了,我在楼梯上就听见了!”

“嗯,那又怎么呢!”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慢慢地说,摆出官绅的冷冷的神气,他拿着一些案件走到另一张桌子前,装着把姿势摆一摆,说:“这,请你看看:一位作家,或是一大学生的,他欠了债而不还,又不搬出去住,他时常被控诉,他在这儿还要说我在他面前不该吸烟!他自己的行为竟如一个下流人,你看他吧。这就是那位先生,他现在这副模样非常讨人喜欢。”

“贫困并不是罪恶,朋友,但我们知道你的性子像火药一般,你受不了气的。我想你有什么事情着恼,因而在这边发着性子。”尼柯吉姆·弗米契温和地对着拉斯柯尼科夫,并继续说着,“这完全是你错了,他是个极好的人,我可以向你证明,他只是好放爆竹,爱放爆竹!他恼怒时,发起火来,他的言语什么都说得出,你不能叫他止住的!事后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他倒是一个心地善良者!他在队中绰号叫作爆竹督察员……”

“那么,是什么样的一队人呢!”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喊道,他虽然恼怒,却已经变成嬉笑了。

拉斯柯尼科夫突然起了一个念头,想乘机讲几句使大家中听的话。

“请谅解我,局长!”他忽然向尼柯吉姆·弗米契从容地说道,“请你了解我……如果我的行为不行,我请你恕我。我是一个穷大学生,害着病,而且被贫困所给毁了(给毁了是他常用的话)。我现在已经辍学,因为我已经不能照顾自己了,但我就要得到钱的……我的母亲和妹妹在X省。她们就要寄钱给我,我将还清债务。我的女房东是一个好心肠的妇人,但因我把教员的工作辞了,四个月不付她钱,她才如此恼急,她甚至于不供给我膳食了……这负债凭据我也莫明其妙。她现在让我按这欠债凭据还她钱。我如何还她呢?请你们想想看!”

“那不关我们的事,你要明白!”书记官说道。

“不错,不错。我也这样想。但允许我说明……”拉斯柯尼科夫又插着道,他又面对着尼柯吉姆·弗米契说话,但极力使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听得见,虽然他在忙乱地搜寻文书,好像把他给忘了。“允许我说明,我和她同住已经三年了,以前……以前……我为什么不把这事先说出来呢,当初我答应娶她的女儿做妻子,那是口头上说的,随口允许的……她是一个少女……当真,我很爱她,但我并不专注在她身上……实在是愚蠢的事情……意思是,我的女房东在那许多天随意由我赊账,我是过着一种……生活……我太轻率了……”

“谁问你这些个人琐事呢,先生,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快地插口,带着一种讥笑的音调;但是拉斯柯尼科夫热切地把他制止住了,不过他觉得也很难对答。

“但是请恕我,请恕我。让我解释着……一切的事情怎样遇到……让我说……不过我了解你的意思……那是没用的。但在一年前,那少女患热病死了。我和以先一样住在那里,当我的女房东搬到她现在的住宅来时,她向我说……而且是很知心地……说她十分相信我,她还问我要给她写一纸一百一十五个卢布——我欠她的债——的负债凭据。她说,只要我把那凭据给她,她愿意赊借我,随我要欠多少,并说她一直等到我能还她的时候为止,她绝不会,绝不会——这些都是她说的——用那一张欠债凭证——然而现在,我把教员的工作给丢了,没有面包吃的时候,她却来控告我。对于这事,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那些有声有色的琐事都不关我们的事,”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傲然地插言道,“你需得写张证明书,至于你的恋爱和那些悲哀的事情,我们用不到它。”

“你又来了……你太过刻薄了。”尼柯吉姆·弗米契低声说,他在桌边写起字来。他看上去似乎有点儿害羞呢。

“写呀!”书记官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

“写什么呢?”他高声地问道。

“我说,你写。”

拉斯柯尼科夫想,书记官在他说了之后,待他一定更侮蔑。但是真出乎意外,他忽然觉得不论对谁的意见都漠不经心的,这种反感一下子便发生了。如果他略略想一下,他实在惊讶他在一分钟前能还和他们那样说话,用感情打动他们。那些感情从什么地方来的呢?若是此刻全室不是塞满警长们,乃是他最亲近的一般人,他们恐也找不出一句恳切的话来,他的心是如此虚渺哇。关于闷人的苦难的寂寞和淡漠的悒郁的感触,在他的灵魂中变成了意识的形象。使他心中发生这种突然反感的原因,并不是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面前感伤的言语的卑鄙,也不是后者克服了他的卑陋。嗯,此刻他自己的卑陋,和这些渺小的虚荣,警长们,德国女子们,负债,公安局,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他那时被判用火焚死,他怕不会惊动,并不会把判决书听进耳朵的。有种新来的,忽然而来,不明白的东西,他刚遇见了。那并不是他所懂的,但是他带着极强的感触,觉得他绝不能再用如他近来倾吐的感伤的言语,或用不论什么,向公安局那些人们诉说的;并觉得如果他们是他的兄弟姊妹,而不是警长们,那么在生活着的任何境遇中,向他们申诉都是不成问题的。他从没有经历过如此种种可怪的感触。最苦恼人的是这——大部是一种感触,小部是一种观念,或是他一生所知道的一切感触中的最苦恼人的,就是那种直接的感触。

书记官向他说口授这种情况下的一般写法,说他不能还款,允许在将来什么日子还,情愿不离开京城,也不变卖他的产业,等等。“但我看,你不能写,你简直连笔都拿不稳,”书记官说,他带着好奇心看着拉斯柯尼科夫,“你害病了?”

“是的,我头有点儿晕。你再往下说吧!”

“就这样,画了押就好了。”

书记官拿了这张声明书,就招呼别的人去了。

拉斯柯尼科夫还了笔,但并不马上走,却将两臂靠在桌上,用手抱着头。他觉得好像有一根钉,钉进他的脑袋去似的。他忽然起了一个奇怪念头。想立刻起来,走到尼柯吉姆·弗米契面前,把昨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全对他说了,再和他一同回到自己的寓所去,把墙洞里的东西取出来给他看。这个念头十分强烈,就想起来去自首。“但我再思考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意思又从他的心中闪过,“不要如此吧,我还是不要就把这重担抛下吧。”但忽然间他又站着不动,呆在那儿了。尼柯吉姆·弗米契和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谈得极投机,有些话传到他的耳朵里来了:

“那不可以的,他们都要开释的。第一件,整个事情相互冲突。如果是他们干的,他们为什么去喊那看门人?这是他们愿意做的吗?也许是当作一种烟幕弹吧?不,这又太狡狯了!并且,大学生佩斯特里雅科夫进去时,在大门前看门人和一个女人都看见的。他和一两个朋友一同走,他们到大门前才分离,他在朋友面前叫看门人指点他路径。那么,果是他有着那种企图的话,他会去问路径吗?至于柯赫呢,他在未到老太婆那里去之前,在楼下银匠家里耽搁了半个钟头,而且他是七点三刻离开他的。那你想……”

“但是,对不起,你怎么解释这种冲突呢?他们说他们在敲门时,门已经锁着;但三分钟后,他们和看门人一同上去时,门又已经开着了。”

“因此那凶手一定在里边,把自己锁在里面的;倘若柯赫不是笨东西,而不去找看门人,那他们必把他给抓住了。那凶手一定趁这没人时溜了,不知怎的让他从他们旁边逃跑了。柯赫只是在他自己身上画着十字,说:‘如果我在那儿,他必会窜出来,用利斧把我杀了。’他要感谢上帝有眼呢——哈,哈!”

“没人看到凶手吗?”

“有这个可能,因为那住宅是按照诺亚方舟的模式造的。”书记官听后插嘴说着。

“事情很清楚了,十分清楚了。”尼柯吉姆·弗米契热心地反复着说。

“不,不见得很明白。”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坚决地说。

拉斯柯尼科夫抓起帽子,想向门口走去,但他没有走到门口……

当他恢复神志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正坐在椅子上,有人在右边扶掖着,同时还有一个人捧着一杯盛着微黄色液水的玻璃杯,尼柯吉姆·弗米契站在他前面,专心地注视着他。他由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事?你害病吗?”尼柯吉姆·弗米契声色俱厉地问道。

“他画押时,已经连笔都拿不稳了。”书记官说毕,仍回到原位,办他的公事。

“你害病好久了吗?”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他从座位上喊道,他在那里也在浏览着公文。在病人晕去那时,他自然也来看过他,但他神志复原时,便立刻依旧坐着了。

“从昨天才起……”拉斯柯尼科夫声音极低地回答着。

“你昨天出外过吗?”

“出去的。”

“你病了也出去吗?”

“是的。”

“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概在七点钟左右。”

“你到哪里去,可以说吗?”

“沿着街坊走。”

“讲得很清楚。”

拉斯柯尼科夫的面色苍白得如手帕一样,他在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注视下,锐利而敏捷的答话时,并没有看他那黑溜溜的有神的眼珠。

“他不能站直了。你还……”尼柯吉姆·弗米契开口说着。

“不要紧。”伊利亚·彼特罗维奇不在乎地答着。

尼柯吉姆·弗米契本想补充几句,但一眼瞥见书记官用很难看的面色看着他,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于是一阵骤然的静默。这有点奇怪。

“那很好!”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最后说道,“你走吧。”

拉斯柯尼科夫走出了。他将离开在这之前所听到的,如此热心的谈话声。其中尼柯吉姆·弗米契发出的声音最大……走到大街上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搜查!马上就要来搜查了!”他向自己反复地说着,立刻赶回家,“该死的!他们起了疑心。”

刚才的恐惧又完全把他给控制了。

第二节

“如果已经被搜查过了,那该怎么办呢?如果我发现他们在我房间,又该怎么办呢?”

但这就是他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任何事。没有人向里面偷窥。就是娜斯塔霞也没有到过他房间,但是上帝!怎么可以把那些东西放在墙洞里呢?

他向墙脚跑去,伸手到纸堆中,把那些东西拿出来,把他衣口袋都塞满了。一总有八样:两个盒子,放着耳环那一类的饰物,他没有多去看;此外是四个小皮匣子,还有一条金链条,仅用报纸包着,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在报纸中,看上去似是一件饰物……他把它们放进外衣的各个口袋里,和他还留存的裤袋里,藏得愈多愈好。他把钱袋拿在手上。然后,他走出房外,把门开着。他走得很匆忙,也很坚决,虽觉得头晕,但他还清楚。他害怕有人来追捕,他怕再过半个钟头,或再过一刻钟,抓捕他的命令就要下了,因此无论怎样,他必须先把一切痕迹隐匿着。在他还有力气,还有判断力时,必须把这一切东西弄好……然则他到哪儿去呢?

“把它们沉没到运河里去,一切痕迹都没有,一切事情便没有了。”这个计划在昨夜他还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昨晚他有几次想要起来把这事完全办好了。但是要把这事弄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他沿着叶卡捷琳娜运河徘徊了半个多钟头,向那下水去的石板看了又看,但他想不出怎样下手;不是木桩排列在石板旁边,妇女们在那上面浣濯衣服,就是船儿在那里停泊,而且岸边塞满了人群。还有,他在岸边各处都可以被人看见,引起注意;如果有人故意下去站着,把什么东西丢到河里去,那就要引起疑惑。而且万一盒子不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又怎么办?而且它们一定要浮着的。事实上他所看见的人们,都好像在视察着,四面观望着,好像他们除了注视他之外,什么事也不用做似的。“为什么,是不是我的幻想呢?”他想着。

最后,他想还是到涅瓦河去更妥当些。那里没有什么人,他便可以少受人注视,且在各方面都方便得多,一切都隔离得很远。他对自己为何在先前那儿徘徊了半点多钟,觉得好怪,且在那个不安的地方烦恼、急躁,真是多余的,先前为什么想不起这边来呢。那半个钟头被他白白浪费掉了,只因那件事是在昏乱而愤怒的时候想起的!他会如此漠然地遗忘,他感觉到了。他该快快地去做。

他朝着B大街向涅瓦河走去,但在路上又有一个想法击中了他。“为何要到涅瓦河去呢?跑得更远的什么地方去,再向岛上去,然后把它藏在那些幽暗的地方,放在森林或荆棘丛中,再做个标志,那不更好吗?”他虽觉得自己不能确切的判断,但他觉得这念头是很好的。然而,他不能往那边去。因为他走过B大街向空旷去时,在左边看见一条在两旁围墙夹着的,通往一个庭院去的过道。在右边,一座没有粉刷的四层楼房的墙一直筑到庭院;在左边,一个木栅和墙平排着凸进院子里约有二十尺远,他便朝向左边走去。这边是一个荒僻的寓居的所在,堆着各种垃圾。在庭院子末端,一间矮陋的、污秽的小石屋的一角,好像是什么工厂的一部分,从木栅后面露出来。也许是造马车者或木匠的小屋;从门首起整个地方都给煤炭熏黑了。他想这儿就是丢东西的地方了。他看见院中没有一个人,便走了进去,马上发现靠近大门口有一个水槽,如同那些工人或车夫的庭院中所摆设的;在木栅上边还有用粉笔写着的古代箴言:“这儿绝不许站着。”这真是太好了,因为如此进去便没有形迹可疑了。“在这里我把这些东西抛置在一块儿,然后就走!”

他的手已经放在衣袋边,又不放心的向四面一看,他看到对着外墙,在门口与水槽中间,有一块浑朴的巨石,想有六十多磅之重。墙的那边是大街。他可能听见过路的人,那儿的行人常是很多的,但从门口看不见他的,只有从大街上进来的人,确是可以遇着的,所以处置非迅速不行。

他面朝着巨石,两只手紧抓住巨石的一头,尽力地把它翻了过来。在石头下有一个深井,他立刻把衣袋里的东西全倒进去了。钱袋放在最上边,然而深井仍没有放得满。于是他又扳着石头,把它扭了回去,和原来一样,只是稍稍高了一些。于是他扒着周围的泥土,然后用脚在石边上踩实,这样就一点儿也看不出什么了。

然后,他走了出去,仍转身走回到广场。这又是非常可喜的一桩事儿,几乎把他乐坏了,正如在公安局所遇到的一样。“我已经把一切痕迹埋没了,谁会,谁会往那石头底下去翻呢?自然,那巨石是从房屋修建时就放在那边的,以后将仍是那样,而且如果被发现了,谁又会想到是我呢?一切事都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不禁好笑起来。是的,他记得他自始就在无力气的,神经质的,不出声的大笑中,他从广场走过时,始终也在大笑着呢。但当他走到两天前遇见那个女孩的K路时,他的笑声突然停住了。有另一个念头钻进他的脑中了。他忽然觉得,再去经过那个女孩走后,在那上面沉思过的座位,似乎不愿,而且要去遇见他曾给他二十个戈比的有胡须的警察也未免讨厌:“鬼东西!”

他走着,胡乱地朝四周看着。他所有的念头现在似乎环绕着这一点了,他觉得只有这一点,现在,现在,他要注意到这点——确是在前两个月间是第一回呢。

“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在一阵不能压制的愤怒中,忽然想着,“如果它开始了,那就开始了。去它的新生吧!上帝,好愚笨的了……我今天说了些什么谎言呢!我如何自卑地向那个可恶的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求怜哪!但那确是笨事!我要想它什么,我向他们求怜!这全不是那回事!这全不是那一回事!”

忽然他止住了;一个新的,出乎意外的,极简单的问题扰乱他,而且一下子把他困倒了。

“如果一切事情都是三思而后行的,而不是莽撞的,如果我真有一个确实坚固的目的,而我也不看那个钱袋一眼,也不知那里有什么(为着我这许多苦恼,三思而后行的这种卑鄙,难堪和下贱的事情),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而且我要立刻把钱袋和我未见过的东西一同抛到河里去……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的,那是如此,那都是如此。然而这个他先前也知道,而且就是那晚上不迟疑未斟酌地决定了的时候,这在他并不是一个新兴的问题,似乎定要如此似的,非如此不可似的……这他都明白,都了然;就是昨天,他曲身对着箱子,把首饰盒由里面拖出时,一定也已经决定了……是的,就是那样的。

“这因我病得很重。”他最后发狠地决定道,“我自寻烦恼,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昨前两天和现在,我都在自寻苦恼……我要是好了,我绝不会苦闷了……如果我一点儿也不会好又怎样呢?上帝,我是如何讨厌这些呀!”

他不停地向前行去,为那些琐屑的事所麻烦,但他不知道如何做,该如何地去尝试做。一种新来的迫人感触渐渐地把他征服了;这是环绕他的一切无限的东西,也可说是生理的反响——一种顽强的,愤慨的仇恨情绪。他遇见的人,他都厌恶——他讨厌看他们的面孔、行动和姿势。如果有人向他讲话,他觉得他会当面唾他脸或打过去的……

他走到了小涅瓦河岸边,在近瓦西利耶夫岛去的石桥前,忽然停下了。“哦,他就住在这儿,就在那所房子里,”他想着,“哦,我不想到拉祖米欣这儿去!总是那样的事……但是,怪有趣似的;我是特意来这里的,还是无心走到这边来的呢!这不要紧,好在我在前天说过,过那天后来看他的;嗯,那么我需得要去一次的!而且我也不能再走多远了呢。”

他走上五楼,去找拉祖米欣。

他在家,正在他的楼房上忙着写什么,他把门打开了。他们有将近四个月没见面了。拉祖米欣坐着,穿着一件破睡衣,脚下穿着木鞋,头发没梳,胡子没刮,脸也没洗。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惊异。

“就是你吗?”他说着,细细地打量着他的同学;稍停了些时后,他吹了一声口哨,叫道:“老哥,怎么这样穷困了!你比我还穷呢!”他看着拉斯柯尼科夫的破衣说道,“我想你一定累了,坐下吧。”

当他躺在美国皮沙发上(这比他家的那个还破),拉祖米欣当即发觉他的客人是患有病的。

“你病得很重,你自己知道吗?”他按着他的脉搏。拉斯柯尼科夫把他的手拿开。

“没关系,”他说,“是这么回事,我没有书可教了……我想……但是我并不是真的要教书……”

“但我想你是糊涂了,你知道吗?”拉祖米欣仔细地看着他。

“不见得,我并没有糊涂。”

拉斯柯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当他上楼到拉祖米欣房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真的见到他的朋友的。现在,一瞬间,他明白了,他所最不愿的事情,便是在那广漠的世界上和人家见面。他的性子就在这里面发作了。他走到拉祖米欣的门口,他气极了。

“再会!”他猝然地说着,就向门前走去。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你这怪物!”

“我不要!”拉斯柯尼科夫说着,又把他的手甩开。

“那么你这鬼东西来这里做什么呢?你是疯了吗,还是怎么了?你这……你这是侮辱人的!我不能让你这样走。”

“嗯,我到你这边来,无非因我知道除了你,他人不能帮助……刚开始时……因你比谁都和蔼——就是说,都聪慧些,判断力很强……然而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要了。你听清了吗?一点儿什么都不愿要……什么人的帮助……什么人的同情我都不要。我靠我自己……一个人。就算了。听我自己好了。”

“再等一下,你这怪东西!你真的是一个疯汉。你爱如何做,我不管你。我没有功课教,你知道吗?我倒不要紧,但那一个书店老板赫鲁维莫夫——他就换着教书了。就是有五份教书的工作,我都不愿换的呢。他干的是出版事业,当然印行科学教本,销路多广啊!就是那些书名也就可贵。你总说我是一个呆子,但是上帝,我的孩子,还有比我更呆的呢。此刻他故意说有人向他提议,他并没接到了什么提议,那自然是我怂恿着他。这是德文原著的两部分(两张纸)——照我看,都是胡说八道;那书推论‘女人是不是人’这个问题。当然,结果肯定是证明了女子是人,赫鲁维莫夫要把这本书印行,算是对于妇女问题的一种贡献。现在我正在翻译,他计划把这两部半扩充到六部,然后拟一个很长的而且动人的书名,出版之后,定价半个卢布。那就不错了!他先付我六个卢布,等翻译完了之后可得十五个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个卢布了:我们把这书做完后,我们便想开始翻译关于鲸鱼的书本;然后,再从《忏悔录》[8]第二部中探讨点儿最无趣的琐事,那些是我们决定要译的;有人对赫鲁维莫夫说,说卢梭是一个拉吉舍夫式的人物。这我并不反对他,随他算了!哦,你愿意翻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部吗?如果你愿意,那你把这德文以及纸笔——这些都预备好了,并拿三个卢布去;因我既已经全部预支了六个卢布,就应当给你三个卢布。你把这部译好,你还可得三个卢布。请你不要以为我是帮你忙的;并不是的,你进来时我便想你能够怎样帮我的忙呢。第一,我对于音韵这方面不行;第二,我的德文也很差,因此我的翻译,大部分都是我自己瞎编的。唯一让我自慰的,就是我瞎编之后,文章比原文更好了。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比原文还差呢。你愿意干吗?”

拉斯柯尼科夫默默地收下了德文书籍和三个卢布,一声不响就走了。拉祖米欣在他的背影讶然地看着。但当拉斯柯尼科夫走到另外一条街的时候,又转身回来,到拉祖米欣房来,把德文书和三个卢布放在台子上,不声不响地又走出了房间。

“这是怎么了呢?你真是疯了,”拉祖米欣有点气急败坏地喊着,“这是一出什么把戏?你几乎把我弄呆了……你为什么要来看我呢,真是见鬼!”

“我不想……翻译了。”拉斯柯尼科夫在楼梯上喃喃地说。

“那么你要干什么呢?”拉祖米欣在上面喊着。拉斯柯尼科夫仍不发一语地下楼了。

“喂!你住在哪儿?”

没有回响。

“嗯,随你去吧,见鬼!”

拉斯柯尼科夫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当他走在尼古拉耶夫桥上时,一桩不适意的偶遇的事终使他恢复了神志。一个马车夫对他喊了两三声后,用鞭子在他背上用力抽了一下,因为他几乎跌倒在他的马蹄下了。这一鞭是怎样地使他发怒,他向石栏杆奔去(不知为什么,他要在桥的当中走),他愤怒似的摩拳擦掌。这时,周围传来了一阵大笑。

“打得好!”

“我想他肯定是一个小偷。”

“故意装醉,一定的,想碾压在车轮下面,你必要给他赔偿了。”

“那就是一个正式的职业,就是那种事。”

但当他站在栏杆旁边,还愤怒地望着向后奔去的马车。抚着背时,他忽然觉到有人把钱塞到他的手中。他一看,是一个戴包巾、穿羊皮鞋的,不是很老的妇人,跟着一个小女孩,想是她的女儿,戴帽并拿着绿色的伞子。

“看在耶稣的面上,拿去吧!我的好人!”

他接过来了,她们仍往前走过去。这是一块值二十戈比的钱币。从他的服装和外表来看,她们以为他是个街头乞丐,也就是值二十戈比,无疑是因为他受了一鞭子才弄到的,那一鞭子叫她们替他怜惜。

他拿着二十戈比,向前走了十几步,转身面对小涅瓦河,直向宫殿那边望。天上没有一点儿黑云,河水是蔚蓝的,这在小涅瓦河是少见的。离教堂大概二十多步远的桥上,看见那最华丽的大教堂的圆穹,在太阳下闪着光,在寂静的空气中,那穹上面的各种装饰都很清楚地看出来。鞭打的疼痛感消失了,拉斯柯尼科夫把那事儿淡忘了;一个不安而且很明确的思想,现在完全占据他的整个心灵。他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那远处,这地方对他特别熟稔。当他在大学念书时,他有几百回——常在回家时——在这儿站着不动,凝视着那奇丽的壮观,这种壮观在他心里常会引起一种渺茫神奇的情绪,使他感到惊奇。但这壮观的景色散发出一种淡漠;这华美的画图对于他是漠然的,无生气的。他每回对他自己的阴森隐秘的印象发生诧异,但由于不相信自己,也就不去求得解释了。他鲜明地回想着那些纷乱的往事,而且在他看来好像现在回想着这些往事,并非是突然的事。这种感觉,使他觉得奇怪,他会如以前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好像他现在还能跟以前一样思索着同一件事情,对于在这短短时间以前,曾使他发生过趣味的那些同样的思想和画图。他觉得十分快乐,然而也觉得心痛。所有他的过去的,他的旧思想、旧问题、旧见解、旧印象,那画图,他自己,和一切的一切——所有那一切,现在在他看来,都深沉地埋在地底下,早已经隐匿不见了。他觉得他好像向上飞,一切东西都从他的鸟瞰中消失了。无意地手臂一动,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有钱币。他伸开手掌,看着钱币,手臂一挥,把它扔到河中去了,然后转身回家去了。他在那时好像和一切人,一切事物都断绝了关系似的。

当他到家时,天已经黑了,足见他大约跑了六个小时的路。他怎样和从哪里回家,他已经不很记得了。他没有脱衣服,就在沙发上卧倒,抖得好像一匹跑了很多路的马在发喘一样,拉着他的大衣盖在身上,立刻就昏睡过去了……

当他被一种动人的呼号惊醒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上帝,怎么那样地呼号!如此不自然的声音,这样恸号、切齿、哭泣,毒打和咒詈,他从未听到过。

他绝想不到有如此的凶残,如此的可怕。他恐惧地从床上坐起来,脑子几乎弄昏了。但那殴打、哀号和詈骂的声音愈来愈凶。后来更是使他非常的惊骇,他听见女房东的声音。她不断地、匆遽地、不接气地恸哭、喊呼、哀号,他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大约是她哀求不要打她了,因为她正在楼梯受着毒打呢,打她的那人的残暴和愤怒的声音,变得可怕到那种程度;但他好像也在说什么,同样急乱地不清地咒骂。拉斯柯尼科夫忽然抖颤起来,因为他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了——那是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声音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在这边打女房东!他在用脚踢她,把她的头撞到楼梯上——从声音、哭喊等就可以明白的。这是什么事儿啊,世界混乱不成?他听见人们一丛丛地从各层楼各楼梯上奔跑;他听见有人说话、呼喊、敲窗、撞门。“怎么啦,怎么啦,这怎样办才好呢?”他反复地说,他以为自己真正发疯了。但并不是,实在他听得太清晰了!过一刻,他们定要到我这儿来的,“无疑地……这完全是为那事……昨天……上帝呀。”他本想用门闩把门扣上,但他手颤得举不起……而且,也没有用处。恐惧像冰一般钻进他的心,他痛苦,他麻木……但是这一切喧嚣经过着约有十分钟后,又渐渐地平息下去了。女房东哭着、呻吟着;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还发着恫吓和辱骂……但不久他也渐渐不响了。“他会就走了吗?天哪!”他真的走了,而且女房东也在哭泣着走……而且听得她的门也关上了……现在大家正各自散去,一路叫喊着、谈论着,大声地喊嚷,低声地耳语。他们人很多呢!几乎所有住在这一座房子的人都在那边。“但是,上帝,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为什么,为什么跑到这边来呢?”

拉斯柯尼科夫疲倦地在沙发上,老是不能入睡。他躺了半个多钟头,受着痛苦,一种无边的、恐惧的、难熬的感触,他先前从未碰到过的。忽然间,一线亮光照进他的房内。娜斯塔霞拿着一支烛,一盆汤走了进来。她细细地看了看他,知道他睡去了,便把蜡烛放在台子上,把她拿来的——面包、盐、一个盆子、一个匙羹——都摆在上边。

“我可说你自从昨天就没吃什么东西。你跑了一天的路,你又在发着热病地颤抖。”

“娜斯塔霞……他们为什么殴打女房东啊?”

她紧视着他。

“谁打女房东的?”

“不久……半个钟头前,副督察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在楼梯上……他为何那样凶狠地打她……他为什么到这边来呢?”

娜斯塔霞仔细地看着他,沉默地皱着眉,她观察了好久。他对她的观察的眼光,有点儿不宁,而且发着惊。

“娜斯塔霞,你为什么不开口?”他最后用一种微弱的声音嗫嚅地问着。

“那是血呀!”她极轻地答着,似乎只有她自己听得的。

“血?什么血呀?”他脱口问着,脸色变白了,转身朝着墙壁。

娜斯塔霞还是盯住他看,并不开口。

“没有谁打女房东啊!”她后来用坚决的声音说着。

他看着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了。

“我亲耳听见的……我没有睡……我坐着,”他更颤抖着说,“我聆听很久了。副督察员来了……大家从各屋里跑到楼梯上来。”

“绝没有什么人到这边来。那是血在你的耳朵喊叫。当血液没有流去之时,它就凝结着了,你也就胡思乱想了……你要吃点儿什么吗?”

他没有答。娜斯塔霞仍恭敬地对着他,注视他。

“给我拿点儿水喝……娜斯塔霞。”

她下楼去,拿了一瓷罐水上来。他记得只喝了一点点冷水,并蘸点在他的颈项上。接着就又把一切都忘了。

第三节

虽然他在病中,可是并不完全丧失知觉;他是在一种热病的情形下,有时昏眩,有时略略神清些。后来,他想起很多事来了。有时,好像有许多人环绕着他;他们想带他到别的处所去,然后和他争论不休。后来,便让他独自在房中;他们都有点儿怕他,都跑开了,有时从门缝里去看一看他;他们威吓他,一同计划着什么,笑侮、戏弄。他记得娜斯塔霞时常在床边;他还感觉到有另外一个人,这人他似乎很熟悉,不过他想不出他是谁,这使他很恼火,甚至要哭喊。有时他以为已经躺到了一个月了;有时,又好像觉得是一天内的某个时间似的。但是那桩事情——那桩事情他倒没有想起,然而他觉得每分钟他所该记得的什么,又都忘了。他烦恼着,困乏着地想要记起,他哭喊、他懊恼,甚至坠到极难受的恐怖中。他挣扎着想起来跑开,但有人把他拦阻了,他又回复到无力和不省人事的情形中。最后,他又回到完全有意识的状态了。

这事发生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在明爽的一天,日光在那时射进,右边墙和靠近门的房角上都被照亮了。娜斯塔霞站在他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他很仔细地看着他。他是一个年轻人,留了一点儿胡须,穿一件端正的短袄,看上去像是一个仆役。

女房东在开着的门口向内偷窥。拉斯柯尼科夫抬起了身子。

“他是谁,娜斯塔霞?”他指着那年轻人问着。

“看,他醒过来了!”她说。

“是的,他已经醒了。”那人应声道。

当他已经恢复了神志,女房东便把门带上,躲了起来。她向来比较腼腆,害怕说话,或谈论什么。她有四十岁年纪了,并不难看,身体很健壮,乌溜的眼睛和黑眉毛,因为肥胖和那懒洋洋的模样,使她显得很和善,就是过于害羞了。

“你……是谁呀?”他向那人问道。但是那时门已经开了,拉祖米欣弯着腰进来,因为他的身材比较高。

“怎么这样小的一间屋子!”他开口喊着,“我总是撞着了头。这叫作楼房吗!你清醒些吧,老兄,是不是?我听巴珊卡[9]刚刚告诉我的。”

“他方才醒过来。”娜斯塔霞说着。

“方才醒过来!”那人也露出一点儿微笑,应着。

“你是谁?”拉祖米欣忽然问着他道,“我叫弗拉祖米欣,请你教诲;我并不叫拉祖米欣,像别人所常称的,我是叫弗拉祖米欣,我是一个大学生,体面人;他是我的朋友。你是谁呢?”

“我是从我们那个商人舍洛帕耶夫那边来的管事,到这边来办点儿事。”

“请坐吧。”拉祖米欣自己就在桌旁坐下。“你醒了一些,这是很好的,老兄!”他向着拉斯柯尼科夫说道,“前四天内你几乎没吃没喝。我们一匙一匙地给你喂茶。我请佐西莫夫来看过你两回。你记得佐西莫夫吗?他仔细把你诊看过后,说不算严重——好像有什么邪气混入你脑袋去了。有点儿神志不清,再加上饮食不足,他说你吃的啤酒和红萝卜不充足,但是不要紧,就会好的,你就会好的。佐西莫夫是一个上等的医生,他很有名。哦,我不打扰你了。”他又向那人说道,“请你说明你来做什么的,你要知道,罗佳,这是他们第二次从办事处送来的了;但上次是另外一个人,我和他谈过一些话。以前来的是谁?”

“前天吧,我不瞒您说,正是前天。他叫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是我们那边账房里的人。”

“他比你懂得多了,你说是不是?”

“是的,先生,他比我能干些。”

“好的,你继续说吧。”

“按照令堂的嘱托,因着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我想你听过他的名字不止一回了吧),从我们办公处汇给你一笔款。”那人向拉斯柯尼科夫说道:“你如果神志清醒,我这三十五个卢布交给你,因为谢苗·扎哈雷奇受着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他受令堂的嘱托)的吩咐,叫他如此办,和以前的情形一样。你认得他吗,先生?”

“是的,我认得……瓦赫鲁申……”拉斯柯尼科夫做梦似的答着。

“你听见了吗,他认识瓦赫鲁申,”拉祖米欣喊道,“他是在神志清醒中!我看你也是一个有眼力的人。嗯,听了中听的话总是令人欢喜的。”

“那就是绅士瓦赫鲁申。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受着令堂的嘱咐,她上一次就曾经用同样的方法托他汇过一笔款给你,这次他也没有拒绝,几天前送通知给谢苗·扎哈雷奇,要他给你三十五个卢布,先生,祝你一切都好。”

“那个‘祝你一切都好’是你所说的话里面最动听的吧,不过‘令堂’说的也不错。那么现在你怎么说呢?他能完全明白吗,嗯?”

“那是可以的。只要他在这张小纸上画个押就行了。”

“他会写他的姓名的。你把簿子带来了吗?”

“是的,簿子在这儿呢。”

“把簿子交给我。这边,罗佳,坐起来吧。我帮着你,拿笔写上‘拉斯柯尼科夫’。老兄,现在钱对于我们来说比糖还甜呢!”

“我不要它!”拉斯柯尼科夫把笔放下,说道。

“不要?”

“我不画押。”

“见鬼,不画押怎么行?”

“我不要……那钱。”

“不要那钱!好,老兄,不要胡说,我做证。请你不要苦恼,这是因他又神经错乱了。但那在他是很寻常的……你是有判断力的,我们把他握住,换句话说,就是把住他的手,叫他画押。在这儿。”

“但是我下次还要来的。”

“不必,不必。我们为什么要来扰动你呢?你是一个才智的人……罗佳,不要为难你的客人了,你看他在等候着。”

“算了,我自己来画!”他说着,便拿笔把他的名字签上了。

那个管事把钱拿出来后便走了。

“妙极了!老兄,你觉得饿吗?”

“是的!”拉斯柯尼科夫点点头。

“有什么汤吗?”

“有,是昨天的!”娜斯塔霞答道,她还站在那里。

“里面有番茄和小米的,好不好?”

“是的。”

“我都记下了。把汤拿来,再给来点儿茶水。”

“好的。”

拉斯柯尼科夫非常惊讶,并带着一些痛心的恐怖,看着这些。他决心安静地等着要发生什么事。“我知道我并非人事不知。这是事实,我相信。”他想着。

两分钟后,娜斯塔霞拿着汤来了,说茶就弄好了。此外她还带来两只匙,两个碟、盐、胡椒、芥粉(吃牛肉用的),等等。饭菜好久不见有这样地丰富了。而且餐布也很清洁。

“娜斯塔霞,如果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送两瓶啤酒给我们,那我们就去喝完它。”

“嗯,你倒是很机灵!”娜斯塔霞咕哝着,然后出去办他所吩咐的事情。

拉斯柯尼科夫仍然用惊异而紧张的目光凝视着一切。这时,拉祖米欣在他旁边沙发上坐下,拉斯柯尼科夫虽已经能坐起来,但他还像熊一般地笨,把手抱着颈项,而且用右手喂他一匙汤。用口吹着,使汤不至过烫。但汤并不烫。拉斯柯尼科夫嘴馋地喝了一匙,接着再来第二匙。但当拉祖米欣再想喂他时,他却停住了,说他一定要先问问佐西莫夫医生,可不可以多吃些。

娜斯塔霞拿着两瓶啤酒进来。

“你们要喝茶吗?”

“要的。”

“快去,娜斯塔霞,去拿茶来,茶我们无论如何是可以喝的。看,啤酒倒是送来了!”他坐到自己的椅上,把汤和肉捧着吃起来了,好像他已经有三天没吃过东西似的。

“我一定要对你说,罗佳,我每天在这儿像这样吃饭,”他口里塞满着牛肉,咕哝着,“这全由巴珊卡,你亲爱的女房东,她安排的;她喜欢替我办事情,不管什么事情。我虽不要,但也不好拒绝。现在娜斯塔霞茶来了。她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娜斯塔霞,亲爱的,你喝点儿啤酒吗?”

“不要东拉西扯了!”

“那么,喝一杯茶吧?”

“一杯茶,或许能喝。”

“倒吧,慢点儿,我自己来倒吧。坐下来。”

他倒了两杯,离开饭桌,坐在沙发上。如先前一样,用左臂托着病人的头部,扶他起来,一匙一匙喂茶给他喝,又时时吹着每匙茶,好像这个次序对于朋友的痊愈很有效似的。拉斯柯尼科夫一声不响,也不坚持什么,他觉得十分健康,不用扶着也能在沙发上坐起,而且不仅可以拿一茶杯或匙羹,甚至也能四面走走了。但为某种奇异的,几乎是一切动物的狡狯,他暂时不用力气,并保持沉默,如果可能的假扮还不能十分运用有效,同时就要探究到底是为的什么。但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憎恶心。他喝了数十匙茶后,忽然把头仰起,把匙子推开了,躺在枕头上。现在他拥有真正的,实在的枕头了,套着洁净枕套的绒絮枕头,他也看见而注意到了。

“巴珊卡今天一定要给我们弄些马林果酱,因为要给他弄点儿马林果茶。”拉祖米欣说着,回到椅子,又举起汤和啤酒喝了。

“她到什么地方去给你们弄马林果?”娜斯塔霞问着,她伸出五个长手指握住碟子,从一块糖盘上啜着茶。

“她会在店里弄到的,亲爱的。你看,罗佳,在你躺着时,什么事都会发生。当你那样不要脸地忽然溜走,不留地址时,我十分气恼,决定要把你寻获,罚你一下。当天我就这样。我是怎样四处奔走,探听你的下落呀!你这个住处我忘却了,我从来没有想起过,因为我不知道;至于你住的旧地方呢,我只能记起那是在哈尔拉莫公寓的一个偏僻处。我老是想办法找那个哈尔拉莫的房屋,那时找到的并不是哈尔拉莫公寓,而是布赫公寓。有时人们会如何地把发音都弄错了!这下我真火了,第二天立刻到人事局去查。哈,两分钟后,他们就把你查出来了!你的名字登记在那边呢。”

“我的名字!”

“我以为对的,可是有一位军官柯别列夫,当我在那边的时候,他们却寻不到呢。嗯,那有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但我刚一到这儿,我立刻就打听清楚你的所有的事情——一切的,一切的,老兄,一切事情我全明白;娜斯塔霞也看见了:我认识了尼柯吉姆·弗米契、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看门人、亚历山大·格里戈列维奇、扎梅托夫(公安局里的书记官),最后又认识了巴珊卡,而且并非泛泛之交。娜斯塔霞在这儿知道……”

“你是用甜言蜜语巴结她的!”娜斯塔霞轻声说着,并狡狯地微笑了。

“你为什么不把糖放点儿在茶里,娜斯塔霞·尼吉福罗夫娃?”

“你这个小鬼!”娜斯塔霞忽然喊着,并咯咯地笑起来了。“我不是姓尼吉福罗夫娃,而是姓彼特罗娃。”她笑完后,又忽然补充一句。

“我把它抄下来。哦,老兄,我且把这长故事缩短一些吧,我那天本来想到这边来大吵一架的,要把这地方所有一切的恶势力消灭,但那天巴珊卡胜利了。老兄,我并没有想到她是这样……令人喜爱。哈,你以为怎样呢?”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说话。他仍然只是盯着他,觉得有些奇怪。

“一切都满意,真实,而且面面俱到,让人喜欢!”拉祖米欣并不为他的默然而停止,仍然继续说道。

“啊,看你这坏蛋!”娜斯塔霞又大声喊起来,这番谈话大概使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

“老兄,你以前不好好地下手,真是一件憾事。你应当换个方法接近她。她是一个最了不得的人儿,如果我这话说得对。接下来,我们谈谈她的性情吧……你怎么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她甚至不给你供饭,而且竟画了那张欠债字据的押。你倒是个疯子,会去画那张欠债字据的押。而且会在她的女儿纳塔莉娅·叶戈罗夫娜还活着的时候,答应了婚姻?……但我看那倒是一桩美事呢,我却是一头笨驴了;宽恕我吧。说到愚蠢,你知道普拉斯科维娅·巴甫洛夫娜并不像你初见时所想象的那样蠢呢?”

“不。”拉斯柯尼科夫有气无力地应着,眼睛向各处看,但觉得还是使这谈话继续下去来得好些。

“难道不是那样吗?”拉祖米欣喊道,从他答话中找到一些喜悦。“但她也并不怎样乖巧,她的性子,性子上倒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有时非常迷惑,我老实对你说……我想她一定有四十岁了;虽然她自己说的是三十六岁,自然只有随她说。但我必在心理上评断她,只从抽象的观点看;在我们两者间已经有了一种符号,一种代数式或者不是!那我并不明了!嗯,那都是瞎说。只因,他看你已经不是一个体面的大学生,你的教员和衣服都没有了,而且因为女儿又死了,她不必当你是一个亲戚了,她便忽然担忧起来;你又躲在你的小房中,和她断了一切以往的瓜葛,她便想把你踢出去了。她这个念头早已经怀着,但她只是怜惜那负债凭据。因你自己向她说等你母亲偿还她的。”

“我要说过那样的话,我真卑贱……我母亲几乎不能自保了……我还要说去保留我的巢穴……弄口饭吃。”拉斯柯尼科夫嗓门洪亮地、清晰地喊着。

“是的,你做得很好的。不过最坏的是在这当儿,切巴罗夫山来了,他是一个做事的。巴珊卡本来绝想不到会独立做出什么事情的,她太畏缩了:但是做事人可绝不会畏缩的,开始他就问一句话,‘这欠据有什么希望弄回钱呢?’答话是:有的,因他有母亲,她即使自己挨饿,也愿把她的一百二十五个卢布抚恤金来救她的罗佳的;还有一个妹妹,也愿为他而做一些帮助的。这是她所渴望的……你为什么惊奇?现在你的事情的全部我全明白,老兄——当你是巴珊卡的未来的夫婿的时候,你对她那样忠诚,不是白费的,我以朋友的身份,敢跟你讲这话……但我对你说是怎么一回事:一个诚实能干的人是忠厚的;一个办事者却会一边听着一边吃东西。嗯,于是她当是付这个切巴罗夫的钱,便把欠债凭执交给他了,他便不假思索地当成正式的索欠了。当我听见这一切的时候,我想去责备他,以表明我的内心,但是那时我正和巴珊卡之间和谐地处着,我只得把这个事丢下,要你去还钱。我为你作保,老兄。你明白吧?我们找切巴罗夫,塞给他十个卢布,由他手里把欠债凭据拿了回来,在这儿我很高兴把它交你。她现在相信你的话了。这儿,拿去吧,我把它撕破了吧。”

拉祖米欣把字据放在桌上。拉斯柯尼科夫看看他,一语不发地面向着墙。这使拉祖米欣也感到一些刺痛。

“我以为,老兄!”他停一停说道,“我又做了一回呆子了。我想用闲谈来使你解闷,但我只不过是使你气恼而已。”

“在我神志昏乱的时候,原来就是你,我不知道吗?”拉斯柯尼科夫停了一下,并不转过头来问着。

“是的,你于是大发震怒,尤其当我有一天把扎梅托夫带来的时候。”

“扎梅托夫?书记官吗?为的何事?”拉斯柯尼科夫立即转头,盯着拉祖米欣看。

“你是为什么?……你恼着什么?他是想认识你,因我对他谈了许多你的话……除了从他那边,我还能探得这许多事吗?他是一个好人,老兄,好极了……当然,是从他那方面看起来的。现在我们是做朋友了——彼此天天会面咧。我还到这儿来了,你明白。我刚搬来的。我曾有几次和他一同到卢伊莎·伊万诺夫娜那边去。你还记得卢伊莎·伊万诺夫娜吗?”

“我在神志不清时说了什么没有?”

“有的了!那是你精神错乱的缘故。”

“我乱说些什么吗?”

“这有什么好问呢?你乱讲了些什么?大家都爱乱说的……嗯,老兄,现在我不能再多耗时间了。我要去办事。”他从桌旁起来,抓起他的小帽。

“我乱说些过什么?”

“唉,怎么老问哪!你害怕露出什么秘密吗?不要自寻苦恼吧,你并没有说一句关于一个伯爵夫人的话。但是你说了许多什么恶狗、耳环、链条、彼特罗夫岛和什么看门人,还有尼柯吉姆·弗米契及副督察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话。另外一件东西,对于你来说更有兴趣,就是你的袜子。你一个劲地哀哭道:‘还给我的袜子。’扎梅托夫在你屋子里到处找寻你的袜子,他用戴戒指的手把你的破布给你。这时你才稍稍安静,此后一天之内你把那些没用的物件握在手里;我们不能从你手里拿去。这些大约都在你的棉被底下的地方。以后你又那么可怜地喊着要你的裤边缘。我们设法去找,可是我们找不出什么东西。现在我们谈正经吧!这是三十五个卢布:我拿十个,一两小时内再要给你一个账目。同时我也要通知佐西莫夫,他好像早就应当到这边来,因为已经快十二点了。娜斯塔霞,我不在这儿时,你要常进来看看,侍候他要喝点儿别的什么。我要告诉巴珊卡我自己要点儿什么。再会吧!”

“他叫她巴珊卡!嗯,他实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当他出去时,娜斯塔霞咕噜着;于是他推开门,站着听,但又不觉跟着跑下了楼。她很关心地想听他向女房东说些什么。她显然给拉祖米欣所迷惑了。

她一离开房间,那病人就离开床铺,跳下了床,如同疯子一样。他剧烈地抽搐着,心里很着急,好待他们走开,动手做自己的事。但是做些什么呢?现在,事情好像故意地都避开了。

“上帝,只求你对我讲一桩事吧:他们到现在是否知道那桩事?如果他们知道,在我卧着的时候,只是佯装着,戏侮我,后来他们又来对我说,那么这事若早就发现了,他们只是……我现在如何是好呢?这件事我又忘了,好像与我为难似的;立刻就忘了,一分钟前我还想起的。”

他站在房屋的中间,在可怜的迷糊中向四周痴望;他走到门口前,开着门,谛听着;但这并非他想做的。忽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事儿似的,跑到那洞中塞着纸的墙壁去,开始查看着,把手伸入洞中去,摸索着——但这也不是他要做的事。他走到火炉那边去,在死灰里寻找;他的裤边缘和从他衣袋上割去的破布,仍安放那里,正如他放的时候一样。可见是没有人看过了!于是他又想起拉祖米欣刚才说的什么袜子。是的,他放在沙发的棉被下面。但已经蒙上灰尘,扎梅托夫在那上面看不见什么的。

“唉,扎梅托夫!公安局!我为什么被传到公安局去?传票在哪儿?哎呀!我弄混了:这是那时叫我去的。那时我还看着袜子,但是现在……现在我病了。但是扎梅托夫来做什么的?拉祖米欣为什么把他带到这来呢?”他喃喃自语着,又绝望地躺在沙发上,“这有什么意义呢?我还是神志不清?还是这是真实呢?我相信这是真实的……哦,我想起来啦:我必须逃走!要快快逃走。是的,我一定要快逃!是的……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的衣服放在哪里呢?鞋子又不见了。他们把那些东西都拿去了!他们把那些东西都藏起来了!我知道了!哦,这是我的衣服——他们太疏忽了!钱是放在这桌上,谢天谢地!这是欠债凭据……我得拿了钱走开,另租一个住宅。他们找不着的——是的,但是人事局呢?他们会知道的,拉祖米欣也会找到的。那还是逃跑的好……逃到远处……美洲去,看他们怎么办吧!而且把欠债字据带去……到那里有用处的……我还要拿点别的什么呢?他们以为我是害病!想不到我会远走高飞呢,哈哈哈!我从他们眼睛中看已经看出他们一切都知道了!只要我能够走下楼!但是假如他们在门口站着,有守卫——有巡警。又怎么办呢!这是什么呀,茶?啊,这里还倒有半瓶啤酒呢,凉的!”

他拿起酒瓶,那瓶还有一杯左右的酒,他一口气喝了,好像把胸中的火气浇熄了似的。但过了一分钟后,酒劲往头上顶了,一阵微弱的愉快的颤抖从背脊骨流下去。他躺下来,把棉被盖着身体。他的不完全的不接连的思想变得更不相连了,不久睡意上来了。他觉着一阵舒服,把头靠着枕头,把那替代破大衣的柔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轻微地舒了口气,恰到好处地深入酣睡中了。

忽然,他听见有人进来,又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拉祖米欣在门口站着,徘徊着不想进来。拉斯柯尼科夫立即由沙发上坐起,呆视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

“哦,你没有入睡!我在这儿!娜斯塔霞,你把包裹带来!”拉祖米欣向楼梯上喊着,“我现在就向你报账。”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拉斯柯尼科夫不安地向四周望着问道。

“是的,你睡了一觉。老兄,已经将天黑了,就快六点了。你睡了六个多钟头了。”

“上帝!我睡了六个多钟头了吗?”

“怎么不是呢?这对你有好处哇。你急什么?有什么约会,对不对?我们并没离开过,我等你三个钟头了;我上来两次了,你都在酣睡。我去找佐西莫夫两次,但他不在。但不打紧,他就会来的。我现在要去办自己的事。你知道我今天在搬家,和我叔父住在一起。现在我和一个叔父同住了。不要说这些,我们说正经的吧。把包裹拿过来,娜斯塔霞。我们打开它了。你现在觉得如何,老兄?”

“我很好,我没有病咧。拉祖米欣,你在这边很久了吧?”

“我对你说,我已经等了三个钟头。”

“不,我说的是以前。”

“什么意思?”

“你到这边有多久了?”

“我今天上午对你说过了,你又忘记了吗?”

拉斯柯尼科夫沉思起来。上午的事,在他看来好像一场大梦。他自己已经记不清楚,只是探问似的看着拉祖米欣。

“哼!”拉祖米欣说,“他倒忘了,我想当时你神志并不好。现在你因睡觉好些了……真的,你看上去是好些了。这是最主要的!嗯,谈正事吧。看这边,老兄。”

他开始解开包裹,这使他很感兴趣。

“相信我,老兄,这是我特别放在心上的事。我们一定要使你弄得像个样。我们从头上说起吧。你见了这顶小帽吗?”他说着,从包中拿出一顶很好,但也不贵的寻常小帽,“给我戴一下看看。”

“以后再试吧,以后吧!”拉斯柯尼科夫推说着,使劲摇着手不要。

“好,罗佳,朋友,不要慌,以后就太迟了;我整夜都不要睡.因为我没有量过,猜度着买的。恰好!”他得意地说着,把帽子放在他的头上,“正好合适!一顶适合的帽子是着装上的头等大事,是一种自我介绍。我的一个朋友托斯佳科夫,他不论到什么公共场所,别人戴着礼帽或便帽的时候,他总是揭掉他的盖儿。大家以为他是出于奴性才那样做,但他只是因为怕露出他那鸡窝似的帽子罢了;他是一个极怕羞的人!你看,娜斯塔霞,这里有两种帽子:这一顶是巴默斯敦(他把拉斯柯尼科夫的破帽子拿来,不知为什么,他叫它为巴默斯敦)。这是一个宝物!猜一猜价钱是多少,罗佳,你猜我要花多少钱,娜斯塔霞?”他看拉斯柯尼科夫不出声,便向她说了。

“二十个戈比,我想不能再多了。”娜斯塔霞答道。

“二十个戈比,你倒会说!”他生气地喊着,“现在你要花八十个戈比更多的钱哪!这是因为破了才去卖的。我为什么买?就是因为它破了,明年他们再来换你一顶。是的,如此的!现在我们来看看美国吧,他们在学校里经常如此叫。我跟你说,我很欢喜这条短裤,”他向拉斯柯尼科夫展开一条淡灰羊毛做的轻薄的凉裤,“没有破洞,也没有斑点,十分漂亮的,虽然有一点点坏了,但如果加上一件背心,就顶呱呱了。而且坏了倒是一种改进,比较柔软些,光滑些……你看,罗佳,我想,世界上最需要做的事,就是要随着季节生活。比如在正月时,你不要吃龙须菜,那你就会省下很多钱;这次买东西也是一样呢。现在是夏季了,所以我买了夏天的物件,到了秋天,便需要较暖些的衣服,那你就一定要把这些东西搁置了……原因是为的到那时候,它们如果不会由于你的较高的奢侈标准而被弃置,也要由于它们的不相称而毁掉。好,你猜猜它们的价钱吧!你说要多少?两个卢布加二十五个戈比!且需牢记这个条件:你如把它穿坏了,你还可以再不花钱地弄一条!在费佳耶夫商店那边,他们就是照这个常例买的;如果你一次买了一件,那你一生就满足了,因你再不愿往那边去的。现在再说鞋子。你以为如何?你看,是有些破了,但是它们要维持两个月的,因为是外国货,外国皮革;英国公使馆的秘书上星期卖的——他只穿了六天,他因为缺现钱。货价——半个卢布。真是物美价廉呢!”

“也许不合脚的吧。”娜斯塔霞说着。

“不合脚?你看!”他把拉斯柯尼科夫很硬的、沾着泥沙的旧破鞋子,从衣袋里拿出来,“我不是空手而去的——它们是照着这个大小尺寸的。我们非常卖力呢。至于你的衬衫呢,你的女房东看过了。这儿,是三套汗衫,麻制的,很时式……那么,便帽八十个戈比,短裤两个卢布加二十五个戈比——一共三个卢布五个戈比;鞋子每双半个卢布——因为鞋子很讲究,你看——这是四个卢布五十五个戈比;衬衣五个卢布——都一块儿买的——这共是九个卢布五十五个戈比。四十五个戈比换了钱币。你拿到了没有?那么,罗佳,给你弄了一整套完全崭新的服装了,因为你的外衣还可以用,而且很有特色。那是在沙默[10]服装店那边买衣服时买来的!你的袜子和别的什么,你亲自去购买吧;我们还剩下二十五个卢布。至于巴珊卡以及付房租和饭费,你不必多心。我说过她什么都相信你的。那么现在,老兄,让我来给你来换内衣,我说,你的病将和你的旧汗衫一起脱除了。”

“不用了!我不要换!”拉斯柯尼科夫摇着手叫他走开。他一直很反感地听着拉祖米欣兴致勃勃地向他报告买衣服的事。

“好,老兄,这可不行,叫我白跑一趟了!”拉祖米欣再三地说着,“娜斯塔霞,不要不好意思,过来帮帮忙,就这样!”不管拉斯柯尼科夫愿不愿意,他把他的内衣换上。他倒在枕边,好长时间都不说话。

“我要再穿好久才把它脱去呢!”他想着。“那全是用的什么钱买的呢?”末了他问着,面朝着墙。

“用什么钱吗?当然是你自己的,是仆人从瓦赫鲁申那边拿来的,你母亲寄来的。你也把它忘了吗?”

“我现在想起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忧郁地沉思了半晌,然后才说出这么一句。拉祖米欣皱着眉毛,不安地看着他。

那门开了,一个魁梧的人走进来,拉斯柯尼科夫一看,觉得这个人有点儿眼熟,而且看得也比较顺眼。

“佐西莫夫!你终于来了!”拉祖米欣欢快地喊着。

第四节

佐西莫夫是一个身躯臃肿的人,没有血色的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如麻似的垂直。他戴着一副眼镜,拇指套着一个大戒指。他的年纪是二十七岁。穿着一袭青灰色的,很讲究的便衣,下身穿着夏裤,身上所有的一切都很轻灵、时尚、整齐、清洁;他的内衣是很华贵的,他的表情是沉重的。他那稳重而带着漠然的,同时又像潇洒的举止中常遮盖着他的自负,但却仍不时显露着。他所有的朋友都觉得他有点儿烦人,但又说他的医术还不错。

“今天我到贵宅去两次了,老兄。你看,他已经渐渐恢复神志了!”拉祖米欣喊着。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现在觉得怎样啊!”佐西莫夫向拉斯柯尼科夫说着,仔细地看着他,并在沙发旁边坐下了,他总是先把自己弄得舒适的。

“他的精神还不见好!”拉祖米欣继续说着,“我们方才把他的内衣给换了,他很不高兴。”

“那是当然的事;他不愿意,你们就可以稍缓一下……他的脉息非常好。你的头还觉疼吗?”

“我是好了,我完全好了!”拉斯柯尼科夫执拗而又气愤地说着。他在沙发上坐了起来,以尖利的眼光扫射着大家,但不久又躺在枕边,面朝着墙。佐西莫夫留心地看着他。

“很好了……已经转入正常了!”他慢吞吞地说,“他吃些什么没有?”

他们回答了他的问话,并问他可以吃些什么。

“他什么都可以吃……汤啦、茶啦……当然,千万不要给他吃菌类和黄瓜;最好也不吃肉,此外……但是那也没什么大关系!”拉祖米欣和他呆呆地互相看着,“不必再吃药或别的东西。我明天再来看他。也许今天……但没关系……”

“明天晚上我要带他出去散散步!”拉祖米欣说道,“我们到尤苏波夫花园去,再到‘水晶宫’去。”

“明天我不再去打扰他,但我不明白……稍稍活动活动,也许可能……看情况吧。”

“哦,多么不巧!今天我要去庆祝乔迁之喜,离这边只有一点儿路。不知道他能去吗?他可以在沙发上好好卧着。你总要去的吧?”拉祖米欣向佐西莫夫说着,“不要忘了,你要光临的。”

“好的,不过来得稍迟。你在那边准备些什么?”

“哦,没有什么的——清茶、淡酒、咸鱼。还有一只肉馒头……都是自己的朋友。”

“哪些人?”

“都是这边的邻居,除了我的老叔父外,差不多全是新交,也可说是新的——他昨天才到彼得堡,办他自己的一点儿事。我们在五年只见过一次。”

“他是做什么的?”

“他老是安稳地做邮政分局局长,弄到一点儿退休费。他已经六十五岁了——没有什么作为了……但我很欢喜他。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会来——他是这边的调查部部长……他,你是认识的。”

“他也是你的亲戚吗?”

“很远的远亲。你为什么皱着眉头呢?难道你们吵过一次,你就不愿去了吗?”

“我没有关系!”

“那好极了。嗯,此外还有几个大学生,一位教员,一位书记官,一位音乐家,一位军官和扎梅托夫。”

“请你告诉我,你和他,”佐西莫夫向着拉斯柯尼科夫点着头,“和这位扎梅托夫是什么关系呢?”

“啊,你这出奇的绅士!原则!你受原则的支配,好像受弹簧的拘束似的;你不敢独立地改变。只要一个人好就是,这是我所认为唯一的理由。扎梅托夫是一个令人喜悦的人。”

“即使他贪污受贿。”

“嗯,他受贿!这有什么关系?他果真受贿,我不好去管!”拉祖米欣突然喊道,“我并不赞许他受贿。我只说从某一方面看,他是一个好人!但如果要求全责备的话——那世上还有完人吗?我相信我自己……或者连你也算,简直不值一个烤葱头的钱。”

“那太少了,要是买你的话,我可以给两个吧。”

“可是如果买你的话,我只给一个。不要说玩笑了!扎梅托夫还是一个孩童呢,我能够拉他的头发好好教他,应该把他拉过来,不能把他推开。你拒绝人,是不能叫他改好的,特别是少年。对一个少年,就应特别用心。你们这些上流的好人哪!你们不大清楚。你把别人压在底下,就是害自己……但你如果真想知道,我们的确有些共同的事要做。”

“是什么事?”

“那是关于一个油漆匠的事情……我们要把他由紊乱的情况中拯救出来。不过此刻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事情自然会弄明白的。我们只是加油罢了。”

“油漆匠?”

“怎么?这事情我没对你说吗?难道没说过吗?哦,那时我只对你说了谋害放高利贷老太婆这件事的开头。嗯,现在有一个油漆匠被牵连到这案子来了……”

“哦,我以前听到过那桩谋杀案,颇感兴趣……部分是……是因为一个原因……我在报纸上也看到过……”

“丽莎维塔也被暗害了呢!”娜斯塔霞忽然对拉斯柯尼科夫说。她老是站在房门旁谛听。

“丽莎维塔!”拉斯柯尼科夫叽咕着。

“丽莎维塔,她卖旧衣服的。你不认得她吗?她常到这边来。她替你补过一件汗衫。”

拉斯柯尼科夫转身朝着墙,他从污损的黄纸中取出一朵不好看的,褐色条纹的花来,仔细看上面有多少花瓣,花瓣上有多少皱边,有多少纹痕。他觉得自己的手和脚都像被割去了似的麻木。他一点也不想动,只是死瞪着那朵花。

“那么,油漆匠怎么了呢?”佐西莫夫用话打断娜斯塔霞的多嘴,显然有点儿不高兴。她叹着气,不再出声。

“他被控告是谋杀犯!”拉祖米欣热切地说道。

“那有什么确证吗?”

“是的,证据!确证却没有,这是我们都可证明的。这正像起初他们选定那些东西——柯赫和佩斯特里雅科夫——一样。嗯!这案子弄得如此尴尬呀,它使人难过,虽说与自己无关!佩斯特里雅科夫今晚他也许要来……喂,罗佳,你已经知道这案子了;那是在你生病之前,当你在公安局听着他们谈起这案子而昏过去的第一天发生的。”

佐西莫夫好奇地看着拉斯柯尼科夫。他仍没有动。

“但,拉祖米欣,我对你很奇怪。你总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佐西莫夫说道。

“也许是的,但我们无论怎样要营救他的!”拉祖米欣手敲桌子地喊着,“最令人烦恼的,不是他们说谎——人可以原谅说谎的——说谎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因为通过它可求得实情——使人可恼的是他们说谎,而且相信他们自己的谎言……我尊重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但……起初是什么把他们诱惑了呢?门是锁着的,然而他们同看门人一同回来时,门已经开了。因此断定柯赫和佩斯特里雅科夫是凶犯——这就是他们的结论。”

“但是你不要生气了;他们只是把他们暂时拘留起来,他们没法不这样做……而且,我见过柯赫这人。他经常从老太婆那边买过期的当物呢。”

“不错,他是个拐子。他还大批收买无用的债票。他是做那些职业的。但他,我们说多了!你知道是什么使我生气的吗?就是他们使人讨厌的腐败和陈规陋习……从这桩案子可以打开一条完全崭新的路。只从心理学的理论上看,就可以明白怎样找那真正罪犯的踪迹。‘我们有的事实,’他们说。但事实并不是就是这一切——至少事情的一半,在于你怎样去对待这些事实!”

“那么,你能解释那事实吗?”

“无论如何,人总有感触的,怎能禁人不开口,觉得他也许可以援救,只要……哼!你明白这案子的细节吗?”

“我正等着听那个油漆匠的事情呢。”

“啊,是的!哦,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在谋杀后的第三天早晨,此时他们还拘留着柯赫和佩斯特里雅科夫——虽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在事发时的一举一动,而且证据是非常明显的——可是,一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叫作杜什金的汉子,他在那住宅的对面开了一家酒店,把一个装着几枚金耳环的首饰盒子送到公安局去,并说了一些荒唐的话。

“‘前天,约八点之后’——请留心时间——‘有一个叫尼古拉的油漆匠,他那天已经来见过我,当时又把这盒金耳环和宝玉等给我看,叫我给他两个卢布。我问他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他说是在街道上拾来的。我也没再问他什么。’这是杜什金讲的事。‘我给他一张纸票。'——是一个卢布——‘因为我想他如果不当给我,便要当给别人。结果还是一样——他反正要把它拿来喝酒的,所以那东西在我这边比较好些。你藏得紧,发现得也愈快,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了,如听见了什么风声,我便把它送给警察。’当然,那全是谎话,一派胡言,因为我认得杜什金这人,他是一个当主,也兼收赃物,他并非为了要把那值三十块卢布的饰物交给警察,而由尼古拉手中获得。他就有点儿怕。但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再说杜什金的故事吧。我从孩子时就认识这个蛮汉尼古拉;他和我同省同县,都是从扎莱斯克县来的,我们都是梁赞省人,尼古拉虽然不是一个酒鬼,但他很能喝,我知道他在那幢出事的房子里干活,和米特一同忙着刷油漆,米特和他是同乡。他才得到卢布,就去喝了两杯酒,拿着铜钱走了。但那时我没有见米特和他在一起。第二天,我听说有人用利斧谋杀了阿廖娜·伊万诺夫娜和她的妹妹丽莎维塔。我也认识她俩,于是我马上怀疑那耳环有问题,因为我们知道,这被害者是开典当店放债的。我就走到那幢房子去找他们,小心翼翼地查问着。我先问:‘尼古拉在这边吗?’米特说他出去玩了;他在天亮时才醉醺醺地回来,在屋里停了十分钟左右,又出去了。米特就没再见他,他一个人把那工作做完。他们的干活的地方和谋杀现场是在同一楼梯上,二层楼。当我听到这些话时,我仍一语不发。——这是杜什金说的。但我已经探出关于这桩谋杀的事了,回家后我觉得怀疑。今天早上八点,——这是出事后的第三天,你知道吗?我看见尼古拉进来了,虽然不太清醒,但也并不怎么醉——他听得懂我所说的话。他在长凳上坐着,一言不发。那时只有一个客人在店内,和一个我熟人在长凳上睡着了,还有我们的两个伙计。我问他:‘你看见米特吗?'‘没有,我没有看见过。’他说。‘你也没到这边来吗?'‘前天以后就没有来过了。'‘昨夜你睡在那里?'‘在沙滩,住在科洛姆纳。'‘你的那些耳环什么地方来的?’我问。‘我在街道上拾到的。’他说这话时,神色有点儿异样;他并不向我看。‘就在那天晚上的那个时候,同在一个楼梯上,你听见有什么事情没有?’我问。‘没有!’他说,‘没有听见!’可是他听着的时候,眼睛始终直瞪着,脸色也变得如白粉似的。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他,他抓着帽子站了起来。我想把他留住,我说:‘等一下,尼古拉!你不喝一杯再走吗?’我向伙计打个手势,叫他看住门,我从账台后面出来时,他忽然跑出去了,朝着街道向转弯处逃了。从此以后,我就没有遇见他了。我的怀疑总算没错——原来就是他干的好事,这是明摆着的……”

“我想是的……”佐西莫夫说。

“等一等!听我讲完嘛!当然,他们全在找尼古拉;他们把杜什金拘押起来,检搜他的屋子;米特也被捕了;那些科洛姆纳的人也被搜查了。前天他们在城里的一家酒店中把尼古拉给抓住了。他到了那儿,把项上的银十字架取下来,拿去买酒喝。他们给他了。不多时候,一个女人到牛棚去,从墙隙看见他在马圈附近,用腰绳在屋顶上打了一个活套,然后站在一块木头上把自己的头套进去。那女人狂喊着,人们跑进来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把我送,’他说,‘送到某某公安局去,我要把一切事情都招供了。’啊,他们就差一个护解的人,把他送到那个公安局——也就是送到这儿来了。他们问他许多话,如多大年纪,‘二十二岁。’等等。问他:‘你是在什么时候和米特一起干活,在某某时候你遇见谁在楼梯上没有?’答话:‘有人走着的,但是我并没有留心他们。'‘你听见什么声音和喧闹吗?'‘我们不曾听见什么特别的声响。'‘尼古拉,你有没有听说在那同一天内,有一个寡妇和她的妹妹被谋杀,被抢了?'‘那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才在前天第一次听见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说的。'‘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耳环的?'‘我在街道上发现的。'‘那一天你为什么不和米特一起去干活呢?'‘我喝多酒啦。'‘你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啊,在某某店里。'‘你为什么从杜什金那里逃跑了?'‘因为我那时候被吓着了。'‘你怕什么呢?'‘怕我被告发。'‘你如果没有犯法,你怕什么呢?’喂,佐西莫夫,信不信由你,这个问题就是这样提的,就是这么说的。我的确知道,因为有人真确地向我传述过,你对于这些怎么看?”

“嗯,无论怎样,总有证据的。”

“我现在不是讲证据,我是讲的那句问话,讲他们自己的意见。嗯,因此他们就再三压迫他说,他供道:‘那我并不是在街道上发现的,而是在我和米特一同刷油漆的那层楼房里发现的。'‘是怎么发现的呢?'‘米特和我一整天在那里刷油漆,我们正想走,米特拿一个粉刷,涂着我的脸,他跑,我追,我紧紧追着他,喊着,在楼梯下面,我赶到门口时,恰好遇见看门人和几位先生——是几位先生,我可不记得了。看门人辱骂我,另一个看门人也在骂,这时看门人的妻子出来了,也骂我们;还有一位先生和太太走到门口,他也辱骂我们。我抓住米特的头发,把他拉倒,然后开始打他。米特也抓住我的头发打我。但我们不是真的殴打,是一种玩儿的戏耍。后来,米特挣脱我跑了,跑到街上去,我追着他;但我没有追上,独自回到那屋里;我必须把我的工具收拾好了。我开始把器具放在一起,等米特回来,然而在走道上,在门边墙壁角,我踩到了一个匣子。我见它是用纸包着的。我把纸扯去,看见有几个钩,又把钩给扔了,看见匣内是耳环等……'”

“在门后吗?丢在门后吗?在门后吗?”拉斯柯尼科夫突然喊着,用一种恐惧的神情凝视着拉祖米欣,他缓缓地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

“是的……那又怎么啦?你怎么了?什么事情?”拉祖米欣也从座位上惊得站起来。

“没有什么!”拉斯柯尼科夫低声答着,又转身朝墙。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

“他一定是从梦中醒过来了!”拉祖米欣终于说道,用疑问的眼光看着佐西莫夫。佐西莫夫轻轻地摇了摇头。

“嗯,讲下去吧!”佐西莫夫说,“后来怎样了呢?”

“后来怎样了呢?他一见耳环便把米特和一切器具全丢了,抓起小帽,跑到拉祖米欣那边去,我们知道他从他那边当到了一个卢布。他编造说是在街道上拾得的,就喝酒去了。他常是反复说他关于谋杀的话:‘那事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一直到前天才听说。'‘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到警察这边来呢?'‘我吓呆了。'‘你为何要上吊呢?'‘出于担心。'‘担心什么?'‘担心被控。’嗯,这就是全部的经过。现在想,他们从中推断出什么来了呢?”

“有什么推断的呢?有线索,事实又是如此,你能把你的这个油漆匠救出吗?”

“现在他们一口咬定他是凶手,没有任何的质疑。”

“那是胡闹。你太过分了。但耳环怎么说呢?你需得承认,如果耳环就在同一天同一时候从老太婆的匣子里到尼古拉的手中,那一定有什么方法到他手中的。这点在这一桩案上就很重要了。”

“怎样会到他手中呢?怎样会到他手中呢?”拉祖米欣喊道,“你是医生,你的责任是研究人,你比别的人有更多的机会研究人的性格,你怎么会在这整个事件中看不出这个人的性格呢?你看不出在审讯时,他所答的话全是真的实情吗?耳环正像他对我们所说那样到他掌中了——他踩着盒子,就把它拾起。”

“好一个实情!但他不是已经承认他刚一开始是说谎的吗?”

“听我说,注意听我说:看门人、柯赫、佩斯特里雅科夫、另一个看门人和第一个看门人的妻子,以及在看门人屋里坐着的妇人,还有七等文官克柳科夫,当时他刚从马车上跳下来,牵着夫人走进门口,共有八九个证人,证明尼古拉把米特按在地上,伏在他身上打他,同时米特也抓着他的头发,也打他。他们滚在地上,把道路给挡住了。周围的人都在骂他们,那时他们‘像孩子般’(那些证人亲口说的)彼此按压着、吼着、打着,带着奇怪的面孔大笑着,你追我赶,同孩子一样,后来他们跑到街道上去了。现在请注意一点:当时楼上的死尸还是暖的,你知道,他们发现时还是暖的!如果是他们两个人杀死的,或者说是尼古拉一人干的,把她们杀害了之后还把箱柜撬开,或者只是抢东西,那么请允许我问你一句:他们当时的心理,比如在大门口的号叫、大笑、跟孩子似的扭打,这和斧头、流血、凶恶的狡诈与抢劫的情形相符合吗?他们刚刚杀了人,还不到十几分钟,尸体还有温度,就把房门开了,知道人们就要往那边去,立刻把赃物扔了,像小孩般往四下乱窜,做着怪状引起行人的注意。而且有十几位证人对这事会发誓做证呢!”

“这当然很怪!是的,这是绝不能的,不过……”

“老兄,没有什么不过。如果在谋杀那天,在同一个时间内,在尼古拉的手中发现耳环这事上,造成有害于他的一件重要的铁证——虽然他解释过,而且已经说明理由了,因此还只是一个有争论的根据——我们需得把那些证明他无罪的事实研究一下,尤其是因那些事实是铁一样的事实。从我们法律的观点看来。你以为他们要承认,或他们能承认这事实——只靠着心理上的不可能性——不能辩驳,且肯定地把原告的铁证毁了吗?不,他们不会招供的,他们绝不的,因他们发现了首饰匣,以及人要上吊,‘他如果不犯罪,他绝不会那样做的。’问题主要在这里,我激动和愤怒也是为了这个,你应该了解!”

“啊,我看你恼了!等一等。我忘了问你;有什么证据,说那匣子是老太婆那边来的?”

“那已经证实了!”拉祖米欣眉毛一皱,似乎不快地说道,“柯赫认得那个首饰匣子,说出物主的名字,而那人明确无误地证明是他的。”

“那就坏了。现在还有一点。在柯赫和佩斯特里雅科夫刚开始走上楼时,有人看见尼古拉吗?能不能用什么来证明这件事呢?”

“没人看见他!”拉祖米欣恼怒地答着,“那就更坏了,就连柯赫和佩斯特里雅科夫上楼时,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不过,的确,他们的证明是不能算可靠的。他们说他们看房门在开着,其中一定有人在工作,但是他们并没十分注意,所以记不清是否真正有人在工作。”

“哼!……那么辩驳的唯一证据就是他们自己闹着玩了。这是一个有力的推测,但是……你自己怎么解释这些事实呢?”

“我怎么解释?有什么要解释的呢?这是很明白的。无论如何我解释的思路是清楚的,首饰匣就是指示出来了。真正的凶犯把那些耳环丢了。柯赫和佩斯特里雅科夫打门时,凶手把自己锁在楼上的房里。柯赫这笨蛋,不留在门外等着;因此凶手窜出来也往下跑了,因为他别无途径可逃。当尼古拉和米特刚从屋里跑出的时候,凶手就在那屋里躲避过柯赫、佩斯特里雅科夫和看门人。他在看门人和别的人上楼的时候留在那边,等到他们听不见的时候,于是溜下了楼,正在那时,米特和尼古拉跑到街道上去,因此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或者被人看见了,但没有人注意。因为那边有许多人出进。他走在门后边站着的时候,把耳环从他的衣袋里丢了,而且他并没有注意到耳环已经丢了,因为他要想着另外的事情。首饰匣就是一个明显的证据,证明他曾站在那里……这就是我的解释。”

“你太聪明了!不,老兄,你太聪明了,真是聪明到了极点!”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一切都太凑巧了……简直是天衣无缝……太奇怪了。”

“嗯——嗯!”拉祖米欣正在喊叫,这时门开了,一个陌生人跑了进来,屋里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的。

第五节

这是一位不很年轻的绅士,具有一种刚毅威严的外貌和一副谨慎而乖戾的面孔。他突然地在门口停着,带着憎厌而坦然的惊愕向四周一看,好像因为自己到什么地方来了似的。他不相信并惊异地观察着拉斯柯尼科夫又矮又窄的“小屋”,好像辱没了他的体面似的。那时,拉斯柯尼科夫也露出同样惊愕的神情注视着他,他没穿外套,没有刮脸,也没有洗脸,躺在他那又破又脏的沙发上,呆呆地瞪着他。那个绅士同样谨慎地注视着拉祖米欣那不理发没修脸的古怪样子,拉祖米欣也用质问的神情直瞪着他,也不从座位上起来。一阵不自然的沉默维持了两分钟,终于不出所料,气氛稍有变化。这位绅士也许从某种很明显的理由,想来威胁他们,但在这间“小屋”中,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于是他开始变得有些柔和了,虽然看上去有些严肃,却很有礼貌的,而且口齿清晰地开口说话了,他向佐西莫夫说道:“拉斯柯尼科夫,一个大学生,也许以前是一个大学生吗?”

佐西莫夫微细地一动,如果拉祖米欣没有先答,他就会去答话的。

“他在这沙发上卧着!你有何贵干?”

这句普通的“你有何贵干”似乎使这位神气的绅士站不住了。他正想对着拉祖米欣说话,但终于制止自己,又转向佐西莫夫。

“这是拉斯柯尼科夫!”佐西莫夫答道,并向他点头,然后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最后,他懒懒地把手放到背心衣袋里,把一个大的带圆壳的金表拿出来,看了看,同样地又缓缓地把它放回去。

拉斯柯尼科夫仰卧着没说话,虽说不很理会,却呆呆地瞪着这位生客。现在他的脸由纸上的奇花转过来,脸色苍白得很,露出一种憔悴的神色,好像刚进行过一场重大的手术,或刚从刑具上放下来似的。但这新客渐渐引起了他的注意、奇怪、猜疑,甚至于受惊。当佐西莫夫说“这是拉斯柯尼科夫”的时候,他立刻跳起来,坐在沙发上,用一种挑战的但无力而颤抖的声音,慢慢地说道:“是的,我就是拉斯柯尼科夫!你有何贵干?”

客人细细地注视着他,用缓慢而加重的声音说道:“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我相信我的姓名,你并非完全不知道吧?”

但拉斯柯尼科夫所期待的,却不是这句话,而是其他的事情,他漠然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回答,好像他是第一次听到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这个名字似的。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接到通知呢?”彼特·彼特罗维奇·卢仁有点儿突如其来地问道。

拉斯柯尼科夫只是无神地仰卧在枕上,两只手放在头下,凝视着天花板,脸上露出一种惊讶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更觉奇怪地注视着他,最后他露出了局促不安的样子来了。

“我以为,我估计!”他嗫嚅着,“不是在两周前,也许十多天以前,寄来了一封信……”

“我问你为什么站在门口呢?”拉祖米欣忽然插嘴道,“你如有什么话,请坐下来讲,娜斯塔霞和你站在那里太挤了。娜斯塔霞,你让开点儿。这边有椅子呀,你进来吧!”

他把椅子往桌子后边移,让桌子和他的膝头离开一点儿空处,好让客人走进来。这时不这样是不可能的,客人便立刻蹒跚地挤过去,在椅子前坐下,怀疑地看着拉祖米欣。

“不用多疑心吧,”拉祖米欣乘机说着,“罗佳病了五天,神志模糊了三天,此刻他才好点儿,会吃点儿东西了。这是来看他的医生,方才诊断过了。我是罗佳的朋友,我先前也是个大学生,我现在是来看望他的;你一点儿也不必怀疑我们,你就说你的事情吧。”

“谢谢你。但我在这边讲话不骚扰病人吗?”彼特·彼特罗维奇问佐西莫夫道。

“没什么!”佐西莫夫说着,“你能使他高兴的。”他又打着一个哈欠。

“他从早晨后,清楚得多了,”拉祖米欣继续说着,他常常看上去是那样的和善的,彼特·彼特罗维奇渐觉愉快了,也许是因为这个衣服不整洁的男孩,说他自己是一个大学生的缘故。

“令堂……”卢仁开口说。

“哼!”拉祖米欣在喉咙发出响声。卢仁不安地看着他。

“没事,你说吧!”

卢仁耸肩膀。

“当我还在她们那儿的时候,令堂写了一封信给你。我到了这边已经很久了,故意拖延几天才来看你,为着使你可以完全得到信息了;但是现在,使我惊讶……”

“我明白,我明白!”拉斯柯尼科夫忽然露着不耐烦似的喊道,“那么你是未婚夫了!我明白,就算了!”

这一下,使彼特·彼特罗维奇有点儿气恼了,但他没说什么话。他很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片刻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拉斯柯尼科夫在答话的时候,脸稍向着门,忽然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注视他,好像刚才没有用正眼看过他似的,也许有什么新的事物打动了他吧!他从枕上坐起来看他。在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整个外貌上,确实有种特别的地方,好像证明这个不客气的“未婚夫”的称呼给他是不错的。首先,十分显然的,彼特·彼特罗维奇热切地先在京城里把自己一切预备好,装扮一下,等候着他的主婚人——这是天经地义的行为。就是他的外貌上进行打扮,在这情况中,也可加以宽恕的,因为彼特·彼特罗维奇是在做着未婚夫哇。他的衣服全是新做的,都很好,不过太新一点儿,很明显是专为一件事情而做的。那时新的大礼帽自然也是同样的意义。彼特·彼特罗维奇对它太恭敬了,经常小心地拿在手里。一副真正卢万[11]式的、细致的灰色手套,也证明了这一点,只要看他从不把它们戴上,而是只拿在手中做装饰这点来看,就可以知道了。这浅淡而新鲜的色彩在彼特·彼特罗维奇的服装上是极其引人注目的。他穿的一件黄褐色的夏季短服,轻洒的薄长裤,一件同样细新的麻布做的背心,一条很薄很好的细葛布做的领巾,上面有些粉红色的条纹,这都十分适合彼特·彼特罗维奇的身份。他的脸很新鲜,而且漂亮,看上去好像不到四十五岁,深色的胡须像两块牛排一样悦目地点缀在两边,在丰满而发光的颊上长着他的头发,带着点儿斑白,虽已经在理发店烫过了,但并不像卷过发的一样,整张脸像是正在举行婚礼的德国人,使他看上去越发觉得可笑。如果在他的俊美而严峻的面孔上,真有什么碍眼且使人反感的东西,那也是由于其他的原因呢。拉斯柯尼科夫上下打量着卢仁之后,露出了讪笑,仍然倒在枕上,像先前一样注视着天花板。

但是卢仁却毫不介意,好像决意留心这些古怪似的。

“看到你这种情况,很替你感到惋惜,非常的惋惜!”他打破沉默地开口道,“如果我知道你有病,我就该早些来了。但你知道我的事务是怎样的。我在法院里还有一件案件要办,别的想干的事且慢说,你会想得到的。我时刻在等候着你的妈妈和妹妹呀。”

拉斯柯尼科夫转了一侧,好像要说话似的,他的脸色有点儿愤慨。彼特·彼特罗维奇停了停,等了一会儿,但因为没有下文。他才往下说道:“……没错,我时刻等候她们的到来,我已经给她们找了一套房子,好叫她们到时住进去。”

“在哪儿?”拉斯柯尼科夫有气无力地问道。

“离这边很近,就在巴卡列夫公寓……”

“那是在沃兹涅先斯克大街!”拉祖米欣打断他的话说,“有两层楼房,是一个叫尤申的商人出租的,我到过那边。”

“是的,房子……”

“一个可恶的地方——污秽、发臭,十分肮脏。那边曾发生过许多事情,那边住着各色各样的人物。我是为着一件不光彩的事才往那边去的。那很便宜,不过……”

“当然,我不能知道那么清楚的,因我来彼得堡还不久哇。”彼特·彼特罗维奇不愉快地答道。“但,那两间房却清楚至极,事实上也只需住上很短的一个时期……我已经另租了一座永久的房子,换言之,是我们将来的房子呢!”他对拉斯柯尼科夫说,“我正要把那房屋布置得好好的。同时我自己也很匆促,和我的朋友列别加尼科夫一同住,在马登的住宅中;巴卡列夫公寓,也是他告诉我的……”

“列别加尼科夫?”拉斯柯尼科夫好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慢慢地说着。

“是的,列别加尼科夫,政府里的一个书记。你认得他吗?”

“是的……不……”拉斯柯尼科夫答道。

“我想,从你的问话上,我猜得出你是认得他的。我曾有一回替他做过保证人……他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而且有前途,我喜欢和年轻人结交,从他们那边可学习得些新知识呢。”卢仁充满希望地看着他们。

“你是什么意思?”拉祖米欣问着。

“我说的是最重要、最严肃的事情,”彼特·彼特罗维奇回答道,好像对于这问话表示欣喜似的,“你看,我已经十年没到彼得堡来了。所有的事物,都在改革、理想、新奇中,我在外省就知道,但是要把这一切看得更清楚,那就要亲自到彼得堡来。我的意思是和年轻的人一起,可以观察得多些,学习得多些。我很欣喜……”

“欣喜些什么呢?”

“你这问话是很广泛的。我也许说错了,但我想找较清晰的见解,较多的批评,和较多的实际呢……”

“那是真的!”佐西莫夫说道。

“胡说!没有什么实际。”拉祖米欣突然反驳他,“实际是不容易求的;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们差不多几百年都和实际生活相离了。理想倒是促进我们的呢,”他向彼特·彼特罗维奇说道,“为善的心存在着,即使那在一种幼稚的形式中,虽然有大批的强盗,真诚总可以发现的,总之,实际是没有的,是渺茫的。”

“我不赞成你这话,”彼特·彼特罗维奇看上去喜悦似的回答着,“当然,人们常会不循规矩的,做坏事的,但人必须原谅;他这些失误只是证明是主义狂和变相的外态罢了。如果事情做得不多,时间也不长;至于方法我可不能说。如果你想明白的话,我个人的意思以为有些事情已经成功了。新的有价值的理想,新的有价值的作品流行着,去代替我们的旧的如梦似的浪漫派作家。文学是要有一种较成熟些的形式,那些有害的偏见已经根除,成了笑话了……总之,我们永不复返地把自己和过去割断,在我看来,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呢……”

“老生常谈,卖弄!”拉斯柯尼科夫破口而说道。

“什么?”彼特·彼特罗维奇问道,因他没有听清他的话,但没有得到回答。

“这些话都很正确!”佐西莫夫赶紧插嘴说道。

“真的吗?”彼特·彼特罗维奇蔼然地瞥着佐西莫夫,继续说着。

“你必得承认,”他向着拉祖米欣说下去,带着一种得意和不顾一切的神气——他几乎加上“年轻人”两个字——“赖着科学和经济的真理的帮助,有了改良,也许和他们此刻所说的,有了进步……”

“老生常谈。”

“不,并非老生常谈!例如说,此刻有人告诉我:‘爱你的邻居。’结果如何呢?”彼特·彼特罗维奇快速地往下说,“结果是我把上衣扯成两半,一半给我的邻人,我们两人都半露着身子。正像俄国的一句谚语所说:‘如果你同时去追几只兔子,那么你一个也追不到!’可是科学告诉我们:首先要爱你自己一个人,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建立在个人利益之上。如果只爱自己,你既可以把自己事情弄得好,你的上衣也将保持完整。经济学原理又补充说:在社会上,获得成功的私人事业越多,也就是说完整的外衣越多,社会基础就越巩固,公共事业也就办得越好。因此,唯一地只顾自己富足,也正是为公家富足,而且帮助使我的邻人更好,那不是由于个人的赠予,实是普遍改进的结果。这意思是明白的,但是不久才传到这边来,受了唯心论和感伤派的阻碍。然而好像要明白这点也只需要一点儿小小的智能……”

“对不起,我只有一点儿小智能。”拉祖米欣肃然地插着说,“我们暂把这话丢开吧。我来讲我的一个目的,但在前三年间,我对这种自慰的话,对于这种滔滔不绝的同样的平凡话,是很讨厌的,天也知道,我甚至听见别人像那样讲都要难过的。你无非是急于要显示你的学问;我并不苛求你,这是很可原谅的。我只是想探听你是哪类人,因为近来许多无定见的都握牢了什么进步的主义,把他们所接触的事情都会牵强地解释他们自己的利益,以致全个主义的精粹都被弄坏。够了,不说了!”

“对不起,先生,”卢仁气愤地,非常严肃地说着,“你的意思是要暗示我也是……”

“啊,可敬的先生……我怎会呢?……好,算了!”拉祖米欣打断他的话,便对着佐西莫夫,继续他们之前的话。

彼特·彼特罗维奇明白他们的意思,他决定在一两分钟内就辞别了。

“我相信我们的观察。”他向拉斯柯尼科夫说道,“在你康复时,你能知道那种情形,就可以变得更亲近些……所以我极力希望你早点儿恢复健康……”

拉斯柯尼科夫动也没有动。彼特·彼特罗维奇从椅上站了起来。“肯定是她的一个当客杀死她了!”佐西莫夫肯定地说道。

“这是不用怀疑的!”拉祖米欣答道,“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没有发表意见,正在调查着所有当东西的人。”

“搜检他们吗?”拉斯柯尼科夫高声问着。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

“他怎样查出他们呢?”佐西莫夫问道。

“柯赫说出许多人名,有些名字写在当物包裹上,有些是自己去说的。”

“肯定是一个诡计多端、经验丰富、老奸巨猾的坏蛋,多么大胆,多么果断!”

“恰恰不是那么一回事!”拉祖米欣插口道,“你们都弄错了,我确信他并不是老奸巨猾,也不经验丰富,大概还是他的初犯呢。要说是一件有计划的犯罪,是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是不许的。假定他没有经验,那么,显然是侥幸作弄他——侥幸什么事都能做的。也许他并没有想到有阻碍!他怎样去下手呢?他拿了值十几个卢布的首饰,塞着衣袋,搜检老太婆的箱柜,破衣服——他们在大柜的最上抽斗内一个匣内,除了纸票外,还弄到一千五百个卢布!他吓得不知所措,以致不知道怎样抢去,他就杀了人。那是他第一次犯罪,我敢说,他能逃走,这全是他的运气,并非是他计划的成功!”

“我想你们是在谈论那件谋杀典当店老太婆的事吧?”彼特·彼特罗维奇向佐西莫夫插嘴说着。他手中拿着礼帽和手套站着,但还没走之前,他很想随便说几句聪明的话。他很想给他们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以示好于他们。

“不错,你听过那桩事吗?”

“啊,是的,就在我的邻居。”

“你知道得详细吗?”

“这可不能说了;但这案子上某一点使我感兴趣——这是整个社会问题。不用说在前五年中,下等阶级的犯罪大增,也不用说各处越货杀人的案子,最使我惊奇的,就是上等阶级中的犯罪也是一样的。在某处,听说有一个大学生在路上抢劫邮包呢;在另一个地方,有名誉很好的人造假钞票;莫斯科近来那一类人都被逮了,他们常造假钞票,其中一个首脑便是教世界通史的教授;在国外,我们大使馆的一个秘书被谋杀了……如果这个当老太婆,是被上层阶级的某一个人谋害的——因下层中人绝不会当金饰的——我们怎样去解释我们社会上的高等人的这种恶劣德行呢?”

“这是因为经济的变动!”佐西莫夫插着说。

“我们怎样去解释呢?”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可以这样来解释:正是由于积习太深,太缺乏进取心。”

“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所说的莫斯科教授,别人问他为什么制造假钞,他回答说:‘人家都在想捞钱,于是我也去捞钱了。’我记不太清他的原话了,总之是他想不费事地发财!我们过惯了一切平凡不舒服的生活,于是一旦伟大的时候来到,大家便露出自己的真相了。”

“但是道德呢?还有原则呢?”

“你担心这些干什么?”拉斯柯尼科夫忽然出乎意料地插嘴道,“它已经按照你的理论实现了!”

“根据我的理论吗?”

“按照你刚才鼓吹的理论,结果必定是可以杀人的……”

“快别那么想!”卢仁应着。

“不,不是那个。”佐西莫夫辩解道。

拉斯柯尼科夫脸色惨白,上唇抽搐着,费力似的呼吸而卧着。

“凡事都有限制的,”卢仁不顾一切地往下说了,“经济观念并不叫人去谋杀的,我们只要想一下……”

“这是不是对的,”拉斯柯尼科夫忽然又说了,一种愤怒、喜悦、侮辱交织着的颤动的声音,“这是不是对的,你在你的未婚妻子答应后一小时内,对她说……你挺喜爱的……她是一个乞丐……因从贫困中拯救出一个妻子是好些,你可以完全管她、骂她,因为你是她的恩人吗?”

“先生!”卢仁老羞成怒地说道,“这样曲解我的话!对不起,容我说,你所表达出的消息,是没有什么根据的,我……猜谁……总之……这支暗箭……总之,你的妈妈……她的善良的性格,在我看来,她的性格虽然很优雅,但多少有点儿虚夸,有点儿奇异……但我绝想不到她会如此误解这事的……而且真的……真的……”

“我对你说,”拉斯柯尼科夫高声着,把头靠在枕上,眼睛灼灼地射在他身上,“我对你说。”

“什么?”卢仁露出一种轻视恼怒的面孔,站在那里等着。这样静默了好久。

“如果你再……提起我母亲……一字……我请你滚蛋吧!”

“你怎么啦?”拉祖米欣惊喊着。

“就是这么一回事吗?”卢仁脸色变灰白了,咬着嘴唇。“我来告诉你,先生,”他仔细地说道,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但已经气喘吁吁了,“起初我就看见你对我不欢迎,但我故意留在这边,想弄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对于一个亲戚的病人,我可以原谅的,但你……以后绝对不可……”

“我并没生病。”拉斯柯尼科夫喊道。

“那更不行了……”

“滚下去吧!”

卢仁没有说完话,已经在桌椅之间挤过去,拉祖米欣起来让他过去。他谁也不看,就是那向他做手势,叫他让着病人的佐西莫夫,他也不点头,便径自出去了,把他的帽子拿到和他的肩膀一样高,以免出门时把它压扁了。他整个身体都表现出他是受了厉害的耻辱。

“你怎么……你怎么能这样?”拉祖米欣说着,乱摇着头。

“听我……你们听我说!”拉斯柯尼科夫发狂似的怒喊着,“你们就紧紧地和我作对吗?我不怕你们,我不论对谁,任何人都不怕!快走开吧!我要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让他一人……”佐西莫夫向拉祖米欣点着头,说道。

“但我们不能就这样离开他!”

“快走吧!”佐西莫夫又固执地说着,他径自出去了。拉祖米欣想了一下,立即跑去叫他。

“不听他会更不行的呢,”佐西莫夫在楼梯上边说,“我们再不要使他发脾气。”

“他究竟怎么啦?”

“只希望能把他往正道上推,那就好了!刚才他已经好些了……你知道他心里怀着什么,某种的观念使他恼了……我很怕如此,他一定如此!”

“也许是那位绅士彼特·彼特罗维奇的缘故。在谈话上我推想他要娶他的妹妹,他在生病之前接到一封提起这事的信……”

“是的,这家伙!他会把病人弄得更恼呢。但是你觉察到没有?他对任何事情都漠不经心,只有一件事使他感兴趣——就是那个谋杀案……”

“对的,对的。”拉祖米欣点头道,“我也注意到了。他对这件事既关心,又害怕。在他生病的那一天,在公安局中,那事给他一个惊吓,他竟昏过去了。”

“今晚把这事对我多讲些,我以后再对你说些话。他使我非常感兴趣!半个钟头后,我得再去望他……不过,炎症是不会有的……”

“谢谢你!到时我会在巴珊卡那儿等你,让娜斯塔霞看守着他好了……”

拉斯柯尼科夫一个人的时候,用一种不耐烦而又苦恼的神情看着娜斯塔霞,但她还是迟迟不走。

“你要喝点儿茶吗?”她问。

“现在不!我想睡了,你走吧。”

他转身朝着墙,娜斯塔霞就出去了。

第六节

她一走出去,他就起来把门关上了,把拉祖米欣刚才带来的包裹拆开一看,又给包上,然后穿上衣服。他立刻好像十分镇定似的;连一点最近神志不清的情形,以及近来突然而来缠绕他的恐怖也没有了。这是第一次的奇怪的突然的镇定。他的行动确实精明,似有一种坚决的意旨在内。“今天就得办,今天就得办!……”他自言自语。他虽然知道自己仍然很疲弱,但他的精神完全集中,给他以过多的力量和自信。他想今天不再会在大街上颠颠倒倒。他穿好全新的衣服,把桌上二十五个卢布的钱,放到衣袋里。并把拉祖米欣在买衣服时所剩余的零钱,也拿着。他悄悄地打开门,走出房间,一直往楼下走,在开着的厨房门那边向内一瞥。娜斯塔霞背着他站在那里吹女房东的火炉。她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真的,谁能想到他会出去的呢?一分钟后,他已经在街上了。

将近八点钟,太阳落下了。气温还像以前一样闷热,他呼吸着发臭的、污秽的都市空气。他的头觉得发昏;一种异样的神情忽然在他的贪婪的眼,以及瘦削的灰黄的脸上闪露着。他不由自主地走着,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立刻要在今天,使一切都要告个段落了,如果不能,他就不回家,他实在不愿再那样地过下去。”那么,用什么来结束呢?他一点也不明白,他只是把念头追赶着。他知道他所觉察的一切,就是“必有一天”,一切事情须得改变,他坚决的自信着。

他又向着柴草市场那边走去。一个头发灰暗的年轻人,手里执着一架手摇琴在一家小杂货店门口,弹着一只悲哀的歌。他旁边伴着一个约十五岁的姑娘,她立在他前面的街道上。她穿着一件短裙,一件外褂,并戴上一顶有赤羽毛的帽子,都很破旧了。她用一种哑涩的动人的声音在唱着,想得到店铺里给她一个铜板呢。拉斯柯尼科夫也是听众的一个,他便拿出值五个戈比的一个铜币,给那姑娘。她就把悲哀的、高亢的调子停着不唱了,她招着弹琴的人,两人于是又到另外一个店铺去了。

“你喜欢听街头上的音乐吗?”拉斯科纳天向旁边一个懒散的中年人问道。那人惊视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喜欢听街上合琴的歌唱呢,”拉斯柯尼科夫自说着,他的态度好像离刚才的题目很远似的——“我喜欢在凄冷的,阴湿的秋夜里唱歌——那些夜间一定是很阴冷的——所有的行人那时都呈着苍白的病脸,而且更好的是在冰雪夜下着,而且要没有风街灯在放着光的时候——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吧?……”

“我不明白呀……对不起……”那陌生人答道,他看着拉斯柯尼科夫的态度和问话感到奇怪,走到那一边去了。

拉斯柯尼科夫一直往前行着,走到柴草市场的转角,他认得这是那小贩夫妻俩曾和丽莎维塔谈过话的地方,他们此刻不在这边了。他站着向四周看了看,便对着一个穿小红衫站在杂货铺门口打哈欠的年轻人问着。

“有一对夫妇在这转角摆过摊吗?”

“各种各样的人都在这边摆摊呢!”年轻人傲慢地瞥了拉斯柯尼科夫一眼说着。

“他叫什么名字?”

“他住下时叫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了。”

“你也是扎莱斯克人吗?哪一个省呢?”

那年轻人又望望拉斯柯尼科夫:“那不是一个省,先生,是一个县哪。请多多包涵,先生!”

“楼上是不是一家酒店?”

“是的,那是饭店,还有一间台球房,你在那边还可以看见小姐们……哈哈!”

拉斯柯尼科夫从广场走过去。在那转角处挤着一堆人,全是农夫。他挤到最拥挤的地方,看着他们。他有一种想和人谈话的愿望。但是农夫们没有注意他,他们都一堆堆地在闹着。他站了一会儿,又转向右边,向着V街那边去。

以前,他经常走过那条小巷,这条弯曲的小巷从广场通往花园街。最近,每当他感到烦闷时,就很想到这边来走走。

他不思索地走着,那边有一座大房子,完全是酒店和饭馆;妇女老是进进出出的,光着头,穿着工作衣服。她们到处结队成群,在廊道上,尤其是在下面几层的各种娱乐场门口。下面的一层楼上,发出一阵喧闹声、歌声、琴声、喊声,传到街上来。一群妇女在门口拥挤着;有的坐在石阶上,有的坐在走道上,有的站着讲话。有一个喝醉了的士兵,含着一支烟走近她们面前,辱骂着;他似乎要到什么处所去,但忘记什么处所了。还有两个乞丐争闹着,一个沉醉的人横着倒在路边。拉斯柯尼科夫走进妇女堆中,她们哑涩的声音在谈天。她们不戴帽,穿着布衣和皮鞋。有的是近四十岁了,有的还不过十七八岁呢;她们的眼睛都是绿澄澄的。

他被那酒店里的唱歌和所有的喧哗,以及叫嚷所吸引着了……他听见里面有人疯狂地舞动,并听见琴声和唱着放浪的曲调的一种尖厉的假音。他恍惚地、凄然地在听着,并在门口站着,窥探里面走道上的情形。

“哦,我的美丽的士兵,不要随意去打人。”

这颤动歌声冲了出来。拉斯柯尼科夫很想明白她唱的是什么,好像一切都在那上边似的。

“我要不要进去?”他自问着,“他们喝了酒在喧笑,我也去喝点儿吗?”

“你为什么不进来?”一个女子问着他。她的声音很动听,不像别人那么卑陋,她很年轻——在那一群女人当中看上去很顺眼。

“你生得好标致呢!”他伸了腰看她。

她微笑着,对于这赞美十分喜悦。

“你也很好看呢!”她说。

“他太瘦了点儿!”另外一个女人低声地说着,“你才从医院出来的吧?”

“她们看上去都好比是师长们的女儿,可惜她们的鼻子都是扁的,”一个喝得烂醉的农夫插着道,他脸上露出一阵鹭鸶笑,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衣,“她们真是怎样地快乐呀。”

“你走吧!”

“我会走的,宝贝儿!”

他立即到了下面的酒店。拉斯柯尼科夫往前移动着。

“叫我说,先生。”那女子在他后边喊着。

“有什么事?”

她忸怩着。

“我很愿意陪你玩一个钟头,好心肠的先生,但我又觉得难为情呢。给我六个戈比去喝酒吧,年轻人!”

拉斯柯尼科夫抓出来十五个戈比给她。

“啊,真是一个慈悲的先生呢!”

“你叫什么名字?”

“你找杜克丽达好了。”

“嗯,那太不像话了,”忽然间人群中有一个女人对杜克丽达摇着头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向那人要钱的。我呀,我会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拉斯柯尼科夫看着说话的人发呆。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麻脸姑娘,脸上挂满着伤痕,嘴巴红肿着。她在说话和指责别人的时候,神态安详,态度严肃。

“我在哪儿读到过,”拉斯柯尼科夫想着,“我在哪儿读到过,有一个被判死刑的人,他在死前的一个钟头,说过或者想过。如果他不得不生活在一个高耸的悬崖上,在那样狭窄的岩石中,周围是无底的深渊、海洋,永远的黑暗、永远的孤单,永远的狂风暴雨;如果他不得不站在那只有一尺见方的空地上,站立一千年,甚至是永远——这样地活着,也还比现在立刻死去要好得多!只要能活着,活着,活着!不论怎样生活!……这话多么对呀!上帝,多么对呀!人是卑鄙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然而,认为你卑鄙的那个人,他本身就是卑鄙的。”

他又走到别的街上了。“哦,水晶宫!拉祖米欣才谈过水晶宫呢。我是要的什么呢?是的,看报……佐西莫夫说他在日报上看见的。”

“你们有报纸吗?”他走进一家整洁宽敞的酒店中问着。这儿有好几间房,不过生意很淡。有几个人在吃茶,在稍远的一间房内,有四个人坐着喝香槟。拉斯柯尼科夫猜想扎梅托夫一定也在其中,但离得太远了,看不清。“如果是他,又怎么样呢?”他想。

“你要啤酒吗?”侍者问着。

“来点儿茶,把日报给我,前五天的报纸。我会给你钱的。”

“是的,先生,这边是今天的。要不要啤酒?”

旧报和茶送过来了。拉斯柯尼科夫坐下来,寻找着。

“哦,怎样……这都是些零星琐事。楼梯头的事,店主的死于醉酒,火灾……彼得堡区……彼得堡区又是火警……彼得堡区又是火警……哦,这边!”他把所要找的事情寻到了,每字每行在他的眼前呈现着,他看完了,又急切地在以后几天上寻找后文。翻报的时候,他的两手急急地颤抖着。忽然,有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他一看,就是书记官扎梅托夫,他的模样和以前一样,手指上套着金戒指,胸襟挂着表链,卷曲的黑发两边分开,抹上发油,穿着讲究的背心,破败的上衣和污秽的衬衣。他心里很高兴,他微笑着。他的黑色的脸因喝了香槟酒发着红色。

“你怎么也在这边?”他惊异地问道,好像他认识他已经很久似的,“昨天拉祖米欣对我说,说你神志不清。真有点儿怪!你知道我来看过你吗?”

拉斯柯尼科夫知道他要走近的。便把报纸甩在一边,脸向着扎梅托夫,嘴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我知道你去过,”他答着,“我听说,你在找我的袜子……你知道拉祖米欣对你表示好感吗?他说你曾和他同到卢伊莎·伊万诺夫娜家去过,你知道,就是那一天,为了她,你对那个炸弹中尉一个劲地递眼色,可是他怎么也不懂你的意思。——你还记得不?他怎么会不懂呢——那不是很明白吗?是不是?”

“他是一个很性急的人!”

“炸弹的那个吗?”

“不是,你的朋友拉祖米欣。”

“扎梅托夫,你已经过着一种适意的生活了,不受拘束地拣最爱的地方去,此刻是谁在给你斟酒呢?”

“我们在……一起喝。……你就说斟酒了!”

“酬劳嘛!你可以享受一切呀!”拉斯柯尼科夫笑了,“那很好,老弟,”他拍一拍扎梅托夫的肩膀,又说着,“我这样说,并没有什么恶意,‘完全是因为要好,闹着玩儿’,就如你们为那老太婆案件上所审讯的那个工人,他和米特打架时候所说的一样……”

“你怎么会知道那事的?”

“也许我比你知道还多呢。”

“这真有点儿奇怪呀……我想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康复,还不应当出来走。”

“啊,你觉得我奇怪吗?”

“是呀,你在做什么,看日报吧。”

“是的。”

“有许多件火警的新闻。”

“不,我不是看火警新闻。”说到这里,他鬼祟地望着扎梅托夫一眼;他的嘴唇在一种讪笑中合着。“不,我并不是看火警新闻,”他向扎梅托夫瞪着,继续说着,“现在说吧,老弟,你急于要知道我在看什么新闻吗?”

“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我只是随便问问。难道不可以吗?你为什么总是……”

“你听着,你是受过教育、学过文学的人,不是吗?”

“我在中学读到六年级呢[12]?”扎梅托夫自负地说着。

“六年级吗?啊,我的小麻雀!看你头发光得很,又戴戒指——你是一个有派头的绅士呢。哈,好快乐的一个孩子!”拉斯柯尼科夫说到这儿,便当着扎梅托夫的面大笑起来,扎梅托夫气恼得向后退了。

“哼,你怎么这样奇怪呀!”扎梅托夫严肃地重复说着,“我还当你神志不清呢。”

“我神志不清?胡说,我的小麻雀儿!你说我奇怪?你看我什么地方奇怪呢?”

“是的,奇怪。”

“我把我所看见的新闻对你说好不好?他们把日报给我。你觉得疑惑吗?哼?觉得疑惑吗?”

“是的!”

“那你把耳朵竖起来了吗?”

“把我的耳朵竖起来?什么意思?”

“以后再说,此刻,老弟,我对你说……不,不如说‘我自招’……不,那也不好;‘我写一张凭证,你拿去。’我证明我在看,我找……”他睁大眼睛又停止了,“我找——而且故意到这边来找——找谋杀那个老太婆典当主的新闻。”他最后慢慢地说,几乎听不见,他的脸靠近扎梅托夫的脸。扎梅托夫也不把脸避开地看住他。最让扎梅托夫惊奇的地方就是接着约有一分钟的默然,他俩互相瞪着。

“即使你看那些新闻又如何呢?”他最后喊着,昏乱而且不耐烦似的,“那与我无干!又如何呢?”

“就是那个老太婆呀,”拉斯柯尼科夫用极低的声音继续说着,并不留心扎梅托夫的解说,“你们在公安局谈着的,你记得,当时我昏过去了。哦,现在你清楚吗?”

“你什么意思呀?清楚……什么?”扎梅托夫想着这话呆呆的怔住了。

拉斯柯尼科夫那庄重而热切的脸色忽变了,但他忽又像先前一样神经病般地大笑着,好像一点不能自制似的。过一刻,他又受感触了,想起了最近不久的一刹那,当他在门后边拿着利斧,门闩抖动,门外的人骂着,摇震着门,他想大声回骂他们,向他们扮鬼脸,戏侮他们,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你不是疯了,就是……”扎梅托夫开口道,但他又突然不说了,好像被那忽然闪现于他脑中的念头吓住了。

“就是?就是些什么?什么?好,你对我说!”

“没什么,”扎梅托夫恼了似的说道,“是乱说!”

两人都静默着。拉斯柯尼科夫经过忽然大笑之后,又变得忧心忡忡了。他把手臂放在桌上,用手托着头。他似乎把扎梅托夫忘记了。如此静默着好久。

“你为什么不喝茶呢?茶要凉了。”扎梅托夫说着。

“什么!茶吗?哦,是的……”拉斯柯尼科夫啜着茶杯,口里塞着一块面包,又忽然看着扎梅托夫,好像记起了什么了,脸上又露出嘲侮的表情。他继续喝着茶。

“近来犯这种罪案的有很多呢,”扎梅托夫说着,“就在前日,我在莫斯科日报上看见,有一大批造伪币的在莫斯科逮捕了。那是一个有组织的机关呢。他们常造伪票哇!”

“哦,那是好久前的事了!在一个月前看见的。”拉斯柯尼科夫镇静地答道。“所以你当他们是罪犯了,是不是?”他微笑地继续说。

“当然他们是罪犯啦。”

“他们?他们是小孩,痴者,不是罪犯!你想,五十个人为着这样的一个目的而组织一伙——什么意思!三个已经够了,那么他们就要彼此信任着,如果一人在酒醉时泄漏了机密,那事情就糟了。呆子!他们让那难以信托的人去兑换洋钱——这种事情可以交给一个陌生人去尝试!哼,假定这些呆子成功了,每人拿了一百万,他们的后半生又将如何!每人的后半生都赖着旁人!不如就死了好!他们又不知道银票怎样兑法;那个兑换银票的人拿着五千个卢布,他的手就抖了。他才数了四千,就心慌意乱要把钱装到衣袋里想跑了。这当然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全部的计划被一个笨蛋给弄糟了!这该怎么办呢?”

“你说他的手在发抖吗?”扎梅托夫说道,“是的,那是当然的。我想一定会的,有时人就不能忍得住了。”

“那是忍不住吗?”

“什么,那你忍得住吗?不能,我就不能。为着一百个卢布去做那样一件吓人的事情,拿假票到银行,在那边他们当然要查出来的!不能,我就没有做那件事的资格呢。你能吗?”

拉斯柯尼科夫又吓了一跳,冷汗不断地从他的背脊骨流下去。“我做就不像这样了,”拉斯柯尼科夫开口说道,“我要如此兑换银票:我要把第一千再三地数,每张票都看上一看。我才起始数第二千;我要把那数完了一半,于是又握着一张五十个卢布的票到亮光处,反复地看——看它是不是真的钞票,‘我怕,’我要说的,‘我的一个亲戚前天因为一张假票损失了二十五个卢布。’于是我便要把那整个的故事对他们讲。在我开始数第三千时,‘不恕我,’我要说,‘我想我在那第二千七百时数错了一次,我不十分清楚。’因此我把第三千暂时丢下,回过来数第二千,这样一直数下去。当我数完时,我要由第五千中选出一张,第二千中选出一张,再把它们拿到亮光前,再要求‘请换一换吧’。弄得会计员莫名其妙,他就不知怎样为难我。当作数完出去了,我还要回来,‘不,请恕我。’请他解释明白。如果是我,我便要那样做。”

“哼,你说的是如此奸刁可怕呀!”扎梅托夫大笑着说,“但那不过是瞎说罢了。我将说,果真的那样时,你就要跑了。我想即使是一个老手,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出毛病,我俩自然不用说了。就拿最近邻家的一个例子说——那老太婆在这边被谋害的事来说吧。那凶犯好像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冒着很大的危险,被一个奇迹拯救了——但他的手指也发抖。他在抢劫那处并不算成功,他维持不住。那是很明白的,可由……”

拉斯柯尼科夫好像发怒了似的。

“明白的?那你为什么不把他抓住呢?”他喊着,恶意地讥讽扎梅托夫。

“哦,当然要把他抓住的。”

“谁呢?是你吗?你能把他抓住吗?这是你的一桩艰难的工作!这要看一个人能破费不破费。如果他没钱,忽然要花钱,那他一定就是那个人。所以不论哪种孩子都可以引你走到歧路的。”

“不过事实总是那样的,”扎梅托夫答着,“一个人冒了大不韪,犯了一回恶狠的谋杀案子,于是他立刻就到酒店去喝酒,他们被抓住就在花钱之时,他们并不都像你那样狡狯呢。你是不会到酒店去的!”

拉斯柯尼科夫眉毛一皱,瞪着扎梅托夫。

“你倒很喜欢这个话题,你还想知道我处于那种情景中会怎样办,是不是?”他快速地问着。

“自然有点儿想。”扎梅托夫不假思索地答着。在他的言语举止上似乎太显露一点儿。

“十分想吗?”

“十分想!”

“那好,我就当如此办的,”拉斯柯尼科夫一边说着,一边把脸紧靠着扎梅托夫的脸,注视着他,嗫嚅地说,于是他真的发起抖来了,“我要这样做的,我要抓着钱和首饰,从那边走出来,一直往四边有栅木的广场,人不知鬼不见的林园或那一类的地方。我当先看见一块有一百多磅重的巨石,在造屋时就放在那壁角的。我要把巨石掀起——那下面有一个洞,我就把首饰和钱都藏在那洞里。我再把巨石扳回去,看上去和先前一样,我再把它踏实了,然后走开。过一两年,甚至三年,我都不去理它。嗯,丝毫裂痕也没有,他们能搜查得到吗?”

“你真是一个疯子。”扎梅托夫说着,不知为什么,他也低声音说,离开拉斯柯尼科夫,他的眼睛发着亮光,脸色青白得很,上唇抽搐着,颤抖着。他极力弯下腰去贴近扎梅托夫,一句话也不说地搐动着。这样经过了好久,他虽然知道自己在怎么着,却总无法压制自己。那些吓人的话在他的嘴唇上发颤,有如门闩在门上一样;过一会儿就要爆发了,过一会儿他要让它了,他要讲出来的。

“如果是我谋害老太婆和丽莎维塔,便会怎样呢?”他忽然说着!他确知是自己所讲的。

扎梅托夫警觉地看着他,脸色变得像白布一般。他露出一种扭曲的笑脸。

“那可能的吗?”他疲乏地说着。拉斯柯尼科夫愤愤地瞪着他。

“是的,我想你是相信那事的,你是相信的呀?”

“一点儿不信呢,我现在更不信了。”扎梅托夫立刻答道。

“我把小麻雀抓住了!如果你现在更不信了,可见你以前是有些相信的了?”

“全都不是,”扎梅托夫着恼了,喊着,“你是拿这话来吓我的吗?”

“那你是不信的了?当我走出公安局办公室时,你们在背后评论些什么?我昏过去之后,为什么炸弹中尉还要盘问我呢?喂,过来,”他站起来抓起帽子,对侍者喊道,“多少钱?”

“三十个戈比。”侍者跑来答道。

“这是二十个戈比酒钱。你看有多少了,”他颤抖地将拿着钞票的手伸出给扎梅托夫看,“红票和蓝票,二十五个卢布。我从哪里取得的?我的新衣从哪里来的?你知道我一个戈比都没有了。你们大概问过我的女房东了,相信……哦,够了!再会!”

他出去之后,因为一种强烈的神经错乱使他全身颤抖,在这种感触中,有许多难以忍受的痛苦。他还忧郁而且疲倦得很了。他的脸像发烧似的抽动着。不论什么刺激,不论什么动人的感触,立即使他的神气回复过来,但当没有刺激时,他的力气又很快地消灭了。

扎梅托夫一个人,坐了好久,深深地思索着。拉斯柯尼科夫不由自主地在他脑中上打转,完全被他所牵引了。

“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一个痴人。”他肯定地说。

拉斯柯尼科夫还没有离开酒店的大门,便在石阶上遇见拉祖米欣了。他们俩谁也没有看见谁,等快碰到头的时候,才看见了。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番。拉祖米欣觉得一惊,愤怒的目光在他的眼中凶狠地呈露着。

“你原来在这边哪!”他大声地喊着,“你从床上溜走了!我还在沙发底下去找呢!我们还走到楼顶上去找。为了你我几乎要打娜斯塔霞。你原来在这边。罗佳!你这是什么意思?把经过的实情对我说,你自己说!你听清了吗?”

“因为我对于你们任何人都觉得讨厌,我想单独在一个地方待着。”拉斯柯尼科夫心平气和地答道。

“单独在一个地方?在你不能走路,在你脸如白纸,且喘着气的时候,见了鬼!……你在水晶宫做了什么?快快说出来!”

“你管我呢!”拉斯柯尼科夫说后便要离开他走了。这使拉祖米欣大大地没有面子,于是他一手把他的臂膀给抓住。

“管你吗?你敢说管你吗?你当我是什么?我会把你绑起来,捆起来,把你用手臂挟着回去,把你锁起来!”

“听我说,拉祖米欣,”拉斯柯尼科夫轻轻地、显得十分平静地开口说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并不愿接受你的恩赐吗?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要给恩赐于一个……一个并不讨好的恩惠,实在令人难受!你为什么要在我开始病时把我救回来?也许我是愿意死的,我今天不是已经老实地告诉你,说你作弄我,说我……憎恶你!你似乎要作弄人!我实话告诉你,那一切都足以使我的病很难治好的,因为那常常触动我的气。你看佐西莫夫方才避开,是为的免除触犯我。你也不必多管我,走吧!真的,你有什么权利可以为难我?你没见到我现在还有一些精力吗?我怎样叫你不要以你的慈悲来逼我?我算不识抬举,我甘于下流,只愿听我自己,走吧,由我自己吧,由我自己吧!”

刚开始时,他还是很和缓地讲,先预备好了他所要讲的难堪的语句,但最后却在一阵狂乱中喘着气把话讲完,如他以前对卢仁的情形一般。

拉祖米欣站着想了一会儿,便把手放开了。

“哦,那你走吧。”他和平地说道。“不许动,”当拉斯柯尼科夫刚要走时,他气冲冲地喊道,“听我说!你们都是一些空谈家,以难题来弄人的痴汉!只要你有一点儿小困难,你便时时想着,如一只母鸡抱着蛋,即使在这件事上,你们也是邯郸学步!你们身上根本没有一点独立生活的象征,你们是鲸鱼脑油[13]灌的,你们血脉中只有脓,而没有血。你们这班人我一个都不信任!无论如何,所有你这批人的第一件事就不像人做的!站住!”他看见拉斯柯尼科夫又想走动,便更加愤怒地喊着,“听我讲完!你知道我今天晚上要开一个乔迁宴会,我想他们现在已经到了,我的叔父在那边——我刚才进去——招待客人,如你不是一个呆子,一个平常的呆子,一个十分的呆子,如果你是创作,不是翻译……我想罗佳,我想你是聪明的人,但你是不是一个呆子!——如你不是一个呆子,今晚你就得到我家去,而不在街道上踯躅了!既然走出门了,那也没法!我会给你一张愉快的摇椅享用,我房东太太有一张……献给你一杯茶,陪伴……他允许你可以躺卧在沙发上——不论怎样,你要和我们在一起的……佐西莫夫也去到那边的。你要去吗?”

“不!”

“怎——怎么,”拉祖米欣不耐烦地喊道,“你怎样知道?你不能解答!你一点也不明白……我好几次和人家吵架,但事后又回到他们那边去……人们觉得怕羞,再回到一个人那边!记着,波钦科夫的公寓,三楼……”

“拉祖米欣老兄,我十分相信你因为仅有的慈悲,情愿让别人打你的吧。”

“打我吗?哪个?我?只要想一想,我就要把他的鼻子扭脱!波钦科夫的公寓,巴布什金的那层楼,四十七号……”

“我才不去呢,拉祖米欣。”拉斯柯尼科夫转身就走了。

“我猜你会去的,”拉祖米欣在他后面喊着,“如果你不去,以后我就不理你了!喂,站住,扎梅托夫在那边吗?”

“是的。”

“你见过他吗?”

“是的。”

“跟他谈过话吗?”

“谈过。”

“谈些什么?可恨,你是不对我说了。波钦科夫的公寓,在巴布什金那层楼房,第四十七号,你记牢吧!”

拉斯柯尼科夫向前走去,转弯到花园街去。拉祖米欣在他后面看着,最后把手一甩,走进屋子,但在石阶上又突然停住了。

“可恨,”他仍大声地继续说着,“他说得像很有道理的,但……我是一个呆子!好像疯子说话不精明似的,这是佐西莫夫所害怕的。”他用手指头敲他的额角,“如果……我怎好让他独自走开?他会投水自尽的……哼,好大的失误!我不能呢。”他于是回过头去追拉斯柯尼科夫,但已经看不见他的影子了。他咒骂一声,便快步回到水晶宫来问扎梅托夫。

拉斯柯尼科夫直往桥走去,在桥上站着,两只手臂搁在栏杆上,向着远处凝望。告别了拉祖米欣后,他更没力气了,他差不多走不到这儿。他很想在街上坐着,或者躺下。他看着河水,不自在地望着落日最后的夕阳,投影在一排房屋的四周,暮色渐渐浓了。他遥望着左岸上的一个远处的楼窗在落日的最后光线中好像火球似的发着光彩,痴痴地看着渐渐幽暗的河水,好像抓住他的注意似的。不久,他的眼睛开始发昏,好像屋子在旋转着,行路人、河岸、车马,都在他的眼中打转。他忽然一吓,也许又被一个奇迹救了他,使他不至于立刻昏倒。他觉得有人站在他右边;他一看,却是一个高个的妇女,头上围着包布,脸型很长,而且又黄又瘦,红红的眼深陷着。她直瞪着他,她看不清什么东西,什么人。她忽然右手扶着栏杆,右腿翘过去,再把左腿也举过去,跳到河中去了。她一下子就沉没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那淹死的妇女又浮到水面上了,随水浮动着,她的头和脚沉在水里,她的衣服在她的背上膨胀着,好像一个皮球。

“一个妇女淹死了!一个妇女淹死了!”这声音不住地狂喊着。大家跑来了,两边拥挤着许多的人,大家在拉斯柯尼科夫旁边围拢着。“可怜哪!这是我们的阿芙罗辛纽什卡!”一个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可怜呀!救救她吧!做好事的人哪,把她捞上岸来呀!”

“叫小船,叫小船!”大家喊道。但用不到船,一个警察从石阶向运河跑下去,将大衣和皮鞋脱在一边,就下水去捞了;她漂着离石阶五六尺远,他右手握住她的衣,左手拿住一条棍棒,这是一个朋友递给他的;那淹死的女人立刻便被拖上岸了。他们把她放在岸边的石板路上。不久,她就苏醒了过来,抬着头坐起了,打着喷嚏,咳呛着,呆呆地用手弄着她的浸湿的衣服,一声也不响。

“她被弄昏了,”那个女人在她旁边哭着,“她被弄昏了。前天她要去上吊,我们把她绳子割断,把她给救了。我刚刚跑到店铺,叫我的小女儿看着她——哪知她又闯祸了!她是我们的邻居,先生,邻居,我们隔壁的,就在那边第二家……”

看热闹的人散去了,警察却仍旧站在那妇人旁边,有人说将她送到公安局……拉斯柯尼科夫觉得讨厌,露出冷淡和无情的眼光注视着。“不,那可恶……水……那太不好了,”他自语着,“没什么用处的,”他继续说着,“等待也是无用的。警察局如何呢?……扎梅托夫为何不在公安局呢?公安局是十点才开门办公……”他身靠着栏杆,四周望着。

“那很好!”他说着便离开石桥,向公安局走去。他的心很空虚,也不推想,其实连苦闷的心情也过去了,他出门时要“把一切结束”的那种念头,现在就连一点儿影子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儿的漠然。

“哦,这是一条途径,”他想着,便沿运河岸无神地走着,“无论如何,我要告个段落,因我要……但这是一条途径吗?反正一样!有一俄尺大小的地方就行了——哈!但这又算什么结束呢?这是结束吗?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呢?唉……讨厌死人,我是如此疲乏呀!只想立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我所最害羞的是这事是这么可笑!但我也只好随它了!什么笨思想都到人的脑袋来了。”

要去公安局,需得一直前去,再向左转个弯。路不远,但他在转弯时忽然停下了,想了一下,又转入旁边一条街,他走了两条不相干的街道,完全没有什么目的,也许为多耽搁些时候吧,他看着地上走着,忽然好像有人在他耳中私语着;他抬起头来,看见他正站在那住宅的门口。他自从那天晚上后,就从没走过这边,也没有走进这边附近。一种鬼迷似的怂恿使他往前走去。他走进了那住宅,经过廊道,经右边第一个入口,再从熟悉的楼梯上到四层楼。又狭又陡的楼梯黑暗得很。他在每个楼梯顶立着,好奇似的四下望望;第一个楼梯顶,窗户架子被拿去了。“那时不是这样的。”他想。这边是二层楼,尼柯拉什卡和米季卡[14]曾在这边工作。“房屋关闭着,门是新漆的,像是要招租了。”于是又到了第三层,第四层。“这边!”他看见这层楼房门开着,他开始慌乱了。那边有人,听见讲话声,这是出他所料的。他想了一下之后,便上了最后的几步楼梯,走到里面去了。里面有工人正在修理,这好像把他吓住了;他本想一切都是老样子的,而且那尸体也还在地板上呢。然而现在只留着墙壁,没有家具了,这使他觉得很奇怪。他走近窗前,在窗上坐着。有两个工人,都是年轻人,有一个比较年轻。他们正在用一种花纸在糊墙壁,代替着那污旧的黄纸。拉斯柯尼科夫不知道为什么,对这情形非常生气。他不愿看着新糊的纸,好像一切都如此改样了,觉得十分可惜。工人们工作得长久了,现在他们正在收拾剩下的那些纸,准备回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拉斯柯尼科夫进来了,所有只顾自己谈话。拉斯柯尼科夫拱着手臂谛听着。

“她早晨到我那边去,”年纪大的那个人向年纪轻的那个人说,“很早,穿得很时髦呢。‘你为什么如此爱打扮呢?’我问,‘从现在起我完全听你的,季特·瓦西列维奇!’就是这样!她就依着最时式的样子打扮着!”

“时式的样子是怎样的?”年轻的那个人问道,他似乎承认他是专家。

“时式的样子就是有许多颜色的图画,每个星期六从外国邮寄到裁缝这边来,指点人们怎样装饰,男的和女的全备。那全是绘画。主人先生们多是穿皮大衣的,太太姑娘们的绒衫呢,那就出乎你所能想到的东西了。”

“什么东西彼得堡没有呢!”年轻的热切地喊着,“除了爸爸和妈妈买不到之外,什么都有!”

“除了他们之外,什么东西都找得到,老弟。”年纪大的干脆地道。

拉斯柯尼科夫站起来向旁边的一间房去,那房子曾放过保险柜、床以及有抽斗的大柜;这房子看来好像很小,里面器具也没有。纸是老样子;墙壁那边露出圣像的木架曾放过在那边。他看了一下,便向窗口走去。年纪大的工人斜睨着他。

“你有何贵干?”他忽然开口问道。

拉斯柯尼科夫没有回答他,走到走廊去拉了数下铃,铃儿仍旧发出那同样的涩声。他回想着那时候所感到的厌恶而可怕的感触,那情形渐渐地浮现出来了。他每按一回铃,就哆嗦一下,同时心里感到莫名的得意。

“哦,你有何贵干?你是谁?”那工人走到他面前问道,拉斯柯尼科夫又走进去了。

“我想租房子,先来看看。”

“夜里不好看房子的,你应该和看门人一起来呀。”

“地板洗擦了,是否再油漆?”拉斯柯尼科夫说道,“没有血迹吗?”

“什么血?”

“什么,老太婆和她的妹妹在这边被谋害了。那边有一大堆血呀!”

“那么你是谁呀?”那工人局促地问道。

“你问我是谁吗?”

“是的。”

“你要知道吗?到公安局去,我对你说。”

那工人惊异地看着他。

“我们要散工了,时间不早了。阿廖什卡,你过来。我们把门锁上。”年纪大的工人说着。

“好,那咱们走吧!”拉斯柯尼科夫漫不经意地说着,先走出来,慢慢跑下了楼去。“喂,看门人。”他在门口喊着。

有好些人在门口站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两个看门人,一个村妇,一个穿长衣的,和另外几个别的人。拉斯柯尼科夫直走到他们面前。

“你有何贵干?”一个看门人问道。

“你到公安局去过没有?”

“我方才在那边,你有什么事儿!”

“开始办公了吗?”

“是的。”

“副督察员在那边吗?”

“他有时在那边。你有什么事儿?”

拉斯柯尼科夫不答,只是在他们旁边,呆呆地想着。

“他看过房屋了!”年纪大的工人向前走来说着。

“哪一层楼呢?”

“我们工作的那层啊。‘你为什么把血洗刷了?’他说。‘这边发生过谋杀,’他说,‘我来租赁。’他按着铃,就把铃弄坏了。‘到公安局去,’他说,‘我在那边把一切事对你说。’他不愿意离开似的。”

看门人皱皱眉毛,看着拉斯柯尼科夫,开始迷惑了。

“你是谁呀?”他惊奇地喊道。

“我是拉斯柯尼科夫,以前是大学生,我住在西尔公寓第十四号房,离这边很近,你问看门人,他知道的。”拉斯柯尼科夫懒懒地、呓语般地说出这些话,毫不动情地只是看着渐入昏暗的街上。

“你为什么要到那层楼去呢?”

“看看!”

“有什么好看呢?”

“把他送到公安局吧。”那穿长衣的突然插口说。

拉斯柯尼科夫直看着他的肩膀,仍用懒懒呓语的声音说道:“你过来。”

“好,扣住他,”那人更强硬地继续说着,“他为何要往那边去,他心里想着什么事啊?哼!”

“他并没有喝醉酒,不知道究竟是怎么着。”那工人讷讷地说道。

“那么你究竟有何事呢?”看门人又大声问,真的发火了,“你为什么留着不想走?”

“那你们怕公安局吗?”拉斯柯尼科夫嘲侮地说着。

“什么好怕的?你为什么留恋着不走?”

“他是一个流氓啊!”村妇喊道。

“何必和他多讲呢?”另—个看门人喊道,他是一个魁梧的大汉,散披着一件衣服,腰上挂着一串钥匙,“滚出去吧!他是一个流氓,一定是的。滚吧!”

他拿着拉斯柯尼科夫的肩膀,把他推到街上去。他向前一倾,还好站住了脚。不声不响地看着旁边的人,就独自走开了。

“真是怪物!”那工人说道。

“现在怪物多着呢。”那妇人说道。

“你应把他送到公安局去!”穿长衣的人说。

“还是不理他好,”看门人答道,“一个真的流氓,那正是他所想的,你可相信的,但一次作弄了他,他便永远和你纠缠不清了……我们明白那种人的!”

“我到那边去不去呢?”拉斯柯尼科夫想着,他在十字路口站着,四下望一望,好像等待什么人给他决定一下似的。但四顾悄然,一切都死一般地寂寞……忽然在距离约有几十丈远的街头,在暮色苍茫中隐约见到一伙人,并传来他们的谈话和喧嚷声。在人群中,停着一辆马车……街心闪耀着一股光亮。“什么事儿?”拉斯柯尼科夫向右走到人群那面去。他好像要握牢一切事物,当他看清楚时,便微微冷笑着,因为他已经决定到公安局去,知道不久这事便完全结束了。

第七节

一辆很好的马车横在街心,车前站着两匹烈性的灰色马;车里却不见有人,车夫从车厢上下来,在车旁站着用手拉着马缰……许多人聚集着,警察在这边站着。有一个人打着一盏灯笼,照照车轮旁边躺着的是什么。大家在谈论着、喧闹着、查看着;车夫被迷乱了,口里只是重复说道:“运气真坏!上帝,运气真坏!”

拉斯柯尼科夫极力挤进去,最后终于看见了引起这场骚动的原因了。是一个被马车撞倒了的人,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流着鲜血;他衣服是旧的,但不像是工人模样。他的脸被撞破了,血直从头脸上流;显然是撞得很重。

“青天大老爷!”车夫哭丧着脸道,“你叫我怎么办呢?如果我把车赶过去,不对他喊,那是我错,现在我是慢慢地行着,并不急忙啊。大家都看见我和别人一样地走着。一个喝醉的人东倒西歪,我们都明白……我见他从街心穿过,颠颠倒倒几乎要跌倒了。我嚷了又嚷,并把马给勒住了,但他已经倒在马蹄之下!不是他有意为难,就是他醉了……马年纪还小,很易受惊吓。它们惊跳起来,他呼喊着……那使它们更惊窜。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一个人证实着。

“他真喊过,而且不仅一次。”另一个人也证实道。

“喊了三次,我们听见的。”第三个人喊着。

但车夫并不怎样受惊吓。因为马车是一个有钱的要人所有的缘故,他正在什么区所等候着车呢;警察自然立刻去处置这起事故,为避免扰乱秩序。他们先要做的就是把受伤的人抬到公安局和医院去。也没有人明白他叫什么名字。

这时,拉斯柯尼科夫挤了进去,俯身看了看他。灯笼照着那可怜的脸。他认得他是谁。

“我认得他!我认得他!”他往前面走去。喊着,这是一个辞职了的书记官马美拉多夫。他就住在这边,在附近,在柯舍尔公寓……快去找医生来!我出钱,懂吧!”他取出衣袋里的钱,给警察看。他是在一种见义勇为的兴奋中。

知道受伤者的身份后,警察很是高兴。拉斯柯尼科夫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给他,热心得无以复加,他叫警察把失去知觉的马美拉多夫马上抬到他家去。

“就在这边,大约走过三栋房子那么远,”他亲切地说,“柯舍尔公寓,一个有钱的德国人的房子。他那时正想回家去,无疑地,他是喝醉了。他原是一个酒鬼呀!他那边有家人,妻子、小孩子,他还有一个大女儿……送到医院去还得等会儿,那栋楼里有个医生的。我出钱,我出钱,他在家里必有人侍候的……她们会立即给他治的。要不还没等送到医院,他就死了……”

他甚至在旁人不注意时,把钱悄悄放在警察的手中。其实,事情是明摆着的,又合理合法的,而且不管怎样,在这里抢救也近一些。于是,他们把受伤者抬着,大家都自动来帮助。

柯舍尔公寓离这儿只有三十步远。拉斯柯尼科夫跟在后面,仔细地扶着马美拉多夫的头,指点着道路。

“这样吧,我们把他的头朝上,抬到楼上去。你们转过来!我出钱,我不会让你们白帮忙的。”他嘟哝着说。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她仍是老样子,遇到闲暇时,便在她的小房间里,从窗口到火炉边,往回地走着,束着手臂,自语着,或咳嗽着。现在,她更常和大女儿波琳卡说话,她是十岁大的小姑娘,虽懂得不多,却很明白母亲爱她,因此她总是用聪明的眼睛注视着妈妈,尽力露出听得懂的样子来。这时,波琳卡正给小弟脱衣服,他一天都不舒服,现在正要上床睡觉。那小弟弟正等着脱内衣,内衣要趁着夜里洗出来的。他在椅上坐着,面孔消沉,腿僵直了——脚合在一起,脚趾朝着外边。

他听了母亲向姐姐说话,兀自坐着不动,努着嘴,睁着眼,正如一切好孩子们上床睡觉时的情景。还有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穿着很破的衣服,在门帘前站等着什么时候轮到她。楼梯下面的门是开的,为使空气流动点儿,冲散从隔壁透进来的烟草的气味,这可怜的患肺病的妇女不停地在咳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在那个星期内好像更瘦削了,她脸上的红潮也比以前更红了。

“你不会想到的,波琳卡,”她一边在房中打转,一边说,“在你的外公家里,我们过着怎样幸福的、舒服的生活,这个酒鬼怎样把我和你们都弄到这样败坏的田地呀!外公是一个文职上校,职位比省长只低一级;因此来访他的人都说:‘我们把你视为我们的省长,伊万·米海雷奇!’在我……在……”她剧烈地咳嗽着,“啊,真是苦命啊,”她喊着,清了清嗓子,手抚着胸部,“在我……在最后一次参加舞会的时候……在军长家中……别泽梅利内公爵夫人见了我——她在你父亲和我结婚的时候,曾为我求福呢,波琳卡——她即刻问着:‘那就是在散会时跳围巾舞的美女吗。'(你要把那条缝补好,你要照我所指示你的那样缝补,否则明天——又咳嗽着——那个洞会被他弄得更大了,她费力地、慢吞吞地说。)谢戈利斯科伊公爵是一个侍从官,那时他刚从彼得堡来……他和我跳舞,在第二天就向我求婚;但我很感激地谢了他,对他说我早已经许给他人了。那个人就是你的爸爸呀!波莉娅[15],你的外公气得很呢……水准备好了吗?把小衫递给我,还有袜子!莉达,”她对最小的一个说着,“你今晚只好暂时不穿小衫了……把你的袜子拿出来……我好一起洗了。怎么回事啊,这个醉汉还不回来了吗?他的内衣总是穿得像一块抹布,穿成如破布,我要都一起洗的,好不再每夜去洗!哎哟!(又咳起来,)真的!不知什么事?”她喊时,忽然看见一群人在走道上,向自己房里拥着,并抬着一件看起来很重的货物,“干什么的?他们抬什么来了?真可恼。”

“把他放到哪里呢?”警察向四周一看,然后问着,那时马美拉多夫正神志不清,血流全身,被抬进来了。

“就放在沙发上吧!把他的头好好放在沙发上。”拉斯柯尼科夫指给他看。

“他喝醉了,被马车冲倒了!”有人在走廊上喊。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惊呆了,脸色惨白,只是喘气。小孩子们都吓得面面相觑。小莉达哭号着,跑到波琳卡那边去,牵着她,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拉斯柯尼科夫把马美拉多夫躺下,便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面前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好好安静吧,不要惊吓!”他急匆匆地说道,“他在路上走,被一辆马车撞倒了,不要惊动,他会醒过来的,我告诉他们把他送到这里来的……我已经到这里来过,你记得吗?他就会醒过来的;我出钱!”

“他这次总要把命给弄掉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叹气着喊道,奔到丈夫前面去。

拉斯柯尼科夫当即看出她并不是一个无见识的女人。她立刻把一个枕子垫在这不幸者的头下,这谁也没想起,她又脱下他的衣服查看。她张罗着一切,把自己忘了,咬紧着颤抖的嘴唇,从她口中好像,就要发出呼号来了。

拉斯柯尼科夫同时差一个人去叫医生。好像医生就在隔壁似的。

“我已经派人去叫医生了,”他向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申说着,“千万不要着慌,我出钱。你有没有水?……找一条手帕或手巾,不论什么,赶快……他受伤了,但不是死,你听我……我们且等医生怎么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跑到窗前,在那边的破椅上,有一盆水,本来是准备洗孩子和丈夫的内衣的,这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一星期至少要在夜间洗两次,因为他家穷得如此,实际上就没有别的内衣可换,但她看不过污秽,宁可夜间让自己劳苦点儿,用尽自己的力气工作着,好把湿衣服晾干,第二天再穿。她听拉斯柯尼科夫的吩咐,立刻把那盆水拿来,但是慌得几乎要和盆一起栽倒了。而拉斯柯尼科夫已经找到一条手帕,把它浸湿,将马美拉多夫脸上的血洗去了。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在一旁站着,手抚着胸,痛苦地喘着气。实际上,她自己也需要治疗。拉斯柯尼科夫这才意识到,他把受伤者送回家来,大概会贻误救治了。警察也有点局促不安。

“波琳卡,”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喊道,“到索尼娅那边去,快。如果她不在,你就对他们说,她的父亲被车给撞伤了,叫她马上到这边来……当她回屋的时候。快去,波琳卡,给你,把头巾戴上去。”

“要拼命跑哇!”坐椅子上的小孩加入喊道,他喊过了之后,又像之前一样一言不发,睁着眼,脚往前屈,脚趾朝向外。

这时,房间塞满了人,几乎不能通风似的。警察都回去了,只留下一个,他极力把那些人赶出外边去。可是,莉佩韦泽太太几乎所有的房客都从外面鱼贯地塞进去;开始他们只是站在门口,但后来都挤进房去。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被气得要发疯了。

“你们可不可以让他好好地死呀!”她向人群嚷骂着,“这是戏台上给你们看热闹的吗?还吸着纸烟!(她又不住咳着!)你还戴着帽子……有一个人戴着帽子呀!……滚出去!至少你们也应该尊重死人哪!”

她的咳嗽闭塞了她的呼吸——但她的责骂倒有点用。他们似乎有点儿怕她。房客们一个个地退回门口,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实,即使是不幸者最亲近的人也是如此,甚至带着最诚恳的同情和怜悯者也免不了有此心情。

不过门外面也有人谈论医院什么的,又有人说不应该在这里无端地打扰别人。

“没有权利死吗?”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喊着,愤愤地向门前冲去,要向他们问发脾气,但在门口对面碰到了莉佩韦泽太太,她一听到这件不幸的事,便跑进来维持秩序。她是极喜吵闹,而且不负责任的一个德国人。

“唉,我的上帝呀!”她喊着,紧握住手,说道,“你的丈夫喝醉了,被马弄伤了!你快把他送到医院去吧!我是房东啊!”

“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16]!请你想想,你这是什么话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傲然地开口道,(她对女房东常是带着傲然的口语,好使她可以“明白她的地位,”就是此刻,她也不放过。)“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

“我先前曾对你说过一次,不准你叫我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我是阿玛莉—伊万哪。”

“你不是阿玛莉—伊万,是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我不是你的不值钱的谄谀者中的一个,我不像列别加尼科夫先生那样下流无耻地拍你的马屁,此刻他正躲在门边后大笑,(的确可以听到有人在门外一边笑一边喊:‘她们又吵起来了!')所以,我要永远叫你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虽然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高兴那名字。你自己想想看,谢苗·扎哈雷奇发生了什么事,他快要呜呼了。我请你把那扇门立刻带上了,不要让他们进来。让他安静地死去!不然我先警告你,明天总会明白你的举动的。公爵在我做姑娘时就认得我的;他很记得谢苗·扎哈雷奇,他是他的恩人。每人都知道谢苗·扎哈雷奇有着很多朋友和靠山,他为一种可敬的傲慢,把他们舍弃了,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可怜的弱处,但是现在(她指着拉斯柯尼科夫),有一位见义勇为的年轻人来帮我们,他有钱,有亲戚,谢苗·扎哈雷奇从小就和他要好。你可以放心去吧,阿玛莉娅·柳德维戈夫娜……”

这些话说得很锋利,而且越说越快,然而一阵咳嗽忽地弄断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那慷慨激昂的话。这时,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恢复了神志,发出了呻吟之声,她于是跑向前去。受伤的人睁开了眼,恍惚迷离地盯着那屈身看着他的拉斯柯尼科夫。他透着深沉的、迟缓的、艰难的口气;血由他的嘴里流出,额角上的汗如雨下着。他不认得拉斯柯尼科夫,有点儿不安地四下看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露出悲伤而严肃的表情看着他,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我的上帝呀!他的整个胸腹都碾坏了,流了许多血!”她无神似的说着,“我们且把他的衣服解开。谢苗·扎哈雷奇,你若不痛的话就翻一下身吧!”她对他说着。

马美拉多夫认得是她。

“请牧师!”他嘶哑地说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走向窗口去,头倚着窗槛上面,悲伤地呼喊着:“啊,苦命的生活呀!”

“请牧师!”沉默了片刻之后,垂死的人又说着。

“他们去请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对着他喊着;他听到她的喊叫,不再出声了。他露出悲哀而羞怯的眼色叫她来,她回头来站在他的枕边。他似乎安心了一些,但是不很久。他的眼睛又转向他爱怜的孩子小莉达身上了,她站在墙角抖着,好像发了一阵寒热病似的,她以惊讶的小孩气的眼光注视着爸爸。

“唉——唉!”他不愉快地向她叹着,想要说点儿什么话。

“你要做什么?”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喊着。

“光着脚,光着脚!”他嗫嚅着,以发着火的眼光指着那赤足的孩子。

“不要说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动气地喊着,“你知道她是为什么光着脚的吗?”

“谢谢上帝,医生请来了。”拉斯柯尼科夫欢呼着。

医生走进来了,他是一个衣冠整齐的小老头,德国人,猜疑似的向四面打量着;他走到伤者面前。试诊着脉息,细心抚按他的额角,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帮着忙,把他染着血的内衣解开,把受伤者的胸部露了出来。胸部受了重伤,右边的几条肋骨被踩断了。在左边胸口,在心上面,有一大块青黄色的伤痕——被马蹄给踢的,医生眉毛皱了皱。警察对他说,他被撞倒车轮下,在路边连人带车轮一同滚了三十来步远。

“真奇怪,他已经恢复了神志!”医生不露声色地向拉斯柯尼科夫低声说着。

“你以为他会怎样了?”他问。

“他不久要完结的。”

“真的没希望了吗?”

“希望太渺茫了!他在转着最后的一口气息了……他头部也伤得很重……嗯……如果你同意的,我好替他放血,不过……那也没有什么用的。再过五分钟或十分钟,他一定要去的。”

“那么就替他放血好了。”

“如果你同意……但我要预先声明,那是一点儿也没用的。”

这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过道上的人群向两边让开,牧师(斑白而矮小的老头子)走到门口,拿着圣餐供物。这是一个警察在这件事故发生后就去寻他来的。医生和他交换了位置,彼此打了一个眼色。拉斯柯尼科夫叫医生稍稍停一停。他肩一耸停下了。

那些人都向后面退去。忏悔礼不久就做完了。垂死的人也许一点儿不明白,只是发出呓语似的微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拖住小莉达,又从椅子边把小孩子拉了过来,在墙壁火炉旁边跪下,使孩子都跪在她前面,那小女孩还在发抖;但那小孩子用她的短小光滑的膝盖跪下,有规则地伸着手臂,在自己身上画着正确的十字,屈着身以额角碰着地板,这好像给他十分安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紧闭着嘴唇,收住眼泪;她也在祈求,并把男孩的内衣扯直;随便用一条手巾,遮住女孩露着的肩膀,这条手巾是她从旁边的衣服里拿的,她并没有起来,也没有打断祈祷。这时,房门又给爱看热闹的房客给推开了,在走廊上,从各层楼房里来的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了,但他们总不敢越过门槛一步。一支小烛光照亮了这幕戏剧。

这时,波琳卡在门外人群中挤过。她走进来,因走得太快,气喘汗流,把披巾取了下来,来到妈妈面前,说:“她来了,我在街道上遇见她的。”母亲也叫她在她旁边跪着。

一个年轻的姑娘胆怯地、悄然地从众人中挤了过去,在那空虚,褴褛、死伤和绝望中的屋内,她的发现倒是奇异的。她也穿着最不值钱的衣服,却按照她那特殊行业的规矩和趣味,为了可耻的目的,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索尼娅在门口骤然站住,昏乱地向四周一望,对于一切事物都不知所措了。她忘记了这个四手货:那件俗露的丝质洋装,在这里看起来很不成体统,裙衣后面还拖着一条早已过时的、使人发笑的、极长的尾巴,而且她的硬布大裙把门口全部都占去了,她的淡色的鞋子,随身携带的花伞和滑稽的圆草帽,并插着炫目的赤色羽毛。这些在夜晚可说全没有效用。在这滑稽地歪戴着的草帽之下,藏着一个清白的,受惊的脸蛋儿,嘴唇张开,眼睛恐惧地注视着一切。索尼娅是一个十八岁的瘦弱姑娘,生着美丽的头发,有着一双惊人的漂亮的蓝眼睛。她留意地看着床上的牧师;她也是跑得气喘吁吁的,不久,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和一些什么话,透进她的耳朵里去的。她俯视着一切,向房中走了一步,仍是紧挨着门站着。

仪式完毕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又走向到丈夫面前去。牧师向后退,转身向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告别时说了许多劝慰的话。

“这些小东西叫我怎么办?”她指着小孩们,严肃而愤愤地插嘴说。

“上帝是慈爱的,向最高者求援哪。”牧师说着。

“唉!他是慈爱的,但对于我们却不见得。”

“那是一件罪恶,一件罪恶,太太!”牧师摇头,说着。

“那不是一件罪恶吗?”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指着那将死的人喊着。

“也许那些不经意地闯出这件祸难的人们会答应赔偿你,至少赔偿他所得的工资吧。”

“你不了解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恼恨地摆着手说着,“为什么他们该赔偿我呢?他自己喝醉了,跌在车轮马蹄下!什么工资!他除了给我们以苦恼之外,还有什么呢。这酒徒把一切所有的都喝光了!他拿我们去喝酒,他把所有的生命和我,都被喝酒所断送了!谢谢上帝,他快要死了!可以少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了!”

“将死的人,你得要宽恕他,那是一件罪恶,太太,那种感情是一桩很大的罪恶呀!”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为那将死的人忙着;她递给他水喝,擦着他头上的血和汗,把他枕头弄直,只是偶尔在忙碌中稍稍转过身来跟牧师说几句。现在,她突然像发疯似的走向他前面去。

“唉,神甫!那是对的,宽恕!今天,要是他没有被撞倒,他就要醉醺醺地回家,他的唯一的内衣又脏又破,他会沉睡得像一块木头似的,我要给他洗的刷的,一直弄到天亮;洗他的和孩子们的那些破衣服,然后再挂到窗外晾干。等天一亮,我又要去缝啦补啦。我就是如此地度过了我的夜间了!……还谈什么宽恕不宽恕呢?实际上,我早已经宽恕着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不断的咳嗽使她停止了说话!她用手帕抿住嘴,手帕上满是痰血,拿给牧师看,另外一只手抚着发痛的胸腹。

牧师点点头,一语不发。

马美拉多夫已经是奄奄一息;他并没把目光离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脸上,她恰好也俯看着他。他好像是要向她说些什么,艰难地拨动唇舌,迷迷糊糊在说,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懂得他是在要求她宽恕,便决然地制止了他。

“不要说了!不必了!我明白你要讲的话!”病人于是闭了嘴,同时他把乱转的眼睛投射向门口,他看见索尼娅了。

这时,他很是留意到她;她在一个屋角的阴暗底下站着。

“那是谁呀?那是谁呀?”他突然用一种粗陋的喘的声音混乱地说着,恐怖地把他的眼光朝着房门,这时他的大女儿已经在那边立着,病人要想坐起来了。

“躺下吧!躺下吧——躺下!”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喊着。

他用了勉强的力量把自己的手臂支持着。他惊奇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女儿,似乎不认识她似的。他以前从未看见过她穿这样的衣服。突然他认得她是谁了,她在困辱之下,穿了讲究的衣服,觉得害羞过不去,温柔地似乎等待着向她那即将死去的父亲说声再会。他的脸色露出非常痛苦的神情。

“索尼娅,我的女儿啊!宽恕哇!”他喊着,他想伸手给她的女儿,但身体失了重心,立刻倒向沙发,脸碰着地板。他们赶去把他抱了起来,把他安放在沙发上;但他不久就要死了,索尼娅跑过去,轻轻喊了一声,抱着他,他僵直地死在她的怀抱中了。

“他已经得到他所需要了,”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看着自己男人的尸体喊着,“哦,现在如何是好呢?我怎样去埋葬呢!明天我给他们吃些什么呢?”

拉斯柯尼科夫走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的面前来。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他说着,“上周你的男人把他的一生和环境都对我说了……相信我吧,他是亲热地、尊敬地说着你的。自那晚之后,我明白了他对于你们都是非常挚爱,他是非常敬爱你,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我不必计及他的不幸的弱处,自那夜起我们就结为知己了……现在许我——做一点儿事……以酬报我的已经死去友人的旧谊。这二十个卢布,我以为——如果能够对你们有点补益,那……我……总之,我得再来,我一定要再来……也许明天就来……再会!”

他匆匆走出了房门,挤过人群,走到楼梯上。但在群众中忽然碰见尼柯吉姆·弗米契,他听到了这件意外,就亲自跑来指示。他们自从在公安局那边相见后,便没有再见面,但是尼柯吉姆·弗米契一见就认得他。

“啊,就是你?”他问着他。

“他已经死了,”拉斯柯尼科夫答着,“医生和牧师都来过了,一切都照着规矩办了。不要太过于刺激那可怜的妇人,其实她也害着肺病的。如果方便的话得设法劝慰她……你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我明白……”他露出一丝微笑,继续说着,只是看着他的颜面。

“但你的衣上染了血了,”尼柯吉姆·弗米契在亮光下看见拉斯柯尼科夫的腰围上溅上鲜血时,这样说着。

“是的……我染上着好些血了!”拉斯柯尼科夫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答着,微笑着点点头,下楼去了。

他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深思着害热病似的,但他并没感觉到,他全把精神专注在那突然在他胸中唤起的生活和力量的交互压制着一切的感触。此种感触和一个被判决死刑,忽然又赦免了的人的感触一样。他走下了一半的楼梯,被那赶着回家去的牧师追上了;拉斯柯尼科夫让他先下去,和他打了一个默然的招呼。他刚走到最末一级楼梯的时候,忽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这是波琳卡。她赶上了,喊道:“等一下!等一下!”

他回转身来。她站在楼梯末级的上一层,在那里停着,比他所站的位置高一层。从广场那边照过来幽暗的亮光。拉斯柯尼科夫看出这小孩子的瘦削而可爱的小脸,带着伶俐的秀雅的笑容看着他。她带着一个很愿意传递的消息。

他把一双手按在她的肩背上,十分欢喜地看着她。他为什么那样的快乐,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谁叫你来的?”

“索尼娅阿姊叫我来的!”小女孩答着,微笑着更是可爱。

“妈妈也叫我来的……当索尼娅阿姊叫我时,妈妈也走来了,并吩咐着:‘快点儿去,波琳卡。'”

“你爱索尼娅姐姐吗?”

“我爱她比爱任何人多些!”波琳卡特别关切地答着,她的笑脸变得更严肃了。

他刚想答话,只见这小女孩的脸向他贴近来,她的整个嘴唇都露出和他接吻。忽然用她那干柴似的手臂紧抱着他,她的头靠着他的肩膀,低声哭着,脸偎着他。

“我替爸爸怜悯呢!”她待了一会儿说道,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用手把泪痕抹去,“现在没别的,只是晦气罢了。”她忽然带着特别庄重的神态继续说着,那种态度是小孩子们学“大人”说话时,所采取的一种方式。

“他最疼爱莉达,”她不露一丝笑容地继续说着,活像大人的样子,“他疼爱她,因为她小,而且她有病。他常买东西给她的。但他也教我们念书,教我文规,还教《圣经》,”她庄严地继续说着,“妈妈总不好多说话,但我们知道她喜欢如此,爸爸也知道。妈妈常教我念法文,因为我现在已经到了开始受教育的时候了。”

“你们都明白自己的祈祷词吗?”

“当然,我们是明白的!我们早便明白了。我对自己诵过祈祷词,因为我现在是一个大姑娘了,但是柯利亚和莉达却和妈妈一道高声诵。开始他们复诵,幸福啊玛丽亚,此后又背一个祷告词:‘主父哇,宽恕而且降福给索尼娅姐姐吧。’再背诵一首祷告词:‘天主哇,宽恕而且降福与我们的第二个父亲吧。’因为我们的生父已经死了,这是另外一个父亲,但我们也给那第一个求的呢!”

“波琳卡,我叫作罗佳。请你也时时替我祈求吧。‘你的忠仆罗佳。’不多说了。”

“我此后将会为你祈求了。”小女孩热诚地说道,她又微笑着地走向他身边,又热烈地抱着他。

拉斯柯尼科夫把自己的名字和住处对她说了,并许诺第二天还会来。小孩子恋恋不舍地和他分别了。当他走到街上,已经十点多钟了。五分钟之后,他又立在那女人跳河的桥上的那地方。

“好了吧,”他决然地得胜地自语着,“所有的幻想、恐惧和魔影,都该告一个段落了!人生是真切的!此刻我不是还活着了吗?我的身体还没有和那老太婆一同死去!天堂赐给她呀——现在好了,老太太,给我安安稳稳度日吧!现在让理智和光明……志愿和力量来控制吧……现在我们待着看了,我们要试验我们的力量!”他激动地继续说着,似乎要和什么黑暗的力量挑衅似的。“我不是已经愿意在一俄尺大小的地方活下去了吗?”

“这会儿我的身体十分衰弱,不过……我知道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当我出来,我的病就已经没有了。嗯,波钦科夫的寓所就在这边。即使不十分近,我也要到拉祖米欣那边去一趟的……咱俩的赌注就让他赢了吧!给他些欢喜——这有什么呢!势力,势力是人类所必需之物,没有它你就什么也不能干,而且势力是要用力量去求得的——这是他们所未深知的。”他高傲而自信地继续说着,步履艰难地走下桥去。骄傲和自信在他内心不住的愈变愈强;每分钟他也会换了一个面目的。怎么会叫他产生出这样的变化呢?他自己也不了解;如一个人拿住了一根稻草,忽然感觉他也“能够生存的,他还会永生的,他的生命并没有和那老太婆同归于尽”。也许他的判断下得过早了一些,但他又怎么会想到这一点呢?

“不过,我已经叫她在默祷时,忆起‘你的忠仆罗佳”,这事突然闪过他的脑海。“嗯,那是……在危难的时候。”他继续说着,他自己也觉得孩子气的可笑。他的精神好极了。

他很快地就找到了拉祖米欣;这位新住客在波钦科夫住宅内已经很熟悉了,看门人当即告诉他的路线。走了一半楼梯,他就听见了一大群人声的喧哗,以及高谈阔论的会合。门朝着楼梯开着,他听得见叫喊声和说笑声。拉祖米欣的房很大,一共有十五个人在内,拉斯柯尼科夫在门口立着,那边有女房东的两个用人正在门帘外忙着弄两个铜火炉、瓶子和碗碟,这都是从女房东的厨房拿上去的。拉斯柯尼科夫叫仆人进去通报拉祖米欣。他快活地走了出来。在第一眼看上去,很明显地看出来,他喝多了,虽然他几乎从来没有喝醉,可是这一次却看得出他有点儿醉了。

“你听,”拉斯柯尼科夫一见他便说道,“我不过跑来对你说,咱俩打赌你赢了,确实谁也不知道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我不能进去了;因为我浑身没有力气了,会马上倒下去的。晚安,我们再会吧!明天你来找我吧。”

“这样吧,我送你回家去。你自己都说你浑身无力,你必得……”

“你的贵客们呢?刚才探出头来的那鬈发的人是谁?”

“他吗?不知道!大概是我叔父的一个朋友,否则就是一个不速之客……我叫叔父招待他们,他是个很体面的人,现在我可不能把你介绍给他认识。但此刻我不顾他们了!他们不会觉察的,我要弄一点儿新鲜空气,恰好你来了——再过几分钟,我就要发作了!他们都在胡说八道……你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信口开河到什么程度!不过,你怎么能想象得出呢?我们自己不也是说三道四吗?随他们吧;不过以后可不许谈这些鸟话!……等一等,我把佐西莫夫找来。”

佐西莫夫一见拉斯柯尼科夫,就像猫捉老鼠般地抓住他;他对他感到十分的高兴;他脸色很快就开朗起来了。

“你该回去躺着了,”他尽力察看病人而高声说道,“夜间你要吃点儿东西才好。你吃过没有?我早给你弄好了……一服药粉。”

“如果你愿意,两服吧!”拉斯柯尼科夫答着。立刻把药粉吃了。“你陪他回去吧,这是功德,”佐西莫夫向拉祖米欣说道,“我们且看他明天怎么样,今天他神气很好:下午就有了一个极大的转机,我们且观其后吧……”

“你知道我们走出来时,佐西莫夫向我叽咕着些什么?”他俩一到街上的时候,拉祖米欣说着,“老兄,我原不想把这些事情对你说,因为他们是那样的呆笨。佐西莫夫告诉我,在路上可以对你乱谈着一切,好讨得你的一切,以后叫我把这事对他说,因为他脑中怀着鬼胎,以为你是……疯了或者像是疯了。你自己想一想吧!第一,你比他的头脑清晰得多;第二,你如不是疯了,你一点儿也不用介怀;第三,那条件,他攻的是外科,但却在脑病上发痴了,他所以对你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你今天和扎梅托夫的谈话。”

“扎梅托夫把一切都对你说了吗?”

“说了,他做得还好。现在我明白这是怎么的用意了,扎梅托夫也明白了……嗯,事实是,罗佳……要紧在……我有点儿醉了……但那……不打紧……要紧是,这个意义……你懂了吗?方才在他们的脑中打转……你明白吗?那事没人敢说,因为那意义太荒唐了。尤其当捕着那个漆匠后,那个泡泡便刺破了,永远不见了。但为什么他们都这么笨?当时我给了扎梅托夫一回责打——这是我们私下讲的,老兄;你切不要泄露出去,显出你明白那事儿;我看出来他是一个借题发挥的人,那是在卢伊莎·伊万诺夫娜的家里。但在今天,事情都明白了,那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是那事情的主动者!他利用你在公安局昏过去这件事,但是现在他自己不好意思起来;我知道……”

拉斯柯尼科夫入神地听着。拉祖米欣醉意很浓,讲得似乎露骨了些。

“我那时昏过去,完全是因为空气的沉闷和油漆气味的侵入。”拉斯柯尼科夫说道。

“那也不必解释!因为这并非是唯一的焦点:患热病已经有一个月;佐西莫夫证明的!但现在那孩子是如何地压服了,你不会置信的!‘我一丝也不值他的小指头。’他说。他意思是说你的指头,老兄,他有时会有好的情感,但那教训,今天你在水晶宫给他的那个教训,那对不论何事甚有帮忙了!你起始恐吓了他,你知道,他吓得颤抖了!那差不多又使他相信那讨厌的瞎话为真实了,但以后你忽然——嘲弄他说:‘这边,你怎么虚造呢?这是对的!他现在压服了!灭绝了!那是可说巧妙的,青天可表,是他们应该受的!唉,可恨我不在场!他非常地渴望想见你。波尔费利·彼特罗维奇也想和你认识呢!……”

“哦!……他也……他们为什么要说我疯了呢?”

“嗯,没有。我说的太多了,老兄……打动他们的,你想,只有那个话题能使你关心似的;现在那为什么叫你关心已经算清楚了;明了一切情境……以及那怎样刺激你,混入你的病中……我醉了,老兄,只是,他真可恨,他怀着他什么鬼胎……我对你说,他在脑病上发痴了。但是你不必理他……”

在半分钟之内,他俩都没说什么。

“你听着呀,拉祖米欣,”拉斯柯尼科夫说道,“我想清楚地告诉你:我方才在一个死尸旁边,一个书记死了……我把我的钱都给她们了……而且,我刚才被一个人吻着了,如果我杀了不论谁的话,那还不是一样……实则我已经看见了另外一个人在那边……插着赤色的羽毛……但我是在这边谈着无聊的话;我很衰弱,快搀着我……我们一直到楼梯前面去……”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拉祖米欣心焦地问着。

“我有点儿昏,但不很要紧,我异常地悲……如同一个女子般。你看,那是什么呀?看哪!”

“怎么一回事?”

“你没有看见吗?在我的房间有一丝光亮,你没看见吗?在缝隙……”

他们已经走到了末一层楼底了,和女房东的门平列着,事实上他们可以从那下面看见拉斯柯尼科夫的楼顶上有一丝亮光。

“真奇怪!也许是娜斯塔霞。”拉祖米欣说着。

“在这个时候她从没在我房间待过,我想她早已经入睡了,但是……管他呢!再会!”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俩一同来,自然一同上去的!”

“我们自然是一同上去,但我想在这边握手,并向你说再会。把你的手伸出来吧,再会!”

“你究竟怎么着啦,罗佳?”

“没别的……快去……你做个见证。”

他们上了楼,“到底佐西莫夫说的或许对”这念头打动了拉祖米欣。“唉,我的多嘴把他弄昏了!”他自语着。

当他们走到房门口时,听见房里有声音。

“什么事?”拉祖米欣喊着。

拉斯柯尼科夫先去推门;他把门开着,便站在门口不动,他是着了魔了。

这时,他的母亲和妹妹正在沙发上坐着,等他约有一个半钟头了。为什么他从不曾料到,想到她们呢?她们出发了,在旅途中,不久就要到,这个音讯在那天才只向他复述说着的。她俩花去一个多钟头在问着娜斯塔霞。她在她俩面前面站着,直到这时已经把全部事情都对她俩说了。她俩听到他在今天抱着病而且神志不清地“逃走了”时,她俩几乎吓坏了!“上帝,他将变成什么样儿了?”两人都在啜泣,在悲伤中度过了那一个多钟头。

现在,她们看见拉斯柯尼科夫又回来了,不觉发出一阵喜悦,欢呼的喊声,欢迎他进来。她俩向他前面跑去。他却僵立着,如同一个死人一样;忽然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触像雷电般击中了他。他并没有伸手去拥抱她们,他不能啊!她俩把他紧紧地搂在胸中,笑着,吻着,呼叫着。他走近一步,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于是,焦虑、恐惧的喊声,哀哭声起来了……这时,站在门口的拉祖米欣走到房里了,立刻把病人抱在他那有力气的两臂中,并把他安放在沙发上。

“这不要紧,不要紧!”他向他的母亲和妹妹喊着,“不过是一时地昏过去,没关系!刚才医生已经说他好多了,他已经康复了!水呢!你看,他正苏醒过来,他又会好了!”

他用劲地一把握住了杜尼娅的手臂,几乎把骨头也扭断了,他叫她俯下去看“他已经醒过来了”。母女俩非常感激地看着他,把他当作神仙似的。她们已经听到娜斯塔霞说过了,在罗佳害病之中,这位“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如同普莉赫丽娅·亚历山大罗夫娜·拉斯柯尼科娃在那天晚上和杜尼娅谈话中所称赞他的),在她们的罗佳生病时对他的一切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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