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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星期一故事集

最后一课

第一节 最后一课

那天早晨,我很晚才去上学,心里非常害怕受训斥,尤其是阿梅尔先生向我们布置过,要提问分词,而我一个也没有背出来。一时间,我产生个念头,干脆逃学,跑到田野去玩玩。

天气多么温暖,多么晴朗!

听得见乌鸫在树林边上啼叫,普鲁士人在锯木场后面的里佩尔牧场上操练。这一切对我的诱惑,要比分词的规则大得多;不过,我还是顶住了,加速朝学校跑去。

经过村政府时,我看见小布告栏前站了许多人。这两年来,所有坏消息,什么吃败仗啦,征用物产啦,以及占领军指挥部发布的命令啦,我们都是从小布告栏上看到的。我脚步未停,心里却想:“又出什么事啦?”

我正要跑过广场时,和徒弟一起看布告的铁匠瓦什特却冲我喊道:“不要那么着急吗,小家伙,慢点儿上学也来得及!”

我只当他是嘲笑我,还照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阿梅尔先生的小课堂。

往常刚一上课,教室里总响成一片:掀开再盖上课桌的声响,学生捂住耳朵一齐高声背诵课文的声音,以及老师的大戒尺敲在课桌上的响声,街上都听得见。老师敲着课桌说道:“静一静!”

我本来打算趁着这纷乱的时候,溜到自己的座位上;谁知这天偏偏一片肃静,好似星期天的早晨。我从敞开的窗户瞧见,同学们都已经坐好,阿梅尔先生走来走去,腋下夹着那把可怕的铁戒尺。在一片肃静中,不得不推开门,走进教室,想想看,我该多么脸红,多么害怕!

嘿!还真没有料到。阿梅尔先生注视着我,并没有生气,而是非常和蔼地对我说:“到你座位上去吧,我的小弗朗兹;我们不等你就要上课了。”

我立刻跨上座椅,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我才惊魂稍定,注意到我们老师穿着他那件漂亮的绿礼服,领口套着精美的襟饰,还戴上那顶绣花黑绸小圆帽,而只有在学校来人视察或发奖时,他才是这套打扮。此外,整个课堂也显得异乎寻常,有点儿庄严肃穆。我最惊讶的是,看到教室后面那排平时空着的座椅,竟然坐着和我们一样安静的村民,有头戴三角帽的欧泽尔老爷爷、前任村长、退休的邮递员,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表情都很忧伤。欧泽尔老爷爷还带来毛了边的旧识字课本,摊在膝上,他那副大眼镜则横放在上面。

我对周围这一切正惊讶不已,阿梅尔先生已经上了讲台,他对我们讲话,还是刚才见我时的那种和蔼而严肃的声音:“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柏林方面来了命令,阿尔萨斯和洛林[1]的学校,只准教德语了……新老师明天就来。今天,这是你们最后一堂法语课,请你们注意听讲。”

这几句话一下子把我的心搅乱了。哼!这些坏蛋,他们在村政府张贴的布告,原来就是这个消息。

我的最后一堂法语课!……

我还不怎么会写字呢!以后再也学不到啦!学这点儿就算完啦!……现在,我真怨自己白浪费了时间,怨自己逃学去掏鸟窝,去萨尔河溜冰!我的课本,刚才背在身上还特别讨厌,还嫌太沉,现在反而觉得,我的语法课本、神圣的历史课本,就跟老朋友似的,要离开,心里还真难受。阿梅尔先生也一样。一想到他要离去,再也见不到了,我就把受到的惩罚、挨的戒尺打忘得精光。

可怜的人!

他换上节日的盛装,就是要郑重地上完最后一堂课;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村里这些老人都坐到教室后面。这似乎表明他们后悔没有常来听课,同时以这种方式感谢我们老师四十年的杰出工作,并向离去的祖国表示敬意。

我正想到这里,忽听叫我的名字。该我背诵了。这些分词的重要规则,我若是能够高声地、清晰地、一点儿不差全背诵出来,付出什么代价我还能不肯呢?可是,我刚说一两个词就乱套了,站在座位上摇晃着身子,不敢抬头,心里难受极了。我又听见阿梅尔先生对我说:“我不责备你,我的小弗朗兹,你一定受到足够的惩罚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这样想:‘算了吧!时间多着呢……明天我再学吧。’这不,你看到了发生什么情况……我们的阿尔萨斯最大的不幸,就是总把教育推到明天,现在,那些人就有权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还敢说自己是法国人,你们连自己的语言都看不懂,也不会写!’我可怜的弗朗兹,我所说的这些,罪过最大的还不是你。我们所有人都应当大大地责备自己。

“你们父母没有很好地督促你们学习。他们还是愿意打发你们下地,或者到纱厂去干活,好挣几个钱。我本人呢,就一点儿也没有该自责的吗?我不也是时常让你们给我的花园浇水,耽误你们学习吗?我要去钓鳟鱼的时候,不是也随便放你们假吗?……”

阿梅尔先生从一件事谈到另一件事,又开始给我们讲解法语,他说,这是世界上最优美、最清晰、最过硬的语言,必须在我们中间保存下去,永远也不要遗忘。要知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只要牢牢掌握自己的语言,就等于掌握打开监狱的钥匙……接着,他拿起一本语法书,给我们朗读课文。我真奇怪,发现自己一听就明白,觉得他讲的一切很容易,很容易理解。我也认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听讲,他也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讲解过。这个可怜的人,就好像在离开之前,要把他的全部知识教给我们,要一下子全灌输到我们的脑子里。

课文讲解完了,又开始练习写字。阿梅尔先生为这天上课,准备了崭新的字帖,上面以漂亮的圆体写着:France, Alsace[2],France, Alsace。字帖全挂在课桌上面的金属杠上,像一面面小旗,在教室里飘动。真应该瞧瞧:每个人都那么用心,多么安静啊!只有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有一阵工夫,几只金龟子飞进教室,可是没人理睬,年龄最小的同学也不例外,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练习画直杠,那么用心,那么认真,就好像那也是法语……

学校的房顶上,鸽子在咕咕地低声叫着,我边听边想:“他们还要迫使鸽子也用德语歌唱吗?”

我不时从练习本上抬起眼睛,只见阿梅尔先生在讲台上一动不动,他注视着周围的各种物品,就好像要把他这小小的学校整个儿装进眼睛里带走……想一想啊!四十年来,他总在同一位置,面对着院子和总是老样子的教室。座椅课桌磨得光滑了,院子里的胡桃树长高了,他亲手栽的那株啤酒花,现在也挂满窗户,爬上房顶了。眼前这一切就要离开了,又听见他妹妹在楼上房间来回忙碌拾掇行李,这个可怜的人心如刀绞啊!不错,他们明天就要启程,永远背井离乡了。

不过,他还是鼓着勇气,给我们上完最后一堂课。练习完写字,我们又上历史课;然后,小同学齐声朗诵Ba Be Bo Bu。而在教室后排座位上,欧泽尔老爷爷已戴上老花镜,双手捧着识字课本,跟小同学一起拼读。看来他也非常专心,不过那声音由于激动而发颤,听起来特别滑稽,我们都想笑,又都想哭。啊!这最后一课,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教堂的钟忽然报时,敲了十二下,接着又敲祈祷钟。

与此同时,普鲁士士兵操练回来的军号声,也在我们的窗下回响……阿梅尔先生站起来,脸色十分苍白。在我看来,他从来没有如此高大。

“我的朋友们,”他说道,“我的,我……我……”

然而,他喉咙哽咽,话说不下去了。

于是,他转过身去,拿起一截粉笔,用尽全力,尽可能大地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

法兰西万岁!

然后,他头顶着墙壁,呆在那儿不说话,只是摆手向我们示意:“下课了……都走吧。”

第二节 柏林之围

我们陪同V.大夫,重又上坡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一路察看墙壁的弹洞、人行道的枪痕,千疮百孔,探问巴黎被围困的经历,快到星形广场时,大夫停下脚步,指着坐落在凯旋门周围豪华的楼房中的一幢,向我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

那座阳台上,有四扇紧紧关闭的窗户,您瞧见了吧?那是八月初,也就是去年,遭受暴风雨和灾难袭击的可怖的八月,那儿有个突然中风的病人,我被找去治疗。那儿住着茹沃上校,第一帝国时期的重骑兵,是个老顽固,特别看重荣誉和爱国主义;战事一起,他就搬到香榭丽舍来,租了那套带阳台的房间……您猜猜是什么缘故?就是为了观看我们的部队凯旋……可怜的老人!他刚离开餐桌,恰好接到维桑堡[3]的战报。他在这份败绩的战报下方,看到拿破仑的名字,当即中风倒下了。

我到那里,只见这位重骑兵团的老军人,直挺挺地倒在卧室的地毯上,满脸涨红,神情麻木,就好像脑袋挨了一闷棍。他若是站起来,身材肯定很高大;就是躺着,也还是显得很魁梧。他五官端正,牙齿非常齐整,有一头鬈曲的苍苍白发,虽到八十岁高龄,看着也不过六十来岁……他的孙女泪流满面,跪在他的身边。她长得像祖父。假如他们俩并排在一起,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模子铸出的两枚希腊钱币,只不过一枚古老,颜色发污了,周边也已磨损,而另一枚亮晶晶的,非常洁净,具有新铸钱币的那种色泽和光滑。

这姑娘的哀痛打动了我的心。她是两代军人之后,父亲在麦克马洪[4]的参谋部供职。眼前躺着的这位高大的老人,令她想起另一个同样可怕的景象。我极力劝她放心,而我心中并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半身瘫痪症,尤其八十岁的老人患上,是根本治不好的。情况也的确如此,病人连续三天不能活动,处于痴呆的状态……这期间,雷舍芬[5]战役的消息传到巴黎。您还记得消息传得多怪。那天直到傍晚,我们还都以为打了大胜仗,歼灭两万名普鲁士军,还俘获了敌国的王子……不知是什么奇迹,什么磁流感应,这种举国欢腾的反响,居然波及我们这位又聋又哑的病人,深入他那瘫痪症的幻觉中;不管怎样,那天晚上我走到病榻前,见他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近乎亮了,舌头也不那么僵硬,甚至有气力冲我微笑,还两次结结巴巴地说:“胜……利……了!”

“是的,上校,打了大胜仗!……”

我把麦克马洪的这次漂亮仗,详细讲给他听,发现他渐渐眉头舒展,表情开朗了……

我从房间出来,那姑娘正站在门外等我,她脸色苍白,不住地抽泣。

“他脱离危险了!”我握住她的手说道。

可怜的姑娘,简直没有勇气答话。雷舍芬的真实战报刚刚张贴出来:麦克马洪逃之夭夭,全军覆没了……我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她担心父亲的安危,更是愁眉不展。而我想到老人的病情,心头也不禁颤抖。显而易见,他经受不住这一新的打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靠幻想活过来的,还得让他保持这种快乐情绪和幻想!……这样一来,就必须说假话了……

“那好,我就编假话!”有勇气的姑娘对我说道。她很快擦干眼泪,重又容光焕发,回她祖父的卧室了。

她承担的任务很艰巨。开头几天倒还容易对付过去。老人头脑迟钝,像个孩子似的任人哄骗。然而,他身体日渐康复,头脑也越发清楚了,必须让他了解双方军队运动的情况,给他编造一些战报。这个漂亮的女孩日夜俯瞰那张德国地图,往上面插小旗,竭力组合出一次辉煌大胜仗,看着实在让人可怜。巴赞[6]部队向柏林挺进,弗罗萨尔进军巴伐利亚,麦克马洪则向波罗的海长驱直入,她编造这一切总向我讨主意,我也尽量帮助她;不过,在这种虚构的进攻中,还是她祖父给我们的帮助最大。在第一帝国时期,他有多少次征服了德国!所有军事打击,事先他就成竹在胸:“现在,他们要往那里去……我军就该这样行动……”他的预见总能实现,也就不免十分得意。

不幸的是,我们拿下多少城池,赢得多少战役,也赶不上他进军的速度。这老头,简直贪得无厌!……每天我到他家,就会得知一个新战果:

“大夫,我们又打下了美因茨!”姑娘满脸苦笑,迎着我说道。这时,我听见一个愉快的声音,隔着门冲我嚷道:“真顺利!真顺利!……照这样,再有一周,我们就能打进柏林了。”

当时,普鲁士军距巴黎也只有一周的路程……起初我们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最好将他转移到外地去;然而又一想,出门一看到法国的状况,他就会恍然大悟;而且,我也认为他上次受了巨大的打击,身体还是太虚弱,头脑还太迟钝,不宜让他了解真相。因此,还是决定留下来。

围困巴黎的第一天,我到他家里,还记得我心情很冲动,带着巴黎城门全部关闭,兵临城下,城郊变成国界所引起的我们心中的惶恐。我进屋时,看见老人坐在床上,十分得意,兴冲冲地对我说:“嘿!这场围城战,总算开始啦!”

我不禁愕然,注视着他:“怎么,上校,您知道了?……”

他孙女急忙转身对我说:“哦,是啊!大夫……这是重大的消息……已经开始围攻柏林了。”

她边说边做针线活儿,那可爱的样子,多么从容,多么镇定……老人又能觉察出什么呢?城防堡垒的炮声他听不见,陷入可怖战乱的不幸的巴黎他看不见。他从床上只能望见凯旋门的一角;再说,他屋里摆设的,全是第一帝国时期的旧玩意儿,正好能维持他的种种幻想。拿破仑麾下元帅们的画像、战役场面的版画、身穿婴孩服的罗马王[7]像;还有在铜饰战利品镶嵌的挺实的大托架上,陈列着帝国的遗物:勋章、小铜像、球形玻璃灯罩下的[8]勒拿岛上的一块石头、一位身穿黄色灯笼袖跳舞衣裙、波浪头发而眼神明亮的贵妇的几幅细密画——而所有这一切:大托架、罗马王、元帅、黄衣裙贵妇,及苗条的身材、高束的腰带,体现1806年优雅风姿的端庄举止……好一个上校!正是这种胜利和征伐的气氛,才使他如此天真地相信围攻柏林了,比我们所能对他讲的更有说服力。

从这一天起,我们的军事行动就变得非常单纯了。夺取柏林,这不过是一件耐心一点儿的事情了。有时老人太烦闷了,就给他念一封儿子的来信,信当然是假造的,因为巴黎被围得水泄不通,况且战役之后,麦克马洪的那名副官就被押往德国的一个要塞去了。您能想象得出,这可怜的女孩没有父亲的音信,知道他被俘,被剥夺了一切,也许病倒了,她心里该有多么痛苦,可是又不得不借父亲的口吻,写一封封欢快的信,信有点儿短也是正常的,符合在被征服的国家节节推进的一名军人的情况。有时,她实在没有勇气了,接着几周就没有消息了。可是老人又担起心来,睡不好觉了。于是,很快就从德国寄来一封信,她来到床前,强忍住泪水,欢快地给祖父念信。上校聚精会神地聆听,会心地微笑着,时而点头赞许,时而批评两句,还给我们解释信上有点儿混乱的地方。不过,他在给儿子的回信中,表现得尤为高尚:“永远也不要忘记你是法国人,”他在信中对儿子说……“对那些可怜的人,要宽大为怀。占领,不要让他们感到太沉重……”接着,又是无休无止地叮嘱,要保护私有财产啦,要尊重女性啦,都是些精彩的老生常谈,适用于征服者的真正的军人荣誉手册。他在信中也谈了对政治的泛泛看法,以及迫使战败方接受的和平条件。平心而论,他并不苛求:“只要战争赔款,此外别无他求……让他们割让几个省份有什么用?难道能把德意志变成法兰西吗?”

他语气坚定地口授这些话,从中能感到他多么诚实,爱国心多么高尚,听了怎能不让人深受感动。

这期间,围城部队步步进逼,唉!不是围攻柏林啊!……正赶上严寒的季节,又挨炮弹轰炸,又流行瘟疫,又闹饥荒。不过,多亏我们精心安排,多方努力,对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关心,老人的静养才没有受到一点儿惊扰。一直到最后,我也总能设法让他吃上白面包和新鲜肉。当然,也只能供给他一个人。您绝难想象得出来,还有什么比老祖父用餐的情景更感人的了:他坐在床上,胸前围着餐巾,笑吟吟的,满面红光,独自享用而又不知内情,可是坐在旁边的孙女,则因营养不良而面色苍白,她扶着老人的手,帮他喝汤,帮他吃别人吃不到的美食。老人吃过饭上来精神头儿,待在温暖舒适的卧室里,望着外面的寒风,窗前飞舞的雪花,这位老骑兵便忆起在北方参加的战役,不知是多少遍又向我们讲起,从俄罗斯撤退的惨状,只能吃上冻饼干和马肉。

“这你明白吗,孩子?那时候我们只能吃上马肉!”

我深信小姑娘是明白的。近两个月来,她也没有别的食物可吃……然而,老人的身体日渐康复,我们在他身边的任务也越来越难了。原先,他感官、肢体都麻痹,我们一直充分利用,现在这种症状开始消失了。已有两三回,听见马约门巨大的排炮声,他惊跳起来,像猎犬似的竖起耳朵。我们就不得不编造说:巴赞元帅在柏林城下取得决定性胜利,残废军人院那儿就鸣炮庆功。还有一天,我们把他的床推到窗户旁边,记得那是星期四,布森瓦尔[9]战役打响的那天,他清楚地望见大军林荫路上集结的国民自卫队。

“那算什么队伍呀?”老人问道,我们还听见他嘴里咕哝着,“军装太差!军装太差!”

这话一点儿不差,然而我们明白,从今往后必须万分小心。不幸的是,还是有疏忽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刚到那里,女孩就神色慌张地迎过来。

“明天他们就开进城了。”她对我说道。

祖父的房门是开着的吗?不管怎样,如今回想起来,我还记得那天晚上说过这话之后,老人的神情的确有些异常,他很可能听见了。只不过我们说的是普鲁士军,老人想的则是法国军队,以为是他期盼已久的凯旋之师——麦克马洪元帅在军乐声中,沿着摆满鲜花的林荫路走过来,老人的儿子走在元帅身边,而他本人则换上整齐的军装,站在阳台上,就像当年在吕岑[10]那样,向弹洞累累的军旗和硝烟熏黑的鹰旗致敬……

可怜的茹沃老人家!他肯定以为我们怕他过分激动,才想阻止他观看我们部队的大检阅。因此,他自有主意,却避而不告诉任何人。第二天,普鲁士部队正沿着长街,从马约门小心翼翼地向土伊勒里宫推进;恰好这时,上校那扇窗户悄悄打开,他出现在阳台上,戴着头盔,挎上大马刀,穿上在米约[11]部下当重骑兵时那身光荣的旧军服。现在我还纳罕,是何等坚强的意志,是何等生命力的突发,能使他站立起来,还全副武装了。反正他站在阳台上,就在栏杆里面,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站在那里,看到街上的景象十分诧异:街道那么空阔,那么寂静,楼房的百叶窗紧闭,巴黎一片凄清,犹如传染病隔离所,旗帜到处皆是,但是特别怪,全是白色的,上面还有红十字,连一个人也没有出门欢迎我们的士兵。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可能看花眼了。

其实不然!就在那边,在凯旋门的后面,隐约传来喧闹声,在旭日的霞光里,一支黑乎乎的队伍开过来……继而,头盔的尖顶渐渐开始熠熠闪亮,耶拿[12]的小军鼓也敲起来;到了凯旋门下面,忽然奏响舒伯特的胜利进行曲,伴着队伍的重重的步伐,并掺杂着军刀的撞击声!……这时,在广场的一片死寂中,忽听一声呼号,一声骇人的呼号:“拿起武器!……拿起武器啊!……普鲁士军来啦!”

走在排头的四名枪骑兵,望见楼上阳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身子摇摇晃晃,挥动着双臂,又直挺挺地倒下去。这回,茹沃上校可真的死了。

第三节 一局台球

士兵们连续战斗两天,又背着背包在滂沱大雨中过夜,现在都精疲力竭了。哪知他们又被撂在大道的水洼里,泥泞不堪的田地里,武器就放在脚边,真要命,苦苦等待了三个钟头。

熬了夜,军服又淋透了,他们实在疲惫不堪,身子沉重,只好挤在一起取暖,以便支撑着。有些人站着靠在旁边人的背包上就睡着了。疲倦和饥寒,从这一张张打瞌睡的松弛的脸上,就看得尤为明显。天上下雨,地下泥泞,没有火取暖,也没有饭食充饥;天空黑云压下来,四周都有敌情。多么凄惨……

他们在那儿干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

大炮口瞄准树林,好像在窥视什么。埋伏的机关枪,也都盯着远方,似乎一切都准备着投入战斗。可是,为什么又按兵不动呢?还等什么呢?

他们在等待命令,而司令部却不发出来。

其实,司令部并不远,就设在那座漂亮的路易十三时期的古堡。古堡的红砖经大雨的冲刷,在半山坡的灌木丛中格外鲜亮耀眼。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公府邸,倒也配得上一位法国元帅的帅旗。一条大壕沟和一道石坡,将里面的草坪和外面的大道隔开。绿油油的草坪连成一片,两侧摆满花盆,沿坡一直攀升到古堡的台阶前。在另一侧,古堡的后身,千金榆形成几块亮点;几只天鹅游弋的水池平展如一面镜子;一座大鸟棚的塔状棚顶下,有几只孔雀在开屏,金黄的野鸡在叶丛中拍打着翅膀,发出尖厉的叫声。古堡主人虽已离去,但是看不到战乱时弃家逃难、满目荒凉的景象。有军队司令的帅旗的保护,连草坪上最小的花朵都安然无恙。战场近在咫尺,居然能看到这样清平的世界,着实令人惊讶不已:事物无不井然有序,花坛树木排列得整整齐齐,林荫路也都幽深而静谧。

滂沱的大雨,在外面的道路上积聚成烂泥坑,冲出更深的辙沟,而落到古堡这里,则完全成了一场清雅的好雨,越发显示了古堡的红艳、草坪的翠绿,越发光亮了橘树的叶丛、天鹅的白羽毛。无处不光彩夺目,无处不清幽宁静。老实说,房顶上如无飘扬的旗帜,铁栅门前如无站岗的两名士兵,怎么也不会相信这里是司令部。马匹都拴在马厩中休息。厨房周围,总能碰见身穿军便服的勤务兵和传令兵;在大庭院里,也能见到穿红裤子的园丁用钉耙平整沙径。

餐厅的窗户正对着门前的台阶,看得见里面一张餐桌杯盘狼藉,皱巴巴的台布上乱放着开启过的酒瓶、污浊的空杯子,完全是一种宴饮结束、宾客散去的情景。隔壁房间则传出爽朗的谈笑声、台球滚动和碰杯的声响。元帅正在打他那局台球,因此部队原地待命。元帅一打起台球,什么也阻挡不住,就是天塌下来也得打完这一局。台球啊!

这位伟大的军人就有这种嗜好。他全副戎装,胸前挂满勋章,站在台球桌前的严肃神态,就像在指挥战斗,眼睛炯炯有神,面颊通红,正处于宴饮、台球和掺水烈酒激起的兴奋状态。副官们簇拥着他,一个个献殷勤,表敬意,看他每打进一个球都赞叹不已。元帅赢得一分时,所有副官都冲向记分牌。元帅口渴了,所有副官也都争着为他倒酒。只听肩章和帽饰窸窸窣窣、十字勋章和镶金饰带的丁当声,再看这对着花园庭院、橡木护壁精饰的大厅里,这么多锦饰绣带和崭新的军装、一张张漂亮的笑脸、一个个趋奉者机灵的恭敬,这情景令人忆起贡比涅[13]的秋天,这也使得士兵们稍事休息:他们浑身肮脏不堪,沿路在雨中受罪,聚成一堆堆,惨不忍睹。

元帅的对手是参谋部的一名上尉。上尉个子矮小,头发鬈曲,穿着紧身军服,戴着浅色手套,他是打台球的头等好手,能把天下所有元帅打得落花流水;但是,他尊敬自己的长官,有意落后一点儿,保持既不打赢,又不轻易输掉。这就是所谓的一名有前途的军官……

“当心,年轻人,要把握好了。元帅得了十五分,而您有十分。这种局面,只要维持到结局就行了,您就有了功劳,比您在外面和部队一起更有晋升的机会;况且外面大雨下得昏天黑地,您的漂亮军服会弄脏,饰带上的镶金失去光彩,苦苦等不来命令。”

这一局的确很精彩。台球滚动,相互撞击摩擦,各种颜色相混杂。球桌的周边弹性极佳,赛事渐趋激烈……忽然,天空划过一颗炮弹的火光,沉闷的爆炸声震得玻璃哗哗抖动。所有人都惊跳了一下,惴惴不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唯独元帅一无所见,他俯身对着台球桌,正算计打一个漂亮的嘬球,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杆子出击,让球倒滚!……

又闪过一道火光,接着又是一道。炮声此伏彼起,越来越密集。副官们跑到窗口。难道普鲁士军队发起进攻啦?

“好哇,就让他们进攻吧!”元帅边给球杆头擦白粉边说道,“上尉,该您的了。”

参谋部的人在惊恐中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元帅站在台球桌前,面对敌人进攻还镇定自若,就是睡在炮架上的杜雷纳[14],也根本不能与之相比……这工夫,轰炸声变本加厉,隆隆的炮声夹杂着呼啸的机枪声、连串的排枪齐射声。周边呈黑色的一团红色水蒸气,从草坪的里端升起。花园的后半部分在燃烧。孔雀和野鸡在鸟棚里惊慌地大叫;阿拉伯种马嗅到了火药味,在马厩里竖起前蹄。司令部也开始乱了,急报接连而至。传令兵飞马跑来。有人通禀元帅。

元帅不准人来打扰。正如我交代过的,什么也休想阻止他打完那一局。

“该您打了,上尉。”

可是,上尉神不守舍了,到底还年轻啊!他一时昏了头,忘记了自己耍的手腕,连续击进了两个球,险些赢了这一局。这下子,元帅火冒三丈,他那刚毅的脸上突现又惊又恼的表情。恰好这时,一匹战马飞驰冲进庭院,摔倒在地。满身泥污的一名副官不顾禁令,纵身跳上台阶:“元帅!元帅!……”是怎么接待他的,真值得一瞧……元帅出现在窗口,他手拿着球杆,怒不可遏,脸像鸡冠一般涨得通红:“什么事啊?……怎么搞的?……这儿怎么没有站岗的?”

“哎呀,元帅……”

“好吧……过一会儿……等我的命令,活见鬼……”

窗户啪地关上了。

等他的命令!

那些可怜的人,也正是这样做的。雨借风势抽打他们,机关枪迎面扫射。一营一营的部队被歼灭,其他部队也无所作为,大家端着枪,却意识不到没有行动。无事可做。大家等待命令……可是,用不着命令就可以死去,这不,在灌木丛后边,在壕沟里,成百成百的士兵,面对着沉寂的大古堡纷纷倒下。即使倒下,机关枪也不放过,还要把他们打得稀巴烂,从他们张开的伤口,无声地流出法兰西勇敢的鲜血……在山坡上,在台球厅里,比赛也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元帅重又占了上风,但是,小个子上尉像狮子一样奋力抵抗……

十七!十八!十九!

进展迅速,几乎来不及记分了。战斗的喧嚣越来越逼近。元帅志在争取最后一分了。炮弹已经落到花园,有一发在水池中爆炸,明镜破碎了;一只惊恐的天鹅,在血淋淋的羽毛旋涡中游窜。这是最后一炮……

现在一片死寂。唯闻林荫小径上唰唰的雨声、山脚下乱哄哄的声浪,以及听似一支部队踏在泥泞路上的匆急脚步声……部队溃不成军。元帅打赢了这局台球。

第四节 小间谍

他叫斯泰恩,小斯泰恩。

他是个巴黎孩子,体格孱弱,面无血色,看上去有十岁,也许十五岁了;碰到这些小家伙,总说不清他们有多大年龄。他母亲死了,父亲在海军当过兵,现在管理神庙街区一个街心小公园。人人都认识,都敬重老斯泰恩;无论小孩子、保姆、带折凳的老太婆,还是贫穷的母亲,以及躲避车辆的喧闹、到周边有人行道的花坛来的忙碌的巴黎市民,无不知道他那又粗又硬的胡子,虽然狗和总赖在公园长椅上的人见了害怕,下面却隐藏着和善的、温柔得近乎母亲的微笑,他们也都知道,若想瞧见这种微笑,只要问一问这老头儿就行了:“您的那小子怎么样?”

斯泰恩老爹太喜爱他这孩子了!傍晚一放学,小斯泰恩来公园找他,他不知有多高兴。父子二人就在公园的小径上散步,到每张椅子前都停一停,问候熟人,也接受他们的回礼。

然而不幸的是,巴黎被围困,情况完全变了。斯泰恩老爹管理的小公园关了门,用来储存煤油,可怜的人不得不时刻警惕,小心看管,独自一人还不能抽烟,在这冷清的杂乱树丛中打发日子,只有很晚回家才能见到儿子。因此,他一谈起普鲁士人,瞧瞧他那胡子就明白他多么愤怒……至于小斯泰恩,他对这种新生活倒不怎么太抱怨。

全城被围!倒把孩子们乐坏了!不上学啦!也不互助学习啦!天天放假,大街变成了集市广场……

小斯泰恩也一天到晚在外面乱跑。他跟随驻扎在本街区的营队去城墙那儿,选择他最喜欢的军乐队,在这方面他可非常内行。他会毫不含混地告诉你,九十六营的军乐队不怎么样,而五十五营的非常棒。有时,他还跑去看国民别动队操练;还有排队……

他挎着篮子,夹在长长的队列中:在没点煤气路灯的冬天黑暗的早晨,队列从肉铺和面包房的铁栅门排出去很远。大家站在积水中,彼此结识,一起谈论政治,由于他是老斯泰恩的儿子,人人都想听听他的看法。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瓶塞赌博,这种将赌注放在塞子上的有名赌法,还是围城时期布列塔尼国民别动队带头玩起来的。如果小斯泰恩不在城墙脚下或面包房那儿,那么你到水塔广场聚赌那里准能找见他。他当然不会参加,赌博要有很多钱,他瞪着眼睛瞧人家赌就满意了。

尤其一个穿蓝工装裤的大个子,下注全是一百苏面值的银币,真让小斯泰恩赞叹不已。那人跑起来时,听得见他裤兜里埃居银币哗啦哗啦响……

有一天,一枚银币一直滚到小斯泰恩脚下,那个大个子边拾钱边低声对他说:“你瞧着眼红了吧,嗯?……好吧,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哪儿能弄到钱。”

一局赌完了,他就带小斯泰恩到广场的角落,提议一起拿报纸去卖给普鲁士人,跑一趟能赚三十来法郎。小斯泰恩听了非常气愤,一口回绝了,而且接连三天不去赌场。难熬的三天呀,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夜间,他看见一摞摞瓶塞立在床前,亮晶晶的银币平行地鱼贯而过。诱惑实在太大了。第四天,他又去水塔广场,见到那个大个子,终于上钩了……

一个下雪的清晨,他们肩上搭个布口袋,报纸藏在罩衫里面,便出发了,走到弗兰德城门时天才蒙蒙亮。大个子拉着小斯泰恩的手,走到哨兵跟前,拿出可怜巴巴的声调,对那红鼻子而面目和善的厚道的守城兵说:“放我们过去吧,好心的先生……我们母亲病了,爸爸又死了。我和小弟弟,我们到田里去拾点儿土豆。”

他说着还流了泪。小斯泰恩低下头,觉得无地自容。哨兵打量他们半晌,又望一眼没有人迹的雪白的大路。

“快过去吧。”他闪开路,对他们说了一句。

他们走上通往欧贝维利耶的大道。大个子放声大笑!

小斯泰恩如在梦中,恍恍惚惚,望见改为兵营的工厂、挂着破烂湿衣衫的无人把守的路障,望见那一根根破损而不冒烟、穿透大雾升上天空的高烟囱。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名哨兵。几位戴风帽的军官,对着望远镜在那里观察。小帐篷让雪打湿了,旁边的篝火也奄奄一息。大个子熟悉路,从田野穿行,避开了岗哨。然而,他们走到狙击兵的大哨所,却未能溜过去。狙击兵穿着小小的防雨外套,蹲在苏瓦松铁道沿线的积水战壕里。这一次,大个子再怎么瞎编也不顶用了,说什么也不放他们过去。他正苦苦哀求的时候,从铁道路口的值班室里,走出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极像斯泰恩老爹的老中士。

“好啦!小家伙们,不要哭哭啼啼啦!”他对两个孩子说,“可以让你们去挖土豆;不过,你们先进屋暖暖身子……瞧这小鬼要冻成冰棍了!”

唉!小斯泰恩浑身打哆嗦,并不是冻的,而是因为害怕,因为羞耻他们走进哨所,看见几名士兵蜷缩在微弱的一堆火周围,刺刀尖上插着干饼,在名副其实的寡妇火上烤。大家挤了挤,给两个孩子腾点儿地方,还给他们一点儿酒、一点儿咖啡喝。他们正在喝的时候,一名军官来到门口,叫出去中士,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急匆匆走了。

“小伙子们,”中士回到屋,兴冲冲地说,“今天夜晚,要大干一场……普鲁士人的情报被截获了……我相信,神圣的布尔热城,这回总可以夺回来了!”

屋里人欢呼大笑起来。他们又跳舞,又唱歌,还擦亮刺刀;两个孩子趁乱溜走了。

一翻过战壕,前面就是一片平原,远处有一道白墙,墙上开了许多枪眼。他们正是朝那道白墙走去,走一步停一停,假装拾土豆。

“咱们回去吧……别往前走了。”小斯泰恩不住嘴地咕哝。

大个子连连耸肩,一直往前走。突然,他们听见压子弹的声响。“卧倒!”大个子说着就趴下了。

他一趴下,就打了声口哨。对面雪地上也应了一声口哨。他们匍匐前进……在那堵墙前边,贴着地面出现两撇黄胡子,扣一顶脏兮兮的贝雷帽。大个子跳进战壕,到了那普鲁士人身边:“他是我弟弟。”他指着小斯泰恩说道。

这个斯泰恩,个头儿太小了,普鲁士人一见就笑起来,不得不抱起他,举到墙的豁口。

墙的另一侧是填起土堆、放倒的树木、挨着雪地的黑洞,而每个黑洞都有同样一顶脏兮兮的贝雷帽、同样的黄胡子;他们看到两个孩子走过,都笑起来。

位于角落有一间园丁的房子,现在用树干筑成了防弹掩体。掩体下面挤满了士兵,他们有的在打扑克,有的在燃旺的火上烧汤。白菜、肥肉闻着香喷喷的,跟那边狙击手的营地相比,真有天壤之别!掩体上面是军官。听得见他们在弹钢琴,在开启香槟酒。两个巴黎孩子一进去,军官们就用欢呼声迎接他们。他们拿出报纸交给军官;接着,军官们给他们倒酒喝,引他们说话。所有军官的样子都又傲慢,又凶狠,但是,大个子拿出郊区人的活跃劲头和流氓话,逗军官们开心。他们哈哈大笑,跟着他重复那些话,投入从巴黎给他们带来的污泥浊水中打滚嬉戏。

小斯泰恩也很想讲几句,好证明他并不是个小笨蛋,但是总有什么东西妨碍他。他前面有个普鲁士军官,显得比其他人年长而神情严肃,待在一旁看报或者佯装看报,因为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小斯泰恩的左右。那种目光同时流露出慈爱和责备的神色,就好像那人在家乡也有一个与斯泰恩同龄的孩子,而且心里在说:“我宁肯死了,也不愿看到我儿子干这种勾当……”

从这一刻起,小斯泰恩就感到有一只手压在他心头,阻止他的心跳动。

他要摆脱这种惶惶不安的心情,就开始喝酒。不大工夫,他就感到天旋地转,在狂笑中听见他的同伴在嘲笑国民卫队,嘲笑他们的操练方式,还模仿沼泽区[15]的一次阅兵,在城墙一次发出的夜间警报。继而,大个子又压低嗓门,而军官们也都纷纷靠拢,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这个该死的家伙,竟然把法军进攻情报提供给他们……

这下子,小斯泰恩酒醒了,气愤地站起来:“这个不要说了……大个子……我不愿意。”

可是,大个子一笑置之,接着讲下去。没等他讲完,所有军官都站起来,其中一个指着门对孩子说:“滚吧!”

他们开始用德语讨论,话说得很快。大个子出门时,故意把兜里的钱币弄得哗哗响,像个总督似的得意扬扬。小斯泰恩则垂头跟在身后,从刚才看得他发窘的那个普鲁士军官跟前走过时,听见那人伤心的声音:“铺关彩[16],这……铺关彩……”

他眼里涌出泪水。

两个孩子一走上平野,便奔跑起来,要很快回城。满口袋装着普鲁士人给的土豆,他们扛着就畅通无阻,过了狙击兵的战壕。法军正准备夜晚突袭。部队悄无声息地开到,在墙里聚集。老中士也在那里,正布置他的人;那样子兴奋极了!两个孩子经过时,他还认出来,冲他们和蔼地笑了笑……

噢!这一笑让小斯泰恩心里多难受!一时间,他真想大叫一声:“不要进攻了……我们出卖了你们。”

可是,大个子早就对他说过:“你若是讲了,咱俩就会被枪毙。”心里恐惧,话到嘴边也不敢讲……

到了库尔讷夫镇,他们进入一座被遗弃的房子分钱。实话实说,钱分得完全公平,而小斯泰恩听见罩衫里漂亮的银币的响声,想到能去参加瓶塞赌博了,就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罪过了。

然而,这倒霉的孩子,等进了城,大个子离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的口袋就变得沉重了,压在他心头的那只手,压迫得更厉害了。他觉得巴黎不是原来的样子,过路的人都严厉地看着他,就好像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间谍这个字眼儿,随着滚滚的车轮声,随着运河边练习的军鼓声,传到他的耳畔。他终于回到家,很高兴父亲还未回来,赶紧上楼进屋,将沉甸甸的银币藏到枕头下面。

斯泰恩老爹这天晚上一进门,显得格外和蔼,格外欢快。外省的战况刚刚传来,全国形势好转了。这个从前的老兵吃饭的时候,望着挂在墙上的枪,蔼然笑着对儿子说:“嗯,孩子,你若是已经长大了,会怎么去打普鲁士人啊!”约莫八点钟,听见炮击声了。

“是欧贝维利耶那里……布尔热的战斗打响了[17]。”这位老爹说道,那里的工事他都了如指掌。小斯泰恩脸色唰地白了,他借口特别累,就上床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隆隆的炮声不断,他脑海里也浮现战斗的情景:法军夜袭普鲁士军,不料却中了敌军的埋伏。他又想起冲他微笑的那名中士,恍惚看见他倒在雪地里,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许多人啊!……流了这么多鲜血的代价,就藏在他枕头底下,而且正是他,斯泰恩先生的儿子,一个士兵的儿子……泪水流淌,他哽咽得喘不上来气。他听见父亲在隔壁房间走动,去打开窗户。楼下的广场上吹响了集合号,一个营的国民别动队排队报数,准备出发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可耻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你怎么啦?”斯泰恩老爹进来问道。

孩子再也挺不住,跳下床,跪倒在父亲的脚下。他跳下床时,那些银币也随着滚落到地上。

“这是什么?是你偷来的吗?”老人浑身颤抖着问道。

于是,小斯泰恩一口气讲述了他如何去普鲁士人那里,去干了什么。随着讲下去,他感到心情轻松了:承认罪过,就能减轻心理压力……斯泰恩老爹听着,那脸色可怕极了。等儿子讲完了,他捂住脸哭起来。

“爸爸,爸爸!……”孩子想说点儿什么。

老人没应声,一把推开他,从地上捡起钱。

“就这些吗?”他问道。

小斯泰恩点了点头,表示只有这些。老人摘下枪和子弹袋,把钱装进兜里。

“好吧,”他说道,“钱我去还给他们。”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头也不回就下楼去,加入夜间行动的国民别动队。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第五节 布吉瓦尔的座钟

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

这是第二帝国时期的一只座钟,镶的是阿尔及利亚的红玛瑙,绘有坎帕拉[18]图案,镀金的钥匙呈X形吊在粉红缎带上,它是从意大利人大街[19]买到的。这只小座钟的每个部件,都是全巴黎最精美、最时髦、最高级的,堪称意大利歌剧院那儿货真价实的时钟,声音清亮悦耳,可是一点儿也不理智,满是稀奇古怪的念头,反复无常,拿报时当儿戏,往往错过半点钟,从不准时提醒先生该去交易所,太太该去幽会了。战争爆发的时候,它正在布吉瓦尔[20]度假,正好配得上那些不堪一击的夏宫、那些好看的剪纸苍蝇笼、那些季节性的家具陈设,以及在浅色丝绸衬里上飘动的镂空花边和薄纱衣裙。巴伐利亚人[21]一来,头一批掠走的物品就有这只小钟。真的!应当承认,莱茵河彼岸那些人都是手巧的包装工,须知这个精致的小钟比斑鸠蛋几乎大不了多少,居然和克虏伯大炮、机关枪装在同一货车里,走完从布吉瓦尔到慕尼黑的行程,抵达得毫无破损,次日就放进奥登广场的奥古斯都·卡恩古董店橱窗里展出了,看上去又清新,又标致,那两根纤细的黑指针宛若弯弯的睫毛,新绸带吊着呈X形的小钥匙。

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奥托·德·施冯塔勒

这件事轰动了慕尼黑。慕尼黑人还没有见过布吉瓦尔小座钟,都要跑来见识一下,那好奇心就像参观锡包尔德博物馆的日本贝雕。从早到晚,总有三排叼着大烟斗的人,伫立在奥古斯都·卡恩店的橱窗前观赏。慕尼黑的善良市民,睁圆了大眼睛,惊愕得连声叫“我的上帝啊”,心中不免纳罕,这件奇异的小机械,究竟能派什么用场。各家画报也刊登了它的图形。它的照片在各家商店的橱窗里展示,著名的奥托·德·施冯塔勒博士兼教授为这件盛事,专门撰写一部长达六百页的大作,题为《时钟的悖论》,他在这部又诙谐又富有哲理的论著中,阐明时钟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头头是道地论证了这样一个现象:一个民族荒唐到这种地步,使用布吉瓦尔小钟这类错乱的时计来安排自己的时间,定会遭遇各种灾难,就好比出海的船使用失灵的罗盘那样。[22]

德国人做事从不轻率,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在动笔写《悖论》之前,先要将所论之物放在眼前深入研究,细细分析,就像一位昆虫学家那样,于是他就买下来,这只小钟也就从奥古斯都·卡恩商店的橱窗,迁到路德维希大街24号,放进著名的博士兼教授、美术馆馆长、科学和艺术研究院院士奥托·德·施冯塔勒住宅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

施冯塔勒的客厅是学院式的,庄严肃穆,如同会议大厅,一走进去,首先冲击眼帘的是一个大座钟,主体为厚重的大理石,钟顶上立着一个波吕许尼亚[23]的铜像,里面的齿轮结构特别复杂。大钟盘周围还有几个小钟盘,显示时、分、秒、四季、春分、秋分,功能齐全,甚至月亮的阴晴圆缺,也能在底盘正中的浅蓝色云层里显出来。整个楼房都回荡着这架庞大机器的声响。在楼梯下面,就能听见沉重的钟摆庄严有力的摆动。那种摆动似乎在测量生活,将其切割成相等的小段;在响亮的嘀嗒声的催促下,秒针在钟盘上疯狂地奔跑,那种勤奋的狂热,赛似一只懂得时间价值的蜘蛛。

大座钟一报时,声音凄惨而悠缓,好似学校的钟声。每次报时,施冯塔勒家必然有点儿情况发生:或者施冯塔勒先生带着一大堆文件,前去美术馆;或者高贵的施冯塔勒夫人带着她那三位小姐,三个细长身材好似啤酒花茎的头戴花环的女儿,到教堂听完布道回来了;或者该上齐特拉琴课、舞蹈课、体操课、羽管风琴课了,该刺绣了,该将乐谱架全推到客厅中间了,总之,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周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因此,座钟打点敲第一下时,施冯塔勒全家就动起来,一道道双扇门出出进进,别人听见就想到斯特拉斯堡大时钟一打点,钟里的使徒就列队出现一次,于是总期望敲完最后一响时,能看到施冯塔勒一家人也返回并消失在座钟里。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对慕尼黑一个正经人家的奇特影响

布吉瓦尔的小座钟,放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旁边,你可以想见它那不够端庄,但又娇小玲珑的模样所产生的效果。一天晚上,施冯塔勒家的女眷们正在大客厅里绣花,而著名的博士兼教授则给科学院的几位同事朗诵,念《悖论》的头几页,他还不时停下来,拿起小座钟来示范讲解……忽然,爱娃·德·施冯塔勒开了口,不知受什么该诅咒的好奇心的驱使,红着脸对父亲说:“喂,爸爸,让它打打点吧。”

博士于是解下钥匙,上了两圈弦,大家随即听见水晶般的钟声,清亮极了,欢快极了,一阵喜悦的震颤,把人们从严肃的聚会中唤醒。所有人眼里都射出光芒:

“真好听呀!真好听呀!”施冯塔勒家几位小姐都说;她们一阵兴奋,发辫都跳动起来,这种可爱的样子从未有过。

于是,奥托·德·施冯塔勒先生得意扬扬地说:“你们瞧,法国人造出来的疯物!它打八点钟,时针却指三点钟!”

众人大笑不止,尽管时间不早了,这些先生又热烈讨论起哲学理论,没完没了地评论法国人民的轻率。谁也不想走了。大家甚至没有听见波吕许尼亚大座钟敲十点的巨大声响。往常一打十点钟,大家就立刻散去。大座钟不禁感到莫名其妙,它从未见过施冯塔勒家里这样欢喜过,也从未见过在客厅聚会待到这么晚。施冯塔勒家的几位千金也活见鬼了,她们一回到闺房,就感到肠胃被熬夜的欢乐掏空了,很想吃点儿夜宵,就连多愁善感的米娜,也伸展胳臂说道:“嘿!我准能吃下龙虾的一条大腿。”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

一旦上了发条,布吉瓦尔的小座钟就又恢复任性的生活、散漫的习惯。起初,大家都笑它行为荒唐;可是,它胡乱打点的美妙钟声,严肃的施冯塔勒一家人听常了,就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尊重,过起了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大家只想怎么开心,现在时间全部打乱了,日子过得特别快!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再也不去听布道了,再也不研究了!就需要喧闹和躁动。门德尔松和舒曼的音乐就显得太单调了,代之以《大公爵夫人》和《小浮士德》。几位小姐又拍手,又欢跳,而这位著名的博士兼教授脑袋也发昏了,不住口地说:“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

至于大座钟,就形同虚设了。几位小姐借口它妨碍睡觉,就干脆把它的钟摆停了,全家人就完全听任胡乱打点的小座钟的摆布了。

正是在这种时候,炒出了名的《时钟的悖论》出版了。借此机会,施冯塔勒一家举办了盛大的晚会,这次不同往常,不是那种灯光和声音都合度的学院式晚会,而是一场绝妙的化装舞会。德·施冯塔勒夫人及其女儿手臂裸露,穿着短裙,头戴饰有鲜艳彩带的小帽,装扮成了布吉瓦尔的船家女。全城的人议论纷纷,然而这仅仅是开端。整个一冬天,慕尼黑市民气愤地看到,这位科学院院士的客厅里花样迭出,什么喜剧、活画展、晚餐会、纸牌赌博等等,无奇不有。

“欢乐吧,我的孩子们,欢乐吧!……”可怜的老先生越来越神魂颠倒,不住地重复。

这一家人确实特别乐和。德·施冯塔勒夫人装扮船家妇非常成功,便迷上此道,常常身着奇装异服,在伊萨尔河上游荡。几位小姐单独留在家中,就跟城里被俘的法国轻骑兵军官学习法语。而这只小小的座钟,完全有理由相信仍在布吉瓦尔,就还是胡乱报时,时针指三点而总敲八下……后来,有一天早晨,这种疯乐的旋风将施冯塔勒一家人卷到了美国,而美术馆收藏的提香[24]那些最美的画,也随着它们赫赫有名的馆长一起逃逸了。

结论

施冯塔勒全家人走后,慕尼黑丑闻接连不断,仿佛成了时尚。人们先后看到,一位有身份的修女劫持了一名男中音歌手,学院的院长娶了一名舞女,一位宫廷枢密顾问官迷上了纸牌,贵妇人修道院关起门深夜大肆喧闹……

哼,物品也会搞恶作剧!这只小钟就好像是个女妖,专门要让所有巴伐利亚人中魔。它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发出轻率动听的钟声,叫人发疯,叫人头脑错乱。它一程一程走下去,有一天抵达王宫。你知道从这以后,路易国王[25],这个狂热的瓦格纳迷,在他钢琴上始终翻开的是哪一本乐谱吗?……

《讹诈者》吗?

不对!……是《白肚皮海豹》!

这会让他们明白,使用我们的座钟会有什么后果。

第六节 公社的阿尔及利亚步兵

他的名字叫卡都尔,来自坚代勒部落,是土著步兵团的小鼓手。这个步兵团人数极少,编入维努瓦部[26]之后,便调到巴黎。从维桑堡一直打到尚皮尼,每一仗他都参加了;他带着响板和德布卡(阿拉伯鼓),在战场上驰骋,犹如在暴风雨中疾飞的鸟儿,动作极其敏捷,飘忽不定,子弹找不到他的踪迹。然而一到冬季,夜晚在前哨站岗,待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这个被机关枪火力烤红了脸的非洲小伙子,可就受不住了。一月份的一天早晨,他在严寒中缩成一团,脚冻伤了,被人从马恩河边抬回去。他在野战医院住了好久,正是在那里我头一次见到他。

这名阿尔及利亚步兵像一条疯狗,又忧郁又耐心,睁着温柔的大眼睛看着周围。有人跟他一说话,就微笑,露出牙齿。他所能做的仅此而已,因为他不懂我们的语言,只会讲几句萨比尔语,而这种阿尔及利亚方言构成的成分,有普罗旺斯语、意大利语和阿拉伯语,词汇五花八门,恰似沿着拉丁海洋拾取的贝壳。

卡都尔要找点儿消遣,也只有他的德布卡。有时他实在烦得要命,人家就把鼓送到他床上,允许他敲一敲,但是声音不能太响,免得妨碍其他伤病员。冬季日光昏黄,街上景色凄凉,他那张可怜巴巴的黑面孔也黯淡无光,死气沉沉,但是一敲起鼓来,那张脸随即兴奋起来,随着不同节奏扮出各种怪相。时而,他敲起冲锋鼓,在狞笑中龇出雪白的牙齿;时而,在伊斯兰晨曲鼓声中,他的眼睛湿润了,鼻孔张大,在乏味的野战医院,在小药瓶和敷料中间,他又看到了卜利达果实累累的橙树林,又看到了蒙着白面纱、洗浴归来而散发着马鞭草芳香的摩尔姑娘。

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巴黎发生了许多事,但是卡都尔却毫无觉察。他只听见疲惫不堪并解除了武装的残部回到巴黎,从他的窗下经过,听见远处从早到晚的隆隆炮声,后来又听到警钟长鸣、一阵阵枪声。然而,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仅仅知道还在打仗,他的腿脚治好了,可以去参加战斗了。说走就走,他背上自己的鼓,去找他的连队,没有寻找多久,就被过路的巴黎公社战士带到广场。审讯好长时间,也问不出什么,只听他说“bono bezef, macache bono”,最后值日的将军给他十法郎、一匹驿马,并把他留在自己的参谋部。

公社的这些参谋部人员,穿的衣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如马夫的红色粗布褂儿、波兰式斗篷、匈牙利半短紧身衣、水手的粗布短工装,有镶金边的,有天鹅绒的,缀有各种金属箔片、各种装饰物。卡都尔穿上了镶黄边的蓝色上衣,扎上头巾,拿着他的德布卡鼓,前来充实这场化装舞会。这个当了逃兵还不知道的小伙子,欢天喜地加入这个绚丽多彩的队伍,陶醉在阳光中和枪炮声中,陶醉在街上的繁忙景象、武器和服装的这种混杂中,深信抗击普鲁士的战争还在继续,而且不知怎的气氛更加热烈,更加自由,他就天真地投入巴黎的纵酒狂欢中,一时间出尽了风头。他走到哪里,都受到巴黎公社战士的热情欢迎和款待。公社也因为有这样一名成员而无比骄傲,把他当成徽章那样佩戴着,到处展示和炫耀。一天不知有多少回,司令部派他去国防部,国防部又派他去市政厅。这也是有缘故的,人们一再对公社战士说,他们的水兵是假水兵,他们的炮手是假炮手!……至少,这一个是名副其实土著兵团的步兵。大家只要瞧瞧他那猴精的小脸蛋、他骑着高头大马的小身子耍马戏似的惊险动作,就会确信这一点了。

然而,卡都尔的快乐中还欠缺点儿什么。他很想参加战斗,让子弹讲话。可惜的是,公社也跟帝国一样,参谋部不常上火线。可怜的卡都尔,除了跑跑军务和参加检阅,他就待在旺多姆广场上,或者国防部的院子里,这种混乱不堪的营地,到处是随时能取酒的大酒桶、打开的肥油大桶,以及还能让人感到胡吃海塞的露天残宴。卡都尔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当然不会参加这种宴饮,只是躲在一旁,安安静静,非常有节制,在角落里小净,吃一把粗米粉团,敲一曲德布卡之后,就缠上头巾,躺在篝火旁边的台阶上睡觉。

五月的一天早晨,这名阿尔及利亚步兵被骇人的乱枪声惊醒。国防部就像炸了锅,人人都在奔跑,逃窜。他也像别人那样,机械地跳上马,紧紧跟随参谋部。发狂的军号声响彻大街小巷,部队溃不成军。有人掀起马路的石头,开始筑街垒。显而易见,发生了异乎寻常的事件……越临近河滨路,枪声越清晰,喧嚣声也越大。到了协和大桥,卡都尔与参谋部走散了。再往前没走多远,他的马就被人要走了:那人军帽上有六条杠,十万火急,要赶到市政厅了解情况。卡都尔气急败坏,便朝战斗的方向奔跑,边跑边给步枪上子弹,嘴里还咕哝着:“干掉普鲁士人……”因为,他一直以为是普鲁士人攻进城里来了。子弹已经在周围呼啸,在土伊勒里宫公园的树木枝叶间呼啸。到了里沃利大街的街垒,弗卢朗的复仇者喊他:“喂!阿尔及利亚步兵!阿尔及利亚步兵!……”他们只剩下十二人了,不过,卡都尔一人就能顶一支军队。

他挺立在街垒上,就像一面旗帜,又自豪又鲜明。他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冒着枪林弹雨作战。在射击的间歇,从地面升起的烟幕有一阵工夫散开一点儿,他望见聚集在香榭丽舍大街上的士兵穿着红裤子,继而又全模糊不清了。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便更加猛烈地射击。

突然,街垒沉默了。最后一名炮手放了最后一炮就逃走了。阿尔及利亚步兵却坚守在那里,他一丝不苟地校正了刺刀,在原地埋伏,等待尖顶头盔出现,随时准备冲上去……敌人列队逼近!……

在冲锋的沉着的脚步声中,军官们高喊:“投降吧!……”

阿尔及利亚步兵一时惊呆了,接着就把枪举向空中:“法军,法军!”

他那野蛮人的头脑,隐约想象是解放的部队来了,是巴黎人盼望已久的费德尔布[27]或尚齐[28]的部队来了。因此他兴高采烈,冲他们笑得露出了白牙!……刹那间,街垒被占领了。那些士兵围上来,对他又推又搡。

“给我们瞧瞧你的枪。”

他的枪还热乎。

“给我们瞧瞧你的手。”

他的双手被火药熏黑了。这名阿尔及利亚士兵一直和善地笑着,自豪地伸出双手给人家看。那些士兵见了,就把他推到一堵墙根下,砰!……

他送了命,还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第七节 拉雪兹神父公墓战役

墓地看守笑起来:

“打仗,在这里?……这里可从来没有打过仗呀。是报纸编造出来的……事情的经过不过如此。二十二号是个星期天,那天傍晚,我们看见来了三十来名公社的炮兵,带来几门七厘米口径的大炮和一挺新式机关枪。他们选择墓地的最高点作为阵地,那一片正巧归我管,因此是我接待的他们。他们的机关枪就架在小径的这一角,离我的看守亭不远;他们的大炮架在这块土坪上,地势稍低点儿。他们一到,就逼着我打开好几间小祭室。我还以为他们要把里面的物品全砸了,全抢光了。可是,他们的长官却整顿了秩序,他站在他们中间,简短讲了几句:

“‘无论哪个猪猡,敢碰一碰什么东西,我就把他的脑袋打开花……解散!……’

“带队的是个老头儿,白发苍苍,胸前佩戴着克里米亚和意大利勋章,看样子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他的手下可不敢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我也应当说句公道话,墓地里的东西他们什么也没有拿,就连莫尔尼公爵墓上的那个价值两千法郎的十字架,也没有动一动。

“公社的这些炮手,就是一帮普通百姓,临时拼凑起来的,他们也没有别的想头儿,花完他们的高额军饷三个半法郎,就算完事儿……他们在这墓地过的日子,真应该瞧一瞧!他们扎堆儿睡在莫尔尼和法夫罗娜的墓室里——皇帝[29]的奶母法夫罗娜的墓修得十分漂亮。他们将酒放到有泉水的尚坡[30]的墓室,以便保持清凉。还有,他们弄来女人,整夜喝酒,大吃大喝。嘿!我敢说,葬在这里的人,肯定听到不少酒后的胡话。

“这些强盗,尽管笨手笨脚,还是给巴黎造成很大的危害。他们的阵地位置十分优越。不时就命令他们开炮:‘朝罗浮宫开炮……朝故宫开炮。’

“于是,老队长校正炮口,燃烧弹就飞越城市上空。下面的街区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谁也不得其详,只听见密集的枪声逐渐逼近,可是,这些公社战士并不在意。由肖蒙高地、蒙马特尔高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交叉炮火封锁,他们认为凡尔赛部队不可能往前推进。不过,海军登上蒙马特尔高地,朝我们射来第一发炮弹,才使他们清醒过来。

“他们万万没有料到!

“当时,我本人也在他们中间,正靠着莫尔尼的墓抽烟斗呢。听见炮弹飞来了,我刚刚来得及卧倒。起初,我们这儿的炮手还以为是误射,或者哪个战友喝醉了胡闹……哼,玩去吧!过了五分钟,蒙马特尔那边又一闪亮,又一发炮弹射来,同头一发一样,从天而降到我们头上。这下子,我们这儿的炮手撒腿就跑,丢下火炮和机关枪不管了。他们觉得这墓地还不够大。他们连声高喊:‘我们被人出卖了……我们被人出卖了……’

“只有老队长一人坚守,他不顾炮击,活像一个魔鬼,在他的大炮之间东奔西跑,眼看着他的炮手们丢下他跑掉,气得他流下了眼泪。

“然而,傍晚时分,到了发饷的时间,有几个回来找他了。喏!先生,您瞧瞧我这看守亭上,还记着那天傍晚来领饷的人的名字。老队长边喊名字边写下来:‘西丹,到;舒戴拉,到;比约、沃隆……’

“喏,您看到了,只剩下四五个人了……噢!发饷的那天晚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从高地往下看,巴黎在燃烧,市政府、巴黎图书馆、装满粮食的谷仓,都火光冲天,从拉雪兹神父公墓望过去,就像白天一样清楚。公社战士还想重新发炮还击,但是人手不多,而且蒙马特尔高地方面也令他们胆战心惊。于是,他们又躲进墓室,又开始同他们带来的女人喝酒,唱歌。老队长留在法夫罗娜墓门前,坐在两个高大的石像之间,一脸凶相,望着大火熊熊的巴黎。看样子他已料到这是他最后一夜了。

“从那以后,情况我就不大清楚了。我回家去了,您看得见,就是那边的小木棚,在那树枝中间。当时我很累,没有脱衣服就躺到床上,灯也一直点着,就像夜里有暴风雨那样……突然,有人紧急敲门。我妻子浑身发抖。前去开门。我们原以为还是那些公社战士……进来的却是海军。一位指挥官、几名尉官、一名医生。他们对我说:‘起来吧……给我们烧点儿咖啡。’

“我下了床,给他们弄咖啡。听得见墓地有人窃窃私语,隐隐约约有人活动的声音,真好像死者全醒来,要通过最后的审判。军官们就站着很快喝完咖啡,然后带我一起出去。

“外面站满了士兵、水兵。军官让我带着一个班的士兵,开始搜查墓地,一个坟墓一个坟墓地过一遍。士兵们不时发现草木晃动,就朝一条小径、一尊半身雕像、一处栅栏开枪。他们有时在这儿,有时在那儿,搜出躲在小祭室角落的倒霉家伙。搜出来的,也就活不长了……我这儿的那些炮手,就是这种下场。我看到他们全在我的亭子前,挤成一堆,有男人,有女人,还有戴勋章的那位老者。在凌晨的微光中,看见他们可真不是件开心的事儿……哎呀呀……不过,我看着最揪心的,还是长长一排国民自卫队士兵;他们在罗凯特监狱过的夜,天要亮时也押到这里。他们沿着墓地的中心甬道上坡,脚步特别迟缓,如同送葬的队列。听不见一句话,听不见一声哀叹。那些不幸的人简直累坏了,简直饿坏了!有的人还边走边睡觉,死到临头也醒不过来。他们被押到墓地最里端,然后一阵射击。他们总共一百四十七人。您想想看,这要持续多长时间……这就是所谓的拉雪兹神父公墓之战……”

这位老兄说到此处,忽然看见他的管事,便立刻离开我。我独自留下,观看老队长借着巴黎大火的火光,写在亭上最后一次领军饷的炮手名字。我的脑海便浮现这炮火连天,被鲜血和大火染红的五月之夜:这一大片凄清的墓地,像过节的城市一般,被火光映得通明透亮;在十字路口丢弃的大炮周围,室门洞开的墓穴里曾经狂饮作乐;而离这里不远处,宽额大眼的巴尔扎克半身雕像,在密集的墓室圆顶、石柱和在跳动的火光中活起来的石像中,一直注视这里发生的一切。

第八节 小馅饼

这是个星期日上午,图雷纳街的糕点铺老板苏罗叫来小伙计,吩咐道:“喏,这是波尼卡尔先生定的小馅饼……你给送去,赶快回来……凡尔赛军队好像已经打进城了。”

小家伙对政治一窍不通,他将热乎乎的馅饼放进保温模子里,再用一条白毛巾包住,整个儿稳稳顶在帽子上,便朝波尼卡尔先生居住的圣路易岛飞快跑去。五月的这天上午,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给花店装满了一捆捆丁香花和一束束樱桃花。尽管远处传来枪声,街头巷尾吹响了军号,但沼泽地整个老街区却一直保持安定清静。甚至还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有的孩子在深院里跳轮舞,大一点儿的姑娘在门前打羽毛球,还有这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在马路中间小步快跑,一路散发着热乎的馅饼的香味,更是给这战斗的早晨增添几分天真的和节日的情调。整个街区的繁忙景象,似乎都展现在里沃利大街。有人拖着大炮,有人修筑街垒,每走一步,都碰到人群、忙碌的国民卫队。然而,糕点铺的这个小伙计一点儿也不昏头。他这种孩子,在喧闹的大街和人群中穿行,已经习以为常了!也正是到了节庆和热闹的日子,在新年元旦、封斋节前的礼拜天大街上车水马龙、水泄不通的时候,他们要跑的路才最多;因此,他们见到革命的场面并不觉得奇怪。

小白帽钻在军帽和刺刀中间,寻路前进,它可爱地左摇右摆以免撞着,时而跑得很快,时而又不得不放慢速度,但还是能让人感到要快跑的强烈愿望。这情景煞是好看。打仗,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最主要的还是正午准时赶到波尼卡尔家,再一把抓走在门厅小桌子上等着他的小费。

忽然,人群一阵剧烈的拥挤:共和国收养的孤儿唱着歌,列队跑步通过。他们都是十二岁到十五岁的男孩儿,都身背步枪,腰扎红皮带,脚穿大靴子,一副滑稽的打扮,装成士兵的那种得意劲头,赛过参加狂欢节时的心情;他们头戴纸帽,撑着粉红色破阳伞,跟着队列在泥泞的大马路上奔跑。可是这一次拥挤得特别厉害,糕点铺的小伙计费了好大劲儿保持平衡。须知他带着保温模子在冰上滑过多少次,在人行道上也像跳房子似的闪跳过多少回;小馅饼总是有惊无险。然而倒霉的是,这种欢乐的场面、这些红皮带,引起小伙计的赞叹和好奇,使他产生渴望,要跟随这样漂亮的队伍走一段;这一走就收不住,不觉过了市政厅的圣路易岛的桥,他不知道在飞扬的尘土和这阵狂跑中,自己被裹到哪里去了。

波尼卡尔一家礼拜天吃小馅饼的习惯,算起来至少也有二十五个年头了。十二点整,大大小小全家人,聚集在客厅里,一听见轻快的门铃声,大家就异口同声地说:“哈!送馅饼的来了。”

于是,大家都动起来:挪动椅子的声响、节日礼服的窸窸窣窣声、孩子站在摆好的餐桌前的欢笑,这个有产者家庭的全体成员高高兴兴,围着整齐码在银暖锅上的小馅饼坐下。

然而这一天,门铃变成了哑巴。波尼卡尔先生十分气愤,总看他那只座钟。那只老座钟由一只制成标本的苍鹭驮着,走时从未快过,也没有慢过。孩子们站在玻璃窗前打哈欠,窥视着送馅饼的小伙计通常拐过来的街角。时钟敲响十二下,声声唤起饥饿感,他们便觉得餐厅又宽大,又凄清了,尽管缎纹台布上已经摆好亮晶晶的古老银餐具,四周也摆好叠成直挺挺白色小角的餐巾。

老女仆过来好几次,在主人的耳边说话……肉烤焦了……青豆煮得太烂了……然而,小馅饼不送到,波尼卡尔先生执意不肯入座。他对苏罗恼火极了,迟迟不送来,真是前所未闻,他决定亲自走一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挥动着手杖,气冲冲出门,邻居见了却提醒说:“要当心,波尼卡尔先生……据说,凡尔赛军队已经打进城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甚至不管从纳伊[31]沿塞纳河面传来的乱枪声,也不管从市政府厅发射的震撼全街区玻璃窗的警炮。

“哼!这个苏罗……这个苏罗!……”

他气愤得一边奔跑,一边自言自语,就好像自己已经进了糕点铺,用手杖敲击着石板地,震得货柜玻璃和装水果蛋糕的盘子直抖动。路易菲利浦桥的路障,将他的怒气截成两段。那儿有几名公社战士把守,样子很凶,他们在掀去路石的地面上正懒洋洋地晒太阳。“您去哪儿,公民?”

这位公民解释了,然而,小馅饼的故事不免可疑,尤其波尼卡尔先生还穿着漂亮的礼服,架着金丝边眼镜,完全是一个老反动派的样子。“他是个密探,”公社战士说,“应当把他押到里戈[32]那儿去。”

听了这话,四个善良的男子乐得离开街垒,就用枪托推着这个气急败坏的可怜老头,往前走去。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半小时之后,他们全被正规军逮捕了,加入了要押往凡尔赛的长长的俘虏队列里。波尼卡尔越来越激烈地抗议,举起手杖,他那故事讲了百八十遍。不幸的是,在这样大动乱的日子,编造这种小馅饼的故事,听来十分荒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因此,押解的军官只是一笑置之。

“好哇,好哇,老人家……到了凡尔赛您再解释吧。”

香榭丽舍大街还硝烟弥漫,这支俘虏的长列,就由两排轻装兵押解出发了。

囚犯们五人一排行进,挤得紧紧的,他们还被迫挽着胳臂,以免队列走散。这支羊群一般的队伍,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跋涉,杂沓的脚步声赛似一场暴风雨。

波尼卡尔这个倒霉蛋还以为在做梦。他大汗淋漓,呼呼喘着粗气,又害怕又疲惫,人简直傻了,他在队尾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两个浑身煤油和烧酒味的老妖婆中间,嘴里还咕咕哝哝,一直在诅咒:“糕点铺老板,小馅饼”,周围的人听了还以为他疯了。

事实上,这可怜的老头也真的昏了头。在上坡下坡的时候,队列稍微松散一些,在滚滚的尘土中,他不是以为看见苏罗糕点铺的那个小伙计的白褂子、无沿软帽吗?这种幻象,一路上出现过十多次!那白色的小小身影,在他眼前闪过,就仿佛嘲弄他一下,又隐没在由军服、罩衫和破衣烂衫汇成的人潮中了。

太阳西沉的时候,他们终于走到凡尔赛。大家看到这个有产阶级老头儿戴着眼镜,衣冠不整,满身尘土,一副惊愕的样子,都一致认为他那副嘴脸像个大坏蛋。有人说:“他是菲利克斯·皮雅……[33]不对!他是德莱克吕兹。”[34]

轻装兵费了好大劲儿,才平安无事,将一队囚犯一直押到橙园。这队可怜的囚犯到了橙园才解散,就地躺下喘口气。他们有的睡觉,有的咒骂,有的咳嗽,有的哭泣。波尼卡尔呢,既不睡觉,也不哭泣;他坐在一个台阶边上,双手抱住头,又羞愧又疲惫,人已饿得大半死了;他回想这倒霉的一天:他从家里出发,那些准备和他进餐的人都惴惴不安,摆好的餐桌可能一直到晚上还等着他,接着他又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谩骂,挨了多少枪托的击打,而这一切的起因,就是糕点铺没有及时送货。

“波尼卡尔先生,给您送来了小馅饼!……”他身旁突然有一个声音说道。

老先生抬起头,见是苏罗店铺的小伙计,感到十分惊讶。小伙计是同共和国收养的那些孤儿一道被抓来的,他取出藏在白罩衫里的馅饼模子。就这样,尽管发生骚乱,尽管被看押起来,这个星期天也一如以往的星期天,波尼卡尔先生吃上了小馅饼。

第九节 圣诞故事

沼泽地区的除夕夜宴

马杰特先生在沼泽地区是苏打水制造商。圣诞除夕,他到故宫广场的朋友家守了大半夜,哼哼唱唱地往家走……圣保罗教堂敲响深夜两点的钟声。“嘿,还真够晚的啦!”这位老兄嘀咕一句,便加快了脚步。然而铺石路面溜滑,街巷又黑,况且,这种老街区的鬼地方,当初修建时车辆极少,无须考虑行车方便,因此到处都是拐弯抹角、突出来的山墙,门前多设有马垫脚石,走路就快不了,尤其除夕夜餐酒喝多了,两腿不大听使唤,眼前也觉得模糊一片……不过,马杰特先生总算到了家门口,略停一停,只见雕饰的大门上,一个盾形的古老族徽镀金油漆一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而他已将族徽改成了招牌:

奈蒙公馆

小马杰特

苏打水制造商

在工场的管道设备上,账单票据的抬头,都印上这种字样,给奈蒙的古老族徽增添了光彩。

进了门便是庭院,这座大院空气流通,又宽敞又明亮,白天大门一开,照得整条街都亮起来。庭院往里,有一座非常古老的楼房,墙壁黑乎乎的,各种雕饰精工细作,安有抹圆形的铁阳台、带柱子的石阳台;窗户又高又大,上端有三角楣和顶罩,而窗顶罩一层一层升上去,直到顶楼,就好像房顶套房顶;最后,在房脊的青石板瓦中间,又开了精巧的圆形天窗,周围装饰着花边,看上去就像一面面镜子。楼门前的石台阶很宽大,常年受雨水侵蚀,变成苔绿色了;一株细弱的葡萄藤缘墙爬上去,与顶楼滑轮上垂吊在半空摇曳的绳索,都同样黑,同样弯弯曲曲,整个建筑有一种莫名破败凄凉的豪宅气象……这就是古老的奈蒙公馆。

然而,奈蒙公馆的面貌,到了白天就不一样了。古老的墙壁,到处可见金粉书写的标牌:会计室、货物储存室、车间入口处,因而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了。行驶的铁道机车震动着大门。职员耳朵上夹着笔,走到台阶接收货物。院子里堆满了货箱、篮子、垫草和包装布,完全给人以置身工场的感觉……可是一到夜晚,这里就一片沉寂,这冬季的月光射到层层的屋瓦上,投下重重的暗影,在这种时候,古老的奈蒙公馆才恢复早年的豪宅气派。阳台无不镶上了花边饰,庭院也扩展了,而破旧的楼梯由明暗不等的灯光映照,看着就像大教堂的暗角、空空的壁龛,损毁的梯阶看着也像一座座祭坛了。

尤其此夜,马杰特先生觉得这所宅院格外宏大。他穿过冷冷清清的院落,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不免心惊。楼梯显得特别高,往上攀登也格外吃力。无疑是除夕夜宴的缘故……登上二楼,他站住喘口气,走到窗口。住在古宅,就有这种情调。马杰特先生不是诗人,哦,当然不是;不过,这贵族豪宅的庭院披上一层蓝幽幽的月光,烟囱雪罩下的层层屋顶昏沉沉的样子,这座豪门古宅似已进入梦乡,他望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萌生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念头:“嗯?……不管怎么说,假如奈蒙家庭的人回到这世上……”

说话间,忽然门铃声大震。两扇大门訇然中开;风驰电掣一般,气流随即将路灯扑灭。门口的暗地里,响起窸窸窣窣和窃窃私语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他们都你拥我挤,争先恐后要进来。果然,仆人进来了,一大批仆人,还有几辆四轮马车,车厢全镶着玻璃,在月光下亮闪闪的;还有几乘晃悠悠的轿子,而在两侧照路的两支火把,碰到门口的穿堂风就燃得更旺了。不大工夫,庭院就挤得满满的。不过,到了台阶前,就不那么混乱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人相互问候,边谈话边往里走,就好像他们很熟悉这所楼房。台阶上响起丝绸衣裙的摩擦和佩剑的撞击声。这些人都白发苍苍,扑了厚厚的粉,一点儿光泽也没有;他们说话的声音细弱,但是很清晰,稍微有点发颤;他们的笑声也很轻微,一点儿也不响亮,走路的脚步则轻飘飘的。这些人一个个都很老迈,眼睛黯淡无光,佩戴的首饰都污浊了,挖花的旧丝绸在火把的映照下,色调变幻不定,闪着柔和的光泽,显不出陈旧之色了。在这一切上方,飘浮着白粉的薄薄云雾,那是从这些仪容尊贵的发髻发卷散发出去的,而这些尊贵的仪容,则因佩剑和旁边的大筐,稍微显得不自然……很快,楼房的每间屋子都好像有人光顾了。火把在旋梯上上下下,照亮了一扇又一扇窗户,甚至阁楼的天窗也闪现他们节庆和生命的火花。整个奈蒙公馆都灯火通明,就仿佛落日的夕照射到玻璃窗上。

“哎呀!上帝啊!他们要把房子烧啦!……”马杰特先生心中嘀咕。他一下子从惊愕中醒过来,想活动活动麻木的双腿,赶快下楼到庭院里。仆役在院内刚刚点燃一大堆篝火。马杰特先生凑上前去,同他们搭话。可是,那些仆人并不搭理他,只顾在他们之间低声交谈,但奇怪的是,在寒冷的夜色中,他们的嘴没有呼出一点儿热气。马杰特先生心中不快,不过有一种情况倒是让他放下心来:这堆熊熊大火非常奇特,火焰冲得极高,却没有热力,只有火光而不灼人。这边没事儿了,老先生又登上台阶,进库房瞧瞧。

库房就设在一楼,当年肯定是华丽的会客厅。各处边角还有褪色的镶金残片在闪亮。一些神话题材的壁画,布列在天花板上,镜子周围、房门上方,但是色彩模糊而暗淡了,犹如逝去的岁月的记忆。可惜窗帘帏幔全已摘去,家具一件也不见了。只有一堆堆纸张、一只只装满锡弯头吸管的箱子,以及窗外一株老丁香黑乎乎的干枯枝蔓。马杰特先生一走进库房,就发现灯火通明,满屋都是人。他同人家打招呼,但是没人理睬。女士们身穿缎袄,挽着她们骑士的手臂,继续彬彬有礼地卖俏。有人在走来走去,有人在闲聊,有人聚而复散。所有这些老侯爵真觉得好像是在自己的府邸。一个娇小的身影,停在一幅镶框的画像前,浑身颤抖着说道:“真没想到,这是我呀,我摆在这儿呢!”她微笑着注视一幅狄安娜画像:身材苗条,脸色红润,额头上一道弯月。

“奈蒙,过来瞧瞧你们的族徽!”

奈蒙族徽印在一块包装布上,族徽下有马杰特的名字,大家见了都笑起来:“哈哈!哈哈!……马杰特!……怎么法国还有马杰特[35]?”

真是乐趣无穷,一声声巧笑犹如笛声,一根根手指在半空乱摇,一张张嘴呢喃撒娇……

突然,有人嚷了一声:“香槟!这是香槟!”

“不是!……”

“怎么不是!……就是香槟酒……好哇,伯爵夫人,快点儿安排一顿除夕便宴。”

他们把马杰特的苏打水当成了香槟酒,虽然觉得跑了点儿气,没关系!他们还是照样喝起来。这些可怜的人小小的身影,看来不胜酒力,喝下这起泡沫的苏打水,就来了精神劲儿,活跃起来,就想跳舞了。于是,组织跳小步舞,奈蒙请来四个小提琴手,演奏起拉摩[36]的一支乐曲,三连音的曲调轻快中,又显细腻而忧伤。真值得一看:所有这些风流的老太婆,缓慢地扭转腰身,随着音乐的节拍,神态庄严地向舞伴致意。多亏他们的舞姿,她们所戴的首饰,以及镶金边的背心、挖花的衣衫、安有钻石环扣的鞋子,都焕然一新了。就是墙围子听见这古调,似乎又有了生气。二百年前镶在墙上的古镜,也认出了这些人,它尽管伤疤累累,边角也发黑了,但还是微微透出光亮,映出跳舞的人的形影,而这影像有点儿朦胧,仿佛被惜旧伤怀的泪光模糊了。在这些风流儒雅的人中间,马杰特先生觉得很不自在,于是他蜷缩到一个货箱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

不知不觉中,天渐渐亮了。隔着库房的玻璃门,看得见庭院开始发白了,继而,窗户上半部、客厅的整个一面墙,也都相继明亮了。随着天光来临,那些身影也都重合,隐没了。时过不久,马杰特先生就看见只剩下两把小提琴,还滞留在角落里,但是阳光一照就化为乌有了。他还影影绰绰地看到,庭院里有一乘轿子的轮廓、一个缀着蓝宝石的扑了粉的脑袋,以及仆人丢在铺石路面的一支火把的最后亮光,而这时从敞开的大门隆隆驶进的一辆运输车,车轮在街石上辗出的火星,同火把的残余火星相交混了……

第十节 教皇死了

我是在我省一座大城市度过童年的。流经市中心的一条河,将城市分割为二,而河里船只拥挤,一副非常繁忙的景象。我正是在那里,早早就喜欢上旅行,喜欢上水上生活。尤其一座叫圣万桑的天桥附近那处码头,至今我回想起来,还总是激动不已,眼前随即又浮现钉在一根桅桁头上的牌子:“科尔索,出租游船”。那里有一条小扶梯,插入水中,因潮湿而发黑,梯级也溜滑。扶梯下面,停着一排小游船,全是新漆过的,色彩非常鲜艳,船尾还有用白漆写的船号:蜂鸟号、燕子号等等。小船轻轻摇荡,相互碰撞,仿佛有了美丽的称号而变得轻飘飘了。

河岸斜坡上,正晾着一排刚漆过的长桨,铅白色闪闪发亮。科尔奈老爹手提油漆桶,拿着大刷子,正在走开。他那张脸晒得黝黑,布满深深的皱纹,好似晚风吹过的河面……噢!这位科尔奈老爹!他是我童年的撒旦、我的痛苦的迷恋、我的罪孽、我的悔恨。他运用他的游船,促使我犯下多少罪过!我逃学,卖掉课本。为了划一下午船,还有什么东西我不会卖掉呢?

课堂练习本全丢进船舱里,脱掉外套,帽子抛在后面,任河风吹拂我的头发,我用力划着双桨,同时皱起眉头,摆出一副老水手的姿态。穿行市区的时候,我就把船划到河中央,离两岸同样远,因为靠近哪边,我这个老水手都可能被人认出来。在往来穿梭的船只中间划行,我是多么得意啊!多少舢板、木筏、驳船、汽船,彼此擦边而过,相互躲避,间隔只有一道细浪!有些重载的船要掉头,驶入急流中,冲起浪头也使许多船移了位。

突然,会有一艘汽船,轮子击水从我旁边驶过;或者,一个沉重的黑影迎面朝我压来,那是一艘运载苹果船的船头。

“当心,小家伙!”一个沙哑的声音冲我嚷道。

可是我却大汗淋漓,拼命划桨,在河流这种生活的熙熙攘攘中挣扎,而街道的生活通过一座座桥梁,也不断地同河流的生活相交叉,这一座座天桥,将公共马车的影子投到桨叶下面。接近桥洞水流特别急,还有倒流、旋涡,“勾魂”的黑洞!而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全凭自己的手臂,无人给掌舵,在这样险恶的水域里掌握住方向,想想看,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有时运气好,遇到拖轮,我就赶紧抓住长长船队的尾部,双桨伸展不动,宛若滑翔的翅膀;我就由拖船带着,无声而快速地行驶,划开长长一条浪沟,而两岸的树木、房屋都朝后面退去。我听见前边很远很远处,螺旋桨搅动水的单调声音,一节拖船上有一条汪汪叫的狗,还望见船上矮烟囱冒出一缕炊烟;这种景象给我一种幻觉:我正长途旅行,过起真正的船上生活。

可惜的是,遇到拖船的机会极少。往往要顶着烈日,要自己划桨,一划几小时,噢!正午时分,阳光垂直投在河面上,现在我还觉得烤人呢。周围全是火焰,全是反光。飘浮在波浪上面的耀眼而訇然有声的氛围,随着每一下动作都震颤,而我的桨稍微划一下水,水淋淋的纤绳稍微拉起一点儿,都要带出抛光银器般的一片明晃晃的亮光。我闭起眼睛划桨,凭着我用的力气,凭着船下水的流速,有时我真以为船行驶得很快,可是抬起头来一看,岸边还是那棵树,对面还是那堵墙。

我使尽了全身力气,累得汗流浃背,热得满脸通红,终于出了城。洗冷水浴场、洗衣妇的木排和乘客上下船的浮桥越来越远,喧闹声也越来越小了。河面变宽,桥梁显见稀少了。沿岸郊区的几座花园、工厂的烟囱,隔一段就有的倒映在河里。远处几座绿色小岛在颤动。我再也划不动了,只好靠岸,停在唰唰作响的芦苇丛中。烈日晒得人昏昏沉沉,从开满大黄花的水面升起的溽暑蒸人,而我这老水手又疲惫不堪,结果流了鼻血,几小时也止不住。每次划船远游,总是这种下场。有什么办法呢?我就觉得这样快活极了。

说起来,最怵头的,还是回去,回家。我拼命往回划也是枉然,赶到家总是太晚,早就过了放学的时间。太阳落下去了,在暮霭中点亮了第一批路灯,归营的号声传来,这一切都增加了我的恐惧和愧疚。街上行人往家走,神态多么安详,真叫我羡慕。我急匆匆往回跑,脑袋沉甸甸的,还装满阳光与河水,耳朵里还像听海螺似的嗡嗡作响,到家要编谎话,脸先就红了。

也只能编谎话,每次编一个,好对付横挡在家门口等我的可怕一问:“你去哪儿啦?”最令我心惊胆战的,就是一到家的这种审问。人还在楼道里,抬脚要进门的当儿,我就得回答,总是编好了一个故事,总有话说,讲一件特别怪的事,特别让人惊讶的事,让惊愕打断所有的问题。于是,我就争得了时间进屋,得以喘息。为达到这一步,我什么也在所不惜,编造出悲惨的事件,说是爆发了革命,出了骇人听闻的事,城里烧了一大片,铁路桥坠毁到河中,等等。不过,我觉得编得最邪乎的,还是下面这一次。

那天晚上,我特别晚才回到家。母亲站在楼梯口等我,足足守候一个小时了。

“你到哪儿去啦?”母亲冲我嚷道。

您说说看,一个儿童的脑袋瓜儿里,究竟能装多少鬼名堂。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出来,什么也没有准备,回家赶得太急了……突然,我的头脑里闪现一个荒唐的念头。我知道敬爱的母亲非常虔诚,同罗马女子一样,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我显得非常激动,气喘吁吁地回答说:“噢,妈妈……真不敢让您知道!……”

“什么事啊?……又有什么事啦?……”

“教皇死了。”

“教皇死了?……”可怜的妈妈重复道。

她脸色煞白,身子一软靠到墙上。我趁势急忙溜进自己的房间,心中还有余悸,自己编了天大的谎话,居然得逞了,不过,我倒是有勇气硬撑到底。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家中的气氛,又悲哀又平和:父亲神色极为肃穆,母亲满脸沮丧……在餐桌上,大家说话都压低嗓门儿。我呢,则低垂着眼睛。我逃学的事儿,完全淹没在全家的哀伤情绪中,已经没人去想它了。

家里每人都争着讲一段庇护九世的德行;接着,话题又渐渐移到历代教皇的身上。罗丝姑妈提起庇护七世,说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在南方看见教皇乘坐驿车,由骑警护卫经过的情景。大家又谈起有皇帝出场的那经典的一幕:喜剧乎!……悲剧乎!……那可怕的场景,我已经听过百八十遍了,总是同样的腔调,总是同样那些动作,在家里代代相传,成为固定的套路,既幼稚可笑,又局限于小圈子,酷似修道院中的故事。

可是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如此有趣。

我听他们讲,不时假意地叹口气,还提些问题,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心里总在嘀咕:“明天早晨,他们听说教皇没有死,一定会乐不可支,谁也不会忍心责骂我了。”

我心里这样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合上,又幻见那一只只漆成蓝色的小游船,漂浮在溽暑熏蒸的索恩河的角落,而一只只四处乱窜的银蜘蛛的长足,犹如钻石刀尖,在水面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裂纹。

第十一节 红山鹑的感愤

大家知道,山鹑总是成群结队,一起在垄沟里栖息,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惊飞四处逃散,好似一把撒出的种子。我们这一群不仅数量多,而且很快活,在一大片树林边缘的平野定居,从两边都能获取胜利品,都能找到可心的避难所。因此,我羽毛丰满,能够奔跑之后,就吃得胖胖的,生活感到非常幸福。然而,有件事儿颇令我不安:打猎期即将开始,而我们的母亲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我们这一群的一个老成员谈起这件事,总是对我说:“不要怕,红崽儿,”大家这样叫我,因为我的嘴和腿都是花楸果色,“不要怕,红崽儿。开猎那天,我带着你,包你一点儿事也不会有。”

这是一只老公鸡,老奸巨猾,还相当警觉,只是瘦得胸脯隆起来,羽毛也有几处变白了。他年轻时翅膀挨了一粒铅弹,行动就一直有点儿不大灵便,总要考虑一下才肯起飞,不紧不慢,倒是也能避开麻烦。他时常带我到树林边儿上。那里有一所小房子,样子很怪,搭在栗树中间,像一个空洞穴,一点儿响动也没有,门窗总是关得严严的。

“孩子,仔细瞧瞧这房子,”老公鸡对我说道,“你一发现房顶冒了烟,门和窗板都打开了,那么我们就该倒霉了。”

他这话我相信,知道他不止一次看到那房子的门窗打开了。

果然,有一次天蒙蒙亮,我听见谁在垄沟里叫我……

“红崽儿!红崽儿!”

正是那只老公鸡,他的眼神很特别。

“快来,”他对我说,“照我的样子做。”

我还半睡半醒,跟在他身后,在土块儿之间磕磕绊绊,像只老鼠似的,不飞起也不跳跃。我们朝树林方向走去,半路上我就望见那屋的烟囱冒烟了,窗户有亮光,在大敞四开的房门前,站着几个装备好了的猎人,还有几条猎犬围着他们乱蹦乱跳。我们从附近经过时,就听见一个猎人嚷道:“今天上午就扫荡平原,午饭后再收拾林子里的。”

我这才明白,我这位老伙伴为什么先把我带到大树下。可是,我的心还是怦怦跳起来,尤其想到我们那些可怜的朋友。

就在我们抵达树林边缘时,那些猎犬忽然朝我们的方向跑来……“卧倒!卧倒!”老公鸡对我说,同时他自己也伏下了。

与此同时,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一只鹌鹑吓得张大嘴,惊叫一声,张开翅膀要飞起来。只听一声巨响,一团烟尘就将我们罩住了。那烟尘气味很怪,一片白色,还热乎乎的,尽管太阳刚刚升起来。我的伙伴蜷缩在一棵小橡树后面,我就躲到他身边;我们从树叶缝隙观望动静。

这工夫,田野里也响起一阵乱枪。我完全蒙了,听一声枪响就闭上眼睛;后来,我决定睁开眼睛,看见田野空空如也,猎犬四处奔跑,在乱草中、晾晒的庄稼垛中搜寻,发疯似的打转转。跟在后面的猎人又是咒骂,又是呼唤,猎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一阵工夫,在一小团烟雾中,我似乎看见一些树叶散落下来,尽管那附近并没有树。老公鸡就告诉我那是羽毛。果然,在我们前方一百步的地方,一只漂亮的灰山鹑坠落到田垄上,仰向后面的头流着血。

等太阳升高了,晒得人很热了,枪声便戛然而止。猎人又转身回小屋。屋里已经用干枝生起旺火,听得见劈劈啪啪的声响。他们扛着猎枪,边走边谈论,评点每一枪的准头儿。猎犬跟在后面,舌头都耷拉着,都显得疲惫不堪……

“他们要吃午饭了,”伙伴对我说,“咱们也照吃不误。”

说罢,我们就钻进树林旁边的荞麦田里:一大片黑白相间的荞麦,正开花抽穗,散发着香杏的芬芳。有几只美丽的锦鸡,也在荞麦田里啄食,但是怕被人发现,都低垂着红冠子。哼!它们可不像平时那样神气活现。它们一边啄食,一边向我们打听消息,它们的一个伙伴是否已经给撂倒了。这阵工夫,猎人在用午餐,开始还挺安静,后来就喧闹起来,喧声越来越大,碰杯和开启酒瓶的声音,我们都听得到。老公鸡认为该回到避居之处了。

在这个时候,树林就仿佛睡着了。狍子常去饮水的小水塘,却没有被舌头搅动一下。欧百里香的密丛中,也不见一只兔子探头探脑。不过,周围总让人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战栗,每一片树叶、每一根草茎后面,都似乎躲藏着一个受到威胁的生命。林中的这些动物,有洞穴、密丛、柴堆、荆棘、沟壑等很多藏身之处。每次下过雨,林中的沟壑就会长时间积水。老实说,我很想躲进这类洞穴里;可是老公鸡却喜欢留在露天,眼前宽敞,看得远,有什么情况能感觉得出来。我们运气还好,猎人都进了林子。

噢!树林里这第一声枪响,这一枪如同四月的大冰雹,打穿多少树叶,在树皮上留下弹痕,我永远也忘不了。一只兔子蹿过路径,它那用足力的爪子,刨起了一簇簇杂草。一只松鼠慌忙溜下栗树,碰掉了还发青的栗果。有两三只肥大的锦鸡吃力地飞起来。这一枪如一阵风,打扰,惊醒并吓坏了林中的所有动物,矮树枝下,枯叶中间乱了一会儿。田鼠纷纷钻进了深洞里。一只鹿角锹甲虫,就从我们匍匐藏身的这棵树的树洞里爬出来,转动着两只惊呆了的大眼睛。还有那些蓝蜻蜓、大熊蜂、蝴蝶等可怜的昆虫,也都惊得四处乱飞……一只猩红色翅膀的小蝗虫,居然飞到我嘴边;然而我自己也吓坏了,顾不上趁它惊恐啄来成为口中餐。

老公鸡始终镇定自若,侧耳倾听枪声和犬吠;一当猎人靠近时,它便示意我们避开一点儿,脱离猎犬的范围,隐蔽在叶丛中。不过有一次,我还真以为我们完蛋了。当时,我们要穿过的路,两头都有个猎人守住。这边是一个高大的青年,满脸络腮胡子,身上背着子弹袋、火药筒,佩戴着猎刀,还有长长的护腿,一直扣到膝盖,人更显得高大了,他每动一下,身上这些金属家伙哗啦啦山响。那边有个小老头儿,靠在树上优哉地吸着烟斗,眯缝着眼睛,仿佛要睡着了。那老头儿我倒觉得不可怕,而这边的大个子……

“你根本不懂,红崽儿。”伙伴笑着对我说。

老公鸡说罢,毫不畏惧,鼓起翅膀,几乎从这个大胡子的可怕猎人的两腿中间飞过去。

情况就是这样,那可怜的家伙打猎设备太多,行动极不灵便,又一心从头到脚地在自我欣赏,等他再举枪瞄向我们,我们已经逃至射程之外了。哼!猎人在林中的角落守候,还以为独自一个,他们哪里知道,有多少小尖嘴巴在暗暗嘲笑他们的笨拙!……

我们逃避,一直在逃避。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跟着我的老伙伴;我照着他扑棱翅膀,也随着他缩成一团伏下来。我们所经过的所有地点,如今还浮现在我眼前:那片粉红色的灌木丛,到处是地洞,布列在每棵黄色的树脚下,而前面有一排橡木,好像一大块幕布,我觉得处处都看到埋藏着死亡的危险;还有那条绿油油的小路,多少回母亲带我们一窝小崽儿在那条路上散步,我们边走边跳,啄食爬上我们腿的蚂蚁,还遇见跟母鸡一样又肥又笨的、神气活现而不愿意同我们玩的小锦鸡。

当时我看见我那条小路,恍若在梦中,只见一只牝鹿穿过小路,它细腿高个儿,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随时准备纵身逃避。继而,我又看见那水塘,我们总是十五六只,三十来只,成群飞来饮水嬉戏,从平原飞来只需一分钟……水塘中央有几株桤木幼树,长得十分茂盛,我们恰恰躲避到这个小岛上。猎犬要找到我们这儿,那得长个灵得出奇的鼻子。我们待在上面不大工夫,一只狍子也赶去了,它拖着一条伤腿,在身后的青苔上留下一条血迹。那情景看着太揪心,我就把头埋在树叶里,但还是能听见受伤而发烧的狍子喘息着喝水的声响……

天色渐晚,枪声也渐远,越来越稀落了。继而,完全沉寂下来……猎杀结束了。于是我们又悄悄回到平野,了解我们那一群的情况。从那小木屋前门经过时,我看到的场面真是骇人听闻。

一条沟沿上放着一溜儿红毛大野兔、白尾小灰兔的尸体,一只挨着一只,死了合拢爪子,仿佛在求饶,而眼睛则模糊了,仿佛在流泪。接下来是红羽大山鹑、灰羽小山鹑,都像我这老伙伴一样胸脯隆起;还有几只是当年生的,还像我这样没有褪尽胎毛呢。你们知道还有什么比一只鸟更凄惨的吗?翅膀多么富有活力!可是看着这些翅膀缩在一起僵冷了,看着心就不免发颤……地上还有一只漂亮的大狍子,平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它那红红的小舌头伸出来,仿佛还要舔什么。

猎人都俯身看着这场屠杀的收获,边计数边扯起血淋淋的爪子、折损的翅膀,往猎物口袋里装,丝毫也不体恤所有这些新的伤口。猎犬又都上了颈套,准备上路,可是,它们还抽着鼻子已嗅到猎物,就好像准备再次冲进灌木丛中。

噢!大太阳在那边落下去,他们那帮人和畜生也离去了,一个个疲惫不堪,那身影在土块和晚露打湿的小径上延长。那帮家伙,我不住口地诅咒他们,我多么憎恨他们!……无论我还是我的同伴,谁也没有勇气跟往常那样,向这逝去的一天道一声别。

我们回平野,一路上看见不幸被流弹打死的小动物躺在那里,身上都爬满了蚂蚁:一些田鼠满嘴巴沾满了尘土;一些鹊雀和燕子正飞时中弹跌落,仰卧大地,僵硬了的小爪子,举向入秋降临得快、显得清亮而湿漉漉的夜。最令人感动的,还是听见从树林边和牧场边,从溪流岸边传来的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一声声焦虑而凄厉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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