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旷的瞳孔紧缩起来,白眼仁里爬满了极细极密的红血丝。
他的酒品很好,哪怕再生气,也依旧冷静自持,根本不会像我喝醉酒那样,一有不顺心就张牙舞爪的冲他大吼大叫。
我骤然清醒回神,也对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詹旷沉着呼吸,用他狭长而又深幽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迟疑一瞬,本来想解释,可张一开口,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
詹旷突然哂笑一下,松开了手放我起来。
“怎么?后悔了?”他倒下躺在床上,懒懒散散地将双手折在脑后,一副早就把我给看穿了的模样。
虽然他陈述的只是客观事实,但乍一听这话,我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涨红。
他叠腿躺在床上,我在旁边站着大气也不敢出。又过了会儿,我终于忍不住悄悄抬起脸看向詹旷,却见他眼皮半阖,呼吸声平而稳,似乎是睡着了。
我俩耗了一整晚,估计他也困了,于是闭眼抬起手冲我甩了甩。
“出去吧,我睡了。
我把门轻轻关上,然后到隔壁房间休息。
今天是周末,老陈休假不在。早上起床,想着詹旷宿醉之后怎么着也会晚点起来,于是我懒得注意形象,蓬头垢面的就直接下去了。
鹦鹉在院子里轻声叫唤,我心情不错,穿着睡衣哼着歌晃晃荡荡的下楼。
楼下明明没有人,可所有的灯却开得通亮。我扶着楼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当我的目光触及到正拿着刀叉用早餐的人时,差点没一骨碌从楼梯上摔下去。
我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差点还以为自己晃神看错了。
詹旷听见声响抬头回望我一眼,瞧我没什么事,又波澜不惊的低下头,矝贵而又沉稳的从桌上拿起牛奶抿了一口,才淡淡开口问:“打算在那里站多久?”
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我十分不自然地动了动,然后才缓缓走下去。
反观詹旷,他的反应明显比我自然豁达的多了。不仅很绅士的为我拉开椅子,而且还亲手夹了份三明治放到我盘里。
我全身的骨骼都僵成一块,他若无其事的瞥我一眼,起身把杯子里的牛奶拿去微波炉加热。
等詹旷走后,我条件反射的松了口气,抓住时机狼吞虎咽,终于抢在他回来之前吞掉了三明治。
今天天气不错,我不想跟詹旷打照面,于是我跟做贼似的溜到院子里扒拉老陈种的空心菜。
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就特别爱吃我奶奶种的空心菜,这种菜不挑做法,随便在油锅里炒一炒,再倒点酱酒,闻起来就特别香。
上次老陈种菜的时候我还凑热闹去浇了水,不想今天我在院子里兜了一圈,连颗菜的影子也没见到。
只见原本的菜地被人为给翻了个底朝天,我楞是连角落也不放过,埋头着弯腰着仔仔细细地搜了大半天,才终于在新翻过的菜地中央发现了一株可疑的苗苗。
事出无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定有刀,我笃定这又是詹旷干的好事。
等我气急败坏冲到詹旷面前的时候,他还一如既往的端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又出什么事了?”
詹旷对我咋咋呼呼的脾气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他嚼着嘴里的三明治,顺便抬手指了指刚热好的牛奶,嘱咐我把它喝掉。
他越是这样漫不经心我就越是气得牙痒痒,于是我遏制不住自己的愤懑之情一拳捶在他专门定制的大理石餐桌上——
咔擦一声,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跳脚抱着我的拳头使劲儿吹气。
兴许是难得见我自残,詹旷饶有兴味地放下手里的刀叉在旁边瞧热闹。
“你凭什么拔掉老陈给我种的空心菜?”我不甘心,鼓着眼睛瞪他。
“唔......”詹旷大大方方承认,故作思考问:“如果是因为看不惯行吗?”
“你别太过分了!”
我气得咬牙切齿,眼睛无意识的在餐桌上搜寻。
“像空心菜这种俗物,肯定不能跟我的花在一块儿。”詹旷面不改色的将我面前的刀叉挪开,顿了半秒,他又将所有刀叉都收走。
“花?哪来的花?”我皱眉。
没了威胁,詹旷放心大胆地靠在椅子上。
“它应该还在酝酿发芽。”
我想了想,下一秒恍然大悟。
“这就是你种的花?我还以为是蒜。”我把另一只手从身后拿出来,揪着手里鸽子蛋大点儿的蒜头放到他面前。
这次轮到詹旷无缝衔接变脸了,他怀疑地盯着面前刚发了点芽就被掐断的种子,语气略带咬牙切齿和不可置信。
“这是我千辛万苦坐头等舱从荷兰带回来的郁金香......你!”
尽管我十分后悔应该在他处理邮件无暇分心的时候才告诉他这个消息,但这并不影响我见好就收。
趁着詹旷还沉浸在无限的悲哀和悔恨之中,我趾高气昂的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卧室,然后哒的把门反锁,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反省自己的罪孽。
经过这事情后,我和詹旷相处起来倒也没那么不自在了,除了我要赔他一束花以外。
天不怎么热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在海棠树下吃糕点喝花茶。他颇有耐心的教鹦鹉说话,我则顺手拍几张自拍上传微博,翻着微博下面网友的评论留言。
繁荫树下,莺歌燕语,倒也有那么几分良辰美景的感觉。
礼拜一是工作日,正常的上班族不会去逛街。老陈早晨刚来上班,我就风风火火的冲下楼。最近在家呆太久,我怕自己跟不上时尚潮流,于是约了琳姐一起去店里扫货。
詹旷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这是我们女人的资本主义周期性阵痛。简而言之,就是钱太多没地方花,难受。
我难得能抓住这位金融才子的逻辑漏洞,于是当下便对其进行了反驳。
“你太看不起女人了,我们就算没钱也会绞尽脑汁的挤出钱拿去花。”
“嗯,有道理。”他不可否认地点头。
后来当我每每回想起那天,我都会觉得如果没有发生后面的事,一切本该是那么的美好。
正当我拎着包打算出门时,琳姐突然给我打电话过来了。
詹旷双手插兜靠在门口送我,我毫不犹豫的接起电话按开免提。
“喂?”
平日里干脆果决的琳姐难得这么犹豫,她在电话里吞吞吐吐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明白。
“美女您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的行吗?”
“伊伊。”琳姐忽然开口喊我的小名。
“怎么了?”
“富子光住院了。”
我立刻变了脸色:“关琳你有病吧?”
琳姐不理会,她一口气把话说完:“癌症晚期,他想见你。”
“我不见。”
电话里偶尔传来几声细微的摩擦声,显得周围一片沉寂。
“我把地址发给你,去不去是你的事。”琳姐干净利落的挂了电话。
我呆呆的握着手机,仿佛看到一座大山在我面前分崩离析。
詹旷一字不落听见了,他平静的注视着我。
“我送你过去吧。”
终于,詹旷松开插兜的手,替我做出了决定。我犹豫了下,他却没给我反悔的机会,抢先一步上了车。
一路上,我们都心照不宣的没再讲话。红绿灯的时候,我偷偷瞧了眼他的脸色。结果詹旷感受到我目光后,不仅没说话,而且还不动声色的将油门踩到底,把车开得飞快。
轿车开到市中心,人和车都渐渐多了起来。轿车像蜗牛似的慢吞吞往前走着,我看了眼窗外,迟疑一瞬,还是开口对詹旷说:“要不把我放在路边吧?”
詹旷没应,他双手掌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
我以为他没听见,刚想再开口,结果他突然一个急转刹停在路边。后面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詹旷充耳不闻,俯身掰过我的脑袋就用力吻下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明明我什么都没做,可他却如同压抑了很久的洪水猛兽忽然在一瞬间爆发,然后拼了命的撕扯我。
他不断的咬我嘴唇,带着暴风骤雨般的凶横和激烈,他紧紧的箍着我不许我挣扎,像是在发泄,又更像是在隐忍。
过了很久很久,詹旷才平复过来。他把我放开,用一种很不在意的语气说:“你走吧,记得早点回来。”
我迷惑的抬起头,他却故意别开脸看向窗外,哒的一声把车门解锁。
我推开车门下去,临走时见他还在看着窗外,于是我说:“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阳光明媚,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凌乱纷飞,我戴上口罩关上车门,阔步走进了医院。
按照琳姐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了富子光所在的病房。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临到门口,我却迟迟不敢迈进去。
Cloris正陪在床边给他削苹果,见到我站在闷酒,连忙站起来。
“你来了啊,我还有事,就先出去了。”她很勉强的朝我笑了下,关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只剩我和富子光两个人互相望着彼此,我也是这时才有机会打量他。
病来如山倒,富子光一夜之间憔悴了很多。他原本那一头邪肆凌虐的锡纸烫被剃成了圆寸,没了从前的那种嚣张,现在的富子光,更像是一个普通而又老实的病人。
不对,我不该说像,他本来就是。
病房里充斥着沉闷的消毒水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富子光苦笑一下,伸出手虚指了指自己的头。
“脑子里长了个东西,活不长了。”
心像被什么刺痛了似的,他越是描写得云淡风轻,我就越是难受。
我没说话,陪他一起静坐在病床上。
病房的窗户没有关,窗外种着一株桂花树,一阵风吹过,送来淡淡的清香。
富子光的衣领上停着一只红黑色的七星瓢虫,我轻轻地抓住它,然后把它放到掌心里。
富子光低下头看着它沿着我手掌的纹路往上爬,嘴角缓缓绽放出一丝笑。
我伸手虚虚合盖住他的手掌,瓢虫掉进了他的掌心,我和他凑在一起,看着瓢虫在里面爬来爬去。
“生命真是美丽又脆弱啊。”富子光感叹。
他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摊开掌心,让瓢虫顺着他的指尖爬到树枝上。
圆圆小小的瓢虫顺着树枝爬了几步后,红色的小翅膀像两把扇子轻轻打开,然后扑棱棱的飞走了。
我们恍如回到了凑在一起看琴谱的学生时代,不同的是我没什么变化,而他,则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老鹰,浑身散发着末年迟暮的味道。
我不愿意看到他的桀骜不驯变得暮气沉沉,于是开口问他:“想不想跟我一起逃出去?”
“去哪儿?”富子光抬眼看我。
我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去哪儿都行,反正不是在医院。”
他顿了顿,然后笑了下,答应了。
晚上护士查完房很快就离开了,我带着换好衣服的富子光从医院的后门翻墙跑了出去。
古老的烟波和时尚的酒影相互交缠,灯影幢幢,什刹海的汪汪碧水,照亮了银锭桥畔的不夜天。
路过后海的一家酒吧,一位微胖的老板娘倚在门上招呼我们,富子光驻足看了眼。
我摇了摇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他顿了顿,低下头凝视我一瞬,紧接着不顾老板娘的反应,拉着我一起飞奔离开。
等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之后,我俩才气喘吁吁地拉下口罩。
“你说的是真的吗?”富子光偏头问。
“当然是真的了!”我大口吸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跟他说:“你都不知道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板娘有多讨厌,之前我还没出名的时候跑到她店里喝酒,杯壁上有只死蟑螂,我把她叫过来,说她的酒有问题。结果她跟我说蟑螂是头朝下的,一看就是刚爬进去不久,跟她的酒没有任何关系。我凝神一看,发现蟑螂明明就是头朝上,可她硬狡辩。”
“然后呢?”
“然后我当时胆子也小,懒得跟她争执,这件事就这么怂怂的不了了之......”
富子光抬起头觑我一眼,嘴角奇怪的抽了抽,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原来你也有今天。”
对上我委屈巴巴的小脸,他终究是没憋住。
朦胧的月色伴着橘色的路灯,漆黑的树林中突然传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和我恼羞成怒的吼叫。
“富!子!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