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瘪,脸上的表情羞愤交加,最终却不得不憋着一肚子气回到卧室。
詹旷笃定我不敢跟他离婚,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我和詹旷结婚五年了,他认识我是在美国西海岸的一个美丽富饶的小岛上。
为什么说是他认识我呢,因为早在他出国之前,我就已经熟悉并且掌握了他的所有信息,例如他的家庭成员、个人资产以及择偶要求等等。所以一句话总结起来,他是去休假钓鱼的,而我则是去钓他的。
那个时候的我正深陷在我爸遗留下来的债务纠纷当中,丝毫不懂金融财务的我,除了每天忙着应付各家银行的催债,还要抽空料理富子光带着小三远走高飞的后事,我一手创建的乐队也因为没了主心骨,没过多久就解散了。
詹旷就是在我积贫积弱的时候出现的,他和我爸都是金融界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最后,我爸倾家荡产跳楼自杀,他却赚了个钵满盆盈走上人生巅峰。
于是我自私的想,詹旷手里赚的钱等于是我爸输掉的钱,那么我算计他,也只不过是拿回一小部分钱而已,合情合理。
所以从下飞机开始,琳姐就千方百计的给我制造各种机会接触詹旷,海上冲浪、潜水、摩托艇、滑翔伞......总之哪里有詹旷,哪里就有我。
琳姐业务能力没得说,唯一的败笔就是摊上我这么个不上心的猪队友。
用她的话讲,就是我人在,魂儿却不知道被谁给勾走了。
反倒是詹旷好几次主动跟我搭话,都被我冷淡的几句把天给聊死。幸好别人有风度没我计较,否则找这样的发展趋势,别说结亲,我俩没结仇就算是烧高香了。
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天,琳姐在酒店里计算着我们这次出国所花费的金额,她一边怒我不争,一边噼里啪啦摁着计算器。我看了眼屏幕上蹭蹭蹭上涨的数字,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别算了。”我抿了一口红酒,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气从脚底涌上来,好像把全身的血液都冰冻住了。
琳姐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总额,嘭的一声栽倒在床上。
“亲爱的......”琳姐偏头看过来。
我点点头。
她猛地坐起来,情绪激动得有些夸张。
“我刚刚算了一下,如果以一流演员的身价,咱们需要没日没夜的拍戏、接通告、上时装秀、参加综艺......这样的生活重复十年,才有希望还完所有的债务。”
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敷衍说:“有希望就好,慢慢来。”
“可关键你现在的名气已经大不如前了。”琳姐吼了一句,声音大得把我飘远的思绪都给震了回来。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又喝了口红酒,声音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虚无缥缈,似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一样。
“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琳姐还在旁边念叨,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看着酒杯里明明晃晃的液体,我觉得有些晕了。
从窗外看下去,底下的行人像蚍蜉一样渺小脆弱,似乎只轻轻一捻就可以把他们全部碎尸万段。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我爸从四十八楼跳下去的样子,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最后摔得面目全非,骨骼撞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血液像蚯蚓似的弯弯曲曲的流了满地,没一会儿救护车到了,警车到了,他的尸体被拖走了,只留下地上那一滩鲜红的液体。
我的心底突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倔强,我把玻璃杯重重的扔向落地窗前,我想打破眼前的幻影,可它却岿然不动。碎玻璃渣连着酒杯里的红酒反弹回来,划破了我的皮肤,狠狠地嵌进我的身体里。
我慢慢地蹲下来,抱头失声痛哭......
夜晚的凉风从窗户徐徐吹来,窗外有细细连绵的蝉鸣,有藏在荷叶下的青蛙咕咕的叫声,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虫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它们彼此呼应,热闹极了,像一个小型交响乐团。
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睡得正香的时候,我感觉床陷下去一半,还以为是地震了,于是我费力的抬了抬眼皮。
房间里黑暗一片,只隐约看到一个轮廓,看到是詹旷进来了,我又把眼睛闭上。
迷迷糊糊间,我感觉詹旷往我这边靠了靠,睡意袭来,我也顾不上管。过了会儿,他又把胳膊伸过来搭在我的腰上。
这时我却突然清醒了,我清楚的认识到我们还在吵架,而且我的气还没消,睡觉之前我连把他反锁在卧室外面都想过,所以怎么可能还会让他碰我。
隔着棉被,我把他横在我腰上的手臂推了回去,然后翻了个身背对他继续睡。
静了两秒,我感觉背后的人轻轻动了动,然后他也翻了个身背对我。
过了很久之后,均匀的呼吸从背后传来,见詹旷已经睡着,我不由得更加气结。
小岛的夜晚有些冷,凉爽的风吹到脸颊上,整个空气中都带着海水的咸涩和水草的腥苦。
满布风霜的铁轨,有嫩草在夹缝中生长。灰扑扑的异国小野兔从草丛中窜了出来,想去偷食鲜美的嫩草,却被远处轰轰轰的火车响声惊得缩了回去。
白亮的车灯笔直地照向前方,火车碾过铁轨发出独有的呜呜鸣笛声。
我不知道琳姐为了撮合我和詹旷下了多少功夫,尤其是当我拿着车票找到自己座位时,看见了坐在对面位置上的詹旷。他混杂在一群陌生的欧美面孔中,一张东方面孔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琳姐见我还愣在原地,凑过来低声告诉我:“一会儿上了飞机,你也坐他旁边。”
潇洒甩下一句话后,她就拎着小包蹬着高跟鞋到后面去了,于是我只能神色尴尬,甚至有些心虚的在他旁边坐下来。
因为是在午夜,所以一上车,很多旅客都靠在椅子上休息。詹旷在处理邮件,他的手指很修长,骨节分明,敲键盘的时候手背上的筋脉鼓起,显得很有力量。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屏幕,脸上的表情很凝重,像在思考着什么。
窗外的月光缓慢铺洒进来,背光的地方,在他脸上落下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隔开了晦暗与明朗的区域。看着詹旷的样子,我突然间想起了我爸,他工作的时候也是这么专注。
以前我爸总是忙着工作,大概一个月只能抽出那么一两天陪着我。有次我发烧,我爸一边给我兑药,一边盯着电脑上的K线图,在股市的关键期,他是一刻也不敢离开的。
药兑好之后,我爸眼睛也没移,直接伸胳膊把药递过来。谁知道我也正好尿急,他拿药过来我也没意识到,掀开被子的时候和他碰到了一起,结果冒着热气的药尽数倒在了我的手背上。
那个时候我还小,被烫到了直接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爸见到我的样子,还以为真的烫到了,吓得他脸都白了。
本来小孩子的皮肤也娇嫩,稍微烫了一下就迅速红了一大片,我爸心疼得看着我的手,鼓着腮帮子使劲吹风。
我瘪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眼泪花儿还挂在脸上,我爸赶紧哄我:“没事的,爸爸吹吹就不疼了啊,乖啊。”
他埋着头吹着我的手背,风吹在手背上凉凉悠悠的,卧室里的小夜灯光线很弱,不能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如果在当时能递给我一张白纸,我一定能用柔和的线条为他描绘出一幅最清晰的脸庞轮廓。
许是詹旷察觉到我的目光,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我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久,连忙收回目光,有些不自然的压了压帽檐。
恰好火车停下,可以到外面休息一会儿,于是我拿起手机出去。
外面的气温有些低,尽管我穿了件灰格子风衣,但小腿肚子那里依旧有点冷。火车停在了一个小村庄里,寂静的异国小镇里,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夜凉如水,天上繁星点点。我不自觉的在长椅上坐下,仰起头一边哈气一边看星星。
旁边有很多年轻的异国男女在交谈,我不知道就这样坐了多久,有人摁开打火机发出嚓的声响,随即香烟的气味便在空气中散布开来。
周围都是外国人,我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
我吸了吸鼻子,摸出口袋里的女士香烟,又摸了摸口袋,发现打火机落在火车上了。我侧头看着低头抽烟的人,约摸觉得他身影有些熟悉,但我也没多想,咬着烟拍了拍他的肩膀,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句:“Excuse me?”
那人听到我的声音后转过脸看我,车站的灯光有些朦胧,但我依旧看清楚了他的脸庞。
詹旷夹着烟淡淡的瞥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里的女士香烟上后,他顿了顿,划开打火机的盖子朝我伸过来。
我不由自主凑得近了些,四周风有些大,火苗窜动不定,时明时灭。他用手掌挡着风,重新摁燃打火机。
终于点上了,我狠狠吸了口,然后和他并肩站着抽了起来。
我的印象里,詹旷总是喜欢一个人独处,所以我内心潜移默化的认为他是不喜欢聒噪的。即便当时我离他很近,我也没有主动跟他搭讪。
但这样站着抽烟实在太无聊,于是我朝着天空吐烟圈。
这款香烟是奶油味的,闻着很香甜,吐出的烟圈像面包店里的甜甜圈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出炉。
我漫无目的吐着烟圈,突然听见身旁的詹旷喊我的名字。
“舒千瑞。”
“嗯?”我下意识地偏头,因为他突然喊我有些发愣,甚至都忘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他掐了烟看向我:“你都跟了我一路了,难道还不能允许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原来你都知道。”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他移开目光,平视着远方。
那股锁在我身上的气压终于消失,我不由得大口呼吸。
“为什么放弃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门口检票的乘务员开始提醒我们上车,两种音色声音混杂在一起,我有些听不清。
“不好意思,您刚刚说什么?”我仰头看着他脸部的轮廓,一时间有些恍惚。
乘客们开始有秩序上车,周围一时间有些嘈杂。
詹旷偏头和我的目光对视,他的眼睛里有着转瞬即逝的温柔,仿佛那缕情愫只是我的错觉。他清亮的眸子一直注视着我,身上淡淡的烟草香萦绕在鼻尖,像他的人一样,清醒理智。
就在我以为我们的聊天不会继续的时候,我看见他动了动嘴唇,隔着冰冷的空气,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但当它传入我的耳膜时却非常清晰。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东西。”他说。
风静悄悄地吹过,生怕贸然打断这俩人的谈话。
詹旷淡淡地移开目光,然后沉声说:“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