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院子传来吱呀的一声轻响,不知是谁关上了院门。我和朱渲屏住呼吸,藏在院子里一动都不敢动。
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低声说道:“麻利点儿,那几个东洋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去晚了不知道又会整出个什么幺蛾子来。”
“他大爷的,咱们千里迢迢的从关外赶过来,凭什么我们要听他们东洋人的?咱大清国没了他们难道还翻不了身不成!”一个似曾相识的洪亮声音愤愤地说道。
“你小声点儿成不?你以为这里关外啊,胡咧咧啥呢,小心隔墙有耳!”那个苍老的声音沉声怒喝了一句。
我和朱渲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情况不妙,今天还真遇上事儿了,这两个人不仅来自关外,而且居然还和东洋人勾连在一起!
我这才觉得之前与贾一鸣的争论,自己确实忽略了一些重要的细节,现在往深处一想,才发觉最近出现在蜀王府内的东洋人,确实不是寻幽览胜的游客。而且,这个居住在隔壁的老旗民,千里迢迢赶回来赎回他的旧宅,也绝对不是留恋这边宜人的环境和气候。
自从日本关东军发起九一八事变,东北军放弃抵抗撤入关内之后,整个东北三省彻底沦陷,实质上已经成为了日本的殖民地。末代皇帝溥仪潜逃至东北成立伪满洲国,企图借日本的军事力量重新复国。而距离满洲如此遥远的成都,突然出现这样一伙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刚才听到的这些谈话,显然也引起了朱渲的关注,只见她侧身靠在墙壁上,竖着耳朵倾听一墙之隔的那两个关外旗民的对话。
隔壁院子里没有了动静,我和朱渲对视了一眼,踮着脚尖,小心躲避着院子里堆满的各种杂物,悄悄地往院门走了过去。
“哐铛~”宁静的满城小院里忽然传来一声脆响。我头皮一紧,心底阵阵发毛,回头一看,只朱渲双手扶着一摞坛坛罐罐,神色慌张地盯着地上的一堆碎陶片。
“我——”朱渲抬头不安地望向我,张口想要解释,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隔壁院子一片安静,似乎并没有听到陶罐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我扶着陶罐将朱渲腾出身来,随后把这一摞摇摇欲坠的陶罐扶正放稳,这才跟在朱渲身后一起往大门走去。两人心里都很紧张,只想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正当朱渲轻轻的打开大门,眼看着我们就要回到小巷中,装成路人若无其事地离去之际,她却非常突然地停下脚步,慢慢的倒退了回来。
从朱渲的肩头望过去,一只手枪正指着她的额头,冰冷的枪口后面,是一张凶狠狰狞的面孔。
这个持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吃饭时遇到的那个外省壮汉。而就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陌生老头。
外省壮汉将枪口转向我,往院子里摆了摆枪口,将我和朱渲赶回到院子中间的桂花树下。
那陌生老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我和朱渲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你们俩偷偷摸摸的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我们想在这附近租间房子,看这家小院挺不错的,所以进来看看,请问你们二位是主人家么?”朱渲刚才被对方手里的枪指着,虽然被吓得胆颤心惊,却也急中生智,信口胡编了一个借口,向这两人解释道。
“租房子?甭跟我来这一套,刚才我去买酒的时候就看你们俩不对劲儿,我看是在跟踪我吧?”外省壮汉皱着眉头,根本不相信朱渲的借口。
“我们在这片找了一个上午,都没有租到房子,没想到吃饭的时候,刚好遇到你去买酒,不过只是凑巧而已。”我竭力压住心里的慌张,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顺着朱渲的借口继续编下去。
“我父亲嫌他家里没有钱,不愿意把我嫁给他,所以我们才想出来租间房子自己过。”朱渲越编越远,脸上露出一副又羞又怕的可怜模样。
“你们这两个南蛮子想忽悠谁呢?少跟我打马虎眼儿!”外省壮汉仍然是不依不饶。
“看你们俩这学生模样,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怎么能置父母于不顾偷偷私奔,这成何体统!”陌生老头肃色正容,义正辞严地教训起我和朱渲来。
“这位老人家您教训得对,都是我们太不懂事,晚辈知错了,我们这就回去向父母请罪。”朱渲说完,拉着我就往院门外走去。
“站住,谁说让你们走了?”外省壮汉一声断喝,晃了晃手里的枪,拦住了我和朱渲的去路。
“别难为他们,让他们走吧。”陌生老头摆了摆手,示意外省壮汉放我们出去。
外省壮汉一脸的不乐意,但又似乎不敢违抗陌生老头的意愿,只好侧身放行。
我和朱渲像两只逃出狼窝的兔子一般夺门而出,先是沿着小巷快步而行,等到了拐角处,两人放开步子跑了起来,生怕那两个旗民会反悔追上来一样。一直跑到蜀王府西城墙外侧的一所天主教堂大门外,两人才停了下来。
两人靠在教堂的墙壁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忽然觉得手心里一松,低头一看,原来这一路上都是拉着朱渲的手跑过来,到这时朱渲才发觉自己的手被我紧紧握着,连忙害羞地将手抽了回去。
刚才经历的这一幕,可谓是又惊又险,但又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刺激有趣。我转头望向朱渲,不料她刚好转头看向我,两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好险,这伙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要不是刚才我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才侥幸骗过了他们。要不然,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朱渲喘定之后,回想刚才的情景,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将手心里的汗水在衣角上擦了擦,颦眉沉思片刻,分析道:“我看这两人很不简单,要不是有什么重要的原因,断然不会回到这个对满清怀着强烈敌意的地方来。”
朱渲走到天主教堂的大门前面,透过虚掩着的大门,定定地看着礼拜堂前面的汉白玉圣母像,喃喃说道:“从他们刚才提到东洋人这点来看,这些满洲人和东洋人到成都来似乎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难道,真的有这样一本记载着秘藏宝藏的鸿宝之书吗?”
对于朱渲此刻心中的疑问,我又何尝不是感到悬疑重重。在我看来,无论是我还是朱渲,都与这一切毫无关系,实在没有必要去替古人担忧。与其去思考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还不如尽快完成与贾一鸣之间这个无聊的赌局,早点赶回去吃碗面来得更有意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忽然想起了跟贾一鸣的赌约,这才想起来要送朱渲回学校的事情。
“差点忘了,该送你回学校了。”原定在天黑时分到大川饭店见面,如果去晚了,这不明摆着自己示弱认输了么。我心里这么一想,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连忙对朱渲说道。
“学长,你不会忘了还要去赴约吧,你送我回学校,还来得及吗?”朱渲反问了我一句。
我被朱渲问得一愣,一时间感到左右为难。但想到今晚贾一鸣要带我去看的东西,与刚才那两个满洲旗民有关,总觉得有种危险像毒蛇一般潜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窜出来咬上一口。
无论如何,还是先把朱渲送回去再赶回来赴约为好,至于这个原本就无关紧要的赌约,输就输罢。心意一定,便对她说道:“我先送你回学校,其它的事回头再说。”
“你不用担心我,你要是送我回去那你就输定了。再说这又不是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大川饭店里宾客众多,有什么好害怕的。走吧,学长?”说完朱渲朝我摆了摆头,示意我跟她走。
这女子一意孤行起来,真是固执得可怕。架不住朱渲的软磨硬泡,又考虑到这是在咱们民国的地盘上,难道还怕他东洋人了不成,她要同去倒也无妨。
于是,我和朱渲两人在越来越昏暗的夕阳光线下,沿着蜀王府城墙往骡马市方向的大川饭店走去。
日落时分的街头,稀稀拉拉地亮起了几盏昏黄的电灯,表明像骡马市这片地段,还算得上是成都的繁华闹市所在。我与贾一鸣约定见面的大川饭店,就坐落于蜀王府皇城后门不远处的一条大街上。
忽明忽暗的路灯光下,终于看到了挂着大川饭店金字招牌的这家饭店。远远看见饭店门口外站着一个身穿西装的瘦高男子,正急躁地在路灯下来回踱步。走近细看之下,正是贾一鸣,贾会长。
贾一鸣看见朱渲跟我并肩走了过来,表情一愣,意外地问道:“朱渲,你怎么也来了?
“你们要看的东西,不是和古蜀有关的吗,作为古蜀学会的一员,我怎么就不能来呢?”
贾一鸣看到朱渲竟然跟我一起赴约,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快,但听到朱渲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满,见状急忙说道:“能倒是能,只是——”
“只是什么?既然人都已经来了,多说无益,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什么东西么,在哪呢?”我打断了贾一鸣的话,没好气地劈头就是一句。
贾一鸣阴沉着脸,由于朱渲在场的缘故,心中虽然恼怒不已,嘴上却不露声色地说道:“别着急,时机到了自然会带你去看。”
正在我揣摸贾一鸣口中的时机是什么意思时,贾一鸣看向朱渲,微笑着说道:“时间还早,我们先到里面喝杯咖啡吧?”
朱渲转过头用探询的目光望向我,我捏了捏口袋里最后一块银元与及吃饭结余的几角小洋,心里不免有些忐忑,万一付帐时钱不够,那这脸可就丢大了。但假如不进去的话,岂不是要被这贾会长小瞧了自己。
“会长你这是要请我们喝咖啡吗?好啊,我正好有些口渴了。”正在犹豫不决之时,朱渲却一口答应了下来。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在贾一鸣和朱渲的身后,往饭店二楼的咖啡厅走去。
大川饭店是成都的几家高级饭店之一,由于临近满城的这片豪富贾居住的地段,常到这里来的,往往都是成都的一些有钱有势的头面人物。
我不知道贾一鸣约我到这里的用意是什么,但是心里隐隐地感觉到,他想让我看的东西,绝对不是一般的寻常东西。
咖啡厅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桌客人,男士西装革履,女的要么是一身洋装,要么是一袭旗袍,看起来都是比较正式的晚装,一副上流社会特有的绅士淑女派头。
这群人看到我和朱渲这两个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尽皆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我和朱渲丝毫不理会他们对我俩的态度,倒是贾一鸣很得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的洋装,再看看一身学生装的我和朱渲二人,脸上有些尴尬地朝这些人笑了笑,才跟着我们在角落里的临窗位置坐了下来。
“晚上好,请问你们喝点什么?”一个侍应生来到我们桌前,热情地问道。
朱渲双手拄着下巴,坐在铺着白色线织桌布的圆形咖啡桌后面,环顾了一下四周正小声说笑着的绅士淑女,最后收回视线,扫了我和贾一鸣一眼,说道:“我想要一杯咖啡,你们呢?”
“有茶吗?”我抬眼望向侍应生问道。
“抱歉,我们不是茶舍,所以只供应咖啡及各类点心。”侍应生愣了一下,继而微笑着回答道。
“不如都喝咖啡吧,你们看可以吗?”正当我感到耳根一阵发热,不知道该选什么时,朱渲一句话帮我解了围。
“这个主意不错,那就都喝咖啡吧,你看呢,张墨君。”贾一鸣靠在椅子里看了我一眼,手里拿着一件玉器摩挲把玩,居心叵测地朝我笑了笑。
就在侍应生看向我询问意见时,我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便转头看向窗外。
放眼望去,蜀王府那片建筑的楼阁飞檐,在落日余晖中勾勒出一道墨色的轮廓,烘托着皇城的沉沉夜色。
三个人坐在咖啡馆里,一时无话可说,气氛说不出的沉闷。
在沉默中坐了好一会儿,侍应生才端着咖啡走了过来,轻轻地将三杯咖啡和一个碟子放在桌上,说道:“几位请慢用。”
刚才从满城一路走来,我早已经口干舌燥,闻着咖啡杯里飘出来的阵阵香味,忍不住端了起来就喝了一大口。这一口咖啡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满嘴的苦涩差点没让我吐了出来。
我看了看坐在我对面的朱渲,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强忍住喉咙里一阵阵的发痒,硬生生地把这口中药般的浓咖啡咽了下去。
“加块方糖吧,别老喝原味的,对身体不好。”朱渲从白色瓷碟里夹了两块方糖放在我的咖啡杯里,不动声色地说道。
“嗯嗯~”我狼狈地胡乱应了一声,忍住嘴里浓重的咖啡原味,学着朱渲的样子用小勺将方糖搅匀,再端起来喝了一口,终于把满嘴的苦味压了下去。
这时的咖啡,在方糖的中和作用下,苦涩中夹杂着一丝甘甜味道,还带着一阵浓郁的醇香,比先前的纯咖啡好喝了许多。
贾一鸣抿了一口手里的咖啡,目光斜睨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微笑。
我心里感到很不痛快,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地小口品尝着咖啡,无聊地环视着周围小声交谈着的男男女女们。
正在这时,咖啡厅的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其中两个格外的眼熟,正当我思索在哪里见过这两人的时候,我感觉到谁用脚轻轻地踢了我一下,然后便看见对面的朱渲向我递了一个眼色,随即将脸转向一侧,假装在欣赏窗外的夜色。
我猛然一下想起为什么那两个人会这么眼熟,这不正是在满城小院中用枪指着我和朱渲的那两个旗民么!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贾一鸣将手拄在咖啡桌上托着下巴往门口方向呶呶嘴,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我之前跟你们讲的,就是那几个东洋人。”
我端起咖啡杯挡住自己的脸,装作在品尝咖啡的样子,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这伙人。除了那一老一少两个旗民之外,还有三个陌生人跟他们在一起,想必就是贾一鸣口中的那几个东洋人了。
这五个人在侍应生的引领下,走到了咖啡厅深处的一个咖啡桌坐了下来,完全没有发现我和朱渲的存在。
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轻声向朱渲说道:“别担心,他们没看见我们。”
“是啊,朱渲,没事的——噫,你们俩有什么好担心的?”贾一鸣正想安慰朱渲几句,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听出我话里的异常,皱着眉头问道。
“一鸣兄。”一个侍应生装扮的年轻人走近贾一鸣身旁,低声向他打了个招呼。
贾一鸣看见来人,神色一下警觉了起来,小心地盯着那几个东洋人和旗民坐的方向看了又看,沉声问道:“怎么样?”
年轻侍应生望了我和朱渲一眼,默不作声。
“没事,他们俩是我的朋友,现在可以过去了吗?”
“你先答应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可千万别害我啊。”年轻侍应生犹豫了片刻,瞟了那几个东洋人的位置一眼,不无担忧地嘱咐道。
“放心好了,我们看看就出来,不会耽搁太久。”贾一鸣满口承诺道。
“你想让我们看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察觉得即将要去看的东西,和小院里遇到的那两个旗民有关,想到他们凶煞恶煞地用枪指着我和朱渲,心里隐约生起一丝的不安。
“走吧,看了你就知道了。”贾一鸣朝我和朱渲摆摆头,随后站起身来,跟在年轻侍应生后面,往咖啡厅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