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58339600000002

第2章 东施

你们之中,有一个人是小偷,她偷走了另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

我不是癔症……我真的被施夷光偷走了一切……我不是癔症……

I'm not crazy…… It's real,Shi Yi guang stole everything from me…… I'm not crazy……

1

“呼——呼——呼——”

剧烈的心跳声与喘息声在耳边不断地回荡,施南欣只觉得自己的肺都要炸开了,但是她还是在努力奔跑,不断地奔跑。

前方就是村口的分岔路口,左边是施家村村民们去侍弄土地的泥泞小路,右边宽敞一点的、可供马车行走的大路可以去县城,是施家村与外界接通的唯一道路。

她马上就要到了,在那里,施夷光端坐在马车上,她马上就要被带走了。

带着那张沉鱼落雁的脸庞。

施南欣飞快地跑着,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快过。但是她显然没想到的是,施夷光对此也分外警惕,所以她远远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那马车带起一阵烟尘,已经离开有一段距离了。

施南欣缓缓地站定,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继而脸上愤怒地扭曲起来,衬得那张横肉和疤痕重叠的脸,更加的可怖。她的眼圈发红,大声地对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大喊:“施夷光——施夷光——你回来——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并不好听,仿佛怨鬼索命,粗嘎的声音和敦实的身材,纵然行为奇异却并不粗鲁,但是依然丑得惨不忍睹。

而且她的诅咒是如此怨毒,顿时让一旁给施夷光送行的少女都看不下去了。其中性格比较率直的丽娘就直接排众而出,挑起细细的眉毛怒喝:“施南欣,你发什么疯!范公子喜欢夷光,带夷光回去,你在这里吼什么吼!”

“是啊,莫非你又要说,其实范公子喜欢的是你?你也不看看你那个样子,范公子对着你,以后还吃得下饭么?!”

“真是丢脸,为了攀龙附凤,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了!”

“就是,还学夷光平日的神态,真真是不要脸!”

往日亲厚的小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刀子往施南欣的心肝脾肺肾上扎。施南欣觉得自己快死了,她眼圈通红,只觉得天大地大,竟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她嘴唇发白,微微颤抖着,轻声说:“是真的,范公子对我说过的,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许我百年白头之约,不过是一张脸……不过是一张脸……他怎么就完全不认识我了呢……”

眼泪从她细细的眼睛里面流出来,带加上清亮的鼻涕,看上去更丑了。

可是,以前交心的小姐妹们,一个个嬉笑着从她的身边路过,那一句句讽刺毫无遮掩地传过来,让施南欣的眼泪流得更疯了。

“又是这一套,难道你还觉得你是夷光不成?我劝你看看大夫吧!”丽娘瞥了施南欣一眼,摇着头走了。

“我不是施夷光,我不是她。可是、可是……”施南欣哭得一脸鼻涕和眼泪,她嘶哑着声音的低喃,离开的众人没有一个人听到,“可是施夷光偷了我的脸,她变成了我的样子,她把我变成了她的样子……还有范公子,范公子,不过是皮囊而已,你不是说,喜欢的是我的性子么……”

可惜,马车扬起的灰尘都已经恢复如初,没人相信施南欣的话。

施南欣无法追逐上的马车中,施夷光紧张地抓紧了帕子。施南欣的尖叫声似乎还在身后,直到再也听不到施南欣的声音,她才轻轻地喘了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

身旁的范公子温柔地轻声问:“夷光,怎么了?可是被吓到了?”

“没有。”施夷光打起精神,笑着轻轻摇头,脑子里面牢牢记着施南欣往日的神情——微微偏头,笑起来露出几颗贝齿,眼睛微微有些眯起,看上去美丽之余,还有一丝孩子般清澈的俏皮——施夷光偷看过很久,她知道这张脸,要这样笑,才最漂亮。

而范公子,也最喜欢这张脸的这个笑容。

“我只是为南欣难过,我自幼和她一起玩耍,两小无猜地长大,还笑着说以后要给孩子定娃娃亲,却没想到……”说着施夷光微微垂目皱眉,一派忧伤。

话音未尽,范公子赶紧安慰:“你那朋友自己看不透,如今犯了癔症,这也不关你的事。夷光,你可千万不要自责了,仔细等会儿心口又疼了。”

他这话还没落音,施夷光就脸色一白,赶紧抚着胸口,显然是心绞痛又犯了。

一阵兵荒马乱,范公子又安慰许久,施夷光的脸色才渐渐好起来。

倒在范公子的怀中,施夷光百感交集,有愧疚,但更多的是高兴——不能怪她,命运赐给施夷光的东西太少了。

施夷光家中贫穷,父母砍柴浣纱为生,施夷光更是十二岁起,就日日与母亲浣纱贴补家用,比不上施南欣家中富裕,自小千娇万宠地长大。

两人样貌也天差地别。施夷光粗壮鲁黑,五官丑陋,几年前生了脓疮,更在一张脸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疤痕;而施南欣肤白貌美,漂亮得连画中的牡丹都黯淡了颜色。所有人都说,施南欣是施家村最美的一颗明珠,最值得保护的花朵。

而施夷光呢?

没有人理她,除了施南欣假惺惺的、居高临下的友情,施夷光没有任何朋友。施南欣却不只她一个朋友,她的周围总是围满了献殷勤的男孩女孩,她永远繁忙,永远亮丽。

命运赐给施夷光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施夷光要自己抢。如果命运要给她最差的食物、最差的衣服、最差的首饰,甚至最差的爱人的话,她会自己动手,为自己抢到最好的一切。

施夷光露出了志得意满的表情。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对自己说:“从今天起,施夷光,你要得到最好的一切,在任何方面,用任何方式。”

2

“哎哟哟,这不是我们施家村的明珠,大美人施南欣么!”

施家村最近风靡的话题,就是丑姑娘施南欣见了英俊的公子,就发癔症,觉得自己是施家村最美的女孩施夷光。

最近她只要走出了家门,门外皆是拿这句话耻笑她的人。

“我警告你们,再欺负我家小妹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施南欣遮着脸,急匆匆快要走到家门口,又被人拉住嬉笑的时候,幸好家门打开,听到了哥哥的怒斥声。

对于施家村第一富户的继承人、读书人施斐然,施家村的人都还是害怕的,这一声怒喝之后,几个拦住施南欣的人顿时灰溜溜地溜走了。

“小妹,不是让你最近不要外出了么,你怎么又偷偷跑出去啊!”施斐然一把拉起施南欣,语气里面全是担忧。

施南欣看着面如冠玉的哥哥,眼圈一红,顿时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从一开始的震惊、不信、崩溃和哭泣,到后来的范公子背叛,施夷光离开,已经过去了好久,施南欣在家中闷了好几旬,今日才出去一趟。

她想去找昔日最好的朋友,一起长大的丽娘。施南欣想不通为什么,一夜之间,似乎所有人都不记得,当初这施家村最为漂亮的女孩,是她施南欣,不被人喜欢的,是施夷光。

施南欣不相信整个世界只有自己记得,可是第一次出门,她就被人从村口笑到村尾。她被几个不听话的小孩羞辱得心口仿佛疼起来,抚着胸口差点喘不过气的时候,竟然被那些小孩取笑:“东村的丑姑娘施南欣学施夷光抚胸口啦!”

让她懵了的是——施南欣发现,她一贯的心口疼,竟然也不药而愈。

好像一切真的只是她的幻觉一般。

可是,这不可能。如果一切真的是她的幻觉的话,为什么那些戴着钗子嬉戏的画面还在,那些首饰还在,那些被男子送礼物的画面里的礼物都还在?所有东西都未曾改变,只是主角换了。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的话,那么,东西应该在施夷光那里啊!

施南欣想不通。

施斐然叹了口气,拉着施南欣进了屋。

施南欣的家,是整个贫穷的施家村,最为富足的家庭。青砖瓦房,整整两进,还有两个小院子,施南欣和施斐然各自住在两个相对的院落。

施斐然一路走,一路心疼地数落:“小妹,你可太鲁莽了些。那范公子有哪里好?窄额吊稍眼,颧骨隆起脸颊凹陷,一看就是薄情之人。这种人意志坚定野心勃勃,比起他的野心和真正的追求,儿女情长这种东西,一点也无法干扰他,你何必为了这种人……”

回答他的,是施南欣大声擤鼻涕的声音。

施斐然顿时露出一脸绝望的表情,天啦,小妹先是喜欢上一个看上去就讨厌的家伙,再是变得举止粗鲁,难道是中了什么邪不成?!

若是施夷光在场,怕是要给施斐然鼓掌的。

无他,施夷光身在局中,亲眼看着他对范公子的评价一一变成了现实。

范公子眼中对于施夷光的喜欢,任何人看了都知道,这做不了假。

而且范公子样子很好看,俊秀,又有着一丝文雅的端庄,是少女心目中翩翩佳公子最应有的长相。看上去似乎只懂花前月下,诗书风月。

所以他跪在施夷光面前,劝她为了家国大义,入都城培训,以备进献给吴王争宠的时候,才分外让人惊讶。

“你让我……去侍候别人?”施夷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干哑。

而范公子显然也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确实不算是光明磊落。

“我知道,我不应当对你产生感情,我不应当不告诉你一切的根源。可是夷光,我不敢跟你说,我既怕你开心地答应,又怕你不答应……我一直劝自己快些告诉你,但是我一直不敢……”

范公子眼圈红了。很显然,他也进退两难。他不敢看施夷光,因为他知道,他无法承受施夷光失望的眼神,但是大丈夫存在于世上,有所为有所不为。

以江山为棋就是这个下场。

要下赢这一场争霸天下的棋局,要绝对的忍耐、坚毅,还有……割舍。但凡有一丝软弱,就会被对手吞得一干二净。

就算再舍不得,也要落子无悔。

写在史书上,这些男儿的磊落风姿,足以万世追颂,足以让无数人感动感叹。他们值得敬佩,值得仰慕。但是身在局中,被这些磊落男儿当成其中一个棋子的时候,就算心中再明白事关家国天下,这一局棋胜了,不知多少百姓受利,不知多少沃土得以保全。

心底里第一个涌起的,也绝对不是幸福。

施夷光看着范公子,表情从一开始的震惊、痛苦,慢慢轻柔地改变,一层层波澜归于平静,她的脸庞笼罩在窗花的阴影里面,斑驳而模糊。

那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里面,慢慢变成了一派冷静。

范公子听到施夷光的声音,好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跨越了千山万水才传过来,缥缈却也清晰。

施夷光说:“好,我一定会宠冠后宫,令天下无人敢夺我锋芒。”

这样美丽的脸庞,这样婀娜的身段,如云的黑发垂在腿边,温柔得好像黑色的锦缎。

这样世无其二的美貌,在哪里,都会得到最好的爱、最大的瞩目。

一份少年公子不纯粹的爱,又算什么。

不值得弄得丢脸。要稳稳当当地、落落大方地甩开。

3

“谢谢你,南欣……”

丽娘被施南欣驼了一路,看着施南欣的后脑勺,憋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声如蚊呐地把道谢说出了口。

她进山和一群伙伴们采野菜,这是施家村女孩们最喜欢的项目。在初春,大地刚恢复生机不久,地里就会长出各种各样鲜嫩的野菜。贫苦人家会采了最嫩的回来煮了吃,或者腌制好存起来。

施南欣自小也喜欢这样的项目,她家虽然不缺这些,但是她和阿兄都喜欢野菜的微苦,合着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爆炒之后,香得让人能多吃两碗饭。

距离施夷光离开已经几年了,施南欣也觉得,自己当初一定是发了癔症,渐渐接受了自己确实就是这样。而且她惊喜地发现,她没有心疾,也不会走两步就喘,她变得强壮无比,一身怪力,上山健步如飞。

虽然偶尔发梦还是想,如果自己真的如同夷光那般美,不晓得该多幸福。但是能活得这么健康,也是一件好事。

“不用谢,今晚我们是下不了山了,只能在山洞里面对付一个晚上了。”此刻听到丽娘道谢,施南欣爽快地回答。

她的大脚踩在坑坑洼洼的山地上,又快又平稳。只是此刻已经快要天黑,天黑之后,连经验最丰富的猎人都不敢随意进这大山,她们两个女孩子,确实必须找个地方避避。

“山洞?”丽娘焦灼地说,“我进山那么多次,从未在这山上看到过山洞……”

“放心,我知道!”施南欣的话音里面带了丝眉飞色舞,“不是我吹嘘,这几年我已经把这山踩遍了,要不是怕危险,我晚上闭着眼睛都能从这山里把你背回家——你坐着……”

说话之间,她们已经到了一个山包处。

“这哪里有山洞——”丽娘的话才说到一半,就看到施南欣几步走到一块生满了金银花的山坡前,然后一个马步扎好,运气对着那山坡一推——只怕有一百多斤的大石头,竟被她推得硬生生挪开了一道缝。施南欣转头,对着目瞪口呆的丽娘挑眉:“欢迎光临我的秘密基地!”

山洞里面干燥温暖,深不见底,没有野兽栖息的痕迹。

这里果然是施夷光口中的秘密基地,里面放了一点点干粮和简单的芦苇垫子。夜间寒冷,丽娘和施南欣吃了干粮之后,就抱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偶尔听到野兽的嚎叫就停一停,就这样聊了一整个通宵。

第二天两人在山里面被惶急的家人找到的时候,看上去居然整整齐齐、四肢俱全,除了丽娘因为从高坡滑倒扭伤了腿,而施南欣从高处滑下救她弄破了裙摆之外,两人再无其他损伤。

伙伴们拥着丽娘,哭着道歉,昨日一出事,她们怕得飞快回家找人,但是山路崎岖,且那时已经下午,只能焦灼等待了一整晚,现在看到施丽娘无事,顿时才后怕得大哭起来。

施南欣被阿兄狠狠拍了几下脑袋,被揪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往山下走,丽娘从小姐妹之中挤出来,一把抓住施南欣的手,对施斐然说:“是南欣救了我!我昨天一点也不怕,因为南欣非常勇敢——”

施斐然和施南欣都愣了,施南欣看着施丽娘笑眯眯的眼睛,心里突然暖洋洋的。

三年多了,这是第一次,有除了阿兄之外的人对她笑。

而三年多了,这一日,施夷光终于培训完毕,她端坐在长长的马车最前方,在都城外,即将整装出发。

她穿着越王吩咐定制的、最为漂亮的衣裳,戴着金子做的凤头簪,手上是绯红的碧玺戒指,腰上束着五色宝石镶嵌而成的金如意花腰带。

三年前,从施家村离开时,范公子给她的丝帛柳叶裙与金丝如意簪,施夷光就以为是尊荣的极致,而这三年经历的一切,才让施夷光明白了,当日的女孩,有多么像井底之蛙。

当然,能独自坐一车,而且穿上最美丽的纱罗,施夷光付出的也不算少。

当初被各位公子大人搜罗进献的美人不止她一个,只怕越国小小的国土之中,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全部都已经被送入了宫中。

她们被专人培训歌舞、体态、礼仪……

施夷光这才知道,她原本以为自己得到了这张闭月羞花的脸,就可行天下而无阻碍。却没想到,在他人看来,真正意义上的美丽,竟然还要这么多附加值。

她咬牙,全部忍下来了。

她学了识字,她知道有一句话,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比起当初那戴着青铜面具、满眼红血丝的男人给她的那只造化蚕一口口吃她的肉喝她的血,这一关,哪里算难呢?

跳舞再怎么痛苦、写字再怎么痛苦、画画再怎么痛苦、唱歌再怎么痛苦,哪里能比得上被一口口撕扯、吞食来的痛苦呢?

为了改头换面,那样的痛施夷光都熬过来了。那么,这灵魂上的改头换面,她也并不害怕。

痛苦的三年过去了,她成为了最为尊荣的礼物,比后方车马之中的宝石、丝帛、珍奇都更为珍贵,她被放在最前方,只等抵达吴王宫中,而后一舞倾城。

范公子来送她,他低着头,一副风光霁月的样子,朗声恭祝,为她们送行。

施夷光只听到低低一声:“我会亲自接你回来。”

施夷光的指间微微一抖,旋即归于平静。现在的施夷光从灵魂到外貌,都是这世上顶尖的存在,而他不过是一个样貌还算可以的公子罢了。

她施夷光,只有世间最好的东西,才可以匹配。

良久没听到回复,范公子低声叹了口气,他对身边的人吩咐一声,而后退一步站开。

“出发!”

“出发——出发——”

一声声吩咐传递开来,车子微微晃动,这一岁最珍贵的礼物,启程送往吴国了。

施夷光稳稳地坐着,端庄又坚定,全程没有回看一眼故国与故人。

4

“施南欣!施南欣!施南欣——”

叫声在外墙响起,不大,且带点鬼鬼祟祟的。

施南欣被叫醒了,烦躁地打开房门,走进了院子,刚想问是谁在扰人清梦,就听到不远处传来鬼祟的唤声:“施南欣,这里!”

施南欣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破口大骂:“范二郎,你是不是疯了!大早上不睡觉,你扒在我家院墙上喊魂啊!”

院墙上挂着一个憋红了脸的粗鲁汉子,浓眉大眼,本来样貌颇为英武,可惜脸上有三道畜生抓扯的伤痕。那伤痕可能是当初没处理好,有些往外烂,所以占了他脸的一大半,整个人看上去如同夜叉一般可怕。

因此他二十出头了,还是没女孩敢嫁他。

范二郎家里也急,但是哪个女孩子不喜欢俊秀又有风度的小白脸,哪里肯嫁给光靠样貌就可以吓哭人的范二郎。

这话是范二郎自己说的,差点没把他爹娘气死。

其实范二郎家中颇为殷实,所以也不是没人家愿意结亲,只可惜范二郎非要找个女方也真心喜欢他这个人的,他还得喜欢上对方,因此一直拖到了现在。

而原本谁都看不上,差点被村民怀疑喜欢男人的范二郎,在不久前看到与丽娘等一群女孩上山,徒手打死一只公鹿,成功保护了一群娇娇女的施南欣之后,对施南欣惊为天人。

他开始疯狂纠缠起施南欣,不管被施斐然大哥殴打多少次,都百折不挠地坚持骚扰施南欣。

早上喊魂已经持续了快一年了,说实话,最近连施斐然大哥都不怎么阻止了。施南欣的爹妈,看到居然有如此痴情的男人喜欢自家的女儿,还发誓非卿不娶,一生不取小老婆,并且家中也算殷实,都高兴得很。而范家爹妈,见到范二郎这个独子终于肯娶个女人传宗接代,早在范二郎刚刚开始骚扰施南欣的时候,就已经放话极其欢迎施南欣进门。施南欣的父母在那之后,简直恨不得铺上红地毯恭迎女婿进门了,哪里还会阻拦。

如果不是施南欣阻止,只怕他们和范家的爹妈,都恨不得马上办酒席赶紧让他俩成亲了!

对此精神上的持续折磨,施南欣从一开始虽然身手不错,但好歹还有些女儿家的娇气,到后来的破口大骂,各种殴打,进化得离男人婆又近了无数步。

可惜,无数手段都用上了,却并没有什么效果。

而远方的施夷光在吴国的大殿上挥舞起水袖,她的腰肢在轻纱的拢映下,愈发显得不盈一握,她飞快地旋转、飞舞,轻纱带起轻柔的风,裙边缀着的银铃轻声作响,她身上的香味微微飘扬,满殿的人屏息凝气,仿佛怕打破这绮丽至极的梦境。

歌舞停歇的时候,施夷光单独被叫上前,停留在吴王的面前。

施夷光没想到吴王与她猜想的完全不同。吴王有了些年纪,看上去并不是年轻俊秀的模样,但是他长期居于上位,自有一份杀伐决断的英伟气质。

一点也不痴肥,也不猥琐,比起范公子,反而多了一丝时间洗练的气度。

吴王挥手让施夷光摘下面纱。面纱落地的那一瞬间,整个宴饮的大厅落针可闻。

“如此明珠一般的美人,竟叫人送到了我的跟前。”吴王抚掌大笑,在各种恭维声之中,一时间志得意满至极。

不足几月,吴王开始特地为施夷光修建春宵宫。

春宵宫很快拔地而起,亭台楼阁转曲有度,大片藕荷被移栽到人工挖出的湖泊。夏日的时候,一片亭亭绿叶荷花,其上九曲回廊,施夷光驾着轻舟,唱着小调,赤脚从荷花深处划舟出来,踩在回廊接水的地方。每每这时,吴王都会亲自弓腰接她起来。两人的感情一时之间,仿佛超越了这世间无数的普通夫妻。

别说宫中原来的老人了,连与施夷光一起被献进来的越国美人,都没有机会得见吴王一面。

帝王之爱,带着权势的爱,果然是世间最好的。施夷光把玩着才得到的珍珠这样想着,一边听着身边潜伏的越国探子告诫,让她分一些宠爱给同来的其他越国美人,一边漫不经心地比划着,想看看珍珠和红宝石哪个更衬身上的水色长裙。

“树大招风,施美人如今独宠,若是——”身边被派来接头的老侍女还在唠叨,施夷光已经听不下去,她皱眉挥了挥手,不耐地说:“她们姿色平庸,引不起王的注意,我帮忙又有何用。你告诉他们,与其让我勉为其难,还不如明年多送些真正有资质的。下去吧!”

老侍女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施夷光却已经揽镜自照,明摆着不耐了。

门关上,施夷光还在比划,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珍珠比较搭配你身上的衣服。”

施夷光猛地转过头,就看到身后那个上半脸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他带着红血丝的眼睛从古朴的面具下露出来,眼里与当初一样,是一丝疯狂的快乐。

“您怎么、您怎么……”

施夷光罕见地口干舌燥,恍然无措,她的脸上有一丝尴尬、害怕,还有突然因这个人而想起的、往日的惶恐和屈辱——

“没什么,我只是来问一下,你可还满意现在的生活?”这青铜面具的男子停了停,露出了一个非常意味深长的笑容,“毕竟,我可是非常在意客户反馈的。”

他所谓的客户反馈是什么,施夷光并不是太懂,但是大概意思她还是能明白,赶紧说:“非常满意,特别满意!”

“那我就放心了。”似乎真的只是来问问这个,男子说罢站了起来,笑着说,“好了,不必送。”

施夷光看着他大摇大摆地离开,半响,对着模糊的铜镜,簪上那套珍珠发饰。

“谢谢辛大人指点。”她对着模糊的铜镜优雅地行了个礼,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

5

“你滚开,南欣说了不喜欢你啦!”

“就是就是,我们家南欣,可不是你这个粗鲁的人配得上的!”

“南欣,不理他,我们继续抓螃蟹吧!”

阳光很好,施家村河畔,浣纱的少女们呜拉拉地开始劳作——除了真正因贫苦而浣纱的人,还有无忧无虑的女孩在……抓螃蟹。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六年,施南欣从开始被人嘲笑“东施效颦”——也就是她当日以为自己心疾犯了,学施夷光抚胸口的动作——到现在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女孩儿,中间可谓是天翻地覆。

丽娘从施南欣最好的闺中密友,到现在与施南欣的阿兄成了亲,成为了最维护她的嫂子。丽娘最近刚生了第二个孩儿,这会儿还在坐月子,所以并不在。

但是这并不妨碍所有女孩都想跟施南欣玩。因为施南欣总是最可靠的,也是最懂得关注大家需求的,所以大家都喜欢跟她在一起。

以前若是范二郎喜欢她,大家肯定会说范二郎是不是瞎了眼。但是现在范二郎每天连打猎和杀猪都不去了,天天跟在施南欣的屁股后面跑,所有女孩子第一反应却是:“哪里来的臭男人,长得那么吓人,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敢打我们南欣的主意!”

施南欣没想到自己在朋友之中的人气,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虽然有些好笑,但是确实也非常感动。

而且……范二郎已经追在她身后快两年了,朋友们定亲的定亲,成亲的成亲,大多有了人家,如果她再不成亲,只怕就是唯一的老姑娘了。

施南欣平日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那一年癔症,却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她不是真的对范二郎一点心思都没有,也不是真的那么坚定。

但是,她真的很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害怕。

那癔症是如此真实,就算多年后再想起来,每个细节似乎都依然历历在目。

她每天压抑自己,但是心里深处,却总觉得那一切太真实了,稍微一个意志不坚定,她就能记起自己美貌如花的每个日子。

“南欣,你是不是真的嫌弃我破了相?你跟我说一声,如果你是真的嫌弃我,我、我就算舍不得……我都,我都会控制自己,以后再不纠缠你了……”

两年了,只怕连块石头都要被焐热了,连范家的父母都觉得,施南欣只怕是看不上他们家比不上施家富有,最近已经频频为范二郎合八字。

范二郎自己也被逼了许久,他眼圈发红,看着面前丑丑的女孩。

有人偷偷说他和施南欣是王八配绿豆——对眼儿了,有人议论他是看上了施南欣丰厚的嫁妆。

但是范二郎心里明白,他是真的看上了这个女孩。

她是真的长得丑,可是她有一颗朝气蓬勃、健康向上的心。她和他志趣相投,他们喜欢爬山、喜欢野菜、喜欢打猎、喜欢吃五花肉、喜欢施家村那条清澈又美丽的河……

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有做不完的有趣事情。

可是,如果她真的不喜欢他,范二郎觉得,自己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已经偷偷打跑了几个看上施南欣嫁妆的小子,他怕施南欣喜欢上别人,但他再不控制自己,就会耽误了她。

用了这样的手段,即便最后施南欣嫁给了他,但若是不是真心相爱的话,他也不愿意。

施南欣看了他很久,沉默。

范二郎的心,一点点冷下来。

施夷光这段时间,做了件有趣的事情——冬日无法泛舟采莲,她便想起了施家村过冬的时候,会砸了冰块,看着跳上冰面,然后抓了放入鱼篓。当时是为了能在冬日吃上一口荤食,而现在,在奢华的春宵宫,却是为了嬉戏。

这趣事一派乡野气息,但是施夷光做来风流疏朗,吴王不但不生厌,反而觉得她与天下佳丽都分外不相同,甚至与她一起,效仿渔夫农夫,豪言道:“愿来生与夷光,做一对乡野粗人。”

这是王的宠幸,更是一个男人真心的爱。

施夷光是这么觉得的。她心中的天平危险地倾斜,为探子遮掩和传递消息的态度,都敷衍了许多。

大约是察觉到了施夷光的改变,新一批精挑细选的美人被送进宫了。

这一次送进来的女孩,不再是为了给施夷光做帮衬之用,她们更年轻,更活泼,美得更加有特色。其中有一个叫赵七七,是上一批随施夷光来吴国的美人的妹子,一双眼带着野心和欲望,满身年轻人的朝气和快乐。她善于舞蹈,善于歌曲,善于奏乐。她在桃花之下起舞,惊起满地落红,一瞬间,让美貌倾城的施夷光,都失去了几分颜色。

施夷光第一次半途被请下车,她瞪大眼睛望着车辙的痕迹,咬紧了下唇。

身上的绫罗似乎都成为了一种讽刺,施夷光一路走,一路拆掉头上发钗和金簪,丢了一地。

“不许收拾!”她神色阴沉地看着跟在身后的宫人,咬牙切齿地命令。

走回春宵宫的时候,她披散着乌黑如墨的长发,小脸苍白,身上只剩下大袖的内袍随风猎猎作响,她身后,华丽的首饰和丝帛落了一路。

虽然被赵七七狠狠地扇了一次脸,但是施夷光在吴宫之中积威已久,那些衣饰在地上留了一天一夜。

那一夜,施夷光没有入睡。

隔日,施夷光在水边浣起纱来。她穿着浣纱女的粗布衣服,乌黑的头发简单扎好,头上没有一丝装饰,脸上也没有一丝脂粉。纱在她手中飞舞,水珠溅在她脸上,阳光下,整个人清透得仿佛发着光。

夫差顺着一地的东西返回春宵宫,看到了这洗尽铅华的美人戏水图,突然就觉得昨日的赵七七,美是美,却多了一丝俗艳。他笑呵呵地下水,施夷光抬眼看了一眼,没有搭理他。

整整一个月,吴王才得了施夷光从鼻子里面哼出的一个音调。而赵七七得了一日宠幸,其后直到吴国灭国,都未曾再得到机会见吴王一面。

施夷光的心思很简单。

即便是吴王的爱,不够好,不够纯粹,不够完美,他也配不上自己的喜欢。

但是,就算施夷光对吴王失望、不喜,就算施夷光一扫慵懒,努力里应外合,与越国的探子紧密合作,她施夷光不要的东西,就算弄破、丢掉,别人也没有资格抢走或者捡起来,碍她的眼。

6

施南欣要出嫁了。

整个施家村似乎都喜气洋洋。

这一年无数女儿家出嫁,因为越国吞并了吴国,大王勾践卧薪尝胆这么多年,终于展眉称雄天下。

这喜乐仿佛传染了全世界,所有人都变得盲目而快乐。

施南欣丑丑的脸上被涂上了脂粉,其实没有变得更漂亮,反而显得有些可笑。

不过她心情极好,被阿兄背着出嫁的时候,阿娘哭了,爹和阿兄眼圈都发红。而阿兄看到坐在借来的高头大马上的、笑得一脸傻兮兮的范二郎的时候,更是恨不得把他关在门外,不让他进门来。

但是,这都无法阻止,施南欣是真的要嫁给范二郎这个事实。

其实,连范二郎都不太明白。

那天,范二郎眼睛暗淡下来,那一夜,施南欣辗转反侧。

他们都以为,两人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却没想到,当夜,施南欣的房间里面,突然出现了一位衣着怪异、上半张脸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那男子穿着半截袖子的衣服和极其紧贴的裤子,外面竟然没穿袍子蔽体,更诡异的是,从挖空的青铜面具眼睛处,透出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

“你是谁?”施南欣警惕地看着他。

“你可以叫我辛,我是来告诉你一个有趣的事情——”那年纪不大的神秘男子一笑,说,“你拒绝那个叫范二郎的男人,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癔症还会复发,对吧?”

“你怎么知道?”施南欣更加警惕了,她总觉得这人似乎有些不对劲。

“因为……你不是癔症啊。”辛笑得非常开心,有种疯子一般的快乐,仿佛咏叹调一般大声说,“当我第一次见到施南欣的时候,那个温柔又不失俏皮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她身后那个叫施夷光的女孩,是用怎样一种妒忌又垂涎的表情在看着她!太有趣了,所以我决定帮帮她们……”

“你!”施南欣瞪大眼睛,她被自己的猜测惊到,瞪大眼睛看着辛,因为太过匪夷所思,竟然说不出口。

“没错!是我,达成了施夷光的愿望,把你的容貌、身段、魅力……一次性打折扣,通通换给了她!”辛眼睛里面的血丝纵横交错,配合他的笑容,看上去仿佛得了癔症。他张开双臂,感叹地说完,转身看着施南欣,“而现在,最有趣的时候到了,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拿回施夷光偷走的所有东西!”

施南欣觉得喉咙发紧,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因为太用力而五指发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瓦砾在地上摩擦:“……所有……吗?”

“是的!你举世无双的容颜、你纤细袅娜的身体,还有你才思敏捷的心和魅力……那些原本应该属于你的全部东西……”辛点头保证。

“举世无双的容颜、纤细袅娜的身体、才思敏捷的心和魅力……这些,我真的都曾经拥有过么?”施南欣瞪大眼睛,看到辛点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摩挲了好几遍,才喃喃地说,“你是热的,你真的存在……我不是癔症……我真的被施夷光偷走了一切……我不是癔症……”

她又哭又笑,辛虽然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还是耐心地等待她冷静下来。

如果在此时两人再次交换,这局面该多么有趣啊!

可惜,就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听到了施南欣的声音:“……我不是癔症……太好了,我要去找范二郎!”

说完,她丢下惊愕的辛,举着火把,一路从内院冲了出去。

此时的施家村,从村头到村尾,都是铺天盖地的大红色。

而施夷光看到的整个天地,也都是各种各样的红——但与施家村不同的是,吴王后宫之中见到的红色,不是喜庆的色泽,而是毁灭。

无数人在哭泣、尖叫,到处都是刀兵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一件事情,杀戮和被杀戮。

吴王夫差的剑高高地挥舞了起来,往日温柔的男人,此刻面色狰狞,仿佛看着恨不能食肉寝皮的仇人,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垂死的猛兽:“施夷光,是你,是你这个妖女迷惑了我!”

“是我又如何!”施夷光看到越国军人已经进了大殿,肆意地笑了出声,“你若不是昏君,又怎么会被我这个妖女迷惑!”

“你、你——我杀了你——”夫差目眦欲裂,高高地扬起剑。施夷光牙尖嘴利,夫差与她多年恩爱,往日就如同寻常夫妻一般,偶尔也拌嘴,施夷光当日受气之后,就日日想着,有朝一日,在这样的场合,气死夫差。

但是施夷光自己都没发现,她内心的最深处,一点也不相信夫差会真的对她出手。

施夷光瞪大眼睛,看着夫差,表情愕然。

一蓬热血飞溅而出,施夷光最后看到的,是满天地鲜艳的红。

7

“范二郎!我操你大爷——”青砖瓦房的农家院子里面,施南欣带着泣音的、撕心裂肺的大吼声划破长空,久久回荡。

站在产房外面,等待着自己第一个孩子降生的范二郎一脸尴尬,不只是他,范家的爹妈等着见第一个大孙子,这会儿也巴巴地等在外面。

这会儿听到媳妇儿这中气十足的大骂声,特地来助阵的施南欣的娘和大嫂丽娘只觉得脸皮都烧起来,施南欣她娘更是恨不得缝上自己女儿的那张臭嘴。

“南欣这会儿还这么有力气,等会儿生孩子必定没有什么问题!”倒是范二郎的娘习惯了自家媳妇的脾气,此刻赶紧笑呵呵地解围。

“娘子,你好好把娃生下来,你要干啥我都帮你!”范二郎无视隔壁的大爷很可能已经听到了施南欣的声音,非但没有考虑居住在隔壁的大爷的心情,反而还随时打算助纣为虐。

“啊啊啊,疼死老娘了——老娘再也不生娃了!范二郎,下次你自己生——啊——”喊声突然变得嘶哑,接着就是不断的哭声和产婆喊“使劲儿”的声音。

两家人等了足足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才听到孩子极其嘹亮的哭声,混合着产婆喜悦的大叫:“是个儿子!”

“好好好,哭得这么带劲,一定身体好!”范二郎的爹是猎户出生,这会儿对于刚出生的大孙子喜欢得不行,只叹后继有人。而范二郎就直接往产房里面冲,管都没管被产婆抱出来的儿子,第一时间进去看娘子。

施南欣出生到现在,第一次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嘴唇都有些发白。产房还有浓浓的血腥味,范二郎也不管,他一个粗鲁硬气的汉子,眼圈都红了,冲过去抱住施南欣,声音带着哽咽,吼着说:“不生了,咱们有个儿子,尽够了!”

施南欣原本觉得疲惫痛苦,仿佛劫后余生。

这会儿感觉到范二郎有力的拥抱,她突然觉得力气又回到了身体上,她柔和一笑,轻声笑他:“傻子。”

“范郎,你不要走,范郎——”一座青山脚下的小村,一栋简单的青砖瓦房里面,施夷光跪坐着,拉住范公子的衣摆。她垂着眉,眼圈微微有些发红,盯着范公子的衣摆,哀哀地不出声。

范公子叹了口气,轻声说:“夷光,我晚上要看书,留在这里,怕打扰你休息。”

“你撒谎!”施夷光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凶狠,“我白天听到了,他们在给你做媒。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亲手把我送到夫差手里的,你现在嫌弃我,你有什么资格嫌弃我!”

范蠡皱起眉来,自从那天乱军之中,他带着施夷光悄然离去,隐居到这个山里之后,施夷光就慢慢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他不碰施夷光,并不是因为嫌弃她曾是夫差的妃子,而是因为,他在私下准备一件事情——当初在施家村,就曾经答应过施夷光的,大红嫁衣,明媒正娶。可是这事情又无法与施夷光解释,她也根本不会听。

施夷光虽然依然美貌倾城,举止也秀丽动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朝夕相处之后,范公子总觉得,她远不如当初在山脚处初见,戴着野花编制的花冠,娇怯怯地捧着一大捧野花遮面,一边偷看他,一边俏声与他聊天的样子。

范蠡仔细地看着瞪着他的施夷光,面前的施夷光,和当初他在施家村一见倾心的朴素少女,简直判若两人。

那女孩喜欢漂亮的东西,珠宝或者花朵,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漂亮;而施夷光,在逃出宫后,施夷光第一件事不是开心,不是解脱,甚至不是不舍,也不是难过,她瞪大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吼着:“我的首饰,我的箱笼,你竟然一件也没带出来么!”

“我没有嫌弃你。”想到这里,范蠡愈发疲惫,他一点点拉出自己的衣摆,突然觉得太累了,“夷光,若你一直与我这么猜忌下去,我们……我们……”

那句“我们还不如分开——”梗在喉咙里面,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来。

当初范蠡答应过施夷光,此生不管发生什么,他一定与施娘子厮守终身,白头偕老。

现在的施夷光看着他的眼神,有戒备、愤怒,但是,可能施夷光自己都不知道,她看着他的眼神,有想要抓紧的着急和各种情绪,唯独没有爱。

范蠡觉得难过,却又连诉说都无法找到出口——是他亲手杀死了那个含羞带怯喜欢着自己的施娘子,他根本没有资格责备现在的施夷光变了。

他转身离开,徒留下惶急的施夷光,一脸绝望地看着他的背影。

攒了多年的金钗珠宝,在那场战火之中丢了个一干二净,什么都未曾被带出来。昏迷之后就孑然一身地被范蠡带出宫,她原本还想回去,但是却半路之中,听到越王昭告天下,施夷光投水身殉吴王。

她居住多年的王宫回不去了,所有的财宝自然也有了新的主人。她只能跟着范蠡一起,待在这憋屈的小山村,而现在,连范蠡也要抛弃她了。

她看不上把她送走的范蠡,看不上还会喜欢上他人的吴王,这张美貌的脸给了她傲慢的资本,能让她享受到爱和尊荣,但是施夷光却从未想到,她这张脸,却也有用尽了,再也无法起任何作用的一天。

施夷光惶恐得想哭,她坐了大半夜,五内俱焚。看着隔壁范蠡房间的烛火被吹灭,施夷光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熄灭的蜡烛一样,走到了尽头。

惶恐到最后,慢慢地变成了愤怒。施夷光想,凭什么?是范蠡把她送走的,又是范蠡把她带来的,他凭什么开心就对她好,不开心就丢掉,凭什么!

一把匕首突然当啷一声,掉在了床铺之上。

施夷光惊恐地看着那凭空出现的匕首,四顾一下,发现身边根本没有人。

“杀了范蠡,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与施南欣换回来哦——”又是那个懒洋洋的声音。施夷光虽然看不到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但是她一下子就欣喜起来:“辛,是你吗?辛?”

“是我。”辛回答完,那匕首似乎被不可见的人踢了一脚,凭空动了一下,滚到了施夷光的面前。

施夷光咽了咽口水。

“杀了范蠡,我就能和施南欣换回来么?可是……我不想换成施南欣,我不想回施家村,我想要变成越王宫中的美人……”施夷光转了转眼睛说,“我不想回施家村过每日浣纱为生的日子了,我想回宫中,宫里面……”

宫里面,有华服美饰,有美味的食物,有天底下最尊荣的人生。

空气中响起了鼓掌声,辛的声音里面带着愉悦:“你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流落到这个地步,居然还只想着依附最强的人生活。不错,非常不错!”辛的声音愉快地抬高,痛快地承诺,“若是你杀了他,无论是什么愿望,我都答应你!”

施夷光眼里爆出华光,她未曾想到,走到绝境的时候,竟然还有翻身的时机。

她握紧了匕首。

8

其实后来的施南欣,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她的好日子过了很久,之后厄运便仿佛约好了一样,开始纷至沓来——二儿子身体羸弱,吃药比吃饭还多,吊着命活到了五岁,可惜一场风寒,还是去了。

施南欣哭得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没下来,还没缓过神来,哥哥被诬陷害死同窗,锒铛入狱。家中散尽家财,最终才得到了平冤。

范二郎的父母露出了温情底下的市侩和精明,对于施南欣的喜欢和包容,在施家败落之后,开始变为百般挑剔。幸好,还有范二郎,他还未曾改变。

那段时间,施南欣二尺四的腰,硬是瘦到了一尺八,差点就恢复了当年还未被偷走一切时候,那娇怯的拂柳风姿。

晚上她被婆婆指着鼻子臭骂之后,不敢让范二郎和大郎大妹看到,生怕他们也跟着难过,都是偷偷躲起来哭。前几年的好日子好像梦境一样,偶尔施南欣也怨恨,也觉得为什么她的生命总是这样,才给她尝了一口甜味,就铺天盖地都是痛苦。

施南欣就这样熬啊熬啊。

哥哥平反之后,变得更加沉稳干练,多年后终于得到了贵人的推荐和赏识,施家改换门庭,从农家变成了官宦之家。范二郎的父母这时都已经走了,大郎已经开始跟着哥哥启蒙,范二郎每天做梦都在笑,只叹范家也要成为读书人家啦。

而施南欣多年操劳,耳边已经有了白发。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多年前,那一夜告诉她,她未曾癔症的青铜面具男子,几年后,在她最为痛苦的时候,又曾经来造访过她。

他告诉她,若是后悔,还有最后的机会。

施南欣百感交集,可看到身旁打呼噜的范二郎,又看看在右边睡得流口水的大郎,最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范公子喜欢的一直是你。你若是拒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施夷光偷走你的一切,最终与你最爱的人厮守终身了。”青铜面具后,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全是真诚的不解。

施南欣笑着,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声音放得很低很低,生怕吵醒了丈夫和稚儿:“范公子明知道我性子如何,但他不信我。他可以喜欢施南欣,也可以喜欢施夷光,或者任何符合他审美和爱好的女子。但是真正的爱,是陪伴、信任、相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忠诚和独占。”

小小女子,不懂何为家国大义、断肠取舍;女子想要的喜欢和爱,是你陪在我身边一辈子,偷偷打跑身边的情敌,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然后风霜雨雪,携手一生,不离不弃。

可惜啊,以天下为棋的大丈夫们,却始终不懂这小小的心愿。

睡着的范公子还是皱着眉头。

他的梦里面,依然是施家村的山脚,惊鸿一瞥,他看到了那个让青山绿水都黯然失色的少女,蹁跹的裙角飞舞,他匆忙追过去,大声喊:“姑娘,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范公子早知道,她会转过头,然后笑着,俏皮地说:“你可以叫我施娘子。”

“姑娘是施家村人士?可否冒昧请教姑娘芳名?”接下来梦里面的自己一定会这么问。

“走进这施家村,你问任何人,施家村最漂亮的女孩是谁,就知道我的名字啦!”她开朗地笑,拿着那一大束野花,往山脚下走去。

接着范公子会追上去,两人一路谈笑。这梦已经重复了千百次,自施夷光去了吴宫,就日日重复。

可惜这一次,梦到一半,范公子只觉得有撕心裂肺的痛传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房门开着,风吹进来,跪坐在面前的女人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垂下,淡淡的月色从窗廊穿进来,若隐若现地照耀着这女人妖艳华美的脸。

是施夷光。

她的脸上有诡异的兴奋和疯狂,她的手握着匕首,那匕首整个扎在他的胸口处。他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响,“噗——”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夷光、夷光——”范公子的眼神却一瞬间变得温柔绮丽,他看着施夷光的脸,似乎又回到了施家村的惊鸿一面,他笑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声音温柔,“不要怕,夷光,我不怪你……”

施夷光放开匕首,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她不敢相信,她竟然想杀了范公子!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施夷光连滚带爬往后退,脸上全然是惶恐,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不不不,怎么会是我,不是我……”

“夷光、夷光——”范公子还想说什么,看着施夷光,突然,表情瞬间变得惊恐起来,他大喝一声,“你、你不是——”声音戛然而止,手臂重重垂下,范公子保持着瞪大眼睛的惊恐表情,断气了。

施夷光还想再说什么,却猛地觉得不对劲——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手变得粗糙又肥厚,身材开始猛烈地变形,她惊恐地抚摸着自己的脸,摸到了坑坑洼洼的痘疤。

“辛、辛,你快出来啊!让我变回去,你快让我变回去——”施夷光大声尖叫,对着空气疯狂地大吼。

“哎呀呀,不要这么难看。”空气之中,辛悄然现身,他打了个呵欠,眼中的红血丝变得更加密密麻麻了,“我这就让你变回去——”

施夷光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自己又慢慢变得纤细,皮肤变得雪白,她还没松口气,笑容只到一半,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慢慢僵硬,而后一寸寸地失去了知觉。

直到最后,留在这室内的,除了一具男人的尸体,还有一尊栩栩如生的玉美人。

史书记载,浣纱女施家村夷光,居住施家村西,有沉鱼落雁之姿,后世称为西施。西施为古代四大美人之一,被送入吴宫,魅惑吴王覆国后,与范公子隐居,相爱厮守一生。

而乡野传奇里面也有一个记载——

越王勾践统治期间,越国书生范氏携未过门妻子于乡下读书,于成婚前一月身亡。范书生被杀,其从家乡带来的未婚妻子失踪,凶手不知所踪。然凶手杀人,不为谋财,范书生房内竟遗下一具罕见的黑白玉美人像。雕琢而成的美人发色乌黑,肤白如脂,优雅端坐,似嗔还喜,彷如活物,夺人心魄,不可久视。

其后美人玉雕被窃,辗转多人,所到之处,皆有青年男子中邪,爱慕玉雕美人,行走坐卧,从不离身。玉雕美人爱迷惑男子,性喜奢华享乐,每每使中邪者家道败落,又不知所踪。其传说存世时间千年,后遇妒妇亲手打碎,似听到美人哀啼,三日方绝。

尾声

施家村的欢声笑语、青山河流缓缓褪去,辛脚下的土路变成室内的地砖。

眼前是安静的内室,黑色的地砖,旁边燃烧着粗如儿臂蜡烛,面前摆着高大的衣架,上面伸展着挂着一件看上去残破,但是仔细看来,却是金银细线缠绕、色彩斑驳的华服。

那衣服看上去宽袍大袖,完全伸展开来有四米多长,下摆被展得全开,占了整个房间一半大小。光源却全部照耀在上面,衣摆处虽然破败,但依然能看得出是十二个或笑或哭的男女形象。

此刻除了岚站的那一处,衣服五彩流光,看上去华美无匹,上面是一个披着头发、露着两只白色小耳朵、身后一条长而大的白尾巴的绝色少女之外,隔壁的那一块,也开始肉眼可见地着色。绚烂的光芒从底部盘旋、缠绕,最终色彩凝固,五彩流光褪去,一个披着乌黑长发,一身华服的美人眼神怨恨地看着前方,看上去又漂亮,又诡异。

辛却似乎非常满意一样,开心地打量了好半响,才转身对着身边穿着红衣的女人笑着说:“师姐,你看这个贪婪傲慢又自私的假美人,是不是比这衣服上原本那个,为了家国付出一生的真美人更漂亮?”

他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里面,有完成任务的兴奋,还有对下一轮比试的期待。

岚看了他一眼,轻声说:“诱惑施夷光代替施南欣的时候,你可曾告诉她,她最后要代替施夷光困守在这华裳之中,永生永世成为这十二美人之一,成为这华裳的点缀?”

“哎呀,师姐你真是道貌岸然。”辛眨一眨眼睛,看上去像个撒娇的少年,“一个生意人为了出售商品,偶尔隐瞒瑕疵,也是正常的手段嘛!”

“废话少说,第三个轮到我了!”岚一挥衣摆,神色冷厉,显然不打算继续搭理身边的少年。

“师姐真是潇洒,我喜欢!”辛咧嘴一笑。

同类推荐
  • 禁忌恋爱:丫头是个小恶棍

    禁忌恋爱:丫头是个小恶棍

    十四年前她是任人宰割的小羔羊十四年来,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十四年后她再次失去一切为了守护自己珍惜的,投入冰冷大海一直最宠他的的哥哥现在巴不得她去死,让她滚出这个家她被曾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冷眼相待,她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公主,不知何时她竟留下她曾经最憎恨的眼泪,她变的懦弱,变成她自己最唾弃的模样
  • 赖上圣影四少

    赖上圣影四少

    三个转校生,意外惹上三个冷酷狂霸拽的校草,经历一切,却发现那个TA依旧不离不弃地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 融泥触骅

    融泥触骅

    外面光鲜亮丽内心自卑的林融遇上了外表随和内心孤独的顾骅。是救赎的开始,还是遗憾的起端。
  • 像骄阳一样

    像骄阳一样

    楚曦转校后只想安安静静待到毕业却不曾想遇到了一个像骄阳一般的男子:顾承宇从小脾气暴躁一点就炸,遇到楚曦后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好脾气只属于她
  • 易烊千玺之永远的守护你

    易烊千玺之永远的守护你

    什么鬼!现代也有妖精!!这不科学!!“千玺哥哥,我不想当你妹妹!我……我……不想让她离你很近,我也不想千纸鹤们给你东西!!”某女鼓足了勇气,说出这句话。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基因进化之先导

    基因进化之先导

    虞轩本是一个大家公子,却因一场阴谋而导致他的家族跌落谷底。但他坚定地说着话语——我能够穿越风雨,我能够再一次独自站起。我知道我有足够的力量改变自己。每当我恐惧,我紧紧握住我的信仰,只要我活下去,就会度过风雨。
  • 20岁经营自己30岁经营孩子40岁经营丈夫

    20岁经营自己30岁经营孩子40岁经营丈夫

    本书共分为三篇,主要内容包括:20岁,做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孩;30岁,做一个温柔体贴的妈妈;40岁,做一个魅力无限的妻子。
  • 只为歌一曲

    只为歌一曲

    你有没有因为某一首歌而潸然泪下?有没有因为某一句歌词而回味无穷?每一首歌都有一个故事,每一句歌词都有特别的含义。我只想为你唱一首歌,或祭奠,或怀念,或憧憬,或爱恋。我想用我的歌向你倾诉我的故事,静静聆听吧,只为歌一曲。
  • 红糖煮生姜

    红糖煮生姜

    崩溃的千棠纪:上了高中就没有正常过。老墨: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白丁闯异世

    白丁闯异世

    落风,一个落魄的失败者,因为负债累累,无心过活,而跳楼轻生。然而...轻生后却是不死穿越,来到一个奇异的世界,这里怪兽能口吐人言,这里有奇幻的魔法,这里弱肉强食,这里充满着血腥杀戮。然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风,甚至连一点魔法都学不会的他,一点点的生存下来,一点点的崛起,一点点成为这异世的枭雄..........
  • 财务管理学

    财务管理学

    《合作学习模式教学改革系列教材·浙江省高等教育重点建设教材:财务管理学教程与案例(第2版)》共分十章,主要阐述了财务管理的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按财务管理基本理论、筹资管理、投资管理、营运资金管理、分配管理等顺序进行安排,系统性强且覆盖了目前国内财务管理的全部主要内容。内容充实、新颖,反映了财务管理的最新学科动态,习题充足,并与教学网站教辅资料相结合,便于教师和学生使用。为满足合作学习教学模式改革的要求,每章均设有案例导读和案例讨论,尽可能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以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和培养学生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 学生肖像描写范文阅读与指导(下)

    学生肖像描写范文阅读与指导(下)

    本套书从服务于学生作文的目的出发,提供了学生有效阅读的不同范文,主要包括肖像描写、语言描写、行动描写、心理描写、场面描写、景物描写、风俗描写、叙述方式、抒情方式、话题表达等类文章,同时还提供了相应的阅读与写作把握方法等,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实用性、实践性和指导性,能够全面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和作文能力。
  • 顾先生和她的小心肝

    顾先生和她的小心肝

    顾轻舟终于把他的小心肝解兰裳拐回了家开启了他们的幸福婚后生活……轻解罗裳独上轻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