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纵长,狐衾易暖。
容宓却是一夜无眠。
来到相府三个月,容宓始终不能习惯这样的日子。没有南城漏声,也无西门打鸣,有的只是丫鬟坠儿轻轻的扣门声。
卯时过半。坠儿在门外轻唤了声“小姐”,手上敲门的动作没有停下,一手执着盏灯笼,肉嘟嘟的脸蛋在旭日下映得红红的,煞是可爱。
宫中作息严格,往日里容宓卯时必然已经妆半妥帖,故而如今也改不了这样的习惯。容宓坐在妆奁旁,看着菱花镜中这张逐渐熟悉的脸庞,轻轻应了声。
坠儿闻声推门而入,见容宓早已梳妆好,免不了微微一愣——一身玄紫色滚边并蒂莲菱锦裙,身披着藕荷色三镶盘金薄烟纱散花锦,腰系月白流苏绦,头绾的是别致地朝凰髻,上钗了些木槿紫流苏珠花。
望着菱花镜中容宓的斜红妆,坠儿心生疑惑。
往日里小姐虽然也作息规律,却不如如今这般早,况且小姐梳妆从来都是由她服侍,可这几月来却没有一次唤过她。何况……小姐平日里的妆扮都是偏素雅的,如今怎地风格变了,喜穿些华丽贵气些的服饰?
不过小姐这样也很好看!
坠儿心中乐呵呵地想道。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灯笼放在圆桌上,脸上的酒窝更深了几寸:“小姐真是愈发好看了,此次入宫选秀定能博得头筹,鹤立鸡群!”
容宓愣了愣,随即'扑哧'一笑,手指轻轻按了下坠儿圆圆的小脑袋:“你这张嘴,改明儿真得请个嬷嬷教教你礼节了,这话在我这儿说说也便罢了,若是传到外面那些闺秀中,还不得啐我们相府傲慢自大?相府女眷个个识文弄墨,怎出了你这么个言不择口的小丫头!”
“嘿嘿,小姐,坠儿知错了嘛,只是在坠儿眼中,小姐的确是那白鹤般高洁的人物!其他人站在小姐面前,可不就是野鸡嘛。”坠儿伸手揉了揉圆乎乎的脑袋,嘴里喃喃道。
“你啊,就你嘴甜!”容宓失笑摇头。表面不露声色,却因那句'入宫选秀',心情变得复杂。
选秀?嫁给自己的亲弟弟?怎么可以!
容宓心里有些乱。自己怎么忘了,如今这具身体的原主可是相府唯一的嫡女,且被誉为'盛京第一才女',才情容貌那可是万里挑一的好。如今又刚过了及笄,正是待嫁的年龄。这般出身显赫又举世无双的女子,向来是皇家择妃的最佳人选。
从前容宓作为摄政长公主的时候,曾抱过幼小的姜无畏一次,当时还曾戏称道:“无畏这孩子同圣上年纪相仿,又生得乖巧可人,等再大些,本宫便做主让她入宫来服侍圣上,姜相以为如何?”
当时的姜相可是欢欢喜喜地谢过恩的!
如今摄政长公主虽然已经'不在'了,可姜无畏这样的人物,注定不会嫁给泛泛之辈。便是不入宫为妃,也定是要嫁皇亲国戚的。
皇亲国戚……对了!
容宓眼前忽然一亮,有些激动地握住坠儿的手问道:“坠儿,你可知道沈家小公子沈赋?”
坠儿闻言面色一僵,竟然露出了担忧怜惜的神色:“小姐……你不要再想沈小公子了,相爷这次是铁了心要你入宫,你还是忘了沈小公子吧。”
容宓被她的话怔住。
姜无畏和沈赋……
“小姐,你就听坠儿一句劝吧!自从你上次和沈小公子私奔被相爷发现后,沈小公子便被沈大人日日关在祠堂里再不许出府半步了。如今沈家那边管的严,相爷这边也死死地防着,小姐,你和沈小公子,是不可能在一起了!”坠儿见容宓愣愣的,继续劝道。她声音有些哽咽,眼睛红红地,神色中还颇有些打抱不平的意味。
……私奔?
容宓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私奔这种事,竟会是姜无畏的作风?女子一时为情所迷失了心智也便罢了,沈赋那孩子,竟也跟着胡闹?当真不知兹事体大?
对于沈赋,容宓是有些了解的。沈赋的姑母沈识薇是曾是父皇的贵妃,如今的沈太妃。沈识薇不到二八年华便入宫服侍父皇,如今做到太妃的位置也不过三十岁。沈识薇这个人物,容宓是打过交道的,为人小心谨慎做事滴水不漏,看似不争不抢却能稳坐贵妃之位。父皇病逝之后,沈识薇便自请去皇陵守灵,终生不出。容宓猜不透沈识薇放弃太妃尊荣,甘愿守在皇陵的用意,怕是只有用情深来解释。
沈识薇的亲兄长,也便是沈赋的父亲,乃是当朝尚书,沈尚书家有三子,长子沈穆尚职翰林院修士,妻三品文渊之女;次子沈康尚职镇西副将,乃是庶出;三子沈赋尚职大理寺卿,尚未娶妻。
相比之下,沈赋年仅十七,便已是大理寺卿,且沈赋还曾为太子伴读,如今太子又已登基为帝,沈赋实乃前途无量。
容宓之所以想到沈赋,也是因为这一点。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能得姜相之女青睐,自然情理之中。何况沈赋作太子伴读的时候,自己也与他有过两三句交谈,印象中这孩子知礼识节,谦而不卑,是个不错的人选。谁曾想姜无畏竟与沈赋早有渊源?既然如此,倒不如利用这层渊源拒了入宫一事,即能达到目的,又让人看不出破绽。
容宓心下盘算着,两双清澈的眸子霎时间氤氲着泪光,眼睑处的泪珠将掉不掉,别开头去故作忧伤地道:“你别说了。”
“小姐……”
“我叫你别说了!”
坠儿听到自家小姐有些有些薄愠的语气,担忧地抿了抿唇,不敢再说话。
容宓在菱花镜中看着坠儿有些哆嗦的身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假意吸了吸鼻子忍住心中的难受,转过头去温和地望着坠儿:“坠儿,我想出去散散心。”
“这……”坠儿面露难色。
容宓沉着脸:“怎么?我如今是出都不能出去了?莫不是相爷有令,不若我遣你去伺候爹爹,全了你的护主忠心?”
“坠儿不敢,坠儿自幼跟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小姐才是坠儿的主子!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姐要出去,坠儿立马去准备马车。”坠儿面色煞白,双膝微屈眼见着就要跪下。
容宓扶了扶她的身子,面色好看了些:“好了坠儿,这次就我们两人出去散散心,不必准备什么马车。”
“那……小姐的意思是、我们偷偷去?”
“嗯,偷偷去。”容宓勾唇点头。
“那好,小姐放心,坠儿知道怎么做可以让小姐不被相爷发现!”坠儿眼珠转了转,灵机一动,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不,”容宓眼里闪过一丝异光,“一定要让相爷发现。”
“啊?”为什么?
……
盛京,南门东街。街头叫卖声络绎不绝。来往皆是些老人妇孺,做了都是些糖人、冰糖葫芦、香料香包和一些小玩意。偶有三两书生在街角摆摊买卖字画。
容宓拉着坠儿在东街闲逛,她看似不识路一般走着,目标却很明确地离南门越来越近。南门想来是将军百士班师回朝的进出口,容宓记得,她'薨逝'的第二日,在姜相口中听闻三皇子容鹤上书回京奔丧的消息。这奏折足足拖了三月才批准下来,
非是皇帝不允,而是边疆事务繁琐,容鹤本欲启程,返京的奏折还未批下,却又自请等到将琐事处理完毕后再行回京,这一拖,就是三个月。
分明有机会立即回京,却不忘处理边疆之事,保我大燕安宁。容鹤此举倒是博得许多美名。
大家都说,这三殿下真是心系大燕,实乃社稷之福啊。
容宓听了却是不以为然地笑笑。是否心系大燕她不好说,奏折还未批下便又匆匆上奏整顿边疆,分明是算准容识不愿轻易放他回京,故而以退为进,让他不好意思不放,不得不放。
她这个三皇弟啊,十年边疆历练,看来收效颇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