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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办公大楼的西面正对着普吉特海湾[4]。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勾勒着外面那碧蓝如洗的美丽景象。远方,绵延着草木丛生的班布里奇岛。夜晚时分,在那一片墨绿色的黑暗之中尚可见到几盏灯光。然而在白天的时候,这个岛看上去杳无人烟。只有那每个小时都会“突突”地开进港的白色渡轮,显示出那里的确有人居住。

梅格安独自坐在一张长长的U形会议桌旁。光彩夺目的樱桃木和黑檀木桌面,宣示着主人的高雅与财富。或许,更多的是在宣示着财富。这样的一张桌子,必须是私人定制和独立设计的;那些小山羊皮的椅子,也一样。当某人在这张桌子旁坐下、看着这样的场景的时候,会明确这一点:这间办公室的主人,真他妈成功!

的确如此。梅格安达到了她为自己设定的每一个人生目标。当她还是一个慌慌张张且孤独的少女,才刚开始读大学的时候,她就敢于梦想更美好的生活。现在,她做到了。她的律师业务属于这个城市里最成功的和最受人尊敬的那一拨。她在西雅图的市中心拥有一套昂贵的公寓(与她童年时代那个在破破烂烂的拖车里的“家”有着天壤之别),而且独身一人,无牵无挂。

她低头瞟了一眼她的手表:四点二十。

她的当事人迟到了。

本以为远超过三百美元一小时的费用,会使人准时的呢。

“唐特斯小姐?”内线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萝拉?”

“你的妹妹克莱尔在一线。”

“把她的电话转过来。还有,玫·门罗到这里后,马上通知我。”

“好的。”

她按下了耳机的按钮,在声音里挤出了点笑意,“克莱尔,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

“总不能老是等着你打给我呀,是吧。呃,你在那遍地是钱的地方生活得怎么样?”

“很好。在海登呢?大家还在坐着,等那条河发洪水?”

“今年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哦。”梅格安盯着窗外。在她的左下方,几架巨大的橙色码头吊车把许多五颜六色的集装箱装上了一台油轮。她不知道跟她的妹妹说什么。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过去,但也仅限于此。“那么,我那个漂亮的侄女怎么样?她喜欢那个滑板吗?”

“她爱死了。”克莱尔笑了起来,“但说真的,梅格,以后你得问清楚一下那些卖东西的人。五岁大的女孩,通常都不具备玩滑板的协调动作能力。”

“你过去就有,那一年我们住在尼多斯。就在那一年,我还教会了你骑自行车。”梅格马上就后悔自己说出了这些话。她们在一起的那些过往的记忆,总是会让她伤感。在许多年里,克莱尔对梅格安来说,更像是女儿,而不是妹妹;当然,对克莱尔来说,梅格也比她们的妈妈更像是母亲。

“下次,带她去看一场迪士尼的电影就可以了,你不需要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给她买个芭莉口袋娃娃,她就会很高兴了。”

鬼知道“芭莉口袋娃娃”是个什么东西。她们之间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梅格安低头看了看手表,然后她们两个一起说话了。

“你在……?”

“艾莉森很期待上一年级吗……?”

梅格安紧紧抿着嘴唇。她很是努力了一下才克制住说话的冲动,但她知道克莱尔讨厌在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断。尤其在梅格主导了话题的时候。

“是啊!”克莱尔说道,“艾莉都等不及要去上全日制学校了。幼儿园还没结束,她就在期待着秋天的到来了,不停地念叨着上学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是抓着一条彗星的尾巴似的,她总是在不停地动着,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也是。”

梅格安差点冲口而出:你小时候也一样。她忍住了。想起这个,让她伤感了起来。她希望自己能把那些记忆丢到一旁。

克莱尔问道:“呃,你的工作情况如何?”

“很好。你的营地呢?”

“是‘度假村’。我们开始营业两周多一点了。杰弗逊一家人在这里举行家庭大聚会,大约有二十个人。”

“一个星期打不了电话,看不了电视?为什么我觉得,这就像是被放逐了呢?”

“有的家庭喜欢团聚在一起。”克莱尔用那种“你已经伤害我了”的腔调简单干脆地说道。

“对不起,你是对的,我知道你爱那个地方。嘿!”梅格说道,就好像她是刚想起这回事似的,“你为什么不跟我借点钱,在那块地上修一个舒服的按摩店呢?还可以更好,修一个小酒店。人们会因为可以得到良好的身体护理到那儿去的。老天,现在你那儿可只是一堆烂泥。”

克莱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只不过是想提醒我你是成功的,而我不是。见鬼,梅格!”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知道,如果没有本钱的话,你是无法开展生意的。”

“我不想要你的钱,梅格。我们不想要。”

重点在这里:克莱尔在提醒梅格是单数的“你”,而她自己是复数的“我们”。梅格安回答道:“如果我说错了什么,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帮帮忙。”

“我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的大姐姐保护的小女孩了,梅格。”

“山姆一直把你保护得很好。”梅格感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一种小小的苦涩。

“是啊。”克莱尔停了一下,吸了一口气。梅格安知道她的妹妹在干什么,她正在重新整理自己的情绪,寻找着更柔软、更安全的话题。“我要去奇兰湖了。”最后,她说道。

“和你的闺蜜们的年度旅游?”梅格安说道。谢天谢地,终于换话题了。“你们叫自己什么?‘忧郁者们’?”

“是啊。”

“你们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去?”

“自高中以来,每个夏天都是这样。”

梅格安不知道和朋友亲密无间、情同姐妹是什么感觉。如果她是个一般的女人的话,她可能会感到妒忌。然而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时间来和一群女人混在一起。事到如今,她仍然无法想象和她曾经的高中同学做朋友。“好吧。玩得开心点。”

“哈,我们会的。今年,夏洛特……”

内线响了起来:“梅格安?门罗小姐到了。”

感谢上帝,终于有借口挂电话了。谈起她的朋友,克莱尔可以说一辈子。“见鬼。抱歉,克莱尔,我得挂电话了。”

“哦,好吧。我知道你没什么兴趣听关于我那些大学辍学的朋友们的事情。”

“不是这个原因。我这里刚到了一个当事人。”

“好的,当然。再见。”

“再见。”当她的秘书把玫·门罗带进会议室的时候,梅格安刚刚挂上电话。

她取下耳机扔到桌子上,撞得哐当一声响。“你好,玫,”她一边轻快地向她的当事人走去,一边说道,“谢谢你,萝拉。请不要转电话进来了。”

她的秘书点点头,离开了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

玫·门罗站在一幅色彩丰富的巨大油画前面,那是尼吉塔[5]的作品,题名为“真爱”。梅格安一直很喜欢这种讽刺意味:每个星期的每一天,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真爱都在不停死去。

玫穿着一条耐磨的黑色针织连衣裙,以及一双至少过时了五年的黑色鞋子;她那香槟色的头发没有烫过,许多年来都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发型,柔柔地垂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手上戴着的婚戒,也不过是一枚普通的黄金戒指。

看着她的这副模样,你永远无法想象,她的丈夫是一个开着乌黑发亮的奔驰,每周二都会去布罗德莫球场打高尔夫球的人。很显然,玫已经很多年没把钱花在自己身上过了。自从她为了供她的丈夫读牙科学校而在一家当地餐馆做牛做马后,就没有过了。虽然她只比梅格安大几岁,岁月的悲伤却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她的眼睛下面,已经有黑色的眼袋了。

“玫,请坐。”

玫像个木偶似的猛地向前,就像是有人在操纵着她向前移动。她在那些舒适的黑色小山羊皮椅子中选了一把,坐了下来。

梅格安坐在了她惯常坐的桌子上首主位上。在她面前,摊开着几个马尼拉文件夹,文件的边缘贴着亮粉色的便利贴。梅格安用她的指尖敲打着这一堆文件,琢磨着最好该用哪种方式开始。这些年来,她见识过许多人在面临由于自己的轻率而得来的坏消息的时候,会有多抵触。她的直觉告诉她,玫·门罗是很脆弱的——即使已身处婚姻破灭的过程之中,但其本身仍未能完全接受这不可逃避的事实。虽然数月前就提交了离婚申请,但玫仍然不相信她的丈夫会将此事进行到底。

但在这次会面之后,她就会相信了。

梅格安看着她,“正如我在上一次会面的时候告诉过你的一样,玫,我雇了一个私家侦探去调查你丈夫的财务状况。”

“那是在浪费时间,对吗?”

无论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办公室里重复上演过多少次,这依然是一个不好处理的情况。“并非如此。”

玫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到放在那樱桃木橱柜上的银色咖啡机旁。“我明白了,”她背对着梅格安说道,“你发现了什么?”

“他在开曼群岛有一个60多万美元的账户,这个账户在他自己的名下。七个月前,他几乎拿走了你们所有的家庭共有资产。可能他让你签字的时候,你还以为你签署的是再筹资金文件。”

玫转过身来,她拿着一个咖啡杯和杯碟。在向会议桌走过去的时候,她的手抖得厉害,传来了陶瓷碰撞的叮当声。“我所占的比例减小了。”

“真正减少了的,是你的钱,都到他手里去了。”

“哦,我的天。”她喃喃说道。

梅格安知道,玫的世界正在崩塌。这个女人的那双绿眼睛里闪过一丝绝望,似乎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这是许多女人都曾面临过的一个时刻:意识到她们的丈夫是她们根本不认识的人,而她们曾经的梦想——只不过是做梦而已。

“还有更糟的情况,”梅格安继续说道,尽量把话说得温柔,但她知道这些话会带来多大伤害,“他以一美元的价格,把诊所卖给了他的搭档,西奥多·布列文。”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那价值……”

“这样,你就无法得到你有权得到的那一半。”

听到这句话,玫的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她手上的杯子和杯碟当啷一声掉落下来,咖啡溢了出来,流到桌面上。玫赶紧用纸巾开始收拾残局,“对不起。”

梅格碰了一下她的当事人的手腕,“别。”她站了起来,抓过一些纸巾,把桌子擦干净。“该道歉的人是我,玫。虽然我对这样的行为已经司空见惯,但这仍然让我感到恶心。”她扶着玫的肩膀,让这个女人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

“那些文件里面,有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吗?”

梅格安多么希望她不知道答案。有时候,有些问题最好没有答案。她伸手从文件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她非常轻地把这张照片推向了玫,就好像这照片是印在一张塑胶炸弹上的,而不是印在一张光面相纸上的,“她的名字叫作埃诗蕾。”

“埃诗蕾·斯托克。我想我知道为什么莎拉上完钢琴课后,他总是要去接她了。”

梅格安点点头。一个女人知道了第三者是谁,总会让人感觉更糟糕,即使是在临别的那一刻。“华盛顿州的法律不计婚姻过错,我们不需要理由就可以离婚。因此,他出轨的事情,并不重要。”

玫抬起头来,她带着一副事故受害者般的心不在焉、目光呆滞的表情,“不重要吗?”她闭上了眼睛,“我真是个白痴。”她气若游丝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不,你是个诚实的、值得信赖的女人,你供奉一个自私的混蛋读完了十年大学,因此他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以前,我还以为那会是我们共同的更好的生活。”

“那时候当然会这么想。”

梅格伸手握住玫的手,“你相信了那个跟你说他爱你的男人。现在,他仍然希望你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玫,那个把家庭放在第一位、让戴尔·门罗医生的日子过得很轻松的女人。”

听到这句话,玫看起来很困惑,甚至是有点害怕。梅格安能够理解。像玫这样的女人,很久以前就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搅起一点风浪了。

这也没关系。毕竟,搅起风浪是她律师的事情。

“我们该怎么做?我不想让孩子们受伤。”

“他才是在让孩子们受伤的那个人,玫。他偷走了孩子们的钱,还有你的。”

“但是,他是一个好父亲。”

“如果他是的话,他就会希望孩子们得到很好的赡养。如果他还保留着一丝体面,他就会毫无争斗地交出一半财产。对他来说,这样做也是小菜一碟。”

玫知道,梅格安的推断是事实。像他这样的男人,根本就不懂得分享。“如果他不愿意呢?”

“那么,我们就要逼他愿意。”

“他会很生气的。”

梅格安倾身向前,“你才是那个该生气的人,玫。这个男人欺骗了你,背叛了你,还偷走了你的一切。”

“他仍然是我的孩子们的父亲。”玫用一种让梅格安感到恼火的平静回答道,“我不想把这件事变得很难堪,我想让他知道……他还可以回来。”

“哦,玫。”

梅格安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我们只是想要公平,玫。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但是不用多说,你绝对不能被这个男人欺负得一败涂地、一贫如洗。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富有的牙医,你应该穿着阿玛尼、开着保时捷!”

“我从来没想过要穿阿玛尼。”

“也许你不会,但我的工作就是要保证你有选择的权利。我知道现在这样会让人觉得很冷酷,但是玫,相信我,当你在筋疲力尽地独自抚养那两个孩子,而你的医生老公正笑嘻嘻地开着崭新的保时捷在城里转悠,和他那个26岁的钢琴老师通宵达旦地跳舞的时候,你就会很高兴你有能力负担你想要做的一切了。请相信我。”

玫看着她,悲痛难忍地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好吧。”

“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了。”

“你认为做几个文件资料、银行里有一堆钱,就可以让我免受伤害吗?”她叹息道,“放手去做吧,唐特斯小姐,去做为了保护我的孩子们的未来该做的事。但是,我们不用假装你能让这件事变得没有伤害,好吗?我已经被伤害得几乎无法呼吸了,而这还才刚刚开始。”

在那广袤无边的大草原上,一排大风车星罗棋布地点缀着万里无云的地平线。它们那厚厚的金属叶片,以一个缓慢而平稳的节奏转动着。有时候,当天气很好的时候,你可以听见每一次旋转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

然而今天,天气实在太热了。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乔·怀亚特站在仓库门廊那混凝土浇筑的地面上,拿着一罐已经变热了的可乐,那就是他的午餐仅有的东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田野,梦想着自己行走在树林里宽阔的道路上,鼻子里充满了肥沃的土地和生长中的水果的甜香。

那里也会有微风,即使只有一丝丝,也可扫空这闷热的气息。而在这里,只有炙热的阳光,照射着这钢铁构成的仓库。他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光,T恤下的肌肤也都已经湿透。

现在还只不过是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他就已经被炎热包围。夏天的亚基马河谷让他无能为力。是时候再次搬家了。

意识到这一点,让他觉得疲惫不堪。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想知道,自己还要过多久这样的日子,不停地从一个镇子漂泊到另一个。孤独总是如影随形地消耗着他,让他瘦成了一道影子。然而不幸的是,他到的每一个镇子,都比他之前待过的那个更糟糕。

曾经有一次——现在想起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曾想着,这些地方总有一个是对的。他会到了某个镇上,想着,就是这儿了,然后敢于去租一个公寓,而不是住在破破烂烂的汽车旅馆里。

他再也不会期待那样的海市蜃楼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只要在同一个房间里待到超过一个星期,他的那些感觉就会泛起,记忆就会浮现,就会开始做噩梦。他发现唯一可以让他避免此种情形的方法,就是永远待在陌生之地。如果床垫从来都不是他自己的,房间对他来说总是陌生的,他有时能一次性睡着超过两个小时。如果他安顿了下来,习惯了,然后睡得更久些的话,他就总是会梦见戴安娜。

那也没关系。那会很受伤,当然了,因为看见了她的脸——即使是在他的梦里——他仍然浑身充满了疼痛的感觉,疼到了骨头里。但那也会带来快乐,会有关于他以前的生活以及他曾经能感受得到的爱的甜蜜回忆。如果梦境就停留在此处,还会有戴安娜上大学时坐在绿草如茵的大草坪上或者是他们彼此依偎在班布里奇岛上房子里的大床上的记忆。

但他从来没有那么幸运。甜蜜的梦总是会变坏,变得丑陋。通常,他都会喃喃地说着“对不起”,然后醒来。

唯一生存下去的办法,是不停搬家。而且,从来不与人发生眼神接触。

在这些年的流浪生涯里,他已经学会了如何让自己变得让人看不见。如果一个男人头发齐整、衣着得体,并且有一份工作,人们就能看见他。如果是在一个小镇上,人们在他旁边排着队等候公共汽车,他们就会跟他聊起来。

但是,如果一个男人衣着邋遢,而且忘记了剪头发,穿着一件褪了色破破烂烂的哈雷·戴维森T恤,一条褪色了的牛仔裤,背着一个破背包,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会认出他。

在他后面的铃响了。他叹了口气,走进了仓库。刺骨的寒冷立即包围了他,这里是水果的冷藏库。他脸上的汗水变得湿冷而黏糊。他把他的空可乐罐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到外面。

一时之间,或许是在更短的一瞬间,他感到炎热的感觉真好。当他到达装卸处的时候,他又是汗涔涔的了。

“怀亚特,”工头叫道,“你觉得这是在干什么,是他妈的在野餐么?”

乔看着那一排无穷无尽侧面都是横档条的卡车,车上都高高堆满了新采摘的樱桃。然后他注视了一下那些正在把板条箱往下搬的人——大都是墨西哥人,他们住在一些干燥、尘土飞扬的地方破旧的拖车里,没有抽水马桶,没有自来水。

“不,先生,”他对那面色红润的工头说道,显然,这家伙在对他的工人们大喊大叫的时候很有满足感,“我没觉得这是在野餐。”

“很好。快去干活,否则我要扣你半个小时的工资!”要是在以前的话,乔会抓住工头那汗湿而肮脏的领口,教教他人与人之间该如何相处。

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他慢慢地向离他最近的卡车走去,边走边从他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双帆布手套。

是该离开了。

克莱尔站在厨房的水槽边,回想着昨天跟梅格在电话里的交谈内容。

“妈妈,我能再吃一个华夫饼吗?”

“我们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请求呢?”克莱尔心不在焉地说道。

“妈妈,请问我可以再吃一个华夫饼吗?”

克莱尔从窗口转过身去,用挂在烤箱门上的毛巾把手擦干,“当然可以。”她把一块冷冻的华夫饼放进了吐司炉。在等着它变热的时候,她环顾厨房寻找着脏盘子。

她在用她姐姐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地方。

这不是一个差劲的房子——以海登镇的标准来看,当然不是。很小,是的:带尖顶的二楼上挤着三个小卧室;每层楼一个浴室、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厨房,带着一个兼作餐桌的橱柜。在克莱尔住在这里的六年里,她已经把那从前苔绿色的墙壁漆成了法兰西香草式的奶白色,把橙色的地毯换成了硬木地板。她的家具虽然大都是二手货,但她都用自己炮制的木材构造加工过,重新抛光过。最让她引以为傲的,是一把用贵重的夏威夷寇阿相思树木料制成的双人座椅。在这个客厅里,它上面放着褪了色的红色靠垫,看起来并不出彩。但如果她是住在考艾岛上的话,这把椅子将会引人注目。

当然,梅格的看法会有不同。早早就高中毕业、然后轻轻松松就读完了七年大学的梅格,从来没忘记过强调她有大把的钱,而且敢于给她的侄女寄来让她们圣诞树下的其他东西都相形见绌的礼物。

“我的华夫饼好了。”

“是啊。”克莱尔把华夫饼从吐司炉里拿出来,涂上黄油,切开,然后装在盘子里,放在她的女儿面前,“吃吧。”

艾莉森立即叉了一块放进自己口中,用她那种卡通人物般的方式咀嚼着。

克莱尔忍不住笑了。自艾莉森出生以来,她就能让克莱尔莫名地微笑。她低头看着这个迷你版的自己,同样纤细的金色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同样心形的脸。虽然没有克莱尔五岁时的照片,她仍然认为她和艾莉森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艾莉森的父亲没有在他女儿的身上留下任何遗传的印迹。

这很公道。他一听说克莱尔怀孕,就赶紧溜之大吉了。

“你还穿着睡衣,妈妈。如果你不快点,我们就要迟到了。”

“你说得很对。”克莱尔在捋着她今天必须完成的所有事务:割后面空地上的草;将浴室和卫生间的窗户重新填缝;漂白三号屋里发霉的墙;通一下五号屋的厕所;修复独木舟的顶棚。现在还早,还不到八点,这是本学期上学的最后一天。明天,她们就要离开,去奇兰湖休息和玩耍一个星期。她希望她能把一切按时完成。她瞥了一眼四周,“你见过我的工作清单吗,艾莉森?”

“在咖啡桌上。”

克莱尔摇着头从桌子上拿起她的清单,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放在这里过了。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如果没有艾莉森,她该怎么过。

“我想上芭蕾课,妈妈,可以吗?”

克莱尔笑了。这让她想起了她小时候也曾想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同时,这种关于过往的回忆,也带来了一丝小小的刺痛。梅格安曾经鼓励过她去追寻她的梦想,即使那个时候没有钱去上芭蕾舞课。

好吧,事实并非如此。妈妈有钱去上她的舞蹈课,但克莱尔的那份,却没有。

然而,在克莱尔大约六七岁的时候,梅格安曾和自己的高中朋友们一起,给她安排过一系列周六上午的课程。克莱尔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仅有的几个堪称完美的上午时光。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艾莉森紧锁着眉头盯着她,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妈妈?芭蕾?”

“我也曾想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不幸的是,我的脚有独木舟那么大。”

艾莉咯咯地笑了,“说是独木舟,也太巨大了,妈妈。不过,你的脚确实是很大。”

“谢谢。”她也大笑了起来。

“如果你想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为什么你却成了这里的一个‘工蜂’呢?”

“‘工蜂’这个名字,是外公叫我的。实际上,我是一名助理经理。”

她选择过这样的生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就像她所做过的大多数决定一样,她没有花太多心思,偶然间就做出了这个决定。首先,就算上华盛顿州立大学,她也无法毕业,那是一个出了名的难毕业的大学之一。当然,她还不明白,从根本上来说梅格安是对的,上过大学后,一个女孩会拥有更多选择。没有学位,也没有什么梦想,克莱尔回到了海登。她原本只想待一个月左右,然后去考艾岛学习冲浪。但那个时候爸爸得了支气管炎,躺了一个月。克莱尔就着手去帮他。等到她的父亲终于康复并准备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克莱尔才意识到,她是多么爱这个地方。她和她父亲的脾气一个样,在这件事上是,在许多事情上都是。

她跟他一样地热爱这个工作。无论天晴下雨,她整日都在外面,做着任何需要做的事情。每当她完成一项工作,她就能看见自己的劳动带来的实实在在的结果。在这沿着河边的十六英亩美丽动人的土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的灵魂。

梅格安不理解这一点,并不让她觉得奇怪。在她姐姐眼中,教育和金钱的价值高于一切;待在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克莱尔尽量不去介意她姐姐对她的这种指责。她知道她的工作与什么伟大的计划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管理几个露营地和一些度假村的小屋。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从来没为她自己的生活感到过失望。

除非,是在她和她姐姐聊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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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生日那天,爸爸回到家里,清琅给久违的父亲准备了一只鸽子作为礼物,不想当天父亲有事出门把鸽子放在了阳台。晚上一场大雨后,鸽子死在了外边。清琅和父亲大吵一顿,去垃圾箱找回了鸽子被遗弃的遗体,不想被邻居看到自己在垃圾箱里。随后她在树下挖好了墓坑,一切妥当后,被父亲抓住带回了家里,妹妹清琳嘲笑着浑身埋汰的清琅。以为自己离家出走的家人,爷爷骂她,父亲打她。虽然父亲想挽救,可清琅在心里有了伤痕
  • 今天也要努力压他一头

    今天也要努力压他一头

    阿月自三岁初次见着风光霁月的落魄少年袁尧便生了攀比之心。学堂里,阿月拼命诵读四书五经,夜不能寐,终于出口成章,倒背如流,压了袁尧一头。还未来得及窃喜,袁尧迫于生计外出营商,成了富甲一方的新贵,于是阿月又开始研磨香料,靠别具一格的香成了皇商,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中原首富,压袁尧一头。后来,那落魄的玉面书生竟成了万万人之上的皇帝,阿月心里苦,她何德何能去压皇上一头呢?袁尧抚摸着阿月嫩白的小脸:“做朕的皇后,一辈子压朕一头,何如?”
  • 尘时

    尘时

    颜月时:“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人可也不是什么好人。可得罪我的必须付出代价。人生就像一盘棋,问题在于你是棋子还是执棋子的人。”堂堂一个上神,却处处不如意。她的爱恨,真的重要吗?————於尘肖:“在我的人生中只有利用与被利用。我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有她。”他曾经拥有过一抹光,是他亲身走进黑暗。“原来我唯一的救赎被我亲手推开,想抓回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白衣少年魂不复,红衣少女爱不在。————“遇到他,我不后悔,可在选一次,不会是他。”“遇到她,是我有幸,下一次,我不会放手。江山与她,她是唯一。”————有甜有虐,恰如人生。
  • 大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