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一道鹊桥横渺渺，千声玉佩过玲玲。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
七夕今宵看碧霄，牛郎织女渡鹊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在老人家住了几日，待到康煜身体好一些了时，锦瑟便带着康煜离开了这里。京城附近的城市，虽不能说多么繁华，但却也是不容小窥的。
临街一家客栈并不算得上是上等，只不过那张在风雨里浸泡过不知多久的门楣上的印记让她倏忽就有一种家的感觉。
而康煜，是不懂得这些的。
康煜静静的张着眼睛望着锦瑟，锦瑟抬高了手微微踮起脚来抚摩了他的头，然后拉着他的手走了进去。
酒保俯在桌面上睡得正熟，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夏日里的浅眠。他急忙的站起身来迎接，入眼的是一位英俊贵气的公子和一位并不算出众的清秀女子。
“两位是……”
“住店。”锦瑟说着，示意康煜先坐下，又对酒保道，“也许住个三五日，也许住十天半个月，不一定的事。”
酒保道，“那二位是……”
锦瑟把从康煜那里得的钱袋拿了出来，取了一两银子给酒保，道，“这些钱，往多了说，一个月的吃住，也够了吧，况且我们姐弟二人，也住不了那么久的。”
酒保收了银子，将二人往楼上领，心下便有些奇怪。若说是大家闺秀的女子，怎会如此抛头露面的？若说是风尘中人，却又不像。再说那青年公子，英俊贵气，却总是少了几分什么似的，看着像个孩子。再者说来，看二人的手笔，也不似普通人家，怎地姐弟二人住一间房？莫不是真有什么隐情？正想着，已到了地方，将好奇心按捺下，引着锦瑟进去看。
锦瑟仔细地将房间打量了一遍，这里最好的房间也只不过和京城中上等酒楼客栈下房的水平差不多，不过好在还算是干净。她无意间回头时看到酒保躲闪而好奇的眼神，心下似乎有些明白，便道，“舍弟受了些病，脑子不大清楚。”
酒保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锦瑟的表情里多了几分同情，“这么说，小姐带着公子，是来问药的？”
锦瑟听了，心下一慌，正思索着怎么答复才好，谁知这副表情落在了酒保的眼里，却只当她是在愁苦。
“莫不如二位进京去瞧瞧？”
锦瑟听了酒保的话，道，“正是从京中出来。”
酒保听了，不甚明了，却又觉得自是有难言之隐的，便也不多过问，只问锦瑟有什么交代的。
锦瑟只道要一壶热茶来，酒保听了，忙拎着茶壶下去沏茶。锦瑟看着康煜，满眼的尽是柔情无限。
“累了吗？”她问。然后用那条有着碧纱临别时为她打上络子绢帕擦去了康煜额头上微微的汗渍。
康煜摇了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我不喜欢那个人。”
“哪个人？”锦瑟问。
“那个和姐姐说话的人。”康煜说着，有着些小孩子一般的赌气，“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就是讨厌讨厌！”
锦瑟笑了，她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
“为什么讨厌呢？”她问着，看着康煜的表情来回的变换。
“就是讨厌。”康煜重复着，脚不停地碾着地面。
没有原因的讨厌吗？锦瑟想，讨厌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喜欢一个人也是吧。就是那个腊梅开得正好的时候，踏着暮雪的康煜，紫衣玉冠，宛若神祗。然后，就突然的心动。
门被轻轻的敲打了两下，锦瑟回过头，看见提着茶壶的酒保。而康煜的脸色却不太好，大大的眼狠狠地盯着酒保，看得酒保浑身颤抖。
“小姐……这……”酒保颤巍巍的抬起头看着锦瑟，本能的有些结巴，“这……”
看见康煜这样，锦瑟也觉得有些抱歉，塞给酒保些小钱，只告诉他说是弟弟见不得生人。因前面已和他说过康煜脑子“不好”的话，酒保也就当了真。逃一样地窜了出去。回过头看见康煜一脸得意的模样，锦瑟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孩子一样的康煜，居然——这么可爱啊。
康煜拽住锦瑟的手，死死的就是不松。锦瑟感觉有些疼，想挣，可一动，他却握得更加紧了起来。锦瑟想起以前听素衣说过的一种藤蔓，缠住东西以后，如果是不挣扎的活物或是死物，过不久，藤蔓就会自动松开。但如果是挣扎了，越挣扎，缠得就越紧。她觉得现在这些套用在康煜的身上是完全可以的。现在的康煜像极了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一心一意地扑在她的身上。无论是依恋还是什么，锦瑟觉得，康煜现在，离不开她。
她站起身，低下头去看坐在椅子上的康煜。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闭了闭眼睛。用壮士扼腕般的勇气迅速俯下身，轻轻的吻了康煜的额头。
一个吻。
很浅，很淡。
柔得似乎会化在皮肤上，然后慢慢的渗透进皮肤。
康煜茫然地看着她，然后就笑，笑得很天真。那种天真让锦瑟有一种罪恶感。她的脸猛然就的苍白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向后退去，在转身的刹那额头撞在墙上。被强面挤压得有些破碎的皮肤，些许的殷红慢慢的渗了出来。她不觉得疼，只觉得羞耻。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居然对一个茫然无知的孩子做出那种事情。
她吻了他，哪怕只是额头。
没有疼痛。
泪水流下来，也不觉得。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康煜何时到了她的身边。
康煜一遍一边的用袖口擦拭她的泪水，一遍一遍的叫着“姐姐不要哭。”可锦瑟就像是真的瑟，只会发出呜咽的声音的，像雕塑一样的锦瑟。
康煜，最残忍的人，其实真的是你。
七月初六
康煜站在窗口向下望，隐隐的听到有唱歌的声音。他就这样一直呆呆的听着，直到锦瑟叫他。
康煜回过头，看着锦瑟，微微有些茫然的样子，带着点好奇。锦瑟笑了一声，又听见楼下的歌声，也就轻轻的唱了起来。
乞手巧，乞貌巧；
乞心通，乞颜容；
乞我爹娘千百岁；
乞我姊妹千万年。
康煜听得入神，很着迷似的。锦瑟笑着，一遍接一遍的唱着。她的声音算不上是好听，柔柔淡淡，也是过得去的。楼下的孩子们哼着歌，用孩童所特有的稚嫩的声音唱出，别有一翻滋味在心头。
“乞巧是什么？”康煜问。
“乞巧就是……”锦瑟想了想，又想了想，“就是为了纪念两个人。”
康煜听了，扯了锦瑟的袖子，便又继续问下去，“纪念两个人？为什么纪念？”
锦瑟有些尴尬，只言简意赅地道，“两个人相爱不能在一起，别人同情他们，于是就挑了一个日子来纪念他们。”
康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锦瑟怔了怔，有些恍惚。许久才苦涩一笑，勉强道，“因为……仙女不可以嫁给普通人。”
康煜又道，“仙女为什么不能嫁给普通人呢？”
锦瑟低头去捏弄自己的衣带，逃避似的不去看康煜的眼，“因为……因为……因为……”她想了很久，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因为”，始终没有找到自认为合适的措辞，她不停的想，不停的想，而等得焦急了的康煜也不断的拉扯着她的袖子。终于，她叹了口气，道，“仙女是神仙，不可以嫁给普通人的。”
康煜“哦”了一声，又继续追问道，“那么仙女就可以嫁给神仙了？”
锦瑟听着，想着，越来越觉得心中不是滋味，她轻轻的拨开康煜的手，慢慢的坐在桌边，轻声道，“神仙就可以嫁给神仙，普通人就可以嫁给普通人。不同身份的人，怎么能在一起呢？戏曲里总是说，小姐爱上了穷酸的书生；再或者说，大家的公子娶了贫民的女子。可是戏文是戏文，生活是生活。这些，我还是分得清的。”
“分得清？”康煜也随着她坐下，手指很自然的攀在锦瑟的手腕上，“分得清做什么？为什么又不可以在一起。”他很是苦恼的叹气，“姐姐，不要说了好不好。”
锦瑟听了这话，心中松了口气。她生怕康煜不停的追问下去，康煜的追问，往往都是她所不能回答的。她不知道她在康煜的面前可以做到什么样子，或许一直就这样，像一个母亲一样。
天渐渐的暖了起来，太阳升得高了，流着淡淡的的光，转着善睐的名眸亲吻着整个世界。康煜跑到楼下，看着三两的小儿们游戏，正看得入神见，听到锦瑟在叫。
他回过头，看到锦瑟的脸在阳光下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莫名的就看到了出神。锦瑟过来拉他，他朦胧地跟着起了身。
锦瑟叹了口气。
小小的客栈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在这样的小店里，多数都是进京的脚夫之类，虽亦有些方士游侠，但为数却也不多。不过大家的话题似乎都围绕在乞巧节上，来来回回，不过就那三个字。锦瑟将那三字咀嚼一番，看着身边的康煜，轻叹了一声。
可望而不可即，是不是这个意思？
多少都会无奈吧。锦瑟想着，将康煜安置在角落里，吩咐酒保随便弄些吃食来。
遗忘也许是一件好事。至少康煜已经几乎不理解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曾经的好的坏的应该有的不应该有的，全部被他通通的遗忘掉了。
而所有的遗忘的天真，已经类似于孩童。因为不解，所以才会询问，因为询问，所以才会重新明白。
所谓游侠的故事，锦瑟只在一个姐妹的口中听过，一些传抄的小册子，一些关于游侠的故事。
大侠永远都是锄暴安良的。他们武艺高强，他们心胸宽广，他们义薄云天……而这些传说中的形象，在某一个时候，就突然这样在锦瑟的眼前变成了现实。
和那天翻倒的马车不一样，那天的翻倒是预料中的事情，只是她没想到来得那么快而已。然而今天事情，来得却是措手不及的。
——一场所谓的江湖纷争。
坍塌——或者这个词并不恰当，但锦瑟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个词——坍塌。
好象世界都坍塌了一样的感觉。
她抱着康煜，将那个遗忘了一切如孩子般单纯的男子护在身后，灰尘和烟雾伴随着破碎的桌椅一起散落下来，她缩在角落里，盼望着早些结束这些争斗。
不知过了多久，一柄剑在她的眼前闪射出冰冷的光芒。她顺着剑尖往上看去，是一张男人的脸。
男人长得还算得上是英挺，隐隐有着些和康煜孑然不同的但也是那样令人望之生畏的气势。他的年纪并不算大，二十出头的模样，眉眼间也含着些傲气，锦瑟一看，便猜想应是世家的公子。
“姑娘受惊了。”男人看着锦瑟，不见得话中的诚意有几分是真，眼里流过淡淡的轻蔑，看样子不过是一般的烟花女子，何必太过多心。
锦瑟此时根本无心去注意那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游侠是什么样子，她满心想的不过只是康煜有没有受伤罢了。
康煜睁大了眼睛，嘴唇翕动了一下，只轻轻的叫了声，“姐姐。”他的声音很轻，柔和得几乎融化在空气中，锦瑟听见了，莫名的就觉得安心。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这个笑容，为了这轻柔的声音，哪怕粉身碎骨，依旧是在所不惜。
旁边的男人显然也听到了康煜的声音，他吃了一惊。对锦瑟在内心中却很是抱歉。原看到这样搂住男人不放，便以为是放荡的女子，没想到却是一番姐弟情深。当下就站起身来，一把扶起康煜，对锦瑟道，“姑娘无恙？”
锦瑟低声道，“多谢公子。”
“姐姐……”康煜甩脱了男人的手，有些置气的模样，凑到锦瑟的身边，手牵着锦瑟的袖子，软语道，“姐姐姐姐。”
男人并未因康煜无礼地甩脱他的手而生气，他只是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锦瑟也发觉了男人探究似的目光，叹了口气，轻声道，“舍弟有隐疾。”
所谓隐疾二字，男人听了，多少有些明白。看这青年虽然贵气但却纯真的样子，似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一般，正想着，只听锦瑟道：
“公子不必猜测，舍弟前些日子受歹人陷害，不过忘了些事罢了。”
男人听了，眼中有精光闪过，笑道，“敢问姑娘。”
锦瑟也无意隐瞒，淡淡道，“七日忘情。”
男人听了，吃了一惊，讶然道，“好大的手笔。”又肃然道，“看来姑娘亦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锦瑟一言不发，回握住了康煜的手，对男人道，“公子多虑了。”说着，告了辞，牵着康煜上楼，留得男人站在楼下，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姑娘。”他突然开口，“在下许勃幼安，敢问姑娘芳名。”
锦瑟并未回头，只淡淡道，“何谈芳名？只不过是李义山无端的五十弦罢了。”
许幼安听了，沉吟片刻，越发觉得事情不一般了起来。他取了三两银子放在案上，对吓呆了的酒保道，“今日的损失，够了吧？”又道，“再者，我还要住上几日。”心下想到女子最后说的那句话——锦瑟，很好听的名字。
酒保赔笑道，“银两足够，您想住几日都成。”
许幼安哼了一声，对酒保道，“房间在哪儿？”
酒保笑道，“公子随小的来便是。”
许幼安跟着酒保上了楼，看着简陋的房间皱了下眉，但并没说什么，打发酒保下去后，他仔细的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一切，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没过多久，木门被敲打的并不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许幼安起身开了门，只见得一个穿秋香色剑袖外褂的少年站在门口，那少年径自推开许幼安，直奔桌前，倒了一杯茶只喝了一口，便“噗”的一声喷在了地上。
许幼安递了他一条帕子，并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少年擦了嘴，满脸厌恶地道，“你……你就住这种地方？这是什么茶？恶心死了，这是人呆的地儿吗？”
许幼安提醒他道，“我说三小姐，您老人家已经呆在这儿了。”
俞含烟笑了一声，站在许幼安面强晃了晃，“怎样？”
许幼安叹了一声，“我的小姐，你什么时候能不出来给我添乱。”
俞含烟嗔道，“我怎地给你添乱了？”说着，看着那把椅子，瞪了半晌，两指捏着桌子上的抹布，擦了几下，才好不甘愿地坐了。
“真脏。”俞含烟道，“又脏又寒酸，这样的地方，表哥你真的很了不起。”
许幼安笑了笑，摇头道，“当年去塞外的时候，风餐露宿的，还比不上这里呢。”
俞含笑道，“一门之隔，差得还不少。”
许幼安自己倒了杯茶喝了，问“什么门？”
俞含烟笑道，“城门。”
许幼安摇了摇头，“究竟还是小孩子心性，你怎么又出来了？”
俞含烟道，“我来拜访陈老爷子——的女儿。”
许幼安“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我看到一个人。”
俞含烟道，“这里到处都是人，你要是看不到，才出了怪事呢。”
许幼安嘴角挑起一抹笑痕，淡淡道，“原本并没有在意，可是，我越想越觉得眼熟。后来才发现，那个人我以前似乎认识。”
俞含烟把玩着粗瓷的杯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那又是谁？”
许幼安道，“康煜。”
俞含烟一松手，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张大了嘴怔怔地看了许幼安半天，“康康康康康——康煜？！”
她看见许幼安一本正经地对她点着头，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天哪。”
许幼安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看来这次子辉是真的动手了。”
“二哥？”俞含烟撇了撇嘴，“什么？”
“七日忘情，好大的手笔呀。”说着，抿了抿唇，要笑不笑的样子。
俞含烟道，“这是轻的，大哥是想办法要弄死他呢。”
许幼安奇道，“不是世交吗？”
俞含烟斜了许幼安一眼，“朋友妻不可欺。”
“可是那个时候。”许幼安道，“康煜和安平公主那个时候，并不知道婚约的事啊。”
俞含烟道，“若是知道婚约的事，就没这么简单了。”
许幼安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绿蓉现在还好吗？”
俞含烟笑道，“不好。”
许幼安“呀”了一声，“陈老爷子一直最宝贝这个女儿了。”
俞含烟冷笑道，“许给了康煜，好得了吗？”
许幼安显然吃了一惊，“康煜不是和她那个表妹—”
俞含烟凉凉道，“他那个表妹，嫁了广硕王爷。”
许幼安点了点头，又问道，“完婚了？”
俞含烟哼道，“十月。”
许幼安点了点头，又对俞含烟道，“一个女孩子家，别管那么多事。”
俞含烟站起身，翩然地笑道，“小生俞笑白，还请公子多多指教。”
许幼安见了，哑然失笑。半晌道，“康煜身边，跟着个女子。”
俞含烟显然有了些兴趣，问道，“什么样的女子？”
许幼安想了想，道，“没有几分颜色，很清秀细致的样子。康煜叫她‘姐姐’。那女子……似乎并没有几分心计城府。”他想到锦瑟很轻易的就交代了“七日忘情”，不仅摇了摇头，那女子一看便知是个没有什么阅历的人，恐怕是第一次出门吧，都不晓得防人。
俞含烟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似乎记起了什么似的，“康煜没有姐姐，不过他前些日子看上了一个舞姬。”她把康煜之所以纳锦瑟为妾的事和许幼安说了，又道，“此次他出来，闻说就带了那个妾和一个小厮。”
许幼安点了点头，沉思良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