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靖遥转过了头,看向了蓝濋楚,满眼尽是冷峻。
但也仅仅是看了一眼后,他就再看向了柳藏月,淡淡的蓝萤从他手上发出。
洛飞羽很明白顾靖遥要做些什么,前日的雨夜里,他就险些因为这毙命。
欲向灵间灼碧血,何处清铃响招魂。
“只愿苍天能悯我,不问凡音不染尘。”
他要招魂。
滔天的死气如潮般汹涌,与此同时,顾靖遥的身上,好像有着什么东西正在随风散去,又很快汇聚到了铃上,泛起涟漪。
蓝濋楚眯着眼,随后睁大了眼睛,眸中尽是惶恐。
“他想用自己毕生的内力,来杀她!”蓝濋楚吸了口冷气,一摆拂尘,想要上前阻止,却感觉脚底像是陷入了泥沼,无法动弹。
洛飞羽支撑着身体,吼道:“你要做什么?别做傻事!”
任韶华也是动弹不得,只能直直看着顾靖遥的那个方向。
顾靖遥咬着牙,手中依然未停下动作。
这次,不论是谁,也别想阻止我。
柳藏月冷笑一声,看着天边启明星冉冉升起,心讽这个少年人也真是毫无招魂常识。太阳升起的那一刻,是地面阴气最弱之时,阴魂大都已入眠。即便野鹤谷边上有着乱葬场,也招不来多少魂,而招来的那点魂,也不足以伤她分毫。
“阴魂也是要休息的。”柳藏月笑了笑,抽出了奈落,指向了顾靖遥,“你这般冒犯埋在下边的先人之魂,就不怕遭到报应?”
顾靖遥眼看向天边的那抹曙光,原本十分阴沉的目色里,竟出现了些许久别重逢的喜悦。
“总算来了啊。”顾靖遥满脸欣喜,轻轻低吟。
柳藏月笑容渐渐敛去:“什么?”
顾靖遥从腰间取出一只布囊,白色布囊上用暗红的血绘出了一道密集的图咒。
蓝濋楚呼之欲出:“锁魂咒?难道……”
“什么?!”任韶华皱起了眉。
蓝濋楚苦笑一声:“既然是你带走了顾家人的魂魄,那,我拘泥于此事也毫无意义了。”
随后,蓝濋楚的神色也变得如顾靖遥那样冷峻起来,一手抱着拂尘,另一只手凭空缭乱飞舞,绘画出了一道咒文。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蓝濋楚声音虽略带娇音,却在此刻,被凌然的霸气所掩盖了七分,眼角也露出了坚定之色。
顾靖遥愣了片刻,也不再迟疑,缓缓而道:“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带着五分淡然,三分绝厉,剩下的,似乎全是欣喜以及激动。
在场的几位少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像是素未谋面的人,为何会突然不谋而合,但他们都清楚,这四句,是启锁之咒,开锁魂之锁。
布囊上的图咒化为烬尘,随风飘散,一缕缕轻烟从布囊内飘起来。
在顾靖遥温暖的目光中,这几缕轻烟渐渐汇集,竟成了几道不散的冤魂。
顾靖遥看向了那几道冤魂:“父亲,母亲,姐姐,你们还好吗?”
柳藏月本一头雾水,但此刻,她对这些冤魂却感到无比的熟悉。
思索间,这些冤魂变成了十道、百道,这些冤魂无一例外,都对柳藏月有着深深的敌意。
顾靖遥看着柳藏月一无所知的样子,森然道:“看来到现在你还是没能记起,你放心,等你到了地狱,他们自然会告诉你一切。”
铃声叮当作响,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绝唱。
随着铃响,那百道冤魂朝着柳藏月扑来,点点血樱飘落,却透过了冤魂,无力地落入了尘泥。
听着滴答之声不绝于耳,柳藏月就忆起了十一年前,那一簇簇樱血落到了顾家人的肌肤之上,回应她的,是樱花的含苞待放。而现在,她却只听到了那些冤魂的哭喊,对于生前的诉说,以及死后的阵阵悲鸣。
柳藏月阴森一笑:“你是那顾家唯一幸存之人。”
顾靖遥冷哼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些老弱病残,毫无半点实力的冤魂,能对我造成什么吧?!”柳藏月讥讽一笑,随手一刃,斩溃了一道冤魂。
顾靖遥红了眼:“这笔债,你不得不还!你所沾上的人命,就该要让这些人,令你付出代价!”
说罢,猛地摇动起铃,若先前的铃声细缓如绵,那么此刻的铃声,就像是时刻都在催命的葬歌,凄厉而又决绝。同时,一点点内力,渐渐从他手上溢出,流入到了铃里。
洛飞羽也终是看出了端倪,急切道:“你是要做什么!?你这样做,你的一切修为都要付之一炬!”
顾靖遥此刻已无半分理智,大吼道:“事已至此,还想再阻拦我吗?!我已见过地狱,也从地狱中归来,就已做好再回地狱的准备!”
洛飞羽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蓝濋楚抬手拦住了。
蓝濋楚眯着眼看着顾靖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在默默在手中画着某种符咒。
柳藏月挥手斩散了一道冤魂,就有更多的冤魂带着昭昭未雪的恨意扑面而来。她也考虑过,这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于顾靖遥手上的铃声,只要将铃击碎,一切都会平息,可她脚下好像又被什么东西所拉扯住了,一刻也无法动弹。无奈之下,只得用自己毕生绝学去阻挡。
柳藏月口鼻流血不止,身上也多出了数十道灼痕,再抬起眼来,眼底已是一片潮红。
“淬虹剑瞳。”洛飞羽喃喃道。
毕竟师出同门,洛飞羽对此倍感亲切的同时,身上的那几道刃痕给他带来的痛觉,又给了他些许畏惧。
他之前与柳藏月过招,临战前就开启了淬虹剑瞳。虽说不是剑剑入血,却也是全方位的压制,可就待到柳藏月也开启了淬虹剑瞳后,就一切都改变了。
想到这,他的脑海不由得一阵晕眩。
淬虹剑瞳会给人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但是也能令人获得极大的提升。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一招上深有造诣,也正因他与柳藏月对过了招,他就明白,真正的淬虹剑瞳,有多么的恐怖。
每一缕发丝,乃至每一道目光,皆是剑。
他心中虽不愿顾靖遥付上如此大的代价去招魂,他虽不明背后真相,却也明白顾靖遥的苦衷。相对于这,他更不愿顾靖遥已付出了代价,却一败涂地。
“顾兄!小心她的刃落。”
“成了。”
回应洛飞羽的不是顾靖遥,而是在他前侧的蓝濋楚,此刻,她的胸前真气涌动,祥云飞腾而去,形成一道云墙,笼罩在顾靖遥的周围。
柳藏月挥刃就砍下去,可砍在那云墙上,挥出的八分劲如同泥牛入海,几经消沉后就消失不见。
此刻的顾靖遥,平静得出奇,或者说,脸上根本看不出喜怒。只有他手中的铃发出哀怨而又决绝的声响。
顾靖遥那原本就白皙的面庞,在此刻变得更加苍白了,不过,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凄苦。
“死吧……”
柳藏月只听见那些冤魂的吼叫,身如置地狱般的热灼。
属于江南自己的花已经开了,清晨的湿露带着淡淡的花香,驱逐走了血气。
顾靖遥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那个女人的身体被冤火灼烧殆尽后,抬起了头,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随后,那些冤魂尽数溃散,顾靖遥身子一瘫,倒在了地上,手中握着的聚阴铃滚动到了一边。
这时,众人感到脚下一轻,恢复了正常。蓝濋楚则是没有犹豫,径直走到了顾靖遥的边上,弯腰拾起了聚阴铃,扶起了顾靖遥,为他传送着真气。
半晌,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随后又轻叹了一声,就抬起头看向初阳的方向去了。
洛飞羽收起了断剑,走到那余烬边上。拾起了那把利刃奈落,仔细地收了起来。
他并不会使用这种类型的兵器,但,斯人已逝,虽不同道,也当尽同门之谊。
这位师姐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想有机会的时候,要回到故乡,去问问师父,但不是现在,现在,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去完成。
想着想着,他就抬起了头,却发现任韶华正在看着自己。
公孙白衣看着怀中的安小婷,看着她又为自己挡下的一次奈落刃痕,满眼噙泪。
安小婷恬静的面庞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一滴泪水未能在脸上刹住,径直滑落到了安小婷的眼皮上,安小婷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
见她睁开了眼,公孙白衣喜笑颜开,却也只维持了片刻后,就面色苍白,怔在了那里。
安小婷满脸笑意,眼里都映照着光彩,即便没有几颗牙齿,她也在咧开嘴笑着。
回光返照。
公孙白衣颤抖着,用手拂过安小婷的发丝:“小婷。”
“姐姐。”
“什……什么?”
“姐姐,你知道她那把利刃,为何被称为‘奈落’吗?”安小婷眉眼含笑。
公孙白衣不答。
“……奈落,在《佛经》中,是形容用不能解脱的无间地狱。是个无法脱离的境地,不知底部深的地方,更没有办法能爬上来……进入轮回里……”
公孙白衣美眸一睁,竟惊落了早已蓄满的泪水。
“自那年我为你挡下了一刃后,我就与静灵教签订了契约……将我的灵魂交给奈落,他们又暗中帮我做事,只要逢奈落出鞘,我的灵魂就会慢慢溃散……”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公孙白衣哽咽道。
安小婷摇了摇头:“我心率本就如此,姐姐死后,我就本无活下去的希望。所幸,”说到此,她看向了公孙白衣,“我遇见了你,姐姐所带给我的,你都能给我,谢谢你。”
公孙白衣默默地抱着她,却只感到安小婷的声音越来越小,未听进去半字。
“你不能走。”半晌,公孙白衣勉强憋出一句简短的话,她现在只感到脑子一片空白,这句话是她下意识中就说出来的。
安小婷笑了笑,并未言语,而是从怀中拿出了一只人偶,人偶的小肚子上面绘满了细细的纹路,隐隐能从那片纹路中辨识到“生”这个字。
公孙白衣抽噎得更厉害了。因为这个人偶,就是每一个潍坊安家的女子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东西。
——“长生纸偶”。
在一片模糊中,公孙白衣感到一阵朔芒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