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城中大小官员都接到了封赏,众人千恩万谢。盛庸是个急性子,等不及接风宴,便趁人不注意时拉着铁铉一起到徐安面前:“钦差大人,下官有话要说,曹国公他……”
徐安打断他:“大人若有话对皇上说,不妨写封密折,便可上达天听,咱家虽是钦差,也只是后宫小小内侍,不可干预朝政。此处人多口杂,以免落人口实,有损二位大人清誉。”
铁铉忙道:“大人说的是,是下官等疏忽了。大人乃是钦差,远道而来幸苦了,请随下官去官邸歇息。”随后,叶清扬以李景隆的名义和济南一众官员陪徐安吃了晚宴。
宴罢,张云飞,沈浪、慧明聚在叶清扬房间。张云飞问沈浪:“这个徐安什么来头?”
沈浪靠着椅背,翘着二郎腿:“听说从小伺候皇上长大,颇得信任。他今日的话大有深意,‘密折’而不是‘奏疏’,你们可知道有何区别?”他故意卖个关子。
叶清扬便配合他:“什么区别?”
“奏疏从通政司进入中书省,第一个看到的是内阁。而密折从会极门的宦官递到司礼监文书房,直接进呈御前。
京中已有流言,黄子澄对李景隆屡屡兵败颇为不忿,屡次上书请求诛杀,以谢天下,都被皇帝驳回了。
皇帝这次派他的心腹来传圣旨,又有大内侍卫随行,想来是为了保护你。要知道朝中大半的官员都是黄子澄、方孝孺和齐泰的门生。李景隆这次折损了六十万大军,不知道朝中多少人恨你入骨。先斩后奏这种事也不是没人做过,这回京一路上怕是要热闹了。”
第二日,徐安来看了叶清扬的伤势,嘱咐他好生休养,并未催促他回京日期。直到第二十日上,沈浪来看了伤觉得无大碍,可以上路,一行人才开始准备起来。
铁铉年纪轻轻便坐到如此高位,的确有双火眼金睛,仅从徐安的身份和三言两语里便嗅出了其中的意味。和盛庸一商量,便从盛庸军队里抽调了一百名武艺高强的勇士,一路护送“李景隆”,美其名曰“护送钦差”。
这一百人皆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过,一身戾气,生人勿近。一百名勇士加上徐安来时的队伍两百多人。六辆马车,其余皆骑马,浩浩荡荡驶离济南。铁玄等人一路送出城外十里。
离开济南城后,连续碰到两批杀手,没等张云飞、沈浪、慧明出手就被那批军士和大内侍卫料理了。
那两批人皆是死士,没等问出指使之人便服毒自尽,所以最后捉到的都是死人。
到达泰安境内,中午吃饭时在野外一条小溪旁。适逢农历九月底,秋高气爽,各种物种皆成熟,野兽满山跑着觅食,肉质鲜嫩肥美,正是打猎的好时节。
十几名军士跃跃欲试,张云飞和沈浪不甘人后。叶清扬虽然想去,奈何伤没有全好,被张云飞严词拒绝。慧明因为不能杀生,正好陪在叶清扬身边。
张云飞和沈浪消失在密林深处,打了三只野兔,四只野鸡还有两只獐子。
张云飞交给沈浪道:“我要离开去办点私事,清扬交给你了,我们在济宁汇合。”
“何事?这一路杀手不断,防不胜防,你就这么放心?”
“清扬就是在这一路遇见的‘霸王鞭’,被他所伤。”
“那个采花大盗啊?哈哈,据说是男女都采,曾经有江湖正义之士要除掉他,被他闻风跑了。我若是你,定叫他不能人道,还要他生不如死。”
“我会的,他作恶多端,臭名昭著,就让我替天行道吧。”说完拍马离去。
沈浪将猎物挂在马上,回到休息地,那十几名军士也所获颇。大家聚在一起,分工合作,有的处理内脏,有的拾柴生火,不一会儿便传来阵阵肉香。
叶清扬馋的流口水,他这种好热闹的性格,若是以往一定加入他们。此时却碍于李景隆的身份,加之有徐安在,只好端起曹国公的架子,呆在马车里,从窗口不时朝外张望。
外面众人吃的热火朝天,彼此称兄道弟。完全没有大内侍卫的高高在上,也没有沙场将士的杀伐之气,气氛和乐融融。
慧明盘腿坐在他身边,闻着肉香,数着手中念珠,闭目念经。
沈浪边吃边用另一只手举着一根树枝,上面戳着一只烤熟的野鸡来到马车上,递给叶清扬。叶清扬迫不及待撕下一条腿,就见慧明朝沈浪翻个白眼:“师叔,你这是杀生,造孽啊,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一连声的念叨着。
沈浪理直气壮,“我虽然杀了生,可也救了很多生命,那可是活生生的人,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造了多少级,连佛祖也数不清了吧?现在不过是杀了几只畜生,相信佛祖也不会怪我的。”
慧明说不过他,口中念:“佛祖恕罪,弟子当念经一百遍,超度亡魂。”接着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叶清扬边啃烤鸡便问:“云飞呢?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吗?怎么还不见回来?”
沈浪也边啃边说:“哦,他说有些私事要办,在济宁会合。”
“荒山野岭的,有什么私事要办?”
沈浪一挑眉毛:“谁知道呢,也许有不长眼的毛贼惹怒了他,他要替天行道呢。”
“替天行道?剿匪?”叶清扬脑筋转得快,立刻反应过来,“他一个人去剿匪?怎么不叫几个帮手?”
“放心吧,他的功夫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都是易如反掌,对付几个毛贼,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他武功再好,也是一个人,那满山的土匪,车轮战,谁能抵挡得住?”
“你傻啊?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你不懂?满山的土匪都是乌合之众,也就是能唬唬老百姓。杀了他们首领,底下还不作鸟兽散。
有时间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这一路上都不太平,回去京城,那帮老家伙也不会让你好过,皇帝的态度也暧昧不明,这真是一个掉脑袋的差事。”
叶清扬知道李景隆不会死,所以并不担心自己,只是担忧张云飞。
当夜宿在泰安一家客栈,一夜无事。
第二日早起赶路,傍晚到达济宁府,因为两天都无事发生,大家也放松了些。沈浪让慧明看着叶清扬,自己居然跑出去喝花酒。
入夜,沈浪带着一身酒气从窗户翻进自己房间,正要倒头就睡,忽然觉得客栈里太安静了,心里一阵不安。
跨出房门,来到隔壁一脚踹开门,只见慧明倒在桌旁,窗户洞开,床上没了叶清扬。
沈浪一推慧明,只觉得他浑身绵软,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凑到慧明鼻尖,慧明睁开眼,无力的说:“忽然就睡过去了,现在内力无法集聚,今夜饭食有问题。”
“软筋散。”沈浪又掏出另一个瓷瓶,碧绿色的瓶身,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喂进慧明嘴里,“我先去追,你调息片刻,随后跟来。”说完掠出窗户。
沈浪掠过几座屋顶,在月光下四处张望,看到远处屋顶上几条黑影斗在一处。一身白衣的叶清扬躺在屋顶上毫无知觉。
沈浪跃过去,立刻听到张云飞的声音,“看看他怎样了?”
之前因为要护着身后的叶清扬,不能移动位置,张云飞一人力战五人,一时难分高下。此刻见沈浪过来,立刻放开手脚,翻转腾挪,动作流畅利落,十几招之间就放倒了三人。另两人见势不妙,翻下屋顶,逃之夭夭。
沈浪正要将药丸喂给叶清扬,张云飞问道:“他怎样?”
“中了软筋散。有内力之人中了此药,全身发软,吃了解药,恢复神智后,再调理内息半个时辰,就可恢复。不吃解药的话,也可在两三天左右恢复。他没有功夫,就算吃了解药,也要昏睡一天,大约三天可以恢复力气。”
张云飞一把抓住沈浪的手腕,“把解药给我,我带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喂给他。”
“你要带他去哪?”
“远离朝堂,远离纷争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好。”
“你别忘了他现在是李景隆的身份,若是此刻走了,不仅是败军之将,更是逃犯,一辈子都要躲躲藏藏。”
“他没有武功,根本无法自保,又不懂官场险恶,仅凭着一腔热血,做下这种不理智的决定。我若不带他走,他回去就要被朝廷问罪,那帮老家伙不会放过他,迟早是死路一条。他为何要替别人背黑锅,替别人死?”
“皇上与李景隆是表亲,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若真要杀他,不会派徐安来,也不会派那么多大内侍卫。”
“天威难测,他现在不杀他,难保日后不会迫于朝中大臣的压力,为堵悠悠之口,对他下杀手。”
“当日我安排你们走,是认定他被朱棣掳来,被迫假冒李景隆。可我听铁铉说了他在济南被围困的指挥若定,他根本不是普通人,迟早会一飞冲天。
他若是想走,刚到济南时就可以让你带他走。还有昨天,我试探过他,他都没想过走。你虽是为了他,但他自己的路该他自己决定,你该问问清扬,他愿不愿意走。”
张云飞看着叶清扬的脸一言不发,叶清扬白皙俊秀的面庞,在月光下更显得温润如玉,皎如明月,刚才的刀光剑影,生死一线,他却毫无所觉,睡得像个孩子般平静而安详。
张云飞抱起他上身,手指按住他下颚,叶清扬本能的张开嘴,张云飞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又合上他的嘴,将他背在背上,随沈浪向客栈方向掠去。
小和尚慧明刚调完内息,就看到沈浪与张云飞一前一后翻进窗户,连忙点亮蜡烛。他深觉自己缺乏江湖经验以致着了道,几次想开口问问叶清扬的情况,但看到张云飞堪比包公的黑脸却不敢问出口。
只好轻轻走到沈浪边上问:“师叔,客栈里其他人需要给他们服解药吗?”
沈浪朝他瞪眼:“你以为那药是地摊货啊?真当我是江湖骗子。那里面有几味药材是我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千金难求。再说给了他们解药岂不是暴露我的身份?不用管,最多睡一天,明天傍晚就醒了。走吧,回房间睡觉。”走到门口又问张云飞,“你呢?要不把我房间让给你?”
“不用,我就在这。”
果然到了翌日晚饭时,众人才纷纷醒来,得知情况后皆是心有余悸。叶清扬醒来看到张云飞,喜出望外,一颗担忧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在济宁府耽误了三天之后,众人再次上路,一路上小心翼翼。如此过了七日后,总算有惊无险地回到应天。
盛庸的一百名军士在城门外便打道回府了,叶清扬将从张云飞那讨来的五百两银票全部给了为首的百夫长,军士们皆是千恩万谢。
入得城门,京城的繁华气息扑面未来,熟悉而又陌生。离开应天大半年了,这次回来却是以李景隆的身份,颇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这假冒的身份,他却要一直冒充下去,且要规行矩步。行差踏错一步,他不仅是朱棣的弃卒,也是朱允炆朝廷的死敌,更是致六十万大军覆灭的凶手。他的那些朋友,以及李景隆的家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只当自己是演员,扮演着李景隆的角色,片酬是他自己和身后数十人的性命。
幸亏因为父亲的职业,他从小对历史耳濡目染,加上喜欢看书,对于明朝初期的历史可谓耳熟能详。再加上母亲喜欢看宫廷剧,他有时也不得不陪着看两眼,所以对于宫廷礼仪并不陌生,因而并不担心进宫后的问题。
沈浪在进入内城后就与他们分道扬镳。对于张云飞、沈浪、慧明三人的身份,叶清扬给徐安的解释是德州受伤时得几位江湖人士所救,所以结为朋友,徐安不置可否。
张云飞一直将叶清扬送到皇宫门外,叶清扬掀开马车窗帘发现张云飞正看着他。张云飞不能进皇宫,叶清扬心中万般不舍,面上却一片云淡风轻:“云飞,别担心我,你先回去,我会去找你。”
张云飞漆黑的眼眸深深望着叶清扬,却只说了两个字:“保重。”随即策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