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一岁。西藏羌塘牧民的孩子。爸爸是野生动物保护员。去年，爸爸在草原巡逻的时候，遭遇盗猎集团，为了保护藏羚羊，牺牲了。爸爸用生命保护下来的一只幼小的藏羚羊，被妈妈抱了回来。从此，他便成了藏羚羊“纳木错”的大哥哥。现在，纳木错长大了。他好像听见爸爸说，要让纳木错返回草原，让它回家。
……夕阳西下。草原上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牧羊犬黑豹欢快地跑上前去。羊群朝着摩托车的方向一起咩咩地叫了起来。
……草原上的每一朵云都知道，那是爸爸回来了，那是爸爸从草原上巡逻回来了。
突然，他听见黑豹汪汪地叫了起来。然后，他听见了爸爸斥责黑豹的声音。
他跑出了帐篷。啊！是爸爸！真的是爸爸啊！
他看见爸爸怀抱一只小小的藏羚羊，还是只羊羔，大步走了过来。
噢，好可怜的小藏羚羊。大概出生不久吧？它怯怯地依偎在爸爸的怀里，用乌黑的眼眸望着他。
在和小藏羚羊对视的一刹那，他的心顿时就漾动起春水了。他赶快接过小藏羚羊，他知道，要赶快给小家伙喂奶了。
纳木错，你是在湖边被救的，你是爸爸在湖边救下的。那就叫你纳木错吧。
纳木错，你是爸爸在湖边救下的。看见你就想起了爸爸。爸爸肯定还活着。爸爸肯定还在草原上巡逻，在无人区巡逻。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爸爸的摩托车又会响起，又会抱回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小的纳木错来。
他马上用奶瓶灌满了羊奶，开始给纳木错喂奶。
小羊羔太小了。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不习惯奶嘴儿，在他的怀里挣扎着。
他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纳木错棕黄的软绒，安慰着它，然后，用自己的嘴含了一口奶水，亲自去喂纳木错。
他的嘴唇湿润、温热，小羊羔一下就感受到了，立即张开了嘴，吃起奶来。
吃了一口，再来一口。
吃了一口，再来一口。
黑豹在他的身边嫉妒地摇着尾巴，不满地低鸣着。
他瞪了黑豹一眼：出去！还想争奶吃，是吧？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有妈妈喂奶呀！你看看纳木错，人家现在是孤儿啊。
爸爸的摩托车又响了。
爸爸又要外出巡逻了。
爸爸的摩托车，是政府为野生动物保护员统一配发的。在美丽的羌塘草原上，除了藏羚羊，还有藏野驴、野牦牛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以及藏原羚、盘羊、岩羊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爸爸和许许多多的叔叔们，就是野生动物的保护神。
爸爸带上了记录本、望远镜、一袋干粮、修车工具。突突，突突。爸爸发动了摩托车。
爸爸，再带上我吧，带上我一起去巡逻吧。我的眼睛可好使呢，比望远镜还望得远呢。我可以帮你观察远处的藏羚羊、藏野驴；帮你捡石块围一个“炉灶”，用干牛粪给你煮酥油茶，然后吃油饼。放心吧，我会将喝剩的茶水倒在牛粪上，绝对不会留下一丁点残火。天黑了，到达藏羚羊产羔地了。我会帮你搭起帐篷，陪你守护远处的藏羚羊妈妈安全生下小羊羔，帮你驱赶野狗、野狼。当然啦，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你去数藏羚羊小羊羔的数量。爸爸，你带我去巡逻，好吗？
突突，突突。爸爸发动了摩托车。
爸爸不答应。爸爸回头吼了一声：好好放你的羊！好好照顾妈妈！
突突突！突突突！爸爸一下就消失在草原深处。
爸爸，爸爸，那天晚上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你和妈妈说话了。
你说又到藏羚羊迁徙产羔的季节了，又到盗猎分子盗猎藏羚羊的高峰季节了。现在，要加强巡逻了，会很忙很忙。
妈妈说，那些坏人手里都有枪的。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现在这是怎么啦？盗猎藏羚羊的，盗挖金矿的，捕捞卤虫的，闹得草原上不得安宁。好好在家里放羊，养牦牛，好好地过日子，难道不好吗？
爸爸，你说草原上从来就是有狼的；有羊，就会有狼，有棕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那现在的狼怎么这么多呢？一个个凶巴巴的，都还带着枪。
哎，那是因为草原上到处都是金子呗。羊绒是金子，连咸水湖里的虫也是金子呗。
唉，妈妈又叹气了。
妈妈说，揣着金子的灵魂，能干干净净地上天吗？
哦，妈妈，你的长叹，像风刮过了草原。
那些不能上天的灵魂，沾满鲜血的灵魂，像污浊的黑烟，会飘到哪里去呢？
草原上的野花开了。
美丽的格桑花也开了。
他和妈妈骑着马，去放牧了。
一大群白云般的绵羊，一大群白云般的山羊，还有一群牦牛。现在，又多了一只藏羚羊。
羊群赶到了有草有水的草场，全都安静下来，安静得像蓝天上睡着了的白云。
但是小藏羚羊却不安分，一会儿跑到东边，一会儿跑到西边。
他要黑豹守护着纳木错。黑豹就紧紧地跟着它，一会儿跑到东边，一会儿跑到西边，累得黑豹汪汪地叫。
纳木错和黑豹早就熟悉了，亲昵了。它故意到处跑圈圈，逗得黑豹一个劲儿地叫。
好哇，纳木错！你不是想跑吗？那就跟我来赛跑吧！看看是你的长腿快，还是我的骏马快！
他拍着马，飞一般朝前跑去。
纳木错兴奋地追了上来。
黑豹追了好一阵，实在追不上，又气又恼，朝着他和纳木错的背影汪汪地叫。
在这片草原上，在同学中，他的骑术是出类拔萃的了。他能将马的潜能最充分地激发出来。他自己就是一匹雷电一样的快马，一旦奔跑起来，就忘了一切。他几乎是蹲在马背上，呀呀地叫着，好像不是马在奔跑，而是他自己在奔跑，在飞。
纳木错也兴奋地拼命地追，它从来没有这么自由地放肆地在大草原上奔跑。它的长腿天生就是为了奔跑。在美丽的羌塘大草原，在高寒的可可西里，藏羚羊就是在快速奔跑中，才延续了种群的繁衍。
纳木错还没有追上来。他有意放慢了速度。
纳木错还小，不能一下子把纳木错跑废了。
纳木错啊，你将来还会回归大草原的，你还要回到藏羚羊中。你还要自己去觅食，还要自己去面对严寒和风雨。你还要去和野狼、棕熊周旋，最可怕的，就是要面对盗猎者的猎枪。你一定要学会飞跑。你的生命存在于飞跑之中。
他放马慢慢行走，带着纳木错来到了湖边。
噢，多么美丽的高原湖泊啊，蓝得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纯净的蓝天。他跳下马来，抱住了浑身是汗的纳木错，轻轻地抚摸着它汗湿的绒毛，拍拍它的背部。纳木错用舌头温柔地舔着他的手臂。他的手臂上，也有咸咸的汗水的味道。
快去吃吧，湖边的草最肥美。将来要是在湖边遇见了你，你还会认出我吗？
爸爸的摩托车突突突突地响了。
爸爸好像还活着，要送他到中心小学上学去了。
黑豹想跟着他。纳木错也想跟着他。
爸爸说，带上纳木错吧，学校没事的。正好还可以给孩子们上一堂有关保护藏羚羊的课呢。
牧区的孩子们非常分散。中心小学实行的是“大周制”，上十天学，放十天假。上学的时候，孩子们是要寄宿在学校里的。当然，孩子们的吃啊住啊学习啊，全部都是免费的。
哈哈，纳木错啊，跟我去上学吧！
在同学中间，带上自己家里正在保护着的小藏羚羊，是常事了。白玛校长还专门为孩子们带来的藏羚羊，准备了一个羊圈。孩子们上课的时候，还有人专门照护着这些藏羚羊。
这一次，朗杰措姆也带来一只小藏羚羊，名字叫格桑。纳木错正好有个伴了。纳木错是哥哥，格桑是妹妹，正好可以一起玩呢。
——当当当！上课啦！嘿嘿，今天上课的老师，竟然是爸爸！
白玛校长是爸爸的老朋友了。他今天请来了爸爸，给大家讲如何保护藏羚羊。
爸爸讲课的时候，纳木错正好走到了教室的窗外，格桑安静地跟着它。
爸爸喊了一声：纳木错！进来！
纳木错居然能听懂爸爸的话，乖乖地走进了教室。
哇！同学们一起鼓掌，笑了起来。
纳木错和格桑走进教室，好奇地打量着这么多的孩子。突然，纳木错走到爸爸的身边，用头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臂。爸爸也抱着纳木错的头，在它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哈哈哈哈！同学们大笑起来。
纳木错在笑声中惊慌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又怯怯地望着他，好像在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嘻嘻，今天讲课的是我的爸爸。
嘿嘿，爸爸，我就说你没有走吧？我要跟妈妈说，你今天的课，讲得真好啊……
白玛校长用牛车送孩子们回家了。
一个一个地送，一个一个地送。将一只一只的小羊羔，送回母羊的身边。
晚霞如火，血红血红的，染红了天边。
最后一个要送的，就是他了。
吱呀，吱呀。牛车在夕阳中缓缓地走着。白玛校长一直沉默着，这时，望着天边血红的晚霞，唱起了《鸿雁》：
鸿雁，
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白玛校长和爸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白玛校长又在想爸爸了。
白玛校长说，你知道吗？你的爸爸是英雄，他太勇敢了！他面对的是一车持枪的盗猎坏蛋。他们已经在开枪杀藏羚羊了。可是，你的爸爸还是骑着摩托车冲了过去。
成群的藏羚羊在湖边倒下了，只剩下最后的一只小藏羚羊了。
它的妈妈已经倒在血泊里。
它还走了过去，想吃妈妈的奶。
你爸爸骑着摩托车冲了过去。
你爸爸拦住了他们，劝他们住手，说这是犯罪，要他们放下枪，回家放羊吧。
其实，你爸爸就是想拖住他们，因为巡逻队马上就要赶来了。
那好，你走开！我们把皮子剥了就走！
站住！站住！你们休想！
砰！砰！远处响起了巡逻队的枪声。
盗猎的坏蛋们慌慌张张地想逃跑。
站住！站住！你们休想跑！
你爸爸开着摩托车，拦住了坏蛋们的车。
坏蛋们对着你爸爸开枪了。
你知道你爸爸拦住坏蛋们的车时，吼的是什么吗？那些坏蛋被抓住后交代说，你爸爸最后冲着他们吼的是：揣着金子的灵魂，能干干净净地上天吗？
他痛哭起来。
他扑在校长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呜呜！爸爸！爸爸！你快回来呀！
白玛校长满脸泪水，呜咽着吼了起来。
鸿雁，
向苍天，
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天边最后一片晚霞渐渐地淡了。
夜幕徐徐降落下来。
帐篷上的烟囱，炊烟袅袅，就像妈妈温柔的手臂，在召唤着他。他和纳木错，还在草原上玩耍，在捡蘑菇。
他知道，又到藏羚羊迁徙的季节了。纳木错已经三岁了，妈妈说，要送纳木错回家去了。
雨后的草原，空气清新。绿莹莹的草地上，开满了粉红色的“卜布”。这样的小野花，可以当作口哨吹的。他摘了一朵“卜布”，当作口哨，呜呜地吹响了。
哈哈，好多好多的小蘑菇，在“卜布”的哨声中，冒出了小脑袋。
纳木错啊，你明天就要回家啦！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吗？
纳木错啊，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和那么多的藏羚羊妈妈们在一起了，你就要跟着它们回到你们的栖息地去了。你会变成一只美丽的雄羊，你会当上爸爸，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你可要小心啊，要防止棕熊、野狼、野狗，还有秃鹫袭击你们啊。
纳木错啊，你要是想我了，想爸爸妈妈了，想黑豹了，随时可以来啊。但是，你不要随意来，落单的藏羚羊，最危险了。要不还是我去看你吧。到时候，我还是采一朵“卜布”当作口哨，呜呜地吹，你要是听见了，就一定来见我啊！
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他带着纳木错依依不舍地回家了。
突然间，纳木错兴奋地朝着远处的草地跑去。
纳木错！纳木错！
他大声呼唤着，追了过去。
突然，他看见了一个人，蹲在草地上，抱着纳木错，亲切地跟它说话。
他定睛一看，哇！是爸爸！竟然是爸爸！
爸爸仍然穿着那天外出巡逻的衣服，亲昵地搂住纳木错，对它说道，小家伙，今年三岁了吧？应该回家了吧？
纳木错对着爸爸兴奋地点点头，好像在说，那你就带我走吧。
爸爸站了起来，大声喊道，啊吼！咱们回家啰！
爸爸的声音好亮啊，草原上顿时响起了浑厚的回音。
啊吼！咱们回家啰！
啊吼！咱们回家啰！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阵动物跑动的踢踏声。隆隆的声音震撼着大地，他感受到了大地在颤动。
不像是马群的声音。不像是羊群的声音。但是，绝对是千军万马在草原上跑动的声音。
月亮升起来了，在银色的月光下，他看见地平线上涌来了一线滚动的浪潮。
突然间，纳木错兴奋地叫了起来。
噢！是藏羚羊迁徙的声音！成千上万只藏羚羊，在银色的月光下，轰隆隆地沿着祖祖辈辈延续的路径迁徙着。
爸爸带着纳木错，迎着羊群走了过去。
银色的月光下，似乎传来了跳锅庄舞的歌声：
辽阔的羌塘草原啊，
在你不熟悉她的时候，
她是如此荒凉。
当你熟悉了她呵，
她就是你可爱的家乡。
歌声中，他看见纳木错依恋地回头，好像在向他告别。
他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他大声呼喊着，爸爸！纳木错！
爸爸！纳木错！拼命地追了上去。
月光如水。
爸爸和纳木错的背影，渐渐与远处的藏羚羊群汇聚在一起了。
他拼命地奔跑着，踉踉跄跄地追赶着。他一边哭着，一边呼喊着。
爸爸，回家吧！
纳木错，回家吧！
爸爸，回家吧……
纳木错，回家吧……
他在梦中流泪了，但是没有醒来。
月光下，纳木错在帐篷外睡着了。它一点儿也不知道，天亮以后，他将要送它回老家，送它回到迁徙的藏羚羊的种群中去。
聪明的黑豹可能知道一点点了。它一直没有睡，它一直守护在它的朋友纳木错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