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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穿过大草原——隐士——黑佬的心脏——风暴之夜——继续西行——赶牲畜的人——他们的好意——重归路上——灵车——比尔县的圣安东尼奥[18]——墨西哥酒吧——另一次斗殴——废弃的教堂——圣器室的死者——在浅滩——沐浴河中。

随后是乞讨的日子和偷窃的日子。骑行的日子,他所经之处,从未有人走过。他已离开长满松木的土地,前方的夕阳在一片无边无际的低湿地外下沉,黑夜霹雳般落下,寒风令杂草咬牙切齿。繁星满天,几乎见不到黑色的天空,而星星整夜以苦痛的弧形坠落,虽然如此,数量仍未见减少。

他避开国王大道[19],唯恐遇见村民。草原狼整夜嗥叫,拂晓时分,他躺在昨夜避风的多草溪谷中。被绑住腿的骡站在他上方,注视着东方,等候光亮。

朝阳色如钢铁。他骑上骡背,影子在前方绵延数里。他头戴一顶树叶做的帽子,叶子则被晒得干枯脆裂,他衣衫褴褛,仿佛从园子里游荡而出的驱鸟草人。

傍晚降临时分,他追踪一股从低矮山丘中升起的斜烟,在天黑前,来到一位老隐士的门口。少年跟他打招呼,而他像地懒[20]一样窝在草皮里。隐士孤身一人、半疯半癫,眼睛布满血丝,仿佛被烧红的金属丝锁在了笼子里。但身子倒是很有分量。他一言不发,注视着少年僵硬而缓慢地从骡背上下来。疾风正起,他的破衣服在身上拍动。

看到你这儿的烟了,少年说,估摸你会匀口水给我喝。

老隐士挠了挠脏兮兮的头发,瞅了瞅地面。他转身进入茅屋,少年紧随。

里面一片漆黑,散发着泥土气息。泥地上燃着一小团火,唯一的陈设便是角落里的一堆兽皮。老人曳脚挪过幽暗,低头避开交错的树枝和泥搭建的低矮顶棚。他指了指立在泥地上的水桶。少年弯腰拿起漂着的葫芦瓢,舀了水喝。水有点咸,有硫黄味儿。他继续喝。

我想给外面的老骡子喂口水,你看行不?

老人一拳击到手掌,眼睛四处张望。

我很乐意去打一些新鲜水。哪儿有。

你要拿啥去喂它?

少年瞅了瞅水桶,然后环视昏暗的茅屋。

骡喝过我就不喝了,隐士说。

你没有旧桶啥的?

没有,隐士叫道,没有。我没有。他捶着胸脯。

少年起身往门外看。我找找,他说,井在哪儿?

山上,顺着路走。

天要黑了,看不见。

路长着呢。慢点走。跟着骡。我去不了。

他出门步入风中,四处找骡,但骡已不见踪影。遥远的南方,闪电正无声无息地闪耀。他在狂乱的草丛里沿路而上,发现骡正站在井边。

一个沙中的窟窿,周围砌着石块。一张干兽皮做井盖,上面压着一块石头。一个有着生牛皮提手的生牛皮水桶和一卷滑溜的皮绳。提手上系着一个石块,这样就能使桶翻倒装满水,他将桶往井里放,直到手里的绳子松弛起来,骡越过他的肩膀注视着。

他提了满满三桶水,按着桶,以免被它弄翻,然后他把盖子放回井上,牵着骡沿路而下,回到茅屋。

谢谢你的水,他喊了一声。

隐士暗淡的身影从门里出现了。别走了,他说。

没事儿。

最好别走。风暴就要来了。

是么?

是,我说是,那就是。

好吧。

把你的卧具拿过来。其他必需品也带着。

他解下鞍,扔在地上,缚住骡前后腿,把铺盖拿进去。除了火光别无其他光亮,老人盘腿坐在火旁。

随便坐,随便坐,他说,你的鞍呢?

少年努努嘴示意。

别放那么远,免得被啥东西吃了。这块土地饿得很。

他走出去,一头撞上黑暗中的骡。它之前一直盯着屋里的火。

滚开,白痴,他骂了一句。然后拿起鞍,回到屋里。

把门关上,免得咱俩被风吹跑了,老人说。

门由许多钉在皮革合页上的厚板子组成。他用力将门拽过泥地,用皮革的门闩固定好。

我看你是迷路了,隐士说。

没有,我走的就是这条路。

老人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他说,我是说,你是迷了路才到这里来的。你是遇到沙尘暴了?还是晚上岔到小路上了?还是老被强盗骚扰?

少年想了想。嗯,他说,我们不知咋回事就偏离了大路。

我就说嘛。

你在这儿待了多久?

哪儿?

少年坐在铺盖上,和老人隔火相对。这儿,他说,这个地方。

老人没有回答。他突然扭过头,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子,往地上擤了两行鼻涕,然后在牛仔裤的侧缝上擦了擦手。我从密西西比来。不怕跟你说,我以前是奴隶贩子。发了大财啊。也没被逮到过。后来受够了。受够了黑佬。你等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转身在兽皮里乱翻,然后越过火堆递过去一个深色的小东西。少年拿在手中转着看。什么人的心脏,干枯发黑。他还回去,老人双手捧住,仿佛在称量。

这世界啊,能让四样东西给毁灭了,他说,女人、威士忌、钱、黑佬。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上方的屋顶装着烟囱,用来带走屋里的烟,风在烟囱上方呼啸。过了一会儿,老人把心脏收了起来。

这玩意儿花了我两百块,他说。

你花两百块就买了这个?

是啊,谁让长了这颗心的那狗日的黑佬,身上就标的这价呢。

他又在角落里翻了翻,拿出一个旧得发暗的黄铜壶,拨开盖子,用一根手指在里面掏。是一具草原野兔的瘦削尸体,裹着一层冰凉的油脂,长着浅蓝色的菌毛。他把盖子拨下,把壶搁在火上。不多,但可以分着吃,他说。

谢谢你。

黑暗使人迷路,老人说。他拨了拨火,几根细长的骨头从灰烬中露了出来。

小伙子没有回答。

老人摇头晃脑。奸诈人的道路,崎岖难行。[21]上帝造了这世界,但却不是让每个人都好过,你说是吧?

要我说,他压根就没想到过我。

对,老人说,但人又咋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他见到过更好的世界么?

我能想到更好的地方,更好的活法。

能成真不?

不能。

不能啊。这就是神秘所在。人总是搞不清脑子里的想法,是因为他只能用脑子来认识脑子。他可以认识自己的心,可他偏不这么干。就是这么回事。最好别往心里看。万物的心可不是总顺着上帝的安排。邪恶存在于最低级的生物,但是上帝造人的时候,魔鬼也在手边。人这东西,啥都能做。造机器,造能造机器的机器。邪恶能自己运作一千年,管都不用管。你信不信?

不知道。

还是信吧。

伙食热了之后,老人分了分,他们静静地吃着东西。雷正向北移动,不久之后,便在头顶隆隆响起,震掉的铁锈末沿着烟囱小股小股地滑下。他们蹲在盘边,用手指抹掉油脂,拿瓢喝水。

少年走出去,用沙擦洗杯盘,回来时一边走动一边对敲这两样东西,仿佛在驱赶某种匿于黑夜会突然跳出来害人的鬼魅。远方的雷暴云砧颤抖地高耸在带电的天空下,然后又被吸入黑暗。老人坐在地上,竖起一只耳朵对着屋外怒号的荒原。少年关上门。

你有烟草么?

没有,少年说。

我猜你也没有。

你看会下雨么?

都不好说。有可能不下了。

少年注视着火。他已经在打盹了。最后他站起来,摇了摇头。隐士隔着渐渐熄灭的火焰注视着他。去铺床吧,他说。

少年照做了。他将毯子铺在夯实的泥地上,脱下臭烘烘的靴子。烟囱呜咽,他听见骡在外面跺蹄、呼吸急促,他在梦中像做梦的狗一样辗转反侧、嘟哝不已。

他在夜里某个时刻醒了,茅屋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隐士伏在他身上,几乎整个挤上了他的铺。

你想干啥?他问。但是隐士慢慢爬走了,早上他醒来后,茅屋已空,他收起东西便离开了。

整整一天,他都注视着北方一条细长的尘线。那线似乎未曾移动,但直到傍晚深处,他才看见这线正朝他的方向移动。他穿过一个小橡树林,在溪边饮水,然后继续在黄昏中行进,没有生火就宿营了。被鸟叫醒的时候,他正躺在干燥多尘的树林里。

到了中午,他又走上了大草原,北方的尘线一直伸展到地面的边缘。傍晚,第一个畜群出现在视野里。身材修长的凶兽,巨型的犄角大张。那晚,他坐在牧人的营地里,吃着豆子和硬饼干,听他们讲一路上的故事。

他们四十天前从艾比利尼出发,前往路易斯安那的集市。一路上跟着灰狼、郊狼和印第安人。在黑夜中,畜群聚在他们周围呻吟数里。

他们没问他任何问题,他们自己本就衣衫褴褛。这一行人中有几个混血,几个自由的黑佬,一两个印第安人。

我所有东西都被偷光了,他说。

他们在火光中点头。

把我偷得一干二净。连把刀子也没给我留。

或许你可以跟我们一块儿。我们刚跑了两个人。调头去加州了。

我和你们不顺道。

我看你是要去加州吧。

可能吧。还没想好。

那些家伙本来和我们在一块儿,结果跟一群阿肯色人跑了。他们要去比尔县。然后去墨西哥和西部。

我敢说,他们肯定在比尔县喝得死去活来。

我敢说,蓝尼那小子把城里每个婊子都干了一遍。

去比尔县有多远?

两天左右的路。

不止吧。我估摸要四天多。

要是想去,咋走?

直接调头朝南,半天光景就能走到路上。

你要去比尔县?

可能吧。

你要是撞见了蓝尼那小子,就跟他说给我也找个小妞儿。就说是奥伦这小子说的。要是他手头还有几个子儿,应该会请你喝一杯。

早上他们就着糖浆吃薄饼,牧人给马上鞍,继续骑行。他找到骡时,发现缰绳上绑着一个小粗布口袋,里面是一满杯干豆子、一些胡椒、一刀把缠绳的绿河刀[22]。他给骡上鞍,它受伤的背已被磨秃,蹄也开裂了,肋骨犹如鱼骨。他们一瘸一拐,越过无尽的平原。

第四天傍晚,他到了比尔县,骑着不成样的骡登上一个矮坡,俯瞰这座城市,宁静的土坯房、沿河而长的绿色橡树和棉白杨、挤满粗布顶子马车的广场、刷白的公共建筑、树丛中冒出的摩尔式教堂顶、守卫部队、远方高高的石砌弹药库。微风吹拂他帽子上的树叶和他蓬乱油腻的头发。他眼圈乌黑,陷在深凹而失魂落魄的脸上,靴筒内散发出难闻的恶臭。夕阳刚落,西方飘着暗礁般的血红云朵,云朵上方飞出小小的沙漠夜鹰,仿佛陆地尽头大火中的逃生者。他吐下一口干白的唾沫,踢了踢骡肋附近破裂的木头马镫,然后摇摇晃晃,继续骑行。

他沿着一条狭窄的沙路往前走,在路上遇见一辆满载尸体的灵车,小铃铛响了一路,门上悬摆着一盏提灯。驾驶座上坐着三个人,与死者或鬼魂毫无二致,面如石灰,就快要在黄昏中泛着磷光了。两匹马拉着灵车,在煤焦油微弱的瘴气中沿路而上,消失在视线外。他回头注视着马车移动。死者的光脚硬邦邦地颠簸,从一边甩到另一边。

进城后天色已黑,一进去便听见汪汪的狗叫,看见人脸从光亮之屋的窗帘缝中透出。骡蹄轻轻回荡在狭窄空荡的街中。骡嗅了嗅空气,然后拐进一条小巷,抵达一个广场,星光下立着一口井、一个食槽和拴马的围栏。少年缓缓下来,提起石头井沿上的桶,放到井里。水漾起轻微的回声。他把水桶往上拉,水在黑暗中溢洒出来。他把葫芦放进桶里,舀水来喝,骡蹭着他的肘部。喝完之后他把桶放在街中,坐在井沿上,注视着骡伸进桶里喝水。

他牵骡穿过城市。一个人也没看到。不久,他进入一个广场,听见交织的吉他声和号角声。广场远端的酒吧亮着灯,传出笑声和厉声的叫喊。他引骡进入广场,穿过一个长长的柱廊,朝那头的灯光走去。

街上有一队舞者,衣着俗艳,高声说着西班牙语。他和骡站在灯光的边缘,注视着。一些老人沿酒馆的墙坐下,孩子们在泥地上玩耍。他们统统身着奇装异服,男人头戴深色平顶帽,身着白色睡衣,裤腿外侧从上到下扣着纽扣,姑娘们浓妆艳抹,黑蓝的头发上插着玳瑁梳子。少年牵骡走到对街,把它拴好,步入酒吧。吧台处站着一些人,一见他便停止说话。他穿过光亮的黏土地面,一只睡觉的狗半睁着眼看他走过,然后他在吧台站定,双手放在瓷砖上。酒保向他点头。要啥,[23]他说。

我没钱,可我想喝酒。我可以端水扫地啥的。

酒保的目光穿过房间,瞅了瞅两个正在桌边玩多米诺骨牌的人。爷爷,[24]他喊道。

二人中年长的那位抬起了头。

这小子说啥?[25]

老人瞅了瞅少年,又扭头去玩牌。

酒保耸了耸肩。

少年转向老人。你会说美国话么?他问。

老人的目光从牌上抬起。他面无表情地注视少年。

跟他说我会干活换口酒喝。我没钱。

老人下巴上扬,弹了个响舌。

少年瞅了瞅酒保。

老人握着拳头,拇指朝上,小指朝下,头向后靠,做了个喝酒的假动作。他想喝口酒,他说,可他没钱。[26]

吧台那边的人都注视着这一幕。

酒保瞅了瞅少年。

他想干活,老人说,谁知道想干啥。[27]他扭头回去继续玩牌,没有后话。

你想干活,[28]吧台一人说。

他们哄笑起来。

你们笑啥?少年问。

他们止住了。一些人瞅了瞅他,一些人别着嘴,一些人耸肩。少年扭头对着酒保。给我找个干得了的破事,我好换口酒喝。

吧台一人用西班牙语嘟噜了句什么。少年恶狠狠地盯了他们一眼。他们彼此使个眼色,举杯喝酒。

他又扭头对着酒保。他虚着眼,眼圈发黑。扫地,他说。

酒保眯着眼。

少年后退几步,做扫地的动作,这动作让酒客忍俊不禁。扫地,他说,一边指着地面。

地不脏,[29]酒保说。

他把这动作又做了一遍。扫地,他妈的,他骂道。

酒保耸耸肩。他走到吧台末端,取回一个扫帚。少年接过来,往前走到房间最里面。

很大的厅。他打扫了几个角落,那边的盆栽静静地站在黑暗中。他又把痰盂、桌边玩牌的人和狗的四周扫了一遍。他沿着吧台外侧扫,经过站着的酒客时,他直起腰,靠着扫帚,看着他们。他们一言不发地交换眼神,最后终于有一人端着酒杯离开吧台。其他人也随之离开。少年扫过这块地,直到门口。

跳舞的人已散,音乐也没了。对街长凳上,一个人坐在酒吧门灯投下的微暗灯光中。骡还站在方才拴住的地方。他在台阶上拍了拍扫帚,回到酒吧,将扫帚放回方才酒保取出的角落。然后他回到吧台站定。

酒保对他视而不见。

少年用指节敲着吧台。

酒保这才转身,一手叉腰,别着嘴。

我的酒呢,少年问。

酒保一动不动。

少年效仿老人做了个喝酒的动作,酒保漫不经心地朝他掸了掸毛巾。

滚[30],他说。他用手背做了个驱赶的动作。

少年脸上阴云笼罩。你个狗日的,他骂道。他开始沿着吧台往里走。酒保面不改色。他从吧台下面取出一支老式军用燧发枪,用掌跟扳下击锤。寂静中响起一下木头的咔嗒声。吧台上玻璃杯的咔嗒声。然后是墙边玩牌的人椅子往后墙推的声音。

少年僵立着。老头子,他叫道。

老人没有回答。酒吧里一片安静。少年转动脑袋,看见了他。

他喝多了,[31]老人说。

男孩注视着酒保的眼睛。

酒保朝门挥挥手枪。

老人用西班牙语对全屋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又对酒保说了句话。最后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

酒保的脸色很难看。他放下手枪,绕过吧台,手里拿着开桶塞的木槌。

少年退回房间中央,酒保脚步沉重地从地面另一边向他靠近,犹如一个要去做苦差的人。他挥着木槌连击少年两下,少年向右连躲两次。然后他后退几步。酒保僵立。少年轻轻跃过吧台,捡起手枪。没人动。他抵着吧台台面推开火镰,倒出火药,这才把枪放下。然后他从背后的酒架上挑了满满两瓶酒,绕过吧台,两手各持一瓶。

酒保站在房间中央。他大喘粗气,转身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少年走近他时,他猛地挥起木槌。少年拿着瓶子略微猫腰,虚晃一下,当即把右手的瓶子挥向酒保的脑袋。鲜血和酒精四溅,酒保屈膝,翻着白眼。少年已扔掉瓶颈,然后像拦路强盗一样将另一个瓶子扔到右手,随即反手一击,将第二个瓶子挥向酒保的颅骨,在他倒下时将参差不齐的瓶颈插进眼睛。

少年环视房间。一些人腰带上插着手枪,但没人动。少年越过吧台,又拿出一瓶酒,夹在胳膊下,走出门外。狗已不见。长椅上的男人也走了。他解开骡,牵着它穿过广场。

他在一个破败的教堂中殿醒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拱顶和垂着花饰的墙壁,上面的湿壁画已经褪色。教堂的地面积着厚厚一层干掉的鸟粪、牛粪和羊粪。鸽子拍打翅膀穿过灰扑扑的光柱,三只兀鹰摇摇晃晃,抢食圣坛上某种动物的尸骨。

他头痛欲裂,舌头因干渴而肿胀。他坐起来,环顾四周。他此前将酒瓶放在了鞍下,找到后举起来晃了晃,取下瓶塞开喝。他双眼紧闭地坐着,额头汗涔涔的。然后他睁眼,又灌了一口。兀鹰一只只地走下圣坛,小跑着进入圣器室。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出去找骡。

骡不见了。这个教区大约圈了八到十公亩的荒地,里面只有几头山羊和毛驴。泥墙内搭着几户擅居者的棚屋,阳光下几缕细细的炊烟飘荡。他沿教堂的边缘而行,进入圣器室。兀鹰在谷壳和石膏粉中曳脚徐行,像巨型的家禽。头上的拱顶黑压压地聚着一群有毛动物,移动着、呼吸着、叫嚷着。房间里有一张木桌,摆着几个陶罐,后墙边躺着几具尸体,其中一具还是孩子。他继续往前走,穿过圣器室,再次进入教堂,拿起鞍。他喝光瓶里剩下的酒,把鞍扛在肩上,走了出去。

教堂外墙凿着一些壁龛,里面放着圣人,其中一些已被试射来复枪的美军打烂,有的缺耳有的少鼻,石头上点缀着氧化了的深色铅印。巨大的镶板雕门在合页上敞开,一座圣母玛利亚的石像怀抱着一个无头婴儿。他站在正午的酷热中眯着眼。然后他看见骡的足迹。那只不过是再细微不过的尘土乱迹,从教堂的门出来,穿过空地到东墙的大门。他将鞍往肩上耸了耸,前去追寻骡的踪迹。

正门阴凉处一条狗起身,愤愤地挪到阳光下,少年走过后,又蹒跚而回。他踩着下山的路来到河边,身上的衣衫烂得不成样子。他走进一片茂密的山核桃和橡树林子,路的走势向上,然后他看见下方的河流。几个黑人正在浅滩清洗一辆四轮马车,他走下山,站在水边,过了一会儿,他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们在用水浇湿这个涂了黑漆的马车,其中一人抬起头瞅了瞅他。几匹马站在及膝的水流中。

啥?这个黑人问道。

你们见到一头骡没。

骡?

我的骡走丢了。我估计他来了这边。

黑人用胳膊背擦了擦脸。啥东西个把钟头前从路上下来了。我估摸它到河那头去了。说不定是头骡。尾巴和鬃毛不显眼,耳朵挺长。

其他两个黑人咧嘴笑了起来。少年望向河的远处。他啐了一口,沿着这条路,穿过柳树和低矮的草丛。他在下游大约一百码处找到了骡。它的肚子以下都湿了,它抬头瞅了瞅少年,然后又把头埋进茂盛的水草里。他扔下鞍,拉起缰绳,把骡拴在一段大树枝上,胡乱踢了几脚。它朝一边移了移,继续吃草。他摸了摸头,却发现自己破烂的帽子不知哪儿去了。他穿过树丛往下走,止步瞅了瞅冰冷旋动的水流。然后他涉水入河,就像某个不幸到了极点的受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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