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开平六年。隆冬。
数九隆冬,滴水成冰,通往擎天山巅的路一望无际。
深雪压弯松枝,扑簌簌滑落到山径上,遮盖了浸透石板的暗红色陈渍。
是血。
雪落之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厮杀。
山巅。
雪霁后,林木山石一派素裹。在这方琉璃通透世界中。一点嫣红格外醒目。
一袭红袍的年轻女子伫立在山崖前,身侧数以百计的玄甲武士将她团团围住。
女子拄长刀而立,刀锋之上血已凝冰,她的两颊、袍角、刀刃,都沉淀着这般暗色血迹。
一片岑寂中,为首的玄甲人率先开口:“北教主,距离毒发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了,您还是束手就擒罢,也好留个全尸。”
北朔扣紧掌中长刀,凤眸潋潋,眼底流转的尽是傲然。
“束手就擒?”她勾唇,眉梢眼角漾开蚀骨的笑意,“就凭尔等鼠辈,也想让本座束手就擒?”
玄甲首领作揖道:“北教主对在下有知遇之恩,在下不敢不敬。不过王爷早言要亲征擎天教,北教主真当这是虚张声势不成?”
亲征,擎天教。
北朔掌刀的手猝然一颤。
这时蔽日重云散去,朗朗天地被清冷男声洞开。
“北教主,别来无恙。”
北朔看着那自铁衣玄海中踱出的素白人影,冷笑道:“本座倒是希望王爷能有个三长两短。”
见着来人,玄甲首领当即率众下拜,“参见王爷。”
白衣男子抬手止住他的动作。
男子悠悠然掸去鹤氅上的细雪,如瀑墨发恣意披散,更衬得眉目苍白胜纸。
镇北王南沉雪——
大历所向披靡的不败将军,开国太祖亲封的异姓王爷。
只是他看起来不像久经沙场的悍将,倒更像是自幼多病的簪缨子弟。
三年前镇北王披挂出征漠北时,被毒矢伤及心脉,险些丢了性命。
自此他深居简出一心养伤,此次突然大举征讨擎天教,实在出乎天下人意料。
北朔缓缓举起手中长刀,刀尖指向南沉雪。
“王爷,你的玄甲军是我操练的,兵器是我锻的,就连命也是我救的……如今你却要和我作对?”
南沉雪一掖衣角,抬眼看她道:“擎天教乃是江湖公认的邪教,大历子民不堪其苦,本王顺应民心征讨,又有何不可?”
“南沉雪,倘使没有我,你早成大漠黄沙里的白骨了!”
北朔怒急攻心,吐出一口殷红的毒血来。
斑斑血迹洒在雪地里,分外触目惊心。
她抬手轻拭唇角,脚下一点身形暴起,提刀刺向南沉雪。
南沉雪侧身以避,从腰间拍出剑来,一剑挑开她饱含杀意的凛然刀风。
刀剑相抵,如山崩海啸,如冰火痛吻。
北朔倒跌两步,方才一刀动用了她全部内力,先前封住的脉门被尽数震开,毒素顺着血脉蔓延到全身。
南沉雪右手执剑,长身玉立,依稀可见当年风华。
他冷冷道:“北教主,夏家满门忠良因你枉死,你死有余辜。”
药效渐渐发作,北朔眼前发黑,她终于支持不住半跪在地,红袍侵雪,艳烈凄绝。
她一手把刀,一手支地,五指陷进积雪之中,冰寒刺骨的触感敲打着心神,让她勉强保持清醒。
她说:“是夏尚书上书请战,要置我擎天教于死地在先。王爷既有这般口舌费予我,当时何不拿来规劝夏尚书?”
南沉雪道:“北教主,若你还有一点良心,就该以死向夏尚书谢罪。”
北朔垂眼,迤然道:“血洗夏家的是王爷您,最该下十八层地狱谢罪的,恐怕是您。”
“大胆妖女,休得对王爷不敬!”玄甲首领怒喝。
身后众武士闻声而动,腰间宝剑齐齐出鞘。
南沉雪扫视四围,挥退玄甲军众人,“你们先退下。”
枯崖之畔很快恢复寂静。
南沉雪眼神如冰,手中长剑转过半周,剑锋泠泠,挑起北朔的下巴。
他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字地问:“你煞费苦心接近我,将十八年前的南家灭门案栽赃于夏尚书,好借我之手铲除异己。我问你,你心里可有一点我?”
北朔倾身向前,剑刃在她莹白的肌肤上擦出血痕。
她注视着那双写满恨意的黑眸,唇边含笑,答:“江湖中人,不谈风月。”
“北朔,你果然死性不改,死到临头也不忘逞口舌之快。”南沉雪讥诮道。
剑刃上挑两分。
北朔知道,只要她再讲一句他不爱听的,这柄吹毛利刃随时可以割开自己的咽喉。
若非她身中奇毒,又怎会被他用剑指着?!
这根本是奇耻大辱。
她扬首朗声道:“如今擎天教已从世上消失,恭喜王爷大仇得报。”
“只要北教主还活着,擎天教又谈何消失?”南沉雪垂眸看她,意有所指。
北朔淡笑,“王爷毋需顾虑,我是将死之人。”
“放心,这毒要不了你的命。它只会一点点抽空你的内力,让你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就像本王当年那样。”
南沉雪低低暗笑,撤去长剑信手插入雪中。
北朔抓着刀,艰难地从地上站起。
身后是万丈悬崖,渊无珠玉,枯崖下只有死气沉沉的黑。
北朔抽刀撤身,退到悬崖前。
她说:“从这里下去,你以为我还能活命吗?”
南沉雪狭眸看她,眸光极端凛冽。
“北朔,你要是敢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生生世世折磨你。”
北朔振臂舒袖,袍风猎猎,宛如飞火。
“王爷,本座不信来世,若真有来世……”
刻意停顿须臾,她接着说道:“若真有来世,本座依然会从心所欲,王爷大不必用自己的生死来威胁本座。”
话音落罢,北朔投出手中长刀,腕肘发力,三道寒芒自袖中疾射而去。
趁南沉雪斩落暗器的片刻,她闭上眼,仰身跌入深崖之中。
无边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她没有看到跪坐崖边的人影,亦没有看到那柄本该插在雪地里的剑,溅上了一抹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