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国都城,蘅州。
城门口刚贴了一则通缉令,簇新的官纸上那犯人的画像让人过目难忘:
画中女子纤手托腮,巧笑倩兮,黑亮秀发松松梳了一个飞仙髻,只插了一支白玉簪,一袭白衣,身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腰间的玉佩轻轻垂着,有无限风情。
有围观者念着:“罪妇李某,与人私通,被兄嫂识破,竟杀兄弑嫂,目前逃窜在外,若有发现线索者,重金悬赏一百两黄金!”
人群哗然,一则凶犯貌若天仙,衣着不凡,看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二则赏金非同一般的厚重,便可见朝廷缉拿的决心。围观的人议论纷纷,一个穿着体面的男子说道:“我兄弟在大理寺当差,听说这是漓国出的通缉令,让诸国帮着协查。”
另一个书生样的男子叹息着:“这样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居然心如蛇蝎,实在是可悲可叹。”
人群中有两个寂寂的背影,驻足片刻后,便随着人流消失在了蘅州城里了。
这洛国的都城蘅州甚是繁华,尤其这望隆街,从曙色细微到灯火阑珊,熙熙攘攘的声音不绝于耳,比之辰国的都城大宁有过之而无不及。风岩来了蘅州已是许久,每日处在这喧闹之中,早已疲乏,倒宁愿去个穷乡僻壤躲个几日耳根清静。
他问段奕:“我们来了快两个月了吧?”
段奕兀自想着事情,似没听清风岩的询问,模模糊糊“嗯”了一声,抬头看着波澜不惊的公子,终究问出了心里的疑惑:“刚才城门口的缉拿令,那画像明明是……”
段奕望着四周,咽下了后面的话:“可内容为什么这么奇怪?”
风岩遥遥便看见了九月茶馆,停住了脚步:“你得到的消失属实的话,今日洛煜便会来这里。”
段奕一愣,方才明白公子指的是什么,点头应允:“这个消息是晏子托了可靠的人问来的,洛王每月十五便会微服外出,多是到九月茶楼来品茶赏月。”
风岩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九月茶楼是蘅州最大的茶馆,我听说那老板很是会经营,除了茶水一绝外,不时会办些新鲜节目吸引宾客。”
段奕点头:“茶馆的老板也算是个文人,今日猜灯谜,明日对对联,名伶弹琴作曲,文人说书讲史,倒是风雅十足,引得宾客满座。”
风岩应道:“怪不得那洛煜也流连忘返,今日是十五,想来那茶楼定会安排有趣的节目。”
他看向段奕,见忠厚老实的段奕生生将自己的疑惑压在了心底,倒底有些不忍,便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肩:“挂羊头卖狗肉听说过吗?”
“啊?”段奕张口结舌又是一阵木然,自己的榆木脑瓜实在跟不上公子的思路。
风岩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猜得没错,那画像自然是辰国公主,这漓国的厉骁果然不容小觑,他将公主化名,给她一个足以被世人唾弃的罪名,以激起民愤,让她无立身之地。这比直接缉拿辰国公主效果好上千倍。”
“为什么这么说?缉拿公主不是更容易引起轰动?”段奕犹是不解。
“辰国公主已是亡国女,如今还要被步步紧逼,会引得天下百姓同情,他厉骁亦会被世人诟病,所以他断不会做这样名利双失之事。”
段奕听得有理,不觉愤然道:“这厉骁真是诡计多端,又残暴凶悍,步步紧逼。我设法去杀了他以绝后患!”
风岩脸上神色清明:“杀得了他的人这天下只有一人。”
段奕望着越走越近的九月茶楼,心中云雾散开,想来公子苦苦等的人就是他。见这两月来,公主已是云泥之别,心中一悲:“您受累了。”
西陵安抚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比他们要幸运多了。好歹我有师父收留和帮助,如今还是要以大计为主,这缉拿之事已在我意料之中,无碍。”
段奕叹气道:“只是如今出了缉拿布告,你便一直要以男装示人了。”
风岩抚了抚衣摆道:“无碍,这画是照着刘学究的画临摹的,刘学究的画美则美矣,可最不肖真,如今那厉骁又叫人在眉眼处做了改动,更是不知道是何方人物了,便是此刻我是女装,旁人也未必认得出来。我如今倒觉得男装自在,行事方便许多。”
风岩说着,心中却仿若盘着一块大石,酸涩沉重:今后我便只是风岩,高山岩石被风雨经年累月的剥蚀,只将它雕刻的更有风姿。
段奕还停留在画像上:“当初我和溪微还私下笑话刘画师的画像都是一个模子的,如今倒要感谢他帮了大忙了。”
二人说着便到了茶楼,门口的小厮眼前一亮,面前两位客人俊逸不凡,尤其前面的男子,着一身青色长袍,领口处绣了青竹纹路,一头墨发用一个竹簪束上,虽然肤色略黄,倒底是一个翩翩公子。
小厮上前便热心招呼:“公子请进,楼上还有雅间。”
风岩随着小厮进门,便看见一楼大厅甚是开阔,雕栏玉砌,装扮得很是雅致,中间一个戏台子,铺设考究的地毯,有一男一女二人弹奏着二胡,悠扬悦耳,可见茶楼品味。台前摆了十几桌,往上看去,大厅中空,通透大气,二楼便是包厢,每间均有窗户,朝内便可自上而下看见一楼全貌。心中有了主意,便问道:“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小厮如数家珍:“公子可是来对了,每月十五是我茶馆最热闹的日子,今日是吟诗作对,可不是寻常的诗,小的先卖个关子,等下公子便知道了。”
说着便要引到楼上去,风岩拦住:“今日既然作诗,我便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大厅寻个座位罢。”
夜色降临,果然宾客络绎不绝,风岩坐在一个靠边的位置,既能不露痕迹地看到门口出入,又能不动声色地查看楼上的情景,进进出出的不过是些富贵子弟,离正点不远了,却还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人,难道他今日不来?不免心中有些惆怅。
正想着,便远远看见一墨色长衫的男子,和两三个人一道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男子身材颀长,面色冷峻,此种气度,风岩扫了一眼,心中便有了数。
茶馆老板亲自登台:“各位贵客,感谢大家捧场,今日作诗比赛,但有个要求,以上一首诗的末句作自己的首句,谁对的最多,今晚的茶水钱应某人全包。”
原来是咬蛇诗,自己儿时常常和父王一起玩这个游戏。风岩的神色游离着,便觑间楼上那个最大的雅座开窗了,是墨色衣衫男子的随身侍卫,段奕在旁轻声说道:“此人武功极高,想来是那墨衣男子的贴身护卫。”
风岩知道那护卫在查看楼下动静,便转头专心看着台上。
应老板还在侃侃陈词:“应某也附庸风雅一番,先作个打油诗,算是抛砖引玉。”
“衡州秋月几度凉,寄情嫦娥捎相思。无端懒作流年赋,菊蕊多情为底香?”
说是抛砖引玉,倒还算精良制作,中秋将近,衡州多外地人聚集,此诗景情相融,有几分韵味。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倒暂时无人对得上。应老板面露春风,似是得意不凡。他向着大家抱拳额首,等着别人来续。
风岩起身道:“在下有一对,请赐教:“菊蕊多情为底香,寒潭夜渡染秋霜,醉卧东篱无余梦,漫步山泽五柳长。”
此对一出,众人兼击掌欢呼,一位宾客道:“对得好,景融意达,后两句'醉卧东篱无余梦,漫步山泽五柳长',气势较前一首更为大气,佳作佳作!”
应老板也是大气之人,见面前这位俊俏的公子对得甚好,茶楼的气氛也活泛了,很是高兴:“高手高手,在下佩服。谁来接这位先生的佳作?”
众人又开始低头沉思,口中念念有词:“漫步山泽五柳长,漫步山泽五柳长……”
一个白衣男子起身道:漫步山泽五柳长,功名利禄皆似霰。平泉烟雨东山客,谁谓先生笔墨狂。
“好,好……”人群中稀稀拉拉又是一阵喝彩声,风岩听着此诗接的很是一般,楼上的窗开着,却是没有人影,看来若要引得他注意,只能锋芒毕露了,于是思忖一番,又对上一首:
谁谓先生笔墨狂,天生豪情为卿狂。但得三生情缘在,随君诗剑江湖行。
此诗朗朗上韵,豪情满腔,又见作诗的少年素服飘逸,气度非凡,两对了两首好诗,一时间茶馆内一阵阵喝彩声:“好诗,豪情,好气魄!”
风岩立在那里,玉面不惊,面含笑意,不卑不亢地双手抱拳:“多谢各位!”
茶馆老板见这翩翩公子心中也很是欢喜,若是自己有个女儿,倒要考虑招来做女婿了,于是赞誉道:“公子才情惊人,实在让应某佩服,还有谁能对他的对子吗?”
突然,楼上传来清俊的男声:
随君诗剑江湖行,何处秋风照心扉。梦外红尘身外梦,天涯执手共月明。
风岩随着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个着青色衣衫的男子站在窗口,面含笑意,极是儒雅。此人是刚才随着墨色男子一同进来的,风岩想着,便见那青衣男子朝着自己点头示意,自己不禁也额首回报。
终于惊动了那雅间里的人,风岩心中惊喜,面上却波澜不惊。掌声过后,又是一阵沉默,打铁要趁热,风岩起身又续了一首:
天涯执手共月明,五宫商语纸上行,春秋一转几十盏,燕过春行照纸鸢。
五宫商语纸上行,这天下不就分为齐国、辰国、洛国、漓国和和善国么。楼下那少年三首诗都气势不凡,满含抱负,看来是奔着自己而来。洛煜噙着茶,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问道:“能看出什么究竟来?”
季子青一脸笑意:“是个青年才俊,长得清爽,举手投足落落大方,难得很有诗才。”
曹墨嗤笑道:“这文绉绉的顶什么用,照我来说现在东洛缺的就是破案的高手,如今这连环杀人案再不破,民心就要不稳了。”
子青也不恼,知道曹墨世代武将,素来不爱舞文弄墨,便笑道:“素来爱学者,往往六艺皆有涉猎,倒不能说好诗文的就一定没有谋略了,博学和专精往往是如影随形的。”
洛煜低头沉思道:“这杀人取心案悬而不破已久,如今不能再等了,太尉府和大理寺虽日夜兼程在破案,到底没有起色,不若向民间征集高手。”
季少卿有一丝疑虑:“布告天下会不会引起百姓恐慌?”
洛煜摇头:“纸总究保不住火,如今凶手已连杀三人,唯有和东洛子民联合一致,才能让凶手心生忌惮,也会有更多的线索破案。”
曹墨拍手称好:“我太尉府缺的就是破案高手,那楼下文文气气的小秀才若真是若子青说的有两把刷子,我便服他。就怕连报名都不会来吧,哈哈哈……”
子青无奈摇头一笑,似想到了什么:“今日漓国快马加鞭送来的缉查令倒很是奇怪,不知道那厉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曹墨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似乎就等着这个事:“说起来你大理寺张贴的布告我还不曾看过呢,倒是府内的下人们传的纷纷扬扬,子青,你太过份了啊,也不跟我知会一声。”
洛煜将温阳手中一轴卷纸扔给了曹墨:“事情紧急,便吩咐大理寺先行通告了出去,这边是布告内容,你可瞧瞧。”
曹墨一扯开布告,倒是愣在那里许久;
季子青会意一笑:“怎么,见着美人便移不开眼睛了?”
曹墨这才醒神,叫道:“居然是个女逃犯,可惜了可惜了,还是个大美女。”
季子青戏谑道:“曹墨,你对女子向来没有兴致,居然还被迷惑,我观她虽然面容姣丽,可这眼睛一看就不是良善之辈,眉眼都藏着狠厉。”
曹墨朗声念道:
“罪妇李某,欲与人私奔,被兄嫂识破,竟杀兄弑嫂,目前逃窜在外,若有发现线索者,重金悬赏一百两黄金!”
一百两黄金?曹墨犹是不解:“难道美人的赏金要高一些。”
季子青点头说道:“其一:虽是重案,但赏金明显高出同类案件,可见洛国要缉拿之决心;其二:厉骁刚从漓国回来,马上就要联合诸国捉拿犯人,可见时间紧迫。而这布告中犯人恰恰是一个年轻女子。”
“哦,我懂了,原来藏着玄机!”曹墨似是大彻大悟。
莫煜倒很是意外:“曹墨你也看出来了,说来听听。”
曹墨一脸了然,得意道:“这种事情虽然我没经历过,但从古至今,也不算寡见鲜闻了,无非是那厉骁的哪个妃子趁
他外出打仗,就与其他男子有染了,啧啧啧,这个漓王啊,也算是多灾多难,先是谣言缠身,又是妃子红杏出墙。我说呢,哪有这么美的逃犯的。”
莫煜正在品茶,茶水差点喷到案牍上,这莫煜,作为东洛新君,一贯不苟言笑,哪怕在亲信面前也很少失态,此刻实在忍俊不禁,茶水呛得咳嗽不止。
这边季子青也是抿着嘴努力克制。曹墨不禁生气道:“你们要笑就笑出来好了,何必这样忍着,省的得了内伤。”
二人听他这样一说,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倒,直不起腰来。
曹墨看他们这样,自己不禁也笑出来:“有这么好笑么,我这推理也是合情合理啊,那你们说个给我听听,未必我不会笑话你们!”
莫煜忍住笑,跟季子青说:“子青,你说给曹墨听听。”
曹墨和季子青都是莫煜的亲信,他们都是前朝高官世子,和王子们一同读书,莫煜能在王室争斗中顺利继承地位,曹墨和季子青的功劳不小,他们之间既是君臣也是挚友,私下里完全不拘小节。
曹墨是武将之后,性子爽直,他身材高大,肤色偏重,眼睛不大,倒是炯炯有神。自曹老告老后便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太尉。
季子青是前朝大理寺少卿季殊的孙子,名门之后,他饱读诗书,博古通今,是个温雅的文才,加之身材颀长,面容俊秀,是名门淑女梦寐以求的佳偶,官任少卿。
此刻,季少卿笑着看向曹墨道:“这次辰漓之战,谁输谁赢?”
曹墨不屑道:“我乃武将,别那这种问题来问我。”
子青又问:“这次漓国灭了辰国,你觉得那洛王厉骁解气了么?”
曹墨道:“这次辰漓之战,是那厉骁为报积怨愤而上阵的,他就是为了活捉西陵父女,结果辰王自焚,公主外逃……”
“厄……”曹墨突然醒悟,“你们是说这次缉拿的是辰国公主?”
他看向莫煜和季子青,见他们微笑不语,不禁叫道:“这个厉骁,真够费事的,挂羊头卖狗肉。”
莫煜起身道:“看来那厉骁不可小觑,心思缜密,和他父王厉萧然完全是两个路数,今后我们不可不防。”
曹墨叹口气道:“这好好一个公主,顷刻间沦为流民,还被四处捉拿,真是够惨的。”
季子青叹道:“确实,我听闻辰国公主才貌过人,而且很有谋略,辰王一直当作王子养育的。”
莫煜见二人心有戚戚,道:“漓国现在风头正劲,是齐王的心腹之国,我们不可贸然得罪,再说那公主既然有才有谋,自有好去处。”
楼下的诗词比赛还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台上等着接这首诗:
“燕过春行照纸鸢,呓语琵琶盼婵娟,竹林影过风留泪,别来月色两清欢。”
洛煜坐了片刻便走了,风岩看那墨色背影匆匆离去,他连看自己一眼都不曾有,心中失望不已,便高举酒杯道:“别来月色两清欢,起舞清影弄花间。今朝有梦今日醉,莫等梦醒空留恋。”说罢一饮而尽。
应老板宣布:“今日诗魁乃是这位小兄弟,大家干杯祝贺他!“
厅内一阵捧杯豪饮声,风岩却是醉意上头,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间,似回到了辰国,回到了父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