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雪双手拎着婚纱裙摆在身后叫住我,往右侧一指:“那边,更衣室,先去换衣服。”
我点点头,正要嘱咐身边的文郅,他已经提前开口:“是要提前回杭州吗?你去换衣服,我现在来订机票,叔叔阿姨那儿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你待会儿还要再去道别么?”
“噢,好,麻烦你了,我换好衣服再去找他们。”文郅说起我才想起来还未跟父母和宋嫣道别,不禁内疚,又对文郅的周全十分感激。
从更衣室里出来,文郅正站在门边等我:“机票解决了,九雪拜托一辆婚车送我们回家拿行李,要去跟叔叔阿姨道别么?”说着,他指指场地外,一辆黑色小轿车正停靠在路边,车头上还绑着一朵粉色的剪纸花。
我接过文郅手中的我的手机,看一眼时间:“你等等我,我去跟我爸妈说一声再走吧。”
“一起去。”他顺势上来牵住我的手,往场地中的宾客席中走过去。
我妈正在给宋嫣夹菜,我爸拧眉说着电话,筷子放在碗沿边似乎还没动过。我过去说明来意。我爸妈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叮嘱我跟文郅照顾好自己,路上小心,宋嫣倒是放下碗中正咬到一半的一只虾仁,从椅子上跳下来,飞快跑到我身边抱住我,嘴里嘟囔着:“姐姐以后多回家陪小嫣。”
我蹲下身来跟她面对面,笑着应了。
她于是放开我,又端正地站在文郅面前,终于还是乖顺地叫了一声:“姐夫,再见。”
我拿她没办法,文郅也笑,摸摸她头:“小嫣,再见。在家要乖,到过新年的时候我们回来看你。”
宋嫣乖乖点头,回到座位上坐好,我又望向我爸妈那一处:“爸爸妈妈,我跟文郅先回去了。”
我们先回家收拾行李,然后动身去机场,过了安检口,刚好听见登机通知。
飞机起飞时下午三点不到,文郅坐在我身边闭目养神,一只手握住我的手。飞机开始上升,耳中嗡嗡的,我扭头看窗外渐渐缩小的城市,仿佛呼呼风声正刮在耳畔。
面容姣好的空姐一只手时不时扶过头顶的行李舱,一只手推着餐车从头等舱那边过来。我远远看着她拧开瓶盖,拿出一只纸杯,熟练地往杯子里倒水的动作,只觉很像今天婚礼上九雪和盛晋成一起开香槟倒酒的情景。
文郅依然微阖双眼,呼吸轻浅。
我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文郅?”
“嗯。”
“我跟你说说九雪吧。”
“好,你说,我听着。”他微微牵动嘴角。
我沉吟片刻,开口:“今天在婚礼上,她自己说出了她的抑郁症,我没有想到。”
“嗯,她很勇敢。”文郅睁开眼睛,深深看我一眼。
“我认识九雪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十三四岁。我知道她的抑郁症很多年了,她一直很痛苦,活下来是件很幸运的事,活下来,所以到了十九岁,她十九岁那年认识了盛晋成,就是今天的新郎。”
“我知道。”他点头。
我舔舔嘴唇,继续道:“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盛晋成发现她的不对劲,是他鼓励她,陪她去看医生,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直到九雪彻底痊愈,一直是盛晋成不离不弃地在身边陪伴她,我知道九雪抑郁症发作时最可怕的样子有多吓人,可是这些年,盛晋成为她做的一切,连我也难以想象。人们常说七年之痒,可是到今天,九雪二十六岁这一年,他们刚刚好认识七年,却喜喜庆庆地结婚了。我真为九雪开心,我也很感谢盛晋成,他是真的很爱九雪。”
“现在盛晋成更是九雪的丈夫了,丈夫爱妻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文郅的另一只手正要覆上我的手背,刚才推着餐车过来的空姐停在我们座位旁边的过道内,礼貌地俯身询问:“请问需要果汁还是咖啡?”
文郅那只手只好停在半空,生生拐了个弯儿转向餐车,一边扭头用眼神询问我。
“橙汁。”我说。
他回头对空姐说:“两杯橙汁,谢谢!”伸出去的那只手接过两杯橙汁,放在面前的几案上,然后再将其中一杯递给我。
我接过橙汁轻轻抿一口,有些苦,便又皱皱眉头将手中的橙汁放回去。
气流冲击着飞机尾翼,有些颠簸,杯中的橙汁轻轻晃动,洒了一些在外面,我拿过一张纸巾将案上的水渍擦干净,眉头依旧深锁。
文郅一直默不作声,看着我的一系列动作,然后抬起一只手放在我眉间,温柔地替我舒展皱纹:“别总是皱眉。”
“谢谢。”我虚握一下他放下的手,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意。
又是一阵气流,飞机颠簸得更厉害。
我正待仰头望机舱内,他的那只手突然又抬起来,张开双臂,将我整个儿紧紧裹起来,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客气,因为我也爱你。”
我脑子里轰轰的,随着飞机的颠簸飘飘荡荡。我们说过无数次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但这是第一次说“爱”这个字,喜欢是令人心动的,但爱很郑重。
盛晋成说爱九雪,所以他能够陪伴她走过许多年,黑山白水,不离不弃,救她于水火,娶她在阳光明媚的冬季。
也许就在刚才,我有一瞬间是想用九雪和盛晋成之间的爱情来试探我身边这个人,然而最终却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我不知道“爱”这个字在多舛善变的人世能担起多少重量,但有些事我开始由衷地想要跟他分担。
与我而言,爱与不爱,说与不说,是纯粹而重要的。
起码在此刻这三千米的高空上我们彼此的相拥里,我已经顾不上他与未来的看法。
我的眼角开始湿润,飞机渐渐平稳下来,我偎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回杭州的飞机没有晚点,我们出了机场正是下午五点,刚好来得及。文郅拦下一辆出租车将我送到公司大门口,叮嘱我处理完工作给他电话,然后转身往宏洲的方向走。
组里只有席枚一个人在加班,我站在她办公室外面敲敲门,她开口让我进去。
在席枚手底下工作了一年多,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如此温和的她。
她问我:“工作一年多了,经济分析师这份工作怎样?”
“老实说,挺辛苦的,但也还好,坚持一下就好了。”我实话实说。
“你跟桑绮同时来公司的,你们关系好像还不错,她上个月转正了。”她似乎准备跟我闲谈。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只要坚持就可以的?”
“我也一直都有用脑去思考。”
“我都看在眼里,你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她放下手中的笔,“对公司呢?你觉得在君恒工作怎样?”
“我很喜欢君恒。”真心话。
“那你待会儿把你的东西搬去行政部吧,明天一早去报道。”
我一惊:“什么?”
“今天上午公司内部人员调动会议上决定的,我思考了很久,你确实不适合经济分析师的工作,当然这跟智商和能力无关,你是个聪明人,只是在这方面去确实天赋不够。行政部那边正好下个星期有急事,缺人手,你先去干,比这边轻松,以后可能会有新安排。”席枚一直面带微笑地说完,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耐心温和的一面。
站在原地跟她对视几秒之后,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接受与否都不是我能决定的,现在我发现席枚她其实是个好人,我也不可能为此丢掉一份工作,事实上,我很清楚,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她贴心为我考虑的结果。
跟席枚道别完退出办公室时,她还十分温和地鼓励我好好干,我想她以前的严厉也许只是为了促使我进步成长,这更说明我大概真的不适合经济分析师这份工作。
格子间里的东西不多,行政部那边也已经为我留出办公桌,不到半个小时我便将所有东西都搬了过去并且整理妥帖。
怅然若失是难以避免的,但我心中竟然小松一口气,仿佛终于卸下重担。整理好新的办公桌后回到之前的组里,席枚的办公室还在亮着灯,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去跟她最后说一声再见,然后再走出公司。
站在公司楼下,我找了一根路灯柱子,走过去靠在上面,拨文郅的电话。
“喂,宋疏?”他很快接听,“下班了?”
“嗯。”
“为什么有气无力的,刚才工作很累吗?”
“不累,以后也不会很累了。”
“怎么回事呢?”他关怀又好奇。
“我被席枚辞了。”我说,“其实也不算,她把我调到行政部了。”
“噢,这样啊。”他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欣慰,“其实也不错,行政部工作轻松,你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养好你的身体,我认为这样的安排更适合你。”
“你这样想?”
“你的身体更重要。”他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