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二十,天黑了大半。
望着窗外的大雨,罗哲目光呆滞,思绪逐渐偏斜。
司机叼着半截烟屁股,无奈的拨开应急车灯,没辙,可见度太低。高速公路上,极少见到大面积积水的低洼区,无奈遇见了这种鬼天气,不过六十码的时速下,轮胎都能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大巴车活活被开成了快艇。哒哒哒,哒哒哒,雨水纷溅,打在透明的车窗上,留下一道道冰冷斜长的划痕,雨刮器快要扫不过来。
沙发椅还残留着胶味儿、几乎不存顽垢的内室,大巴车崭新整洁的内部与外界的泥泞存有反差。躲在座椅上听着雨,乘客们相当惬意,有的小憩、有的低头玩着手机,竟都随着颠簸有节奏的摇头晃脑,有些滑稽。
前排,一位着亮灰色小西装的女乘客有些焦急,她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还是解开安全带,轻轻步至驾驶座旁,她小声问道:“师傅,大概会晚多久?”
司机是个中年的精瘦男人,没回话。过了有十来秒,瞥见女人握着一旁的扶手仍未离去,他眼都没斜:“看看这天,谁说得准?请您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安全第一!”
吃了个闭门羹,女人百般无奈的咬了咬嘴唇,低着头回了座。坐在第二排左侧的罗哲心想,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她大概有什么急事吧。手机电量不足关机了,罗哲也百般无奈朝后一仰,望着车窗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冷雾,发着呆。
“都怪你,乌鸦嘴,”后排响起一个姑娘不耐烦的嗓音。罗哲知道,上车时,一位瘦高的年轻男孩牵着面容精致的姑娘坐到了第四排左侧,由于第三排没坐人,他们的对话,罗哲基本听得清楚。
“这能怪我?我们是往南走,明显天上有一大片乌...”男孩欲小声解释,被姑娘打断道:“不听不听!乌鸦念经!都怪你瞎念叨!刚刚还是大晴天呢,去了也玩儿不成了!你说吧,怎么赔我!”
“我...我请你吃饭!”男孩憋了半天,“哎呀娜娜你别生气了...”
“呸!闭嘴!”姑娘显然不满意,后排顿时安静下来。谢天谢地,狗粮停了。
轰!
天边的火闪似一头扎进云海的银蛇,与闷雷几乎绽放于同一瞬,过后,天色更暗了几成,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的溅打在车窗上,像是泄了阀门的水龙头。不少休憩的乘客醒了,打量起窗外糟糕的天气,雨声更加肆意,罗哲明显感觉到车速更慢了。
后排的乘客窃窃私语起来,灰西装女又走到了驾驶座旁问询。罗哲这才注意到她的个子蛮高,始终微微躬着身体,以一种轻盈的姿态走路,有些独特,可能是怕摔倒吧。理所应当的,没过多久,灰西装女再度一脸失望的回到座位。
罗哲偏过头,向后打望:一对中年夫妇温馨的依偎在一起、小声交流着,仿佛恶劣的天气没对他们的兴致产生分毫的影响;一位学生打扮的少年戴着耳机,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倒数第二排,一名打扮时尚且丰满的姑娘独占两座,玩着手机,圆润的大腿举到了过道一侧的扶手上;一名平头的壮汉端坐在最末排的中央,望着大雨出神。加上灰西装女、情侣、自己以及司机,三十多位客座的大巴共计十人,估计连油费都凑不够,不得不说司机这趟真是亏本。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由于行程变长,错误计算了手机剩余电量等等因素,罗哲陷入了无聊的境地,明明出发时还是碧空如洗的大晴天,这次前往那个,
前往那个。前往,前往?
前往?等等...
前往哪儿?不对!自己从哪儿出发的?
类似于通着电话找手机的那种体验,不同的是,他脑子里真的完全没有一丁点印象了: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根本不存在进入大巴前的记忆;不论怎么去苦想、去冥思,罗哲能记起最早的画面,只剩下情侣牵着手从他面前经过,坐到了第四排的位置上...
罗哲不由的颤抖起来,思维的无数根筋打上了死结。
失忆?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为什么绝不可能失忆?凭什么自己绝不可能失忆?
神使鬼差的,他偏过头,呆滞的目光与第一排的灰西装女产生了碰撞,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一种疑惑、又像是看见了熟人的眼神...她在求证什么,寻求认可?
这种眼神...
罗哲的心咯噔一下,如坠冰窟。
多次对司机的问询,并不是偶然。灰色西装女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她试图通过司机得知目的地?还是说,她在怀疑什么?罗哲面色苍白,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拼命的跳动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
轰!
犹如一鞭要将天空打得皮开肉绽的滚滚惊雷,趁着这个骇人的间隙,灰西装女坐到了罗哲身旁,愣了几秒,才用一种极为不确定的语气小声问道:“你,有吗?”
罗哲呆滞的摇了摇头:“没有。”
“哪里没有?”
灰色西装女在试探?罗哲木讷的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眼里的疑惑消失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我是陈媛媛。”
“罗哲,”罗哲与她简单的握手。
陈媛媛似乎仍旧有些怀疑,问:“除了名字、常规的经验知识外,什么都没了?”
一串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对话,陈媛媛很谨慎。一方面,罗哲惊讶于她将失忆的表现总结得如此全面,一方面连忙回答道:“连从哪儿来的都忘了。”
陈媛媛吐出一口气,不顾形象的瘫倒在座椅上:“我以为只有我是这种情况,太好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罗哲又何尝不是松了口气?“就是,失忆?”
“哦,我清楚记得这趟行程是工务性质的,从上车开始我就在反复回忆一份财务报表的信息。这份报表非常重要,每一笔款子的流向、出库的货物,我都有仔细核对。我,我有一点强迫症,事无巨细嘛,然后想到了货物的物流,于是...”陈媛媛的声音很轻,但咬字十分清晰。
“于是,你发现想不起来更细节的东西,反推之下,你发现除了这辆大巴以外,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罗哲补充。
“嗯。”陈媛媛垂头丧气。
“我和你差不多。”罗哲好受多了,起码窒息感缓解不少。他打量着别的乘客,视线停留在末排的壮汉身上,低声朝陈媛媛问去:“你说,他们和我们一样吗?”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浅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应该想办法解决问题,你别太悲观了,”罗哲安慰道。他感觉得出来,陈媛媛找到他后,心中紧绷的一根弦松下来,畏惧心也更甚了。任何人突然失忆,身边还能遇见症状相同的人,本身就是一种极其不正常的想象,但作为一个逻辑清晰的正常人,罗哲尽力驱散掉心中的恐惧,开始了思考。
“你问了司机那么多次,他怎么说?”罗哲问。
“一开始,他告诉我可能会晚半个钟或一个小时,后来就说不确定,最后一次他没理我,态度很不好。”陈媛媛答。
既然罗哲与陈媛媛两人存在失忆现象,无独有偶,假设全车人都存在失忆的症状(情况),由于暴雨等恶劣天气时行车需要高强度的专注,倘若没有第三方的直接提醒,司机理应是最晚察觉失忆现象的人。但,陈媛媛的问询不失为一种微妙的‘提醒’,司机称得上冷漠的行为,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了起来,使人产生怀疑。
窗外,乌云夹裹着一道狰狞的闪电,雷声似乎消弭了,半天都未被人等到。
事情要如此简单,简直皆大欢喜了。人在逆境时需要给自身寻找理由及缘由。罗哲很清楚,他与陈媛媛目前站同一个立场,潜意识都希望找到一个失忆现象的始作俑者,这样就能使心理好受很多,甚至使事态恢复正常;但他内心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不停吼叫着,什么力量能让两个正常人失忆?这种力量的目的又是什么?
司机是罪魁祸首?怎么可能?未免草木皆兵了。
将自己的分析简略告知了陈媛媛。不知何时起,车厢内一片缄默,只剩下噼里啪啦的坠雨声,连空气的温度都降了下来。过了不知多久,传来一声饱含欣喜的嗓音:“哎呀!雨停了!”后排,情侣中的女孩指着窗外,差点没兴奋得跳起来。
的确亮堂了许多,罗哲望向车外。
是局部降雨。大巴车行驶过一个分界点,明明后方大雨倾盆裹云藏雷,前方的天空竟拨开了乌云,豁然晴朗了。路面的积水顺着低势的水渠排下了山坡,几缕阳光照进车内,罗哲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望着旁边同样凝视窗外的陈媛媛,产生了再‘试试’自己‘记忆’的想法:
我要去哪儿?我要去,对,我要去C城?
我是去C城参加面试的,我从M城出发。
我是谁?罗哲。目前大三实习期,混了三年的日子,正打算踏踏实实找一份工作,重新开始。这会儿,悚然与压抑烟消云散,离开了降雨区,记忆全都回来了!!罗哲打小记性就特别好,拼命按捺住想要欢呼雀跃的心情,他顿时把许多小时候的陈年旧事翻来覆去的回忆,生怕它们又消失了似的。
拍了拍陈媛媛的肩膀,正要发问,一股少女独特的幽香扑面而来。
她转过头,一把抱住了罗哲。脖颈红到了耳根,他正想要推开,却听见了陈媛媛喜极而泣的轻啜,一时间靠在座位上,动也不敢动了。
“你,你想起来了?”
“嗯嗯,太好了...”
陈媛媛这才放开了罗哲,她面颊微微泛红,深呼吸一口,轻声说:“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你也想起来了?”
“对...想起来了,我是去面试的,”不知是否因为心安下来的缘故,罗哲突然发现她挺耐看的,越看越漂亮的那种。于是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哈哈哈...”干巴巴笑了几声,这时候,身后的情侣又活跃起来,闹腾腾的,给外界分发起了狗粮。
陈媛媛笑着回应:“那挺巧的,我也是才入职的财务..”她在思考着什么,过好了一会儿才说:“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隐隐有些压抑。罗哲清楚她指的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让两人短暂失去了所有记忆?暴雨?怎么可能,每天的降雨地区数之不尽,凭什么如此诡异的事单单被他们遭遇了?问问其他乘客?不行...万一失忆症状只出现在罗哲与陈媛媛身上,这不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或重度臆想症的表现吗?若是群体现象,更糟,其结果不可预知,一番胡思乱想,罗哲仿佛看见了实验室里某种惨无人道的画面。
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默契的没有再产生交流。
大巴司机定是对这趟赔钱的班儿厌倦到了极点,景致飞快后掠,车速被不断加快,简直不怕磨坏了轮胎,不过三十来分钟便抵达了目的地。分别时刻,陈媛媛礼貌的朝罗哲点点头,提包起身,携了一抹幽香的清风。怪他鼻子不争气得很,回忆起她拥抱自己的场景,罗哲纠结了起来。
愣了半响,他连忙三步作五步,蹦下了大巴。
“喂!陈媛媛!等等!”罗哲边跑边呼喊,生怕那道高挑的背影不见了踪影。
下车尚走出不远的陈媛媛闻声,畔过头,睫毛弯着,她笑了。见着罗哲气喘吁吁的小跑到她跟前,说:“那个,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这事儿,嗯,这事儿我总感觉不简单,晚上我想,请你吃个饭,探讨一下,一下细节?你,你觉得咋样?”
“好呀,你不着急面试吗?”陈媛媛的笑,抚平了罗哲的忐忑不安。
恋人们总有专属的邂逅,谁都没有发现,她在离开降雨分界点时,多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