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谷的身体剧烈一颤,却坚持着不肯倒下。
当夜,白昭遣回了大部分天兵,留下数千人镇守斑斓海海域,在海岸边扎下营帐。大营之中,前去执行的兵卒将聚藏在宝镜中的沙海执刑景象释放出来。只见骄阳之下,热浪之中,鲛族首领和云谷,以及七八个女眷被埋在沙子中,只露出头部。
白昭哈哈大笑道:“这烤鱼干的滋味如何?”引起天族兵卒一阵哄笑。
曜夜远远在人群中看着,只觉得心中憋闷滞涨得很,突然感觉手心一阵潮湿,伸到眼前一看,竟不知何时掐破了皮肤。她愣在那里。有人把她的手握放下来,擦着她走过,向着白昭走去。
白启走到白昭身前,看一眼宝镜,淡淡说:“鲛族赖水而生,比不得寻常族类,砂刑之苦已是极限,我只是提醒你,莫因心性贪玩让那丫头死了,这样她的话也不算吓唬大家了。”
白昭思虑了片刻,似乎觉得有些道理,唤了芳泽过来:“你也听到了吧。给我到沙海那边盯着点。我要留她一口气。”雨师领命退下。
绯翎心里松了一口气,向白启投去感激的眼光。
已过了两日,白启心中不安,云谷和其他受罚的鲛人在烈日下曝晒的情形在她一闭上眼睛就显现出来,她走出营地,盲目地走到斑斓海的海岸边。此时的海面上已经平静无波,在白日映照下水面上无数翻着白肚的水族,随着海水毫无生气地飘荡,空洞的眼神望着天空,散发出种种腥臭的气味。
“云谷,你家是什么样的?”
“我家那边的海域叫斑斓海,曜夜,你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有多美了对不对?那是鲛族世代生活的地方。那里有着最美丽的珊瑚礁石和各种活泼的水族,当季风把温暖的洋流从遥远的海域带来,是长信鸟一年之中最快乐的繁衍时刻,我的族人们,在那与蓝天相接的碧海当中,在那皎洁的月轮之下,快乐地歌唱、劳作、嬉戏。”
“真好啊……云谷,我自小在黎山长大,还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大海呢。什么时候我也能去看看呢?”
“曜夜,等我们从阆风修习完成了,我就带你去我家里看看好不好?我请你看最莹润光洁的明珠,看最轻软如云的鲛罗,听我们族人里的歌手唱最动听的天籁……”
“好啊好啊。你说话可要算数。”
“不信的话拉钩。”
……那些曾经在浣花馆里枕头上的夜话清晰地回荡在耳边。她发现不知不觉之间,那个温柔中透着坚韧的姑娘已经成为了她的姐妹。不然为何见她的家园被毁,生命垂危,为何如此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眼前突然降下一道黑影,雨师芳泽扔给她一套衣服,急急地说:“戴上面纱,速速随我来。”
曜夜知道和云谷有关,未多想,速速换了衣裳,跟在了雨师身后。
雨师带着她和另两个童子驾云来到了沙海。
沙海当中,比先前更为凄惨的状况出现在众人面前。
高温的炙烤之下,这些鲛人脸上和头上的皮肤已经因为缺水而成块剥落,除了飞澜还睁着眼睛,其他人已面目全非,有几个已经明显没了气息。
雨师飞快落足地面,手一挥,在空中悬浮出数十颗鸡蛋大晶莹的水珠。
“快,把水珠喂给他们。”雨师吩咐道。
童子们迅速抓取空中的水珠,趁着这些水珠还没有被热浪彻底烤干之前,把它们送到地上几颗裸露在外的头颅口中。
曜夜抓了两颗水珠,急急地跑向云谷。她蹲下来,把湿润的水珠贴在云谷干裂的嘴唇上,焦虑地轻声呼唤着:“云谷,云谷,醒醒!醒醒!水来啦!”
或许是感应到珍贵的水,云谷低垂的头颅动了一下,她的眼睑、脸庞已经被烈日烧坏,然而还是看着曜夜,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曜夜……”
“别说话,别说话。”曜夜赶紧说,同时把一颗水珠塞到她的嘴里去。“咳咳咳”喉咙受到刺激的云谷,含糊不清地说道:“真甜。”
“曜夜……我就快要死啦……没办法带你去看斑斓海了……咳咳咳”
“说什么傻话呢,你不会死的,我再去给你拿水珠。”曜夜着急地说。
“等等,我的父亲……父亲……怎么样啦?”云谷气息微弱地问。
曜夜向那边看一眼,也不清楚状况,只好胡乱地说:“没事,他还活着,也在喝水呢,你放心。我去给你拿水来。”
“放心,在没有答案之前,他们……他们是不会让我死的……曜夜,你记得告诉我的父亲,我连累了他对他不起……若我肯乖乖的……乖乖的……”云谷又晕过去了。
曜夜急得呼喊起来,雨师走过来,变化出一些水珠,在空中崩裂开来,把湿润凉意洒在她的头上,云谷又动了一动,但一时之间没有再醒。
雨师对曜夜说:“她是晕过去了,这样也好,可以减慢体内水消耗的速度。你放心,二殿下要我每日来巡视一次,我会想办法护住她的心脉,虽然受苦但不会有性命之危。我受七殿下之托,带你来看看,现在我们该走了。”
曜夜站起身来,低声说:“曜夜无以为报。以后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
雨师握一握她的手说:“无需多言,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五日后,前去沙海提人的兵卒只押送了首领飞澜和云谷回来,向白昭禀报其他女眷都已经被流沙吞噬。
乾昭挥挥手,看着地下这两个腿部已化为鱼尾如死人一般的鲛人,心里一阵厌恶,吩咐道:“布阵海上,示众!”
无数的鲛人身影随着波涛起伏,注视着他们的首领和云谷被像死鱼一样扔在礁石上。碧咸的浪涛拍上礁石,浸润那干枯的身体。巨大的沉默中,有无数的明珠静静沉入海底。
浩荡的天风中,白昭对着他们大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忤逆天族的下场!”
突然礁石之上那具瘦小的躯体动了一动,抬起身来,艰难地往飞澜身边挪去。云谷把脸颊贴在父亲的胸腔上,听不到一丝动静,知道他最终还是熬不住,心脉枯竭,她的眼睛一刹间变得血红,望着云端之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似一支利箭几乎要穿透所有人的耳膜。
渐渐地,空气中传来一阵莫可名状的声音,先是低沉的如蜂鸣般的共振声,然后是混着风声里呜呜然的调子,数万鲛人竟似彼此感应般张口吟唱,歌声竟是这世间从未有过,悲苦、愤怒、仇恨、伤痛各种情绪像飓风一般随着歌声狂扫海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