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内府。
一处小院,繁花盛景。
其中小亭,曲水流觞。
这是一方净土,远离战场喧扰。
蒙面素衣的少女抱琴而坐,静默,且无声。
四下再无他人。
而这满园的雪月风花,也仅属于她一人而已。
忽然,少女轻叹一声,叹息声宛如幽谷黄莺的回音般渺淡,她起身,宛若一缕清风,缓缓行至亭前,四下一望,悄悄伏下身去。
面对着平滑如镜的清碧湖面,她说话了:
“青蚨,你在吗?”
少女的话,就好像落下一粒石子,平静的湖面顿时起了变化。
徐徐而来的涟漪,带起层层微漾,圈圈扩散,越来越多的水珠跃起,在虚空汇成一张水色人脸,依稀能看出,她是一张属于女人的脸。
“小主人,青蚨一直都在的。”
女人的声音清澈似水,清冷中,投入一点怜爱。
“青蚨,自我六岁时,你就暗中出现,如今都快七年了吧?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爹是谁,他在哪里,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吗?”
少女很忧虑,城外来了不少歹人,连义父都伤在他们手里,她怕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了。
“小主人,不用太久,主人他已经派人来寻你了。”
少女闻言身子一颤,脸色倏然发白:
“青蚨,外面的那群坏人,难道就是爹派来的?”
“不,主人派来接你的人,另有其人。”
“来接我?不行!我不能走!”少女后退一步,情绪陡然激动,连呼吸都有些促急:
“我若走了,义父谁来照顾?义父现在受伤了,我不能走!”
“小主人,好好睡一觉吧,醒来你就能见着你爹了。”
水色人脸吹出一口青烟,少女瞬间栽倒,而在她将倒地之际,已有一人闪动而至,将之抱在怀中。
“主人要知道你胆敢抱着小主人,他会不高兴的。”
水色人脸淡淡道。
“呵,主人要是知道小主人摔倒不去扶,才真的会不高兴。”
气氛就此沉默。
左北虻叹息着道:
“青蚨,真要如此吗?就这么死了,太可笑了吧?”
“罗氏血脉独特,七年来我想尽办法,也找不到合适祭品,不能破坏主人大计。”水色人脸炸开,一道倩影闪动,跃至岸上。
这女子的装束、身形、以及刚刚说话的声音,竟然和晕睡在左北虻怀中的少女一模一样。
青蚨接着道:
“主人大计要紧,决计不能出一点纰漏,青蚨一命又有何惜?一切按计划行事。”
“……随便你,反正要死的又不是我。”将少女往青蚨怀中一送,“我去布置了。”终是忍不住又道:
“青蚨,你可想清楚了。”
“无需多言,依令行事!”
“……诺。”
左北虻僵住片刻,微微垂首,转身起足的刹那,还是停顿了一下:
“别了,吾友。”
青蚨没有理会,径自抱着少女走进小亭,让少女依偎着自己,轻轻坐下。
“小主人,青蚨最后一次冒犯了,忍着点疼。”
她拿匕首割破两人双手手腕,相互交叠,默默运转秘法。
良久,青蚨收功站起,竟有些踉踉跄跄,心里暗道:
“主人和罗家的血脉果然霸道……还好,支持到明日不是问题。”
低头看向依旧昏迷的少女,透过掩在少女脸上轻纱,仍能看到那一抹下之不去的痛苦之色,以及眉间紧蹙的愁苦。
她伸手,手指轻柔地触及上少女的脸庞,摩挲而过:
“小主人,青蚨以后不能在身边照顾你了,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
岁月如沙,往昔不在。
墨聂向青溟城楼望去,那染血的沧国旗帜依然顽强屹立,眼前的画面模糊又清晰,仿佛回到过去。
曾几何时,他的头顶上也曾竖起这样一面的大旗,心里也曾承载过这样一个为之奋斗一生的梦……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思绪回到现实。
“呵,既然回不去了,那为何还要回去?”
一声冷笑。
他再次猛灌一口烈酒。
又一次将目光投向小城,墨聂心里说不出来的烦燥,“这世上哪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城墙,只要那两人愿意,瞬息即可让这整座小城沉入无尽不周……爱惜名声吗?”
他回头看那两个隐在暗处休憩的虎豹。
“越是荣耀,便越是卑鄙……两只狡狐!”
他竟忍不住骂出了声。
虽然声音轻小就是了。
......
“侯爷?”
“嗯?”
“那家伙在骂我们。”
“呵,想来他是该有些怨气。”
“那就这么算了?”
“还能怎样?”南山君倒是觉得无所谓,“难道去骂回来?”
“诺!”
“……”
玄甲男子起身,卸下面甲的他,稍肥的脸庞,平凡的容貌略有喜感,非常让人有一种想捏一把的冲动。
然而眼神,确实一如往昔般的冻彻人心。
南山君张大嘴巴望着他,神情略显凌乱。
......
身前忽然出现一人,墨聂呼吸一滞,很快确认了身份。
他强笑问道:
“难道又有什么事?”
“我们是狡狐,那你就是一只猪,一只除了会骑马,会射箭,就只会碎碎念的猪!”
肯定的语气,连同表情,没有显出一丝嘲弄,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而,这是事实吗?
他是人,不是猪。
可是在对方的眼中,自己就是这样的存在。
墨聂讪笑着退离,看似十分从容。
......
“侯爷。”
“解决了?”
“嗯。”
......
阴冥处的海角崖岸,墨聂仰瞰虚空,一声长啸。
......
虎豹目光投注过去:
“朔君,那家伙被你气到了呢。”
“那也是他自找的。”
“额,好吧……”
......
这当然只是一段小插曲。
选择走进这样的世界,扮演这样的角色,便是选择承担了可能会面对这样的屈辱。
弱者或因性命、珍重的感情而被人、事胁迫着屈从,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这样的世界,也惟有强者的一方,才拥有立于高点玩耍弱者的权力。
然而……
“不过是人……还不至于绝望……”
他总是会这样倔强地想着,所以在选择臣服的时候,心却不屈。
“所以,总有一天……”
他再次仰天作啸!
......
日出日落,便又是一日。
当夜色再次亮起,天空已被一片单薄的霾笼罩住了四野。
这是罕少从陆上吹来的风,不同于海风,燥热却也微凉。
小风骑一声令下,余下的七百盗匪复又杀向小城。
......
三个时辰后。
“看来罗雄还是不识时务……呵,他要是知道他真正的对手是谁,还敢如此嚣焰么……”
墨聂摇了摇头,表情渐渐凝慎。
“沧国的援军随时可能赶到,如此,我也只能是出手了。”
就在刚刚,他接到虎豹准许他陷城的命令。
既以决定,他便不再犹豫。
走到城门约五百步远,墨聂停住,自背上解下墨弓。
断骨处才堪堪愈合,但那缕黑气已被化解,他皱眉暗道:
“六分力,该足够了吧?”
长弓画成满圆,羽箭蒙上一层玄青之气,愈动愈颤。
“破!”
包裹在剧烈气旋的杀器,在咆哮中化作一道混光。
眨眼之间,羽箭洞入城墙石体,在其中爆裂,竟将近大半面城墙轰然坍塌。
“城破了!”“城破了!”“城破了!”
盗匪中发出一阵雀跃欢呼,齐齐向后望去,墨聂轻点了下头,盗匪狂呼相拥着朝城墙断口处涌去。
小风骑的百骑安静立于身后,墨聂将手中弓弦重新背负,心中却是难以平静:
想不到,还是出手了……
他抬头望天,虚空阴翳更重,他的心里也愈发地觉得阴郁。
......
城墙一破,青溟守军皆是色变,士气大落。
攻守双方在断口处短兵相接,生死相搏,战事瞬间惨烈。
只是光凭一时血勇弥补不了实力差距,又两个玄兵匪首加入,守军一方形势更是急转直下。
就在这时,城内传来罗雄一声愤怒悲切的长啸:
“墨聂死贼!拿命来!”
不过五息时间,那魁梧战将就单骑持枪,怀抱一人从城**冲杀出来。
“卑鄙小人!拿命来!”
罗雄双目赤红,周身煞气翻涌,下手毫不留情,更无人是他一合之将。
极快的,他冲杀到墨聂面前,长枪直指墨聂,满面杀意愤懑:
“墨聂!你这卑鄙小人禽兽不如!竟敢杀我女儿!”
墨聂闻言愕然,随即一脸坦然,冷笑道:
“罗雄,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要乱说!”
“就是这个声音……”虚弱的少女自罗雄怀中抬头,气息奄奄地伸手指向墨聂,中途又颓然垂下:
“义父,就是他……女儿就是……被他……”
声音就此断绝,少女已然身亡。
“啊!岚儿!”罗雄悲喝一声,神情几近癫狂:
“贼子!拿命来!”
听到少女的话,墨聂的脸色已经黑下,此时闻言更是变得一脸阴沉冷酷,他握住刺来长枪,眼神闪动:
“哼,懒得和你解释!把你打趴下,自然就消停了!”
骇人的玄力冲击一处,两人乱战开来。
......
大战如火如荼,一片雨云从东天挪移而至,隐隐雷鸣。
突然,“咔嚓”数声。
有什么,破碎了。
所有人都听到这一怪声,在刀剑相击、混战怒骂的嘈杂中,这一声异常清晰,清脆,犹如碟碗破碎的声响。
远处,虎豹二人目光灼灼注视城墙断口处,神情微澜。
诡异的一幕,在众人眼前发生:
在城墙断口处,陡然浮起一个黑洞。
黑洞升高至七八丈虚空,骤然静滞,围绕着黑洞,开始生成有形可见的空气漩涡。
自黑洞出现,城墙断口处的一切都悄然定格。
坍塌的砖石仿佛受到黑洞莫名力量的牵引,在颤抖中崩碎,悬浮,连同那处的尸体,拼杀的活人,玄阶强者亦不能摆脱。
场面一下陷入寂静,就连声音也被吞噬。
那处空间震荡,陷入其中的活人完全动弹不得,一脸绝望,张嘴瞪大双眼,渐渐失去气息,血液由七窍、伤口向上倾泄而出。
两名玄阶强者拼命挣扎,想要逃出这片古怪恐怖的区域,却被上浮的砖石轻易洞穿身体,射出数道血箭,瞬间失血毙命。
更为诡异的是其中一名小卒。
他自砖石坍塌处浮起,双眼始终紧闭,额前透出古怪的符纹。
升至半空时,他悬空而立,静滞的黑洞与他额前的光暗符纹重叠一处。
片刻之后,符纹生出光暗闪电,在小卒周身闪耀缠绕,同时搅动上方云气翻滚。
少时,云气凝固如同实物,空气漩涡愈演愈烈,身处其中的小卒仿佛没有知觉,忽然睁开的眼瞳一黑一白,虚洞淡漠,没有丝毫情感。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又有数个符纹闪现。
空间震荡更为厉害。
十息之后,小卒身后空间开始如镜般崩裂破碎,小卒犹自未觉,双手结印,缓缓坠入破碎的虚空黑洞。
黑洞之内,隐约呈现一处白色缥缈世界。
黑洞又大约持续了三息的时间,骤然寂灭,一切归于虚无。
其下方圆十丈,荡然无存。
云气如墨,惊雷炸响!
伴随着一道闪电划空,大雨骤降!
“妖术!果真是妖术啊!”
匪众们仓皇逃窜,其状疯狂,青溟的守军同样颤簌着身体,一脸失魂落魄,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现实发生。
安逸已久的海滨小民何曾见过这般诡异景象,更不愿相信这个术法的发动者竟是身边一直沉默寡笑的羸弱小兵。
余七双目含泪,脑海浮现出刚才城墙塌陷时的一幕:
那个身影突然出现,用力地将他抛飞至城内草堆,而自己却陷落在崩塌的砖石。
他清晰地看到,那一刻,在与他对视的目光,饱含欣慰。
......
“不想却是看了一场好戏。”南山君笑道。
“是宝物,还是术法?”苏朔苦苦思索。
遽然,南山君面色一寒,右手手掌向上,玄光亮起,一只大如拇指的漆黑小虎现身,悲呜一声,化为一缕黑气散入他的掌心。
“距离太远,好纯净的冰雪元力!”虎侯蹙眉说道。
“去到了何处?”
“该是北洲。”
南山君举目望向西北,战意盎然:
“我们也是时候回去了。”
......
百国历四百七十八年七月,厄榜小风骑不知何故,突袭沧之青溟,城主罗雄战死,其女被刺身亡。后小风骑被沧国灵渊侯婴如雪击破,墨聂右臂被斩,坠入绝涧,生死不知。小风骑覆灭。
同年十月,登位十年的焚境之主焚天昭告天下,寻回失落的王女焚岚,封“青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