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中,闻鳞吸了口气——
然后,他瞬间就清醒了。
再然后,他和所有醒来的人保持了一致:
一脸阴沉,紧闭口鼻,假作淡定,离远一点。
光线昏黄,在空气中弥漫着剧烈刺鼻的奇特异臭,脚下传来黏黏湿滑的温热触感,草木上淋着浑浊的汁液,加之周围一大片诡异的暗黄树林裹带着那天空,都似染上一层恶意的黄晕……
面前这“相映成趣”且不堪入目的奇异情境,带给人一种极其不好的联想,没有人有勇气把这种联想说出来。
视觉上的痛苦可以闭上眼睛,嗅觉上的恶臭可以捂住口鼻,可若是连心底也泛起了不好的念想,那可就太让人难以忍受了。
而现在的这种情况是,那种深切的异臭气味已经不是捂住口鼻就能解决的了。因为好像它来自外界,又好像来自自身,只要还呼吸着,就会“闻”到,不能摆脱,也摆脱不了。
在这里开口说话,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魄力,还有冒死的决心:
“青,呕,这里,呕,出去,呕——”
只说了几个字,猜宓就说不下去了,掏出帕巾呕吐不止。
伏青漪无言地望她,由狰兽之尾传给她一方面纱。
“谢,呕——”
不知死活地又说了一个字,猜宓小脸更白,她慌乱地戴上面纱。有淡淡的香气呼吸入体,可,还是很臭。
此情此境,以及那种从心底生发出挥之不去的厌恶感,令她几欲抓狂。双手死死捂住口鼻,她恨不得即刻将自己捂死过去。直到喘不上气,身形已是摇摇晃晃,她才稍稍松开——
“呜呜呜呜……”
她直接被臭哭了。
……
数名梅卫交换眼神,向四方延伸探索,可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去,最后都会回到原处。
仍不死心,一番交流,继续尝试……
两个时辰后。
所有人都沉默了。
没有鸟鸣虫叫,偶尔的起风吹过树叶,带来沙沙轻响,天色渐渐暗下,一切都是那般静谧。
梅卫尝试着燃起篝火,但实在无法忍受其中溢散的恶臭,又将之熄灭。
……
当夜色降临,梅卫警惕戒备,都期待会发生些什么。
然而,一夜平静过去。
天色亮起,视野又变昏黄,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众人情绪越发低落,也越发显出消沉。
尤其是猜宓,何曾吃过这般苦头,眼中已是一片凄惶绝望。
终于,一个年青的梅卫走到猜宓不远,冷峻的脸庞带着淡淡的笑,他轻轻地道:
“小姐,也许不能再保护你了,梅览先走一步。”
他半跪,一掌打在心脏,头脸低垂下去。
闻鳞注视着这一幕,他向其他人脸上看去,看到他们脸上悲伤的神情,也看到他们满怀期待地望那具尸身……
然而,没有任何变化,众人脸上的表情更为沮丧,甚至绝望,还有愤怒。
闻鳞看懂了,梅卫的死是刻意为之。
如果这里真是蜃界,他就会消失。如今他的身体还在,就说明这里应是真实存在的一处界域。
当然,也可能是幻境,然而,谁敢用命去赌?
闻鳞在心底一声叹息,继续思索着:
尊者应该不会出错,该是发生了某种未知的变化……或是出现了不可预料的变故……
他站起身,活动手脚。
天亮时,伏青漪出乎意料地解开了捆绑他的绳索,给了他一个很容易懂的眼神。
闻鳞只能点头,他向密林深处走去,两名梅卫跟在身后。
眼前黄叶林方圆难测,株株黄树,叶叶黄斑,连地上的苔藓花草也是杂黄色的,带着黏湿的触感。
闻鳞径自走去,小柱香后,他分开树丛,便回到了原点。
他又试着跟随风的来处,仍是无用。
站去树上,他四下望去,目力穷尽处全是重雾弥漫,好似混沌。
如此一个时辰,他便放弃了,寻一个无人位置,坐下。
伏青漪望他,他摇了摇头,又望两名梅卫,两人同时摇头,各自散到一边。
另有两位梅卫起身,向密林探去。
……
所有人都是各自坐开丈许,不敢靠近。
不知何故,只要相互靠近的两人,就会闻到在对方身上存在着“仿佛是在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无法容忍的”的异臭,这种强烈且奇异的不适感,哪怕屏住口鼻也无法消除。
然后的某一刻,神情愈发恍惚,在彼此心里会生出一种“对方活着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强烈情绪,接着就会产生“我要替天行道,来纠正这个错误”的强烈冲动,最后忽然就付诸了行动……
而清醒过来的那个人发现自己竟亲手杀死了身边多年的袍泽,就会在崩溃中泪流满面地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呕吐着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昨夜里,就有四名梅卫这般死去。
若不是伏青漪出手将猜宓打晕,只怕也会被那一柄断刺刺穿咽喉。
……
闻鳞紧绷着脸,用衣角捂住口鼻,暗自却催发青君的一道清流来削弱异臭的影响,他不断思索着出路,也在等待时机。
一道劲风袭来,他抬手接住。
望过去,伏青漪与他对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这疯女人有这么好心吗……”
展开面纱,发现居然写了字,摊平来看,只见上面很是漂亮的写了两行娟秀的小字:
在猜宓死之前没找到出路
我一定会先杀了你
“……靠!这毒妇也太狠了吧!”
很显然,伏青漪在他心里的重视程度,又上升了一个高度。
由原本的“疯女人”,上升到了“毒妇”。
一个哆嗦差点将面纱甩丢,他恶狠狠地望过去——
那女子安然淡静,白裙轻纱,仍是好一个温婉模样。
“……好汉不吃眼前亏,总能找到机会溜掉的。不过说着的,与其臭死这里,我倒宁愿死在外面……”
又转头看去猜宓,那张眼睛麻木呆滞,整个人已好似气若游丝,顿时脸色又是一变。
事关生死,他的表情终于凝重起来,他咬破指尖,在白纱空白处写下几个字,站到伏青漪不远处,运劲甩丢过去。
被那狰兽的一尾轻松接住。
伏青漪睁开眼睛,拿过来看:
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么
伏青漪便又拿出一块面纱,捏住一块指节大小的尖石,写好后又扔给闻鳞。
闻鳞摊开一看:
风沙袭来视野昏暗黄烟卷至恶臭扑鼻
偶尔异声听不真切左腋微痛瞬间昏迷
随行众人皆无幸免此处古怪该是阵法
若不想死尽快破阵捎带一句你字真丑
闻鳞低垂下脸,沉在一片阴影。
都到这时候了,这毒妇居然还有心思嘲讽自己字丑……
差点就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还好他及时憋住。
开玩笑!
在这里说话,和吃那什么有何分别?
“居然想让我张嘴,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他又一次在心里忿忿道。
……
阵法?
闻鳞又逐字逐句地推敲。
回想当时,他是瞬间被熏晕过去的,好似有听见叫声,现在想想……狐狸?对!就是狐狸!至于腋下会痛,倒没什么感觉。
他便又问伏青漪,伏青漪也说是狐狸,至于腋下一痛后,身体并无其他异状。
闻鳞转过身,探手去摸左腋,未触及任何异常,但他总觉得颇为怪异,众目睽睽下,看自己腋下不太合适,这样的环境他也没勇气宽衣接待,便打起了尸体的主意。
他走近一具尸身,想去解尸身的衣服。
可坚持不了两息,就被对方身上的异臭逼退。
众人皆用奇怪的眼神望他莫名的举动,不明所以。
一团丝帛打在闻鳞身上:
你想做什么
他写好,扔回。
伏青漪若有所思,她拍了拍狰,狰轻轻一跃,一尾划开那具男子尸身衣袍,四尾将其手脚缠住,举起。
众人齐齐看去,也不知要看些什么。
闻鳞强忍住心头呕意,上前查探,眼中藏住一抹异色。
他又走到另一尸体不远,然而良久狰都没动,他向伏青漪瞪了一眼,伏青漪冷眼避过,反令狰去了远处另一具尸体,闻鳞嘴角抽搐了一下:
幼稚!
真是幼稚!
他面无表情地走去。
五具尸体一一看过,众人一头雾水。
只有闻鳞因为离得近,发现在那五人左腋下,都有三缕淡淡似无的黄毛,若不细心很难发现。
“这黄毛……自己身上不会也有吧?”他想。
在众人诧异吃惊的目光下,那人竟解下自己的半边衣服……
猜宓气得浑身发颤,这时竟把恶臭抛出脑后,握着断刺死死瞪着闻鳞,“这个死变态!难道又想做什么变态的事?”
伏青漪也没有回避,只是看去的眼神,寒芒闪动,犹如在看一具死尸。
果然在左腋下发现三缕黄毛,闻鳞费解,“这难道和破阵会有什么关系?”
“死变态!你,呕——”
猜宓转身狂吐不止。
收回视线,他继续苦苦思索,“到底要怎么做……”
他才将黄毛揪下想要凑到眼前来看,忽然视野一片混沌,随即清晰,他居然就这样出来了!
只是一愣,闻鳞便即刻反应过来,纵身跃入密林,飞逃而去。
十数息后,伏青漪一行人陆续现身,皆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因同伴死去的悲切愤懑。
伏青漪环顾四周,望着密林冷笑,“呵呵,真有意思!”
“青漪,那小子跑了,我们快追吧!”猜宓急急道。
“他跑不了,我往这边找。”狰往来路闪进密林。
“你们四散开去,发现那人后,啸箭传讯!”
“是!”
众梅卫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