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颓靡阴晦的气息,夹杂已被处理过的血腥,那味道吸入肺里,让她忍不住弓腰干呕了一声。
地板上是警察和法医踩过的脚印子,阴冷的客厅有些杂乱,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将窗帘荡来荡去,几缕阳光射入,落在她的鞋子上。
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残留着些许灰,被掠过窗帘的风吹得飘了出来,在空中勾勒着不见光的寂寞。
她生活了十八的地方,如今像鬼屋子一样的萧瑟阴冷。
上一次回家的时候,周慧还没死,在她决绝离开的时候,周慧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个时候,她没有回头。
周慧的语气苍凉又柔和,声线释然又歉疚,仿佛是压抑了许久,沉淀了许久的感情在撕破了生命的口子,用最绝望的宽慰试图去抚平那些仇恨。
她那时候为什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看?
周慧忍了这么多年,究竟是绝望到何种地步,痛苦到何种程度,压抑到何种境地,才会真的动手将颜大辉给杀了?
颜大辉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她做梦都想弄死他,如果他没有被追债就不会逃到南城,不逃到南城就不会遇到周慧,不会看上她,强了她,逼疯她。
她自己也不会来到这个糟透的世界,像块儿垃圾一样的活着。
如果,周慧不恨她,或许她们可以一起努力,一起想法子离开颜大辉。
可惜周慧是个疯子,疯子的世界里只有仇恨是最清晰的。
她的存在是赤裸裸的耻辱,是那个禽兽一次一次的将她往地狱撞击,最后留在她体内的最肮脏的东西,那东西变成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然后以另一种方式折磨着她。
以至于,她根本顾忌不到那条生命的无辜。
颜离昏昏沉沉的闭了闭眼睛,把药放桌上,给自己倒了杯水,伸手将袋子里的药盒拿出来的时候,视线落在药盒上的墨色字迹,她手微顿。
药盒子上标记了吃药的顺序和颗数,角落里画了一个太阳,另加一句,早点康复,天天开心。
利落秀俊的字迹,一撇一捺之间都充溢着最纯粹的希望,她脑子里甚至浮现出林凯那儒雅俊秀的模样,心里愣了一阵。
吃了药,颜离将整个屋子的犄角旮旯全收拾了一遍,然后抱着抱枕陷在沙发里,药效慢慢发作,她也合上了眼睛。
太困太困了。
太想就这样永远的睡过去了。
她整个人卷缩成一团,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带着那份不安和困顿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梦里再一次伸手,却没有人再救她。
冬晨,坑坑洼洼的胡同路面上踩过一双白色帆布鞋,鞋边粘上些许泥渍,步伐依旧沉寂安然。
晨风从四面八方阵阵袭来,卷走了路边停滞许久的白色塑料袋,和地面的尘。
一辆挤满人的公交车停下,颜离将手揣进兜里,走了上去。
她单手拉着的手环,摇摇晃晃的望向窗外,看着窗外一路萧瑟的风景,目光空荡荡,涣散着。
偶尔车子猛地一停,她稍微回神,将歪斜的身子站直了些。
上车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她移了移步子,依旧被紧紧地挤压着。
不知何时,那些挤压着自己的人慢慢地远疏散,身后很快一片宽敞,一些人用警惕和复杂的眼神看了她两眼。
颜离转头,发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染橘黄色头发的男生,他拉着手环,侧对着自己,身上套着松松垮垮的衣服,看上去像个不良少年。
男生一脸不羁和散漫,他站在她身后,似是故意在挡住那群挤她的人,给她留一个宽敞一点儿的空间。
公交车又一次猛地一停,一群人歪着身子朝她挤过来,她稳住身体,将手环攥紧了些,却见那少年一脚踢上其中一个挤到她身边的男人身上,骂了句:“你他妈找死啊?”
颜离汗。
她摸不准这是个什么情况,于是便在车上一片混乱推搡的状况下提前下了车。
她在车外往窗子里面看,似乎是打起来了,橘黄色头发少年的桀骜的声音传入耳膜,全是脏话。
她想到易小森,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混,却是从来没见他说过脏话,他总是沉默,从不失控,总是把淡漠的情绪拿捏得恰到好处,眼底似有若无的阴寒和释然,嘴角甚至时而挂着笑。
这样才是最可怕的,不是吗?
如果他足够相信她,足够真正允许她走进自己的世界,怎么会总是用这样的假面来面对她?
她又不是苏野。
怎么会明白他隐藏和介怀的一切?
脑子里又一次出现那个吻,苏野紧贴在他怀里,掠夺一般的吻。
她无奈的沉了沉气,没再理会这场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闹剧,一个人背着书包走了。
她在路边买了两个烧饼,在去学校的路上边走边吃,烧饼的味道很腻,她有些食之无味,但一想到颜大辉卡里那仅剩的余额,她又硬着头皮一口一口的往上咬。
走了一段路后,身后蓦地出现一阵轻微都脚步声。
她咬烧饼的速度放慢了些,眼睛一斜,步子也渐渐放缓。
经过一辆摩托车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将视线落在车上的后视镜上,镜子里刚好闪过一张脸,她心里一颤,又是那个橘黄色头发的少年。
他是在……跟踪自己?
她使劲儿的回忆,也完全对这个人没有半点儿印象,被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跟踪,不是看上她了就是想打劫她。
她眼眸一沉,蓦地停下脚步。
身后那人也顿了顿。
颜离张嘴咬了好大一口烧饼,然后猛地转身,将手里剩下的一半烧饼使劲儿砸在那人脑袋上,不等他反应,她就拼命的往前跑。
少年背被砸得一脸茫然,低骂了一声,随即又跟了上去。
到底是个娇弱女孩子,她用尽了全身力气,那人也依旧在离她两三米之内的距离慢悠悠的跟着她,以一种戏谑的表情盯着她的后脑勺。
终于,她一口气跑进了学校大门,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脏安然了许多,但依旧没有停下来,卯足了力气往前跑。
砰!
鼻子一疼,似是撞上了什么人。
颜离喘着气儿停下来,摸着鼻子,转身,没再看到那个橘黄色头发的少年,又如释重负的闭了闭眼,抬手拍了拍自己咚咚咚狂跳的心脏。
“我的手表……”
颜离回头,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孙晓晓,胖子和洛小惜。
所以……她刚刚是撞到谁了?
洛小惜蹲下身,从颜离的脚步捡起一支蓝色手表,眼睛鼻子都皱到一块儿了,委屈巴巴的又念了句:“我的手表啊……”
方才洛小惜回到教室以后发现自己的手表不见了,晓晓和胖子边陪她一块儿出来找,本来是已经找到了,现在又被摔了。
看她的表情那只表肯定是已经摔坏了,颜离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胖子抢了先。
胖子:“那个……我赔你一支好了。”
孙晓晓微侧眸,低估了句:“许少爷就是不一样,这支限量款的手表我妈都舍不得给我买,你倒是出手阔绰。”
胖子抿嘴,用胳膊肘撞了撞晓晓的肩膀。
晓晓瞪了胖子一眼,没再开口。
胖子:“走吧走吧,快打铃了。”
说完,胖子拽走洛小惜手中那支坏掉的手表,然后推拉着两个人一起离开。
转身的片刻,胖子微斜了眸,目光停在颜离身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一阵风似的消逝在她的视线里。
胖子一只手臂架在洛小惜的肩上,以一种豁达的姿势垂头说笑些什么,很快就将低落的洛小惜逗得哭笑不得。
三个人走远了,只有那一路碾过尘泥的痕迹。
颜离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周身只有冷飕飕的风在欢腾着,眼中瑟瑟的冷意竟涌出些许柔软,可柔软中却积满了霜雪。
她突然很想去回忆以前的日子,曾经她和他们又是如何相处的,她记得她也这样被胖子逗笑过,却没有洛小惜那般开心。
她总是对胖子说别闹了,有时还会冷脸相待。
可是胖子从没真的跟她置气,他每天都会笑着跟她打招呼,跟她滔滔不绝的讨论昨晚听的那场戏,如何如何精彩,如何如何的叫人回味无穷。
他说他将来一定会站在最耀眼的舞台上唱戏,要给戏子打下一片天地,要让戏曲成为风靡全国的一种流行。
每当这个时候,晓晓就一定会打击他,说,是啊,全国人民一起打瞌睡的流行,胖子也不恼,继续天马行空的勾勒他的梦想。
在枯寂暗黑的世界走久了,她早就没有了和他们一样的热情和憧憬,早在很久的时候,这些东西就被扼杀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受一次。
远远的一阵上课铃声传来。
颜离加快了步伐朝教室跑过去,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落得一抹凉意。
期末考试周,所有人都怀着紧张的心情坐在座位上,监考老师带着卷袋走进来,听着广播指示分发试卷。
前排的同学将卷子传给颜离,她接下,拿了一张后将剩下的向后传过去。
整个教室除了试卷摩擦几乎没有半点儿声,分完卷子后鸦群无声。
几堂考试下来,每个人脸上都染上了倦意,但总算是要放寒假了,疲累中又格外的兴奋。
班主任在讲台上布置寒假作业,底下的任自顾自的闹闹嚷嚷,讨论着寒假怎么玩,去哪儿玩,过年预计能收到多少红包。
颜离趴在自己的桌子上,脑袋枕着手臂,另一只手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些许涣散的视线望向窗外。
“那到时候,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想去哪儿?”
“南城。”
“好。”
颜离烦躁的抓了抓头发,坐直了身,眼神呆滞的盯着前一个人的后脑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凝神间,窗外突然闪现一抹耀眼的颜色,她一怔,抬眸,竟然又是那个染橘黄色头发的少年。
他靠在教室窗户外的一颗香樟树下,百无聊赖的踢着脚下的石子儿。
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究竟想做什么?
想来这一路,他好像什么都没做,也就只是紧跟着自己而已。
跟着她做什么?
蓦地,颜离背心中的某个想法猛地愣了愣。
难道是因为阿虎?
她上次在虎帮老巢教训了两个混混,所以阿虎派人来找她麻烦来了?
不对,如果真是这样,他在公交车上的行为又该怎么解释?
耳边传来旁桌一同学的声音,说:“诶你们知道吗?阿虎被全城通缉了,昨晚上我姥爷看新闻的时候我刚好看见的,听说阿虎杀了人,而且还是虐杀啊,你们看那照片没有,那叫一个惨啊,眼珠子都被刨了。”
“对对对,昨晚上的新闻我也看了,说是他杀了德育孤儿院的院长。”
“听说阿虎以前就住在德育孤儿院里,那院长对他可好了,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没想到他居然恩将仇报,把院长给虐杀了,真没想到着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唉,也不知道人跑哪儿去了,我妈最近晚上都不肯让我出去玩儿了。”
颜离心里一沉,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那少年背对着她的视线,正在垂着脑袋打电话。
她微眯了眼,往座位后面靠了靠,盯着那人的后背,少年正好转过身,露出了对着电话那头一脸殷勤的模样。
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微抿唇,漆黑的眼眸掀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涟漪,她想,她应该已经知道了那个人为什么跟着她了。
下课铃一响,教室瞬间一片沸腾,桌凳被磕得咯咯响,每个人都在收拾书包,迫不及待的奔回去好好享受这个寒假。
班主任敲了敲了桌子,吼道:“记得回去好好复习,把各科老师强调的重点看一看,背一背,多刷几套卷子,同学们,咱们现在是备战高考的关键时期,明年的夏天就要真正开战了,即使是放假,也不能松懈,随时保持整装待发的准备,还有还有……”
一群把书包挎在肩上的学生眼眉一下子就不耐烦了起来,个个都像脱缰的野马,一副即将奔赴自由草原的模样。
胖子:“还有什么呀老师,最后一堂课了您还拖堂呢?”
“对啊对啊,您快赶紧的。”
班主任别扭着一张脸,瞪了那几个贫嘴的学生,然后故作平静的淡淡道:“还有,新年快乐。”
砰。
教室们被人一脚踢开,一些人从课桌上跳了下来,冲向教室门外,嘴里大喊着:“新年快乐新年快乐!”
正值青春的少年们永远热血沸腾躁动难安,他们带着最真挚纯粹的向往和这个世界抵抗又服从,跌跌撞撞,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
颜离坐在位子上,不慌不忙,慢吞吞的收拾书本,最后一天她是值日生,要留下打扫完卫生才能走,所以她并不着急。
胖子和晓晓也都收拾好了,心照不宣的朝颜离那边看。
放寒假了,要过一个月才能再见到,怎么也得去说两句道别的话吧。
但是两个人都没挪出步子,站在那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尴尬。
洛小惜:“许陌洋,还走不走啦?”
胖子回头,咬了牙,拉着晓晓往外走,说:“来啦。”
颜离拉着书包拉链的手顿了顿,深眸淡淡的拨开涟漪,没有抬头。
片刻,她又笑了笑,眼角轻轻往上眯着,表情却是冷的。
她在期待些什么呢?
是自己亲手撕破的面具,打碎了过往的种种,将“朋友”这种关系扼杀得彻底,又有什么好期待的?但又用什么理由来解释心里的这份莫名其妙的空落呢?
人还真是个矛盾的生物。
颜离收拾好书包就开始打扫教室。
空旷的教室里洒了几缕亮光,她拖了把椅子,站上去,将黑板的犄角旮旯擦得干干净净,粉笔灰扑下来,轻轻落在她的肩上。
接下来是扫地,排课桌,洒水,一气呵成。
外面的天已经渐渐暗了。
她背好了书包,站在自己的课桌前,用粉笔在桌面上一笔一划认真又呆板的勾勒些什么,外面的风从她的指尖溜走,她捏着粉笔的手放了下来。
桌面上,一个白色粉笔勾勒的两个字——再见。
嘴角轻飘飘的一抹笑,与柔和的风融在一起,看起来竟有些苦涩。
出了教室后,颜离没有直接离开学校,而是背着书包去了趟小卖部,她买了两瓶水,坐在小卖部外的亭子里。
拧开其中一瓶,她昂头喝水,余光瞟向躲在自己身侧一垃圾桶旁的橘黄色头发的少年。
少年一路跟着她,她停了,他也没再动。
颜离又进小卖部买了一袋瓜子,靠在椅子上磕了起来,一副百无聊赖悠闲的模样。
少年眼睛望过来,摸不清她是要做什么,放学了不回家,在等人?
少年将脑袋探了过去,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耳朵就一阵撕裂的痛。
“啊啊啊,疼,疼。”
这声惨叫让正悠闲磕着瓜子儿的人顿了顿,她朝这边望过来,发现胖乎乎的保安大叔正死拧着那少年的耳朵。
保安大叔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少年一边嚷嚷着喊疼,一边举起胳膊去抓那只手,看起来就像个小鸡仔。
保安:“臭小子,总算是逮到你了,你给我出去,四中是你这种乱七八糟的混混能随便进来的吗?走,跟我出去。”
少年气急了,说:“你这个死老头子,他妈的快给老子放手!”
保安:“呵,嘴巴这么臭?敢在你爷爷面前称老子?你爷爷我反正也要退休了,今个儿就好好收拾收拾你,让你明白明白什么叫做尊老爱幼!”
少年:“死老头,你别逼老子动手!老子道上混的,我怕你啊?”
保安:“道上混的是吧?你爷爷我当年黑白两道风生水起叱咤风云的时候,你还躲在你妈怀里吃奶呢,跟我走!”
少年漆黑的眼睛闪过一抹阴寒,他说不怕就什么都做得出来,去他妈都尊老爱幼。
少年另一手伸进了裤兜里,将那把水果刀掏出来,刚露出一个刀把,颜离黑眸一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颜离:“叔叔。”
那把刀突然抖了一下,重新滑进了裤兜里,少年和保安同时望她这边看。
颜离走了过来,脸上一抹笑。
颜离:“叔叔,他是我表哥,来接我放学的。”
少年皱了皱眉,眼神有一瞬莫名其妙,但又立刻反应过来,趾高气扬的盯着保安看。
少年:“你听见没有?我是来接我表妹放学的,你们学校的保安就是这么对待学生家长的吗?快给老子松手。”
保安一脸的不可置信。
颜离:“叔叔,我表哥他没念过几天书,说话难听了点儿,但他真的是来接我回家的,刚才放学以后我没见着他,就在这个亭子里等,没想到被您碰到了。”
见她一脸真诚无辜的模样,保安突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
表兄妹?
搁谁看都觉得不对劲儿。
但毕竟今天是学校放寒假的日子,保安大叔也懒得跟他们在学校里耗着。
保安松了拧住少年耳朵的手,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盯着少年。
保安:“带着你的表妹,赶紧滚。”
少年又怒了,正准备说些什么,颜离上前一步,笑眯眯的看着保安大叔。
颜离:“好的叔叔,我们马上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