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听了法事的故事之后,我只要在庙里睡就总做噩梦,基本集齐了九九八十一难的各种妖魔鬼怪。到了暑假里,连日的噩梦让我实在是没了精神。于是我央求二师父,让我晚上回去睡。二师父心软,见我无精打采顶着一双熊猫眼,很快就松了口,让外公外婆晚饭之后接我回去。
我想回去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噩梦,我总觉得王先生让家里把我送进庙里来住应该是有原因的。也许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些过去的事?但这神棍不是我出生之后才搬来的吗?他为什么会知道过去的事?
我的小脑瓜子有点疼。
“我能去先生家玩儿吗?”从庙里回家的路上,我拉着外公的手撒娇,想再次深入敌人内部,一探究竟,“就玩儿一会儿就行。”
“不行!”平日里有求必应的外公突然板起了脸,“不准去打扰先生。遇上了先生,也不准多话,记住没!”
“灯儿,跟姐姐玩儿。”姐姐可能也是看到外公变了脸色,立马上来牵我的手。
见此阵仗,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也只好作罢。
但这并没有使我放弃探索这个神棍的生活,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这神棍家里的柜子后面一定是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上次虽然我没能找到机关所在,但我愈发确定,这机关一定是有的。
于是只要一有空,我就扒着我家门往他家瞅。偶尔遇上他正好出入,就能稍微看到一点点他家院儿里面,看不大清,只能看到停在里面的小皮卡,连房门都挡的严严实实。
王先生无亲无故的,平日里也就偶尔有乡亲搭个话,这其中多半还是村里大婶儿们给他介绍对象。他似乎也没什么朋友。他家就在外公家斜对面,一打眼就能看见,除了一个常客,我从没见过还有谁进去过他家。
那人看着年纪似乎比他大些,三七分短发里掺杂着些银丝,不知是少白头还是真的上了年纪。和王先生一样,他也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除了他俩,真没见过谁穿成那样;和王先生不一样,他每次穿的都是那一身,不知道是同样的衣服买了一打还是真没换过。王先生的长衫可是有各种颜色的,有的还带着花纹。
每次那人都会到喝大了才带着一身酒气打着摆子从他家出来,嘴里叨叨着些损他的话。王先生每次也不还嘴,只是送到院儿门口,笑着嘱咐他路上小心,然后就在家门口支个小桌抱着旺财吃着炒花生,目送他走远,自己再对瓶吹一瓶。
我对王先生家是充满好奇的。本来村也不大,又都是几十年的交情,各家的院儿门白天里基本都不关,孩子们自是三五成群随意出入,但似乎没谁去过先生家——先生家的院门白天也是关着的,锁没锁的不知道。
临近暑假快过完的一晚,那常客又来了。只是这次他临走的时候似乎很清醒没喝多,先生也没送出来。院儿门掩着,他朝着院儿门里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安安静静地转身离开。他一直抬着手,似乎在抹眼泪。
我对这人甚是好奇,扒着家里门看那人走远了,又偷偷往先生家去,顺着院门缝往里看。
“进来吧。院儿没锁。”还没等我看见先生,先生就发现了鬼鬼祟祟的我。
“王先生,那人是谁啊?”虽然外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先生面前不能多话,但忍了一个暑假,我怎能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推门进去了。
他依旧穿着长衫,只是今天没梳油头,没戴墨镜,有些长的头发微微有点凌乱地散着,在夏日晚风吹拂下飘飘摇摇,本就清冷的五官在惨白的月光下看着略有些憔悴,却又比梳油头时显年轻些。
“一个朋友。”王先生碾了颗炒花生,喂进嘴里,“老友。喏。”
“他是哭了吗?”我见先生示意我,也抓了一颗花生。
“也许吧。他要走了。”王先生拍拍手,抖掉了手上沾的花生皮,轻描淡写地似乎说着和他不相关的事儿。
“走?去哪儿?为什么要走?还回来吗?”好奇心占据了上风,我早把外公嘱咐过的话抛诸脑后。
“他啊……”
“张灯!回去!”彩儿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但是肯定听到了我口无遮拦地问东问西了,如同母老虎一样瞪着眼睛一把拽住我后领子,拎小鸡崽儿一样制服了我,“话怎么这么多!”
“哈哈哈”王先生盘着旺财爽朗地笑了,“你们姐弟俩可真有意思。彩儿,无妨,灯儿只是给我解解闷。”
彩儿见先生笑了,立刻换了副神色,行了礼,“先生早些休息,我把我这不懂规矩的弟弟带回去好——好——教——训——”姐姐给了我个凶巴巴的眼神让我体会,把最后四个字咬的又重又长,我知道这要是回去肯定要跟外公告我状,能有好果子吃?立刻可怜巴巴地向先生求救,“先生啊,你不留一留客吗?”
“客啊?”先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已经走了啊,怎么留?”不知道这神棍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关键时刻居然见死不救。
“除了他,您不是还有个客吗?”我疯狂地向先生挤眉弄眼暗示救我。
“哦,你啊。”先生把面前的杯子推到我这边,“能跟我喝一杯的才是客。喝吗?”
“未成年人不得饮酒,您这是诱导犯罪。”我这真就是骑虎难下了,这神棍不是故意为难人嘛。
“那就跟姐姐回去洗洗睡吧。”先生作势要把酒杯拿回来。
我也不知当时是怎的,脑子一热,心一横,拿起酒杯一仰头——是茶水。我瞪大了眼,“先生你骗人啊!”
“谁骗人了?”先生玩味地笑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我几时跟你说过这是酒的?”
我一时语塞,的确,先生没说过这是酒,只是我看从酒瓶里倒出来,自然就认为是酒了。
“看着这酒瓶装着,就真觉得是酒了。”彩儿站在一边,也是没想到我真敢干这一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插话。先生摆摆手,示意彩儿不要言语,又转向我,“灯儿,你觉得那走的人为何流泪?”。
“因为你欺负他了不是?他不是总损你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话一吐出来我就后悔了,岂不是暴露了我的偷窥行径。
“好啊!你小家伙是整天扒着门缝看我这儿是吧!”先生听到这话,又收不住笑了,“留这儿吧,跟姐姐好好说说,今晚住这儿,我可得教教你怎么把人损哭不是。”
姐姐听到这话,兴许是见先生留我了,不好再推脱什么,道了安又嘱咐我别乱说话,就回去了。
“灯儿啊,记着,别以酒瓶子看酒。”先生似乎能看穿我的小心思,“还喝吗?”
“记着了。”见先生晃了晃手里的酒瓶盖子,我双手端起杯子,“喝!”
“哈哈哈哈好!有气概!”
那一晚没什么特别,就像寻常在乡亲家和小伙伴住一般。
“先生你为什么一直穿长衫?”
“走路带风,比较酷。”
“夏天捂这么严实不热吗?”
“我如果说不热你要试试吗?”
“你为什么没有孩子啊?”
“因为我没去垃圾桶边儿上蹲着捡。”
“旺财为什么只跟你亲?”
“可能因为我帅吧。”
我也不知道和他在院儿里喝到几点,不论我问什么,他都答,好像只是随口接一句,但又有些歪道理。旺财盘在他脚边,时不时“喵”一声应和一下。
“时候不早了,睡吧。”我兴许是玩儿累了,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是在迷迷糊糊里不知听到谁说了这么一句,一双很温暖的手把我抱起来,再有意识的时候就是第二天早上在床上醒过来。
“醒了?”先生在门口探了探头,“出来吃早饭。”
早餐很简单,就是粥和些小菜,看来他也是吃寻常人吃的东西。
“哇这个粥好好喝!”说起来,外公年轻时候是个厨子,但我摸着良心说,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了。没想到他那简约的厨房里还能做出这么不简单的饭。
“喝了酒第二天就得吃点儿粥。”先生也端起碗,扒拉着小菜,“果然年纪大了,晚上的酒啊不如早晨的粥了。”
“切——明明喝的是茶!”我带点鄙视地端起碗,正准备仰头大口喝粥。
“你可知道你进来之前我喝的是什么?”先生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看到的都不一定真,更别说你没看到的了。”
我看他没了笑容,一时有些害怕,也不敢再多话了,这顿早饭安静的只有偶尔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吃过早餐也就该回去了。我出院门儿的时候突然想起,我这一晚净睡觉了,完全忘记了打探情报,转身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我以后还能来吗?”
“……来吧。”先生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像盘旺财一样揉揉我的头发,又恢复了平日里柔和的神色,“那个客走了,你也就算个新客了。”
住这一晚,我似乎了解他了一点,又似乎更不了解他了。
我不懂的是,明明是个吊儿郎当的神棍,江湖骗子而已,有啥可怕的,为什么家里人都敬他三分,连无条件宠我的外公外婆都额外叮嘱在他面前必须讲规矩,会因为他对我黑脸。
这其中肯定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