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方家大少爷被人发现倒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巷后的第二天。
方朔阳终于醒了过来,仿佛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抬眼所见是自己房间的熟悉陈设,自己正躺在自己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噩梦结束了。
不,噩梦才刚刚开始。
一瞬间的茫然之后,方朔阳猛然回想起自己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事,旋即冷汗直流。
“我……被算计了?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仅仅是回想起那个女人,都让方朔阳感到腰间一阵剧痛,但是更可怕的是自己的下半身竟然完全失去了知觉。方朔阳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爬起来,但却是徒劳无功。
“我……瘫了?”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方朔阳,大脑瞬间空白了。
似乎是察觉到响动,一个陌生老者走进房间,“小子,你醒啦?”
方朔阳僵硬地扭过头去,一脸呆滞道:“你是……”
“老夫葛天聪,是一名医者。。”陌生老者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淡淡道。
“这样啊。”方朔阳的头转了回去,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葛天聪轻咳了两声,“难道你就不关心自己的身体怎么样了吗?”
“还能怎样,不就是瘫了么?还是说……”方朔阳突然扭头望向老者,眼中露出些许期盼,“你能治好?”
葛天聪摇了摇头。
“这样啊。”方朔阳再次一脸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葛天聪顿时无语,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真的瘫了啊……”方朔阳闭上眼,那个可怕的女人的嘲讽再度回响在耳边,“真是白痴。”
“原来如此……我真是白痴啊……”
“明明自己都成了大少爷了,做的事就应该是带着几个狗腿子,最好再带几个贴身丫鬟,走在大街上,调戏漂亮妹子才对。
“像什么英雄救美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都是那些无业游民,哦不,是江湖游侠儿,才会干的事。
“我这稍微不走寻常路一下,可不就把自己坑了么。嘛,不过就算是这样,至少我下半辈子还能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想到这里,方朔阳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就在这时,“喀吱”一声——房门被再次打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到了方朔阳床边。
方朔阳转头望去,一个和自己的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小男孩映入眼帘——原来是自己的弟弟方瑀古。
“是瑀古啊……”方朔阳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哥……你没事吧?”小男孩扒在床边,一脸的担忧。那充满不安的眼神,莫名让方朔阳感到有些似曾相识。
细细追究那股熟悉感的由来,方朔阳才恍然大悟:“那不就是自己啊……”
八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也有一个九岁的男孩在重病的母亲床头哭的声嘶力竭。
病榻上那个满脸憔悴却依旧充满慈爱的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带着笑容的,“朔阳,今后你也要开开心心的活着,哪怕……是假装的也好……”
男孩当时并不能理解母亲话语的含义,但依旧不妨碍他牢牢地记住了这句的话。
方朔阳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那个和记忆中的自己如出一辙的弟弟,突然强忍着腰间的剧痛,双手支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摸了摸弟弟的头。
“我啊,没事……只是有点累了……”少年额头上满是汗珠,却笑容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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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方家议事堂,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所有重要的方家成员悉数聚于此处,而召集他们的正是昨天晚上就匆忙赶回凫阳的方家家主,方长青。
方长青,四十出头便已是内罡七层的武者,而且因为修为在身的缘故,看上去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然而他身上那份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却是不言自明的。当他坐在家主之位上,面无表情,一语不发时,底下的人只能心惊胆战,惴惴不安。
坐在方长青右手边第一位的前任家主方别鹤,而他也是方长青的大伯。虽然已年逾古稀,但方别鹤有着内罡三层的修为,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似乎是想要打破这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他轻咳一声道:“长青,朔阳那孩子情况怎样了?”
“朔阳有葛老出手诊治,大伯无需挂怀。”方长青的语气颇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大伯。
“这样啊。”方别鹤有些尴尬,讪讪闭嘴。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方家下人的到来才真正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爷,查到一些线索了”
“说。”
“虽然打伤少爷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完全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但有人看到几个飞鸿帮的人曾经在那附近出没。我们立马把那几个人抓了起来审问,但他们都坚称自己虽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少爷出手了,但连少爷的半根寒毛都没碰到。
“至于和少爷起冲突的原因,他们一开始是在纠缠一个不知名的女子,少爷随后出现赶走了他们。但奇怪的是,他们都说忘记了到底是怎么遇到又是怎么缠上了那个女子,甚至连那个女子的样子也不记得了……”
方别鹤皱了皱眉,道:“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方长青神色古井无波,只是道:“既然飞鸿帮的人跟此事有关,那洪涛怎么说?”
“帮主洪涛表示他对此事毫不知情,少爷受伤绝对跟飞鸿帮没有半点关系,不过那几个帮众倒是任由方家处置……”
方长青环视了一圈在座的家族成员,淡淡道:“你们怎么看?”
方别鹤沉吟半晌,“既然洪帮主表示他与此事并无关联,最多是驭下不严,那就不用太过追究吧?”
方长青突然冷笑一声,“洪涛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我不管,但是三天之内,我要鸿兴帮消失在凫阳。”寥寥数语,杀意森然。
众人一时愕然。方别鹤回过神来,忙道:“这不妥吧?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说,那洪涛似乎跟傅家关系还不浅……”
“我方家行事什么时候需要看傅家的脸色了?就凭那个才内罡五层的傅方遒?我看飞鸿帮不爽,所以就把它灭了,有什么问题吗?”
方朔阳再度环视四周,包括方别鹤在内的一众人皆是低头不语。
“还查到了什么?”方长青继续问道。
几个下人打了个哆嗦,硬着头皮继续道:“还有就是不知道从哪儿传出的流言,说……说少爷是因为调戏良家妇女,被哪位路过的侠士出手打断了背脊……”
方长青双目微凝,道:“给我查清楚到底是谁散播的这种流言,在那之前,凡是在市井中传播此等流言者,先打二十棍以儆效尤,再犯则打死勿论。”
“明……明白了。”
方长青闭目沉思,用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突然睁开眼睛道:“朔阳出府后最先去了哪里?”
“这……应该是城东庆春街的一个面摊……”
“把摊主带过来。”
没过多久,早已是胆战心惊的宋老二便被带了过来。还没等方长青开口,他便哭着喊着,一五一十的老实交待了。
“小人绝对没有做任何暗害方少爷的事啊!只是……只是当时不知为何说了一番那附近不甚太平的奇怪言论……小人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方长青一语不发,只是对下人使了个眼色,然后宋老二就哀嚎着被拖了下去,等待着他的命运大概不会比死亡更好了。
方长青缓缓站起,一言不发,直接离开了。
一众下人告退,去办家主吩咐的事去了。而议事堂里的方家众人则是坐在原位,久久不能言语。
方别鹤身旁坐着的是他的儿子方璇海,方才一直默不作声,此刻才低声对父亲说道:“方长青行事如此乖戾,对咱们方家是祸非福啊……”
“噤声!”方别鹤面色一沉,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后才又低声道:“为父又何尝不知……可是人家是内罡七层的大高手,而为父已然是一个内罡三层的老朽,至于你,连锻体期圆满都还差的远,甚至还不如朔阳,又能怎么样呢?”
方璇海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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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长青来到儿子的屋外时,一个银发老者早已等候多时了。
方长青简单地抱拳一礼,然后问道:“劳烦葛老了。不知我儿的情况具体如何?”
葛天聪捋了捋胡须,叹了口气道:“老夫就直说了,令公子毕竟已经是皮膜境的锻体期武者,断裂的腰椎想要愈合还是不难的。但就算腰椎恢复如初,那些因为腰椎受创而坏死的下半身经络依旧是无法挽回了。换言之,恐怕令公子下半生都注定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真的没有办法能治好吗?”
葛天聪又叹了口气,“方家主,你也是内罡七层的武者,应该不会不明白经络坏死意味着什么吧?想要重铸经络,无异于让断肢再生,那是连寻常外罡强者都难以做到的,也许只有传说中的通神层次才可能办到。
“这世上或许有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可那也不是我们这种小小的内罡境武者能企及的。”
方长青的神色古井无波,“我明白了。麻烦葛老您了,诊金稍后会送到您府上……”
葛天聪第三回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方长青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走进了方朔阳的房间。
令方长青有些讶异的是,朔阳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僵卧在床,万念俱灰,而是坐在床上跟弟弟方瑀古有说有笑。
“哥,你的腿疼不疼啊?”
“哈哈,一点也不疼,不信你用手锤一下……嘿,你看一点也不疼是吧?”
“那你怎么不起来呢?”
“呃,你看,我躺在床上装病,不就能多偷会懒了吗?”
“原来是这样……”方瑀古眼前一亮,仿佛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嘘,你可千万别告诉爹啊,要不然我可惨了……”
“哦,我肯定会帮你保密的……啊,爹来了!”
方瑀古猛地发现父亲出现在门口,不由吓了一大跳。
方长青轻声道:“瑀古,你先出去跟飞红姐姐她们玩,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哥说。”
“嗯。”方瑀古点了点头,不过临走前却跟方朔阳眨了眨眼,大概是在表示自己会信守承诺。
房间里剩下父子二人相视良久。
方长青点了点头道:“原本担心你会因为这个伤而一蹶不振,现在看来倒是为父想多了。”
“一蹶不振?爹,你也太小看我了。”方朔阳笑了笑,“而且我是不会放弃武道修行的。”
“武道修行?可是你下半身的经络都已经坏死了。”方长青直截了当道。
“那又如何,不过也没有只有上半身的经脉就不能修炼内功的道理吧?”
方长青摇了摇头,“所有的内功心法,不,至少我所知道的内功心法,都是只有全身经脉完好的人才能修习的……”
“那只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半身不遂的人想要试着创造内功心法而已……”
方长青微微一怔,又毫不客气地打击道:“就算你能继续修炼,也改变不了你半身不遂的事实,那又有什么用呢?”
方朔阳有些倔强地扭过头去,嘴里念念有词:
“我承认我瘫了,但这不代表我愿意接受这一辈子都这么瘫着——这个世界的武道博大精深,难道连个半身不遂都治不好吗?
“脏腑、筋骨、皮膜不行,那我就修炼到内罡、外罡;内罡、外罡不行,那我就修炼到天人感应、天人相合、天人圆满;天人圆满都不行,那我就修炼到传说中的踏碎虚空!——爹,你怎么哭了?”
当方朔阳转过头来,他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竟是泪流满面。
有儿如此,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