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真的是人！”
一道稚声射出，是个髋骨都裂开一半的骨头人，拍手叫唤的模样像极十足的小屁孩，其他骨头人纷纷向外仰头张望。唯有大盗安然而坐，宛若一尊石像，后脑勺死死地固定在脖子上，酒杯接近时也纹丝不动。
“什么人？”埋没在骨头群里的声音问。
“看起来的确可能是人啊。”另一骨头人随即附和。
“一边去，让老子瞧瞧。”一个骨头人扒开骨头钻了出来。
“瞧瞧，不是好像，真的是人啊！”第三个骨头人在靠近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假发，比起藤须树须细多了。”此骨头人已站立在领路骨头人的身侧。
第四个骨头人立即挥动手臂招呼其他骨头人。“快来看啊，有人出没！”
“怎么可能还有人？那人族还有残渣？”
“胡说八道，人族几百年前早已做泥了。”
“看来今儿我是真喝醉了，都把骨头看成人了。”一个中等个头的骨头人颤巍巍地摸着墙壁。
“这点酒都能醉，你就是个废物。”另一个骨架子较纤细的骨头人往前踹了一脚，骂骂咧咧不止，脏话含糊在喉咙里，完全听不清完整的一个字。
一堆关节发出咔咔声，吵杂无比，就像一部机器在运行，野人对关节的声响尤其敏感，恨不得长一双蜜蜂的眼睛。
“如今的酒还能醉，也是一种能耐。”骨头人群里，不知谁发出感慨。“老子早已忘记醉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笑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那人族如何进得来？”
“听来有理，地上的人族不是早灭亡吗？这两个玩意儿是从哪旮旯冒出的，会不会是滥竽充数。指不定是哪两个混蛋从哪做了一套皮肉，特意来耍大家。”
“附近哪里有肉？”
“蠢货，上去，不就有了。随便逮住一些耗子啊野鸡啊什么的，绞成肉泥，再塑成皮肉，不就有了人皮。”
“难怪你会混成这样，就冲你这心思，鬼王不吃了你，就算是对你的大恩大德。”
除了外层的骨头人，酒肆里的骨头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就是没兴趣扭脖子向外张望，这些骨头人只顾着对着骷髅头酒杯说话，不舍得移开眼眶片刻。
“天啊，真是真是，真是有骨有肉有皮的人啊！”外层的骨头人再度叫嚷起来，“大家快瞧瞧，领路人带了谁来，居然是两个有皮有肉的人啊，新鲜得很。”
“哼，领路人。地狱的地标都比他有用，真不明白，鬼王为何要设立毫无用处的领路人一职，给那些寄生虫生存下去的机会。”角落里一个大嗓门，始终背对着他们。“就是一群擅长谄媚的马屁精，他带来的人，你们信吗？小心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老子倒是想当寄生虫，那也得鬼王赏脸啊。”一个骨头人仰头大笑。
“得了吧，一天到晚就知道傻兮兮地杵着，连着耗子都逮不到，纯粹浪费骨头，还不如拆下来给老子换杯酒喝。”
“地狱里除了我们，还能有谁？哼，领路人，估计鬼王老眼昏花，需要拐杖咯。”
“有道理，这点面子还是要给鬼王的，总不能宣告地狱，鬼王已老目浑浊老腿颤抖吧。”
“你们这些混蛋，真是喝醉了，都不知道祸从口出。小心鬼王无边无际的耳朵，你们每一口呼吸，鬼王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能逃过鬼王的耳朵。”
“就是你们这些听风就是雨的胆小鬼爱瞎传，才让鬼王的耳朵像雾障笼罩每个人。敢问，你们谁见过无边无际的耳朵？老子敢说，你们连鬼王是个什么东西都没见过。”一个颧骨特别高耸的骨头人一边说一边换脚趾，眨眼就装上，蹬了墙角一脚，甚是稳妥。“哪个长舌妇要是再敢唧唧歪歪，老子就光明正大把整个身子都换个遍。”
闻言，所有骨头人哗地后缩，关节咔咔咔咔乱响，立即腾出一条空隙，像河水流过，隔出两岸对望。
“真是一群胆小鬼！”那高颧骨的骨头人站了起来，拍去肋骨上的灰尘，转身朝酒台子挤进去。
细碎的讨论声在骨头人群里穿出，越来越大。
“老子就没有见过鬼王，你们哪个混蛋见过？”说这话的骨头人有一副很好的身体，没有残缺、破损或拼凑的痕迹，全身骨头没有额外的疤痕。若是披上皮囊，或许是个年轻俊俏的男人。
“等你死的那天自然就见到了，着急个屁啊。”旁白扭着身子的骨头人没好气道。“只有死期将至的骨头人才能见到鬼王。鬼王鬼王，做了鬼，你自然就能见到。”
“自己也没见过，还敢瞎横！”不会是哪个在说话。
“是个东西，就站出来说话。”
一阵寂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有找出说话之人。
“吵吵吵，吵吵个不停，再打搅老子喝醉，小心把你们统统劈断换酒水喝。”窝在里头的骨头人中，终于有一个人抬起头。“一个个都活得不耐烦。”一条疤痕从这骨头人的眉心笔直向下，但头骨还未散开，咒骂之后，又继续埋头缩骨淹没在骨头群里。
俊俏骨头人翻个身，“死，有何可怕？”随即，指着他和田老头说，“看看，这还不是有两个不怕死的人闯入地狱来。”
“哪儿，人在哪儿？”听来像是个小男孩。
“你屁股后面。”俊俏骨头人回答。“领路那衰鬼带来的。”
“哈哈哈，什么时候，领路人都成了人族的导盲犬了。”
这句话即刻引起骨头人们的哄堂大笑。
有个骨头人笑得前仰后俯，脑袋直接卡在身后骨头人的腹腔内。“那衰鬼为何还不赶紧换个狗身子穿啊？不会是怕迷路吧？”一边向外拽脑袋，一边发出嘲讽。
“无知。导盲犬靠的是眼珠子，不是身子高矮。”检查腹腔的骨头人说。
“就你渊博，那你且说说看，领路衰鬼为何给人族当导盲犬啊？你要说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这身子，从头到脚，你看哪块顺眼，伸手一掰拿去换杯酒，绝对没有二话。”
“我正纳闷了，过去那领路人不是就是个摆设吗？怎么见着人族就活了，真是怪哉。”
“都说是鬼王的导盲犬了，自然不会为你我这样的烂酒鬼引路，没在你烂醉如泥时跩上几脚，已是仁至义尽了。否则你试试去贵族城区里转悠，保管你啊像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那你再说说，导盲犬到底是为了什么设立？”
“自然是贵族。”年轻骨头人回答。
哼，一道不屑之声射出。“除了你我这样的烂骨，瞅瞅四周，哪来的贵族？贵族和鬼王一样神秘，怎么会沦落到穷乡僻壤，又不是旅游区，有啥好溜达的？”
“估计是看斗牛斗鸡看得厌恶，就想看看烂骨如何自暴自弃？你又不是贵族，贵族最喜欢看穷人过穷日子，否则哪有机会展现他们的慈悲。说到底，那可怜的导盲犬和我们才是一路的，不过都是贵族眼里的场景道具。凡是有家境的导盲犬早在城里找到好位置，又岂会沦落到这厮地步。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相互瞧不上，这会儿，那些城里的贵族指不定喝着小酒下好赌注，看你我个个如何反应。”
一个小个子站出来，抬起下巴反驳：“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蠢货，不可能有这番心思，他们要是会这么想，那就不会让人族得逞。”
“人族自古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天天窝里反的人族，你还指望和他们称兄道弟。”
“你到底知道什么？说来下酒。”
“就是就是，憋着发酵也不能生出孩子，还不如说出来，让大家长长见识开开眼界。”
其余骨头人纷纷靠上前。
“我要是真的知道这其中有何猫腻，就不会在这里和你们浪费力气废话了，早早地入城享受荣华富贵。滚滚滚，别把空气都给老子熏馊了，一个个傻不拉叽的，活该呆在鸡笼子里当赌鸡。”
“可是我们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天天打架？”不知道是谁发出疑惑。
忽地一片寂静，只有酒台处传来侍者的忙活声。
“废话什么，把导盲犬抓来严刑拷打一番，不愁没有答案。”又有一道声音提出建议。
领路使者立即往破左耳靠拢，缩在身侧。
“都说那导盲犬和我们是一路的，能知道个屁，要是他能放出个响屁，那今天，我就把自己的身子抵在酒台上，能换多少算多少，请了。”
骷髅头咔咔咔转向一个方向，越过他的肩膀，纷纷射向领路使者。
“我什么都不知道。”领路骨头人摇头如拨浪鼓。
一听来了精神，他的好奇心被点燃，莫非骨头族当年和人族也有恩怨纷争？人族，真是无孔不入啊，哪里都有人族的野故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老头，那老头却一本正经在听故事，找不到一丝诧异附在丑脸上，就像他不是人族一员似的轻松。于是，余光瞟向领路使者，那孱弱的模样，似乎并不像有故事的骷髅头。若真相如骨头人所议论的那样，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就是鸡笼的一只只鸡。可贵族要如何观察他们，毕竟这不是鸡笼大小？
他立即抬起头，却一无所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