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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往事俱已

霎那,他便理解骨头人为什么不需要眼珠子,因为这里除了白光,什么都没有。

眼睛长的主要作用是视物,没有物,自然也就无需眼珠子。否则,他无法理解骨头族如何存在。或许,对皮囊的需要,真的仅是人对生命长短的执念?

显然这种说法是傲慢的,就像人族对野人族的俯瞰,令他极度不舒服。如若骨族真的能长生,那么凭什么说人族对于生命的长久追求便是执念?

他又想起了伶俜山那些小东西的眼睛,它们所看见的世界和人眼所见的世界截然不同,那么会不会是人眼限制了人对世界的看见?尽管坚持人族和野人族是两个部落,然而他明白,除了居住地不同之外,本质上都是人。野人的双眼并没有超越人眼,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野人眼睛所及的世界与蚂蚁、蜜蜂、狼、老虎之眼看见的不同,却和人眼所见一致。或许,正如老头所言;野人族和人族本就都是人。

在这个天地之间,究竟有没有一双眼睛,可以将世界的全貌皆收尽眼底呢?如果有,这双眼睛的主人会是谁,天神?或许,只是人眼无能,这个念头冒出时,冷颤如雷电遍及全身,转而浑浊沸腾的突发奇想,就像蟒蛇绕在身体上,令他窒息。那得多大的一双眼睛啊,由于太惊骇,他只好强迫自己不去关注。

光影在此地都消匿,没有找到参照物,所有感官都失去了直觉,不知时间流逝,不知疲倦,他们亦步亦趋紧跟在大盗身后,偌大的白光里只有他们。孤寂似炊烟袅袅,仿佛是被天地万物抛弃于此。

倏然,白光的一角好像被谁轻轻褶起,开始灰白,缓慢弥漫,雾气似泉从地下汩汩冒出。

领路骨头人收住脚步,一动不动站在侧面,望着他们说:“我只能陪你们走到这里,通过这灰色之地,你们将进入骨族和黑市的交界处,我无法越界,更无法进入黑市。”

鹰眼现出,转瞬即逝。“那些骨头人不是能进去?”田老头皱起眉头。

“我是领路使者,终生只有一个使命就是护送每个来到地狱的来访者,地狱之外不在我的责任范围。”

“哦,鬼王在你脑子里你画了个圈圈!”田老头总结得出。“原来鬼王的伎俩也不过如此。”

脑海中闪过皮革店棚屋里的伙计,还有畜牲圈里的畜牲,他再度突发奇想,问:“你硬穿过去会如何?”

领路使者没有想到破左耳会有此一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可以回答他的答案,只是摇摇头。

“既然不知道,那就索性穿过去看看究竟。”他建议。曾经也是东西之一,总以为那道道门槛下藏匿着夺命利箭。然而入住木屋之后,野人还是野人,在门槛上来来回回,根本没有任何危险。

领路使者踉跄后退,猛摇头,骷髅头随时要坠地。

“看看,又不会少块骨头!”田老头继续怂恿领路使者和他们一起进入黑市。

“领路使者强行穿过,将会彻底改变命运。”大盗回答了所有人的问题。“这不是闹着玩的。生死不是你们人族独有的体验,只是你们有皮囊,需要一个直观的过度而已。”

“那你呢?”他讨厌大盗的口吻,声音虽然沉稳,却是钝刀割肉。

“我?”大盗贼迟疑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他有此一问,却还是作出回答,“这不是我第一次过界。”

田老头立即窜上前,对大盗检查一番,质问:“除了不是原装货,老子看你一根骨头都没少。”

大盗身上的骨头,的确不是原装,但组装得很好,全身上下甚是和谐。无论是比例,还是骨头关节的契合,都未引起他们视觉上的不适。可谓是骨头族里较有审美的家伙。

“领路使者有权选择他的人生,你们何苦勉强他改变。”大盗贼叹息一声,难得开口说这么多的话。“呆在这里起码永生,进入黑市,骨族也会死亡,如果没有获得生命继承权,必然进入终极。”

“又是永生?”田老头挠着后颈说,“如此说来,一边永生,一边终极?”

看来长生和永生应该是一件事情的两个说法。他看了一眼领路使者,略有所思。“终极有什么不好?”

话落,田老头就瞪了他一眼,旋即却点头,“臭小子问得好,终极有什么不好?”

“终极有什么好?”领路使者问。

“你问老子,老子问鬼啊。”下一刻,田老头补充道,“除非你压根就不是鬼,鬼都是冲着投胎去的。”

大盗没有反驳,却告诉他们:“那是你们人的生命秩序,也是必经的路,但不是他的。”

对于普语,破左耳刚长出的那点自信,再度被碾压。

丑脸越来越阴郁,白光无情地将每个毛孔都照出老鼠洞般的大小。“老子从来不排队。”田老头挠着后脑勺,咧嘴呲牙好一会,显然也没从肚子里翻出反驳的话。

哈哈,经验老者也有今天。然而,他不得不关紧牙关憋住笑意,假儿子不能吃里扒外刮假爹的脸。

“与这个世界毫无瓜葛的生命在进入黑市之后,根本不可能获得继承权,那就意味着放弃了永生生。”大盗据实回答。“何况,他是鬼王的领路使者,要突破信念障碍,背叛他自己,何其困难?你们不必为难他,若是在黑市里没有获得生命继承权,他与这个世界里的关系在气息耗竭之日将彻彻底底地消失。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自身尚且还囚禁在人的执念里不得脱身,怎好说服领路使者跳脱出自己的秩序。”

听罢,他的脑袋轰隆隆直响,仿佛整座伶俜山刚在眼前坍塌成墟。

“什么乱七八糟,人族要是一无是处,如何杀出食物链,爬上金字塔!又如何屹立在中间,始终如一?”田老头打断大盗,往前伸出了左腿,悬于半空中,回头话锋一转,突问,“那我们有血有肉的会怎么样?”

没脸没皮的田老头,他早已司空见惯,较之先前,此时心平气和。

“不知道。”大盗站在灰光中,仿佛一个恶魔在招摇撞骗。“那个爱唠叨的老头死后留在这里。这么久了,他从来不曾越界,还有皮囊时也不曾。从来没有人族直接进入黑市,自然没有谁知道后果。”

“你的目的?”他相信大盗不是天生的热心人,某种莫名的敌意从骨头里渗透而出,很微弱,不易察觉,但野人王相信自己直觉。

一道声音射出。

“你们以为生命的继承权是什么?那是人最珍贵的一件衣服。”老者从白光中走了出来,直接对峙。“大盗,你应该知道鬼王不会让你轻易离开,何必自寻死路?就算你得到他们的皮囊,你如此魁梧未必合身。届时,你将什么都不是,既不得鬼王庇佑也不能进入循环,那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闻言,田老头本能地将他往后拽离三四步。“楞没瞧出,你还是个下九流的东西。”

大盗果然有他自己的目的。

“老东西,你最好闭上嘴!”大盗语带威胁。“别忘了,你是怎么死的?”

“老夫还不至于老到这个地步,将军如何神勇至今,依旧记忆犹新。”老者推开大盗,语重心长道,“老夫生死,乃命中注定,人心好奇必然付出代价,甚是公平。永生穷尽于此,即是应受之果,老夫甘之如饴,无怨无悔。但将军不同......”

“少管闲事!”大盗勃然大怒,一把抓住老者的脖子,“这里没有满地的骨头让你寄生,不要以为鬼王愿意收留你,就无人敢对付你,我不在乎。”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还没有弄清楚状况,田老头始终将他护在身后。领路使者就地化成骨头雕像,纹丝不动。

“老夫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自然入不得将军法眼。”老者却甚是淡定,继续劝说大盗,“昔日过往,并非将军之过,将军不必自责。”

终于醒来,领路使者抓住大盗的手臂,苦苦哀求,如有皮囊,此时应该泪流满面。然,大盗对此置之不理,只是死死地掐住老者的脖子,不知是忌惮还是慈悲。

“大......”领路使者抬头,立即改口。“将军,老先生是鬼王的贵宾,还请将军手下留情。”

“哼!”大盗的眼眶始终留在老者的骷髅脸上,白光和灰光推搡不休,宛如两个流氓在争夺地盘。两光流淌在他们四周,大盗陷入思索,仿佛记忆将他的魂魄摄住,停留在另一个时空,久久不再崩出一个字。

一片寂静,呼吸声消匿。

领路使者还抓着大盗的胳膊,脸却朝着他和老头,侧头默问,光晕如小蛇从眼眶里游窜而出。田老头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眼眶最后转向他。

就在他还迷糊,不知如何谁是敌人之际,田老头已抽出他腰间的匕首抵在大盗的颈椎,嚷叫起来:“不就是副骨头,老子看你这副也挺好,起码挺胸抬头就能震慑一众胆小鬼。”

大盗立即松开手,往后退了好几步。

“果然有几分将军的智慧。”田老头一边评价一边扯着脖子对老者喊,“老头,你就是那个随白面书生进入静泽的说书先生吧!”

“往事俱已!”老者感慨,“哎呦,都不记得人是什么模样了。你们这一误闯,倒是教老夫惦记起那副臭皮囊的温度。”

“为什么送死?”田老头问。

“为什么送死?”他重复。

一道不屑射出。“他只是老,并不是傻。”大盗评价。

“老夫自然有老夫所求,和将军并无区别。”老者指着大盗,继续劝说,“若是得一副皮囊就可以脱离永生之地,又怎么有傻瓜甘愿冒着彻底消失的危险都要去往黑市,而不是去人间寻觅一副皮囊呢?将军执念如此之深,就不怕鬼王追究?”

“老子孤陋寡闻,优哉家族何时改了志向?”田老头不打算就此放过。

无论是人还是野人,对被视而不见的感受都一样。

“地狱永生,林外之人早已腐烂。纵然将军能脱胎换骨,人间走一趟,仍然不见旧人,那时又该如?”老者并没有回答田老头,而是转头继续劝说大盗,声音平和,只是充满了无奈。“就算没有那个野人,将军也会因为其他机缘巧合活下来。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往事皆俱已,将军该释怀了。”

“啰嗦!”大盗却若有所思。

野人?他竖起耳朵,田老头的眼神也飘了过来。两人一阵对望,在彼此眼里都没有找到答案,只好继续旁观,一旁的领路使者傻得更纯粹,彻底定格在原地。

“就算将军不选,她也会因为其他事而死。但凡是个人都必须吃下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织盛,包括所有人族、野人在内,老夫也逃不过看不破。如今在这永生之地,倒是真的如愿以偿。”

“你想再听听脖子断裂的声音?”大盗加重力道,老者的脖子就像脆弱的细枝。

大盗杀死野人?听得确切,破左耳只在意这一部分。领路使者松开手后,倒是恢复了骸骨的模样。

“原来这里头还有孽缘啊!”田老头插嘴,对着他道,“怪不得对我们父子如此热心,老子还以为地狱也讲人情世故,古道热肠。原来也是知鬼知面不知心啊。”

他们始终像置身事外的围观群众,直到老者和大盗的声音里蹦跳出“野人”二字,他们才有了参与其中的感觉。两光无情无义,扭打在一起,不分胜负,无暇顾及。

“事已至此,愧疚无济于事,何况人间沧海桑田,将军勿要再执着才是。”老者言毕,垂首哀悼,继而抬头仍宽慰劝说。“那时她已然奄奄一息,死也不过就是转瞬之间,何况将军决断乃系情急所为,绝非强行霸占她的身体。虽有杀生之实,却非本意。命运如此安排,自有道理,那时她气息近灭,将军才误以为是具刚死的尸体,留有余温能保住将军的气息。”

恍惚许久,大盗的手臂才落下,魁伟的骨架往后直趔趄,旋即发出痛苦的呻吟:“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若不是我钻进她身体,或许她还有救。”

“你杀了野人?”他推开老者。

“是!”大盗承认。“我杀了很多人,可她是无辜的,并不属于那些七色人族。看穿着打扮,必是静泽的野人族无疑。”

“还是个女野人?”田老头追问。“那你真是个该死的混蛋。”

“将军......”老者喊。

“闭嘴。”他和老头不约而同喝斥。

“说,你为什么杀野女人?”怒火熊熊燃遍全身,热血瞬间沸腾。人族杀野人,骨肉也杀野人。“野人好欺负是吗?”目光如火炬,他势必要把眼前的骷髅人烧成灰烬。

“将军无心之失。”老者立即上前辩驳。“二位,莫要急躁,且听老夫说来。”

两光在脚踝间追逐。

“不关你的事!”他推开老者,逼问上前。“说一个你非杀野人不可的理由!无论你说不说,我都会杀了你。如果你说了,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只有弱者懦夫才会杀老幼妇孺。呸......”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发泄攻心之怒,遂学田老头行为,他啐了一口唾沫在大盗身上。

“老子也鄙视你!听你声音,好歹是个男人,女人是用来疼的。”田老头也啐了一口。“野林女人本来就少,岂能让你这么糟蹋。”

“田老头!”他瞪了一眼丑脸。

“且将你如何杀死女野人的始末根由,细细说来。”第三只眼睛随便附和。

只有领路使者略感困惑,支支吾吾道:“将将军...你你...你是...是是如何杀死野人?骨头族不过是一息之气,没有宿主,根本无力碾踩一只蚂蚁,何况杀死一野人。”

“小子,你是没有见过,将军率领无数气息化为一风团,如飓风般将林子里的七色残兵卷来摔去。老夫也是遭了池鱼之殃,飞天而起,身子从笋峰尖上切过成两截,滚落在草地上,魂魄出窍时撞见将军。当时将军已耗竭生息,无力寻觅宿主寄存,随风飘荡在那女人身上,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你又是如何成为骨头人?”领路使者问,随即补充道,“大家都知道你是鬼王贵宾,却从来不知道你是如何成为骨族一员?千百年来,骨族鲜少有外族人,你是第一个人族出身的骨族子民。”

“什么贵宾,不过是鬼王喜欢听老夫说故事,以礼相待老夫。”老者见场面已经趋和,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站着。“老夫见自己魂魄出窍,霎那惊慌失措,毕竟为人一生,如此境遇也是头一遭。慌乱中见另一个魂魄钻入女人身体,便有样学样,钻入旁边另一个断手士兵的身体里。也不知何故,竟然能驱使士兵的尸体动作,甚感惊奇。直到,看到将军所居的女人也踉跄站了起来,方才恍然大悟,老夫这是借尸还魂了。”

“他是如何杀死那女人?”他必须弄清楚大盗的罪名。

“你也是固执啊。”老者望着野人王长叹一声,随即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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