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绿的苔藓爬满了墙壁，与墙壁共一色，犹如墙衣，每一寸都滑腻不着手，宛若在驱逐每一个企图靠近墙壁的人。
左侧那尖锐的石笋足足有半臂长，近乎戳中侍童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为避开尖石，侍童一个侧身，却没有逃过野人王在身后。
砰！随即，两人撞在一起，他的扑劲迫使他们朝左侧石壁撞去。
身后传来叫唤，“臭小子！”田老头急呼一声，翻身便扑下急救，虽伸手抓住却悬空了双脚，反倒砸向他。
霎那，犹如硕猫猛扑，大块头猛然抓住田老头的膝盖，双脚死死地勾住突石。然而田老头的膝盖不好把握，渐渐从大块头手心里滑走，一寸都不停留。
到处是苔藓，根本无处可攀附，一阵折腾之后，他使出全身力气才抓住侍童的腰带。一个拖一个，结果四个人还是像一串果子朝一个方向砸落。转眼之间就纠缠成团，不约而同撞向墙壁。
一声如雷的巨响，料峭的墙壁竟如镜子崩裂，仿佛刚才天神大锤将石头击成千千片，片片皆往墙内散落，好似墙内有磁石张开大嘴。谁也来不及反应，一边惨叫一边掉了进去。大小不一的碎片将他们包围，宛若硕大的尘埃在空气里飞舞，经过他们身子时打转几圈，然后似叶飞坠。
墙内一片漆黑，还没来得及反应，猝不及防地扑了个空，他们又如石头一般朝黑暗里猛砸而下。每个人都紧紧地抓住手里能抓住的一切，耳边皆是尖叫声，比起田埂里的女人，好不了几分。每个人都把嗓子扯到了极致，不知道是谁的两根手指头戳进了野人的鼻孔，就像鱼钩子吊着。
“啊！”
四道不同的声质，却喊出同一种惊恐。
石壁内竟然空空如也，光亮稀薄，灰蒙蒙更似雾气氤氲。继续垂直向下，大约20多米，四个人才终于咚咚坠地，接着哀嚎声顿起。
满地碎石扎身，大块头居最上，哀嚎了两声，咒骂了两句脏话，便率先爬了起来。在四周踱步观察一会儿，随即就往外拐，眨眼便不见了身影。
田老头摸着还热乎的胸膛，那是大块头刚使用过的肉垫子，此时丑脸如老茅坑一样死臭。他身上压着田老头，肋骨颤巍、胸膛干瘪，有股力量势要挤出五脏六腑不可。好不容易才找到缝隙，他伸出头，张嘴猛吸了两口气。
“老头，起开。”他从干瘪的丹田里挤出声音。
田老头慢悠悠起身后，第三只眼睛直接贴上野人王的前额。
“臭小子能耐啊，走个楼梯，你都能惹祸。”田老头摸着老腰哀嚎起来，一会儿才又道，“看在你是老子的肉垫子的情分上，”边说边朝他伸出了右手。“要先学会走，才能飞。何况你又不是小鸟，这种方法对你毫无作用，以后慎用啊。”
怒火旋即点燃。“滚。”他呲牙怒瞪，拒绝了援手。
望着顶上，只觉得无恙，身下更是一片柔软，并没有料想般摔成烂西瓜，这身皮囊远比想象中的坚固。要不是老头摔在胸膛上，他并不觉得这一趟速降有何危险。伸手摸着自己的肋骨，幸运每一根都安然无恙。
“不识好人心！老子要不是为了救你，岂能能掉下这洞里？”田老头仰望其上，退后一步发出惊呼。“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这个高度摔下来，我们居然都没死啊？”
“你可以撞墙。”他提议，随手捶打地上。“绝对够硬，保管你能爆头，一试一个准。”
“恩，好建议。”田老头伸出就要抓脑袋。“正好可以试试臭小子的脑袋够不够结实。猜猜，是石头硬，还是臭小子硬呢？”
“你们能不能别聊天，我的肠子都快流出来了。”侍童发出孱弱的呼救。
“谁，谁在说话？”田老头仰头，朝四周张望。
“谁啊。”他也昂起脖子。
“我，我.....侍童。”
竟然在他身下再度传来孱弱的声音。
“麻烦起个身。”侍童说。
“哎呀，可怜的侍童，你怎么就垫底了？就你这干瘪的身子骨，再经我们一压一榨，这可不是要屁滚尿流的。”田老头连忙将他拉扯起身，顺势丢在地上。俯身检查侍童，稍瞧一眼便发一阵惋惜声，随即直直摇头道，“可怜啊，真是可怜哪，这么个小孩硬生生被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压成了一张面皮。”
侍童的身子凹了下去，脸色惨白，近乎翻了白眼。
“真是有小孩就忘了大孩，刚才你还拿我当肉垫。”他兀自爬了起来。见垫底的侍童，还四脚朝天如菜叶子一样弯曲在凹处，说不出哪里奇怪了。“真要死了？”
“你才要死了呢？”田老头侧头骂他，“臭小子你的良心让狗叼走啊！臭小子，你的良心真的让狗叼走了吗？这可是你的肉垫子啊。得人恩果千年记，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子一把鼻涕一把屎尿，好不容易才把你拉扯到有个人形，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如今这可如何是好啊？”说罢，便一屁股落地，捂脸嚎哭起来。“都说养儿防老，将来谁给老子养老送终坟前哭孝啊！”
旋即，侍童又呻吟了两声，挠得田老头戏瘾来痒，更是起劲哭嚎。“老子千辛万苦养了个白眼狼，往后日头那么长，不如刚才摔死一了百了。”
“田爷，我快死了。”侍童干咳两声。“你能待会再演吗？”
“你哪来的这些阴阳怪气的哭法。”他只觉得脑子快要碎了，不知何时起老头对这个游戏上了瘾，逮住机会就会好好演个过瘾。难道男人老了都会变成这鬼模样？什么暗夜钢军啊、经验老者啊，不过都是一场梦，早一去不复还。“老头，都什么时候了，玩一会儿就算了。什么时候养成的破习惯？改了。”
田老头闻言不悦，光线在臭脸上一阵胡乱刮擦，越发丑陋。“儿子管爹，天打雷劈。你管我，老子还未尽兴。”索性屁股一沉，双腿交叉，双臂上扬，好在地上的哭泣声及时制止了田老头。
侍童一边哭泣一边哀求：“田爷，你行行行好，移移屁股，我不是是是凳子啊。”
“咿呀，侍童你怎么还在地上啊？”田老头捧着侍童的脸，又来了劲。“瞧瞧，多么惹人疼爱的脸啊，哭起来都甚是天真无邪。”
“死老头，你再不站起来，我就把你屁股掰开两瓣，丢进油锅当鸡屁股炸熟。”侍童终于咆哮起来，四肢猛踢。
见侍童躺地，像只被固定了肚子的青蛙挣扎，他实在憋不出笑意，爆笑出声。
“老子的屁股就算油炸了也不香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凳子”，田老头就是舍不得起身。
“酒肆里刚来了一大筐的香料，腌上一个白昼，保管让那些食人族的混蛋垂涎三尺。”侍童满脸痛楚，咬牙切齿道，“死老头，还不快快挪开，否则有你好看的。”
“咿呀，你定不是那侍童，不会是摔下时候被脏东西附了体吧。”说罢，田老头以己躯为杵，捣蒜似的落在侍童腹部及胸膛之上。“非得及时逼出不可，要不鸠占鹊巢，那就彻底无家可归了。小孩子你乖，再忍一忍。”
碎石一阵撞响，大块头不知何时已回来，将一切收进眼底，却任由田老头胡闹，摆出一副看好戏的站姿。
须臾之后，大块头看过瘾了，才缓缓开口，道：“老呆头鹅，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好欺负的，更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感恩之心，尤其是那些长得特别好看。”说罢，便上前将田老头近乎架了起来。“别忘了，他可是鬼国酒肆的侍童，绝不是乡野之地里穿开裆裤的顽皮孩童。不过，侍童刚才可是收了我两个银币。”
老头开口还未发出声音，就被大块头摆手制止了。大块头按着老头的肩膀，环顾四周，俯视地上的侍童，露出八颗牙。“就不知这是酒肆的待客之道，还是侍童你故意刁难我们？”
“冤枉啊，甄爷，要不是他，我也不至于......”侍童指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煞是惹人疼惜，仿佛在场的人都参与了虐童事件。
果然不一般！他暗忖，这般大小时，我可不会这一套。若然知道年龄小也是一种天然优势，也不至于下山以后被田老头管得服服帖帖。
侍童站立起来，他瞥了一眼地上，碎石地面上竟然铺满了稻草，好像本来就用来盛人的。不知何故，侍童那眼中泪花下藏着一闪而过的狡诈，恰好落如他眼底，旋即一阵寒颤过身。这种眼神似曾相识，一张熟悉的脸在他眼前一晃，竟是树子。也不知道如今，树子是否得偿所愿，睡在黄金屋里的黄金床上？那得多少金子，恐怕皮革店所有的金子也未必足够建造一栋黄金屋。
为此，田老头还多番苦口婆心劝说他；臭小子啊，将来要是有机会，你要多读书，且要博览群书啊。毕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无所事事时，别学树子目光短浅做那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啊。
可惜至今，他只听闻过“书”，却始终不见其面。或许，只有荒极之地才盛产吧。
“臭小子能耐啊。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都能把地头蛇给带阴沟里。下次，请把老子直接带上天堂啊，省得老子还得好好做人。”田老头又瞪眼看他，眼底柔软，像个慈祥的父亲注视儿子般既宽容又欣赏。
莫名其妙！这中目光实在灼热，他立即别过头躲开，怕被烧焦。
“这是什么地方？”大块头又掏出了一枚银币，在侍童鼻梁上来来回回滚动。“银币只求有缘人。”
一把抓住银币，侍童看也不看，就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藏好，眨眼就恢复了酒肆侍童该有的恭敬，神情变化更是令人愕然。“此乃酒肆底部，本就是个天然的岩洞。老板天性率真崇尚天然，就未曾修葺这里。只想着堵住洞口即可，不想今日我们竟然到此一游，果然是缘分。”话落，眼角的泪珠刚好滚至下巴，朝地下扑去。
“少美言粉饰，我看必然是你老板抠门，整个酒肆哪有装修的痕迹。”大个子说。“估计豪华客房也是野生风格，自然风情吧？”
“那绝对是本店最豪华的客房。意外啊，这要不是掉了下来，你们已经入住。”侍童拍着胸膛保证。
光线从侍童面庞上溜走。
“反正我是一个字都不信。”大块头观察四周。“看起来，不是豪华，是好惨吧。”
“可有上去的梯子？”田老头还在仰望，下巴近乎笔直戳上。
四处张望，触目皆空皆一般，空旷的石洞足以容下百来人。除了石壁和石地，就只有他们这四个活物了。“有声音！”他竖起耳朵，听得真切。
“外面有一条河。”大块头比划着他刚刚溜达过的地方。“我适才一不留心踩了空，差点就一命呼呼，外面是悬崖峭壁，足有好几十米深。极深处，就像好几个泼妇在打群架，嘶叫漫骂个不休，这河贼凶狠无比。不过既然来了，索性去看看风景？”
大块头总是乐天派，破卓尔只能承认他身上确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毕竟刚刚相识，然大个子就像个不烧人的暖炉，总是热乎乎的，让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比起田老头，大块头的热乎劲更纯粹几分。
“泼妇也是有娇艳可人的。”田老头真是死性不改，急忙忙往就外走冲，也无暇顾及地上的碎石，随即他们跟了上去。
往外一路弯弯曲曲，幽暗苔藓布满脚下如一张厚实的地毯，绝不放过一寸。往后回望，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足迹。
大致走了三四百米，果然如大块头所言，悬崖峭壁之下确见一条大河。伫立崖边，风刮着腿毛，这个高度足以让人摔个粉身碎骨。此河看起来黝黑无比，不似寻常河水的颜色，仿佛河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沉甸甸的黑油。
然而浪花飞舞而上，他俯身细看，便发现河水实际上是绿色，或许绿到了极致就是黑。若从这个角度仰望酒肆，俨然一座肃穆森严的城堡屹立于一片连绵岩峰的一角，与奈何桥方向遥遥相望。
依稀记得，两地距离并不要远，可此时眺望，宛若渐行渐远的极端，奈何桥早淹没在雾障中。城堡下方波涛汹涌，沉实的幽绿在汹涌澎湃，波涛随高度由绿到灰，又由灰落入幽绿中。
头顶上的雨越下越大。“这就是忘川河。”侍童指着脚下方的巨礁。
“忘川河？”他重复道。
侍童读懂了他的疑惑。“你们进入鬼国，在桥上看到的那忘川河属于新源头，是并入此河的支流。”说这话时，他带着一种得意，下巴微翘起。“不过，这段河水凶狠无比，绝不似奈何桥下的平静。”
这副表情，他自然是熟悉至极，老头卖弄的时候皆用这表情，越得瑟越灿烂。
皮革店那惊涛拍石的巨响还萦绕在耳，仿佛又回到了岸上，他的小腿已湿润，胳膊麻木得像是两支树枝安装在肩膀上，怎么都无法提起一桶水。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携着浪花，一鼓作气冲上岩壁，朝他扑过来。
霎那间，他失去了平衡，近乎跪地。幸好大块头及时伸出援手，借了下手，才免得他出糗，毕竟瘦弱的侍童都如扎根的树安安稳稳站立。若不是想起往事，他才不至于如此狼狈，竟教一个浪一阵狂风给打软了腿骨。
果不其然，该来的嘲笑还是来了。
“臭小子，没把膝盖磕碎吧！到爹爹身边来，爹爹护着你。”嘲笑挂在丑脸上，田老头地伸出长满老茧的右手，嘴里每一颗牙齿都和大家打了招呼。
他早已习惯，竟也不觉得臊。
“这就是你们老板的老巢吧？”大块头突然回头望着侍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