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到达时，草棚里已人满为患，全部的人将那爷孙俩包围在一角落里。
人们的眼珠子如苍蝇飞来飞去，破左耳被拦在人群外，正在找缝隙。卷成团的铁刺长鞭在空气里扫射，为首的无疑是奴头马三，只是娇小的身躯连个脑袋都无法冒出。
用肩膀钻缝隙，他终于挤入人群站在第一排。
阿多里正伸开双臂拦住马三，怒目蹬着在场的每一人，宛如母狗护着小白般。
“阿多里，别以为你死了爷爷就了不起。”马三挥动着手中的鞭团，唾沫飞出嘴巴立即在雾气中降落。“棚屋哪天不死人，这里谁家没死过人。睁大眼睛，你该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讲究。”
阿多里没有回答，只是瞪着，仿佛瞪久点就能瞪死每一个人，身上正穿着他留在休息所的衣物，犹如宽大布袋套在木头上。
脑袋低垂，看着日渐肥厚的身体，他有些羞愧，不知何时竟有个山丘偷偷长在下面，强将肚皮撑开，不禁瘪嘴而思。
伙计们如木头桩子般立在他身后，时不时分出低沉的附和声支持马三。果然如田老头所说的那样，没有人会喜欢与尸体同床而眠，由此可见皮革店的奴隶们还尚有一丝人性。
目光往老者身上寻去，他发现苍蝇对新鲜的尸体充满了热情，已黑压压成一片，空中还有几只忙着赶路的。
白爷爷的脸在眼前模糊，只剩下一个轮廓，悲伤霎那被唤醒。“他死了。”破左耳对阿多里说，“你尽力了。”
“别动我爷爷。”阿多里脸上的表情坚毅无比，看谁都是仇人。
“好，那就让苍蝇吃光吧。”他指出眼下正在发生的事实，“反正不是我爷爷。”
“连破左耳都懂这道理，阿多里你要是再胡闹，休怪马爷我天生心肠硬如石，慈悲不起来，你还指望谁会可怜你？”马三脸色一沉，声音骤然变冷。“死一个和死两个，没有区别。你要是没有疯，这事还有转圜余地。你要是以为闹事就能达成你的目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兴许马爷我还能让你多喘几日。”
阿多里根本听不出马三话里的威胁，依然如石头人一样守护着老者的尸体.苍蝇守在头顶嘶叫，黑压压的，像片腐烂的黑肉。
左臂一横，破左耳推开马三，径直走向爷孙俩。他站在阿多里面前，直视着如石头坚硬的双眼，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如何？尸体不能一直放这里，你知道的，否则他们连你一起埋。”这种锋利如刀子的眼神，他最是了解，曾几何时，野人的眼珠子也是磨刀石磨砺而出。
“一起埋就一起埋，我不怕。”阿多里咬牙回答，双臂却在颤抖，似只惊弓之鸟。“爷爷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好个顽固的小东西，马爷今天就成全你！”马三正揎拳捋袖，身后的帮手和伙计们逼了上前，个个目露凶光。“你们还等什么。天都快黑了，兽皮一张都没洗。别怪马爷没有提醒你们，活菩萨要是知道了，不会问你们为什么耽误了生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要为了一个死人要大伙舍命陪葬，这是什么天理？”
伙计们听后面面相觑，你看我我望着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们是不是都想变成这样！”马三指着老者的尸体问在场的所有人。
“一...起...一起...埋。”有个极小的声音飘出。
“一起埋一起埋一起埋......”附和的声音越来越大。
在马三的煽动下，伙计们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并没有比地上冷冰冰的尸体好多少。若是今天兽皮任务没完成，不用到明天，他们会也成为这样一具尸体。只不过不是躺在休息所的地板上，而是曝尸在野林中，凭由食肉动物啃食，一丝腐肉也不会在骨头留下。
“小东西，你在等什么，等活菩萨来救你吗？”
马三并没有说谎，破左耳清楚他所言不假。真正的活菩萨或许有，但从来不会保佑棚屋的伙计。
“皮革店的活菩萨从来不会救东西。阿多里，交出尸体。”一个招风耳的男人从人群里站出来，脸红筋暴，惊恐的双眼布满了血丝。“你不能为了一具尸体害了大家。你爷爷已经死了，可我们还活着。大家来皮革店是为了求生，不是为了求死。你想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要拖累大家。”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必须交出尸体。”人群中，不知道谁低声附和。
窸窣旋起，人们纷纷寻找着声音的来源。而后，另一道苍老的声音嚷了起来，人群自开一道缝隙，一个人从中走了出来。“交出尸体。我们要活，我们要活。”那是一个年迈的老者，和地上的尸体一般年纪。
顿时，人们冷漠的脸下的血管似乎温热起来，高举着拳头，步步逼近。
包围圈逐渐缩小，爷孙和野人王就像是被狼群盯住的三只小羔羊。
“我们要活，我们要活。”伙计们呼出心声，声浪越来越高。
这是他到棚屋以来，第一次见到“东西”们的眼睛里有了光彩。那是对牛扒皮的恐惧还是对活命的渴望，一刹那，竟也无法分清楚。可是，他清楚这种喧闹意味着什么。
此时，人和兽群已然无区别。若说人和兽类有和区别，细说三天三夜不尽，可要论共同之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活物的本能是天生的。为了活命，一切活物都驱逐敌人。此时，在场的眼神迅速达成一致，无需废话，每个人都只需要在死和活之间做个选择，多么简单。
如今，他才渐渐明白田老头所谓的“疯了”的具体意思，疯的或许不是守护爷爷的孙子。
阿多里的眼睛，那双惊恐无措的眼睛，就像此时愁云厚雾密布的天穹，被桎梏在眼眶里，无力挣脱更无路可逃，一丝熠熠之光近乎熄灭。
无需再犹豫，破左耳转身面对人群，用身体挡住了阿多里，与马三面对面而站，拳头紧握，而奴头眸底深处的火锥子近乎射出。
这姿态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可是他不想再去顾忌一切，忍字诀和生存之道通通给他滚开。若是无法站在爷孙面前，那么做不做人，能不能成为勇士对他来说，都是个屁。他无法得知勇士会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情，但是野人知道。
田老头定然不会允许他站在包围圈里，这背离了他们原本的计划。然而这一刻，他注定成为阿多里的盾牌。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身体里的力量在咆哮，像是洪水被阻挡，倾泻而下。那是一种沉静已久的本能开始苏醒，他无法制止这种力量。
每一条血管里的血液都沸腾了，每一根指头末端的锋利都回来了。他昂首挺胸摆出了一人单挑众人的决绝，野人王身体里沉静许久的力量随着胸膛的展开，浑厚的吼叫从仰起的喉咙里喷射而出。眼前的眼睛化成了一双双恶狼的绿眼......
“破左耳！”马三面目狰狞，指着他的鼻子训斥，“你看清楚脚下铺的是枯草不是木板，这里不是温暖的木屋，是马爷我的地盘。睁开你的眼睛瞧瞧，棚屋不是小马驹可以作威作福的地方。老子手里握着的是铁鞭，不是马鞭。”
疾言厉色的警告并没有使破左耳退缩，反而激起了他身体里的力量，如河浪翻滚，越发猛烈。野人之怒漂浮在雾气中，随时等待最后的点燃。
脸上细长的疤痕扭曲成蛇，缓缓压下来，变身成为巨蟒。“田老头知道你这么做吗？”马三龇着黑牙问。
奴头一眼看穿了他的薄弱之处。当田老头三个字钻入破左耳的耳朵里，残余的理智立即回归，与满腔热血扭打厮杀.......转瞬之间，野人本性胜出。
倏然，他恢复了决斗前的果决冷静，看着马三烧红的黑色瞳孔回答：“这是我的事情。”
“那就休怪马爷了。”马三一挥手，帮手们一拥而上。“倒是要看看你能杀几个，杀不完，你最后还是保不住他，还得舍了自个儿的性命。”
“打了才知道。”他一边回答马三一边判断着局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帮手们他还是有把握。然而，之后还要面对所有伙计，那将是一场群战，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恶战。目前，就他和阿多里，若真是动手，毫无把握。瞥了阿多里一眼，他心知肚明这必然是一场他群挑众人的决斗。这并不是最糟糕的，恐惧袭上心头，双眼在人群里搜索着魁梧的身影，那才是他最担心的。
“为了一具尸体和一个疯东西，你要与所有人为敌？”马三问。
奴头在乎的是如何获取更多的金币，没有了他，马三拿什么威胁田老头呢。
“你当真不管你爹了？”马三还在继续提醒。
“少说废话。”他拒绝被蛊惑，环臂一圈，“一起上吧。”
“你现在可不能死啊。”马三倏然想起了什么。
“你管不着。”野人之怒在咆哮。
“阿多里，你爷爷死了，和台上那些动物没有区别，不可能和活人住一起。”马三忽然冷静，转头对阿多里继续劝说，“人死不能复活，你还活着，想必你爷爷也希望你多活几日。”奴头伸手示意帮手们将尸体移走。
“你们不能丢了爷爷。”阿多里往前挺胸，绝不让步。
“站在我身后，我保护你。”破左耳上前拍着阿多里的肩膀，给予野人王的承诺。“谁要杀了阿多里，必须先杀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