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山里的青叶树并不密集，雨水从树叶上滴落，更多的雨水则是直接落在了地面还有人身上。
离恨天静静看着十数丈外匍匐着的老太监还有跪坐在地的小女孩没有准备说话，甚至准备直接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他没有转身，握在剑柄上的手也没有准备松开。
从老太监身上破掉的衣裳里露出来的血迹与伤口以及他刚刚说出来的那句话还有自己感知到的尚在远处的几道气息来看，很容易就可以得出答案。
在姜国境内出现一位原本应深居宫中的唐国太监，这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且李家村所在的地理位置似乎也很难成为一条合理的逃亡路线。
有人追杀他们，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他们逃难于此然后遇见了一个修为高强的修行者，就算只是一个小孩子，但修行界里极少会以年龄判断什么东西，很多时候都是以修为论高低。
重伤的唐国老太监是一位翻海境修行者，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个小男孩是一位翻海上镜的修行者，而且极其不凡，虽然不见得能够杀死那些追来的杀手，但要救下身边的小女孩是很容易的事情。
离恨天与老太监对视数息时间，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老太监再次恳求道：“求你…救救她。”
离恨天道：“我为何要救？”
老太监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但也没有好的说服方式，只是一味地恳求重复那句话，虽然他年纪有些大，伤得很重，趴在地上显得极为悲惨，但这并不能让一个失去怜悯之心两年的人改变主意。
但他没有转身就走，说明还有转机。
离恨天的脸依旧稚嫩可爱如瓷娃娃，但面无表情的样子也不会显得有多可爱，甚至还有些冷酷。
失去所有亲人后的这两年里他哭过太多次，早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畏血懵童，连带着许多情绪都渐渐淡漠，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牵扯住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再畏杀，因为在那场大战里已经杀过太多人。
他极为聪慧，在苦读两年书以后，补缺了该有的知识，不再无知。
他很清楚对方是唐国里的太监，职位不低，那个小女孩自然是极为重要的人物，说不定便是唐国公主，若是出手相救会极为麻烦，极有可能因此暴露身份，继而迎来无尽追杀。
在破屋里枯坐两年不闻窗外事的他自然不知道唐国纪王谋逆之举，但很容易想到唐国肯定发生了某种大事，不然唐国的太监怎会逃难于此？
同为翻海境的离恨天很轻松的感知到老太监的修为境界，能将他逼成这样的追兵自然修为不低，如果要救他们就不得不使用天地元气，而且战斗会非常激烈，那么自己体内的灵脉便会彻底断裂，从此沦为一个普通人。
救两个陌生人，这样的代价显然不值得。
虽说传闻里有能够修补灵脉的方法，可自己的灵脉天下仅有，又哪有那么容易修复？
若是那般容易，这两年时间早就找到了方法。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出手。
离恨天站在雨里，面色冷漠，对老太监的不断恳求毫无反应，却又没有立刻就走，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或者说是在等待着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看着身前的老公公一直不断向那边的小男孩求救，小女孩就算不能完全理解也知道对方有救下自己二人的能力，她抬起了脸，看着离恨天说道：“哥哥…你能救救我们吗？”
“哥哥…”
离恨天望着那个小女孩，忽然有种非常强烈的亲切感袭上心头，仿佛他们两个是注定要遇见的人。不管是脑海里，还是灵魂深处，或者是那根快要断裂的祖品灵脉，都有这种感觉。
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忽然觉得如果今天不出手救人，将会抱憾终身，所以放开了握剑的手，微笑说道：“可以。”
当他说完这句话以后，那几道气息也来到了这里，在对那名老太监施展出的攻击被人轻松化解以后，他们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位相貌可爱的小男孩。
其中一人问道：“你是谁？”
离恨天道：“过路人。”
那人道：“即是路人，就烦请不要插手我唐国之事。”
离恨天说道：“你们唐国的事情我才不管，此处是家母坟茔，不允许你们杀人。”
“不过是个小子，也敢阻拦！”
他们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于是各自出招，手段毒辣，皆是杀人之术。
山脚下的村民们注意到有道血光照亮了整座禁山，持续很久才渐渐敛没。
那是惊虹出鞘的神迹。
杀死那些追兵以后，满身是血的离恨天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老太监，眼眉上渐渐凝出了冰霜，但面向那个小女孩的脸依旧笑容可掬。
他很清晰感觉到自己的灵脉彻底断成两截，其中一截更是直接在体内消失，那些以往盘踞在元海内的天地元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流散于体外，很快连元海都崩溃开来，丹田里空空如也。
可他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只是觉得身子有些冷，打了个冷颤，然后才想起两年前寒冰真神的那一掌似乎在他身体里留下了些东西。
他也没有在意这个。
他的眼睛始终停留在那个小女孩身上。
他在意的是这个。
神历末年，离族灭族，离人王自解于创世山。
天启元年，最后一位至亲在自己眼前故去。
他的世界从此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任何光亮。
曾有人说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着，但真的塌下来的时候，连自己都靠不住，更不会有更高的人出来顶着，为他撑起一片蓝天。
他在无尽的黑暗里堕落沉沦，整日借酒浇愁以泪洗面，浑浑噩噩度过一天又一天，生不如死又不能去死。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生活在黑暗里，直到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无尽黑暗是很可怕的，因为看不到任何东西，他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希望的光亮，支撑他活下来的也许只是那份深藏心底的滔天恨意。
直到今天，他终于找到了那抹光亮，于是拼命的往前跑，想要握住那缕希望，不让它有任何可能溜走。
他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眼前的小女孩就是自己无尽黑暗里的唯一一抹曙光，但既然出现这种感觉，便会牢牢抓住，死都不会松开。
他想要活着，有血有肉的活下去，只凭他自己，是绝对没有可能办到的。
因为离恨天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心中没有坚持要守护的东西，就会痛不欲生。
现在似乎重新找到了。
他必然无比珍惜。
……
……
最后一位熟悉的人死去，小女孩自然哭泣不止，伤心至极，全然没有理会受了伤还站在一旁淋雨给自己撑伞的救命恩人。
离恨天觉得她与自己有些相似。
当秋雨停，哭泣声止，小女孩起身向离恨天很规矩的行了大礼，那是唐国最高的礼。
她抽抽了鼻子，说道：“谢谢你救了我。”
男孩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道：“李如雪。你呢？”
男孩沉默了很久，微笑说道：“我叫红雪。”
女孩说道：“姓？”
男孩说道：“姓李。”
女孩笑了，说道：“好巧。”
男孩依然微笑，说道：“是啊。”
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因为离恨天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禁忌，又因为神历末年那场被人血染红的大雪，所以叫了这个名字。
也因为李家村姓李，李如雪的名字里有个“雪”字。
他与那几个追兵的战场离那座普通的土坟有足够远的距离，自然是因为不想玷污了这块地，死去的人终究是要葬的，但不可能葬在这里，至少得往别处再走一段距离。
将那个老太监找了个不是很远的地方埋好，立了块碑，哀悼片刻，离恨天站在李如雪的身后，说道：“我们该走了。”
缓缓地把头转了过去，女孩问道：“去哪里？”
男孩想了想说道：“跟我走就好。”
女孩的心情自然没有多好，所以两人也不会有过多的谈话，眼下她也没有可去的地方，所以起身随他往山下走去。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很是亲切，虽然他身上的气质有些冷酷孤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还是阻止不了那种感觉烙印在心间。
待在他的身边会觉得很安全，很舒服，很温暖。
就像父皇与哥哥带给他的那种感觉一样，却好像又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她想不明白。
好在心情低落的她并没有心思想这些，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身后走着，像一个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的普通邻家女孩，极为乖巧，哭花的脸显得有些可怜。
说来也巧，把老太监安葬完以后雨就停了。
也不知道为何要下这样一场雨。
山路间，男孩忽然问道：“你多大了？”
女孩答道：“四岁。”
男孩笑了笑：“我比你大两岁，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
女孩停住脚步，怔了怔，不解道：“为什么？”
男孩也停了脚步，眼睛看向她，微笑说道：“洪公公自知伤重将死在我耳边说了些故事，想来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们都要生活在一起。”
女孩沉默甚久，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男孩也不再言语，山间里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女孩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长相可爱，笑起来更加可爱的男孩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只是想着洪公公将自己托付给他时到底说了些什么，自己的身份有没有暴露。
在往山下那座小村庄前行的路程里，她想了很多，想起了逃亡半年时间里发生的那些事，想起了在唐国皇宫纪王剑指宫城的那场谋逆，也想起了父皇曾经提起过的唐国大皇子，那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哥哥在很小的时候便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她很想有一个哥哥。
她望向男孩瘦小而高大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容，就像是雨后绽放的花蕊。
（本卷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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