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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告别

2189年12月A国。

桓羽和马淮的关系有所升温,之前在马氏财团管理层食堂的会面中马淮也明确向桓羽表示并不是要拒绝桓羽参与核心内容,只是所有核心的部分都还在和各个合作方打分工的拉锯战,每一家都想拔得头筹,但很显然择优计划的分工必须明确方向必须确定才能够高效率地推广。马淮在那时候告诉桓羽,他希望桓羽能够在一个完全稳定的后方支撑下去做这件事情。

而具体桓羽能做到什么程度,只要马氏财团从中获利,其他一概由桓羽全权操控。

桓羽不太精通这种商业上的迂回,但是多少能够明白马淮的话有十分之二算是完全的商业笼络,到他手中的权利不可能有这么大。

此外让桓羽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管理层的食堂伙食和陈设比起会客层实在是过于平淡无奇,四四方方的白色餐桌,对坐是四张凳子,好像是小型的会议桌一样。天花板上是传统的白色大吊扇,扇叶被擦拭得十分光亮可鉴,唯一不同于环境的颜色只有摆在窗户旁边的生长得郁郁葱葱的绿植。铁餐盘里规规矩矩摆的是家常小炒,生活的烟火气息和工作上的思维火花在此地交汇,这便是马氏财团里的“人间”。

马淮说,管理层食堂这样设置是为了管理层的人在这里感受到自己是实实在在会思想生活学习的、会好好吃饭说笑的人。

桓羽琢磨许久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的装潢可以带来这样的效果,明明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堂。

十二月的A国冷得不像是一个维度不错的国家,桓羽被迫打开了家里的制暖装置,但制暖装置也无法抵挡这股寒气,好似这世界将要陷入冬眠,并且再不醒来,再也没有春回大地。

桓羽给自己煮了一杯热咖啡,氤氲的热气将他的面容难得地柔和了下来,他又一次坐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之前准备丢在箱子里暂时遗忘的照片。自从认为这张照片不过于重要开始,桓羽每天都会想到这张照片。他始终会被照片中那一段不远不近却充满了疏离的距离和剑拔弩张的气氛占据闲暇时思考的余地,好像这件事他不记起来个所以然潜意识便不会放过这条意义不明的线索。

落地窗外是纷纷扬扬的灰色雪花,落在本就灰色的建筑上,整个世界完全褪色。

桓羽厌烦了。

那些流传下来的文学作品中一百多年前的地球还是个色彩丰富的世界,尽管环境是有些糟糕但一切都很明媚,雨水尚且清澈,雪花尚且洁白,清晨的树林中有雾气和露水,傍晚的山头上是柔和了光亮的落日和纠缠不清的红色云霞。

而桓羽一点都没有经历过。自他出生以来世界就灰蒙蒙的一片,唯一的色彩竟然是超市里货架上的商品。那些色彩在桓羽记忆中全都是泛着塑料制品的光泽、毫无生气的人造色彩,这与灰色实际上没有什么差别。

忽然,一双褐琥珀色的眼睛闯进了桓羽的脑海里来。那双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晶莹剔透,虹膜与玻璃体配合得刚刚好,刺眼的阳光在那双眼睛里竟然变得流光溢彩,光华百转不同姿色,璀璨得震撼人心,桓羽只觉得耀眼美丽得一塌糊涂。

这是谁的眼睛?

新的疑问代替了之前萦绕桓羽的“照片上的男孩是谁”的问题。

他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这双眼睛,他见过这双眼睛被泪水浸润,也见过这双眼睛里的笑意让世界万里明媚。但他记不起来这是谁,无数的姓名在脑海中跳跃,但是每一个名字都无法和这双眼睛契合。

桓羽甚至想到是不是自己的眼睛,立即起身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但很显然答案大错特错。

他竟然魂牵梦萦一双眼睛。桓羽在镜子前失落后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可笑。这简直是一件过于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应该被灰色的大雪埋葬在某个角落,随着这个世界一起灰暗无光,再也不要出现在他的回忆里。

既然得不到又为什么要追寻一个答案。

咖啡被桓羽晾在落地窗前,微弱的水汽还在往窗玻璃上攀附。灰色的天际灰色的大雪,空有一杯咖啡的落地窗前越发寥落。好像是一个人在等谁,又好像是一个人在准备与谁重逢。大雪遮蔽了人们的视线,今天的落地窗外没有谁遥隔街道向桓羽这边张望。

桓羽从洗手间出来后顺道拔掉了所有的电子用品插头,回到落地窗前呆坐,不再去思考任何琐碎的事情。

他在这落地窗前宛如一尊失去信念的石膏塑像,只是看着红尘里人潮汹涌,为了没有意义的未来奔波劳碌,或者干出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或许就是他这样的厌倦所以才产生了择优计划,他想到一个干净的、和平的地方去创造那些自然而美丽的色彩,过着有意义的生活,思考有意义的事情。

这样想又有什么错呢?择优计划在这样美好的梦想实现的道路上是必须必要的存在,至于到底会不会引发暴乱会不会产生战争,都是择优计划的社会检验。

只有那些不符合构想的人们才会反对这个计划,不如说如果发生些什么阻挠,择优的工作量反而会减少相当多的部分。

想到这里,桓羽嘴角向上扬起。他希望可以通过择优让未来的世界变得更好,在未来的世界将不存在这种因为知识沟的越发深不见底而引发的阶层斗争,每个人都能理解相同程度的信念理想、日子充满了光明和质量。

而他便正是这样理想世界的开拓者,是他走出了这个奄奄一息的灰色世界,带领优秀的人们创造美好生活。

那是十分诱人的一个顶点,桓羽目前的目标就是成为那样一个精神领袖,成为一种文化符号,成为未来新世界的全球话题。

野心烧得桓羽的血液在沸腾。

大雪一直到傍晚才停歇,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尽,窗外高楼的灯光被灰色的雪模糊,只剩下隐约的光点。桓羽没有开灯,他在漆黑之中依旧坐在窗前,手里剩下的半杯咖啡已经凉透。

笃笃笃。

礼貌而带着威压的敲门声从黑暗之中闯入,桓羽手里的咖啡荡起一丝涟漪,他的住所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敲门声了。桓羽没有立即问门外的人是谁,他放轻了脚步向门边走去,从猫眼往外望也是漆黑,隔着门听了半晌动静后才将门开一条只够看人的缝隙。

“桓先生。”门外的人影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桓羽十分熟悉的面孔——是马淮。

“不知是马小姐光临,有失礼节。”桓羽马上将门打开并随手开了灯,屋子终于敞亮起来。“call桓先生的电话无人接听,AI也联络不上,不免有些担心,所以按照桓先生给的地址亲自过来看一看。”马淮倒也不客气,虽然是第一次来桓羽家里,进门换鞋挂外套的动作倒是一气呵成。

“只是因为一旦自己休息就会关闭联络的设备,给马小姐造成的不便还望谅解。”桓羽换上了那副平日接人待物惯用的笑脸,把杯子里的冷咖啡全部倒掉,重新给自己和马淮泡了两杯热茶。

“桓先生是害怕有人联络?”马淮接过热茶抬眼看着桓羽。

“算是吧,并不太喜欢被很多人联络的感觉。”

“那你怎么和你的组织联络呢?”马淮问出了一直以来都很好奇的问题。

桓羽声称自己手下有个组织,专门为各大公司提供洽谈协助服务。但是显然这样的组织所谓的“洽谈”绝不仅仅是协助公司心平气和在东方餐馆里喝茶谈生意,行业内的“洽谈”包含了诸多方面的意思。

“我和组织成员们联络没有必要用到现代这样发达的通讯技术。我们还不想留下任何痕迹在庞大的互联网中。”桓羽依旧笑着,眉梢显露出几分无奈和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那么既然通讯方式都保密,我也就不便多问。看来你们并没有合作任务的时候。”马淮以自己的结论终结了追问,但这对于桓羽来说是一个不得不答的问题。

“怎么说呢,”桓羽喝了一口热茶道,“像是古代时候的帮会。”“那还真是了不起的组织形式。”马淮正式结束了对桓羽的提问。

桓羽略加思索后还是笑了起来,一边吹着茶汤一边谦虚:“只不过是供人差遣的活计,而且大多数人并不是靠这件事谋生,最多只能说是第二职业。”

“那看来以后我要付给桓先生的报酬可真不少啊。桓先生上一次给我谈下来了那么多公司,让人不敢小觑哦?”马淮终于喝下一口温度此刻刚好的热茶,言辞间竟然有几分打趣的意味。

“马小姐之前所说将择优计划托付给我,已经算是很大的报酬了。”桓羽把杯子搁在餐桌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室内惨白的灯光让房间虽然敞亮却没有一丝人情味。马淮四下打量了一番后觉得这屋子就和桓羽一样,表面上对谁都十分和气,实际上丝毫不近人情,疏离又冷漠。每一件家具都刀削似的干脆利落,木地板是这个冷漠的空间里唯一柔和的褐色,但是这褐色又十分沉默,好像埋藏了屋主来到这个国家后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下周三桓先生可以到员工层食堂就餐了。那里可是个人间烟火味十足的地方。”马淮发出命令样的邀约,桓羽也只有答应的份。

“恭敬不如从命。”桓羽示意性地举起装着红茶的白瓷杯以表同意。

马淮靠在餐桌边,沉默不语地喝着剩下的红茶,气氛在这一瞬间陷入冰点,制暖装置制造的暖意在此刻聊胜于无。马淮并不足够相信桓羽,桓羽也并不完全信任马淮。他们之间现在虽然是合作关系,但是谁也不清楚到什么时候两个人会站在对立面。正如那句老话所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人人都是为了一己私利走到一起,而又为了一己私利而分道扬镳。那种真正为了群众的利益付出一切的人至少在桓羽现在身处的国家里少之又少,他也并不知道曾经生活过的故国是不是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马小姐曾经调查过我?”“怎么了?”“你知道我过去在Z国的事情?”“略有了解。”

桓羽又一次沉默良久,而马淮只是按兵不动,等桓羽亲自问出来。

“我过去有朋友吗?”桓羽几次欲言又止后,问出了这样一句。

“桓先生在过去——”马淮长长叹了一口气,对桓羽问及“朋友”二字感到一些感慨,“桓先生在过去的朋友数不上来,死对头倒是有一个。”

“名字?”

“你方便?”

“我没有问题。”

“你这个死对头叫兰青。”

兰青。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闪电划破桓羽脑海中回忆的寂夜,所有似是而非的记忆一股脑地涌了出来,他曾经同这个叫兰青的领居家的孩子无数次地作对,但凡对方有什么成就便一定要压其一头才能善罢甘休。身边的大人不知是什么想法,将两人之间的竞争曲解成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兄弟关系好打打闹闹没关系。他是多么不希望兰青得什么好,只希望这个人能够一次又一次屈从于他的威胁,一次次向他妥协,成为他最满意的阶下囚。

或许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面对兰青就如临大敌,为了逃避自己懦弱的内心而为自己找的借口。

“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桓羽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兴奋还是恐惧,心脏在这寂夜之中雷动,意欲知道兰青的消息却又害怕知道他过得很好,对自己自称强大却因为这两个字就会脆弱不堪的内心造成沉重一击。

“他现在是一个普通研究所的研究员,日子除了搞研究就是搞研究。”

普通研究员?

桓羽反而因为马淮口中这几个轻飘飘的字而倍感压力。

2189年Z国S市十二月。

冬雨落在窗台上,腐蚀着保护建筑的雨布。研究室因为冬季大雨造成的湿度异常不得不暂停实验,兰青在宿舍只好反复地分析之前的报告内容。甄亭给兰青换了好几杯热水却都是一口没喝就凉透在桌边,兰青手中的报告书倒是换了一份又一份,稿纸上列出的新比对组合一组一组在增加。

窗外淅沥雨声让宿舍更加寂静,清晨昏暗的天光只洒落在一方小小的书桌前,照亮那些A4纸和上面油墨印的数字和图表。甄亭坐在兰青旁边欲言又止,想叫他休息一会儿却又怕兰青倔脾气上来直接把他轰出去。

制暖器烘烤着空气,然而厚重的潮气还是压过了暖意。兰青的手已经在寒冷的侵袭下变得通红,白大褂被他紧了又紧,手上分析却丝毫不愿停下。呼吸带出的白雾于唇齿之畔逸散,兰青的眉睫终于忍不住开始颤动,用眼过度的疲劳开始用困倦强制让他休息。

“兰哥,休息会儿吧,不差今天这一会儿。”甄亭小心翼翼在兰青耳边劝着,他想着现在兰青神思已经混沌,说话轻柔一些应当是不会对他发脾气。

“你来接着写。”兰青把手里纸笔一股脑塞在甄亭怀里,随后径自起身往一旁的沙发跌坐下去,深深陷在一方柔软里,眉目完全柔和了下来,呼吸也平静均匀。

甄亭拿着纸笔看了看兰青,又看看书桌上已经列出来的新组合,感到有些头大。甄亭一直都觉得兰青是一个十分严谨的人,但凡同事有什么细节上的问题都会被他指出来,其对结论的苛求近乎于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这会儿甄亭要是在分析上出了什么问题,等兰青醒来以后必定又是好一番说教。

但他也明白,已经没有时间了。

近日的新闻报道里环境质量检测结果每况愈下,人们到了雨天根本不敢外出,研究所也是前几天把所有外墙都罩上了雨布,不然只要稍微靠近窗户就能听到雨水腐蚀建筑的声音,搞得人心惶惶。

甄亭最终还是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认真仔细地分析比对实验报告写出新的预设实验组。甄亭实在是觉得兰青太累了,又要专注于研究又要担忧时间不够,还得解决自己睡眠质量的问题。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在为数不多的两三天好好休息后兰青又夜以继日地开始参与到研究当中来。

甄亭回头看看在沙发上难得睡得还不错的兰青,叹了口气又挠了挠头,最终只是摇着头又回去做兰青交给他的事情。

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是真的到了世界再无昼夜四季的时候他该何去何从,或许他也只会随着大流,人类中总会有个领袖站出来带领大家往活下去的方向走,而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甄亭本人。

他是如此的平淡无奇,他在研究所是个研究员,出了研究所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置身于这茫茫人海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是谁,怀揣怎样的理想。人们在这大千世界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奔波劳碌,本来就已经这样折腾的一生作为甄亭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要去做领袖人物实在是折腾不起。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兰青在沙发上睡得安稳,甄亭把常备的小毛毯打开来盖在了兰青身上。

甄亭总觉得其实他和兰青并非一路人,或许在将来,他们会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分道扬镳。兰青身上有一股子甄亭怎样都学不到十分之一的倔劲儿,为了研究,为了克服自己的梦魇,为了把问题找出来,兰青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就是这一点让甄亭不可企及却又吸引着他在这个研究所作为一个普通的研究员尽力做着自己的事情。他觉得兰青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样努力去做到极致了,那自己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应该尽力做好,免得兰青还要抽出时间来关心普通研究员的基础问题。在这种紧要关头,兰青能够休息便已是难得,还怎么有时间关心那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但如果兰青落魄,甄亭实在无法保证自己还能和现在一样坚定地跟着这个倔强的人继续走下去。他是想搞研究,但是没有了研究所,没有了研究资金,甄亭不知道这研究还能如何搞下去。

可他笔下的分析一笔一划都写得清楚,为的是兰青醒来后能看得一目了然。

窗外冷雨还在摧打雨布,冬雷震震,甄亭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握笔的力道有些松懈。再度低头把目光落在纸笔之间的时候,他又重新握紧了笔,一笔一笔写下去。

到底是追随还是煎熬?

是本分还是甘愿?

甄亭不知道。

他的心情实际就像这大雨一样腐蚀摧打着他但又只是淅淅沥沥,其余的事情全部都藏在这背后,就连他自己也猜不透。未来到底在哪?是后一年还是后两年?我们的时间还剩下多少?

毫无头绪。

他恍惚听到兰青的梦呓,转头去看兰青,只见兰青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甄亭还是不知道兰青会梦到什么,在梦里想的是什么。

他们近在咫尺,却如同遥隔千里。

“兰哥?”甄亭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兰青。

“我不会走的……我承诺……不论……是谁……”兰青呢喃着,好像是在回答甄亭,却又像是在对梦中人做出保证。甄亭先是笑了一笑,但是他发现不对劲,兰青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过去也没有收到感情的伤害,显然常理分析在这里是没有作用的。

他到底在向谁承诺?

甄亭对兰青的疑问又新添加了一个问题。他心中有无数关于兰青的疑问都不曾找到过答案,或许是因为他和兰青在未来最终会分道扬镳的吧。

甄亭只好任凭兰青继续在梦中皱着眉头。

兰青在梦里又来到了那个长长的地平线横亘眼前、空有一片土地的未来时刻。

风似乎在呜咽,大地轻微地震动,好像是在啜泣。他又一次把掌心与地面贴上,他感受到的震动便更加真切。那好像是年迈的祖父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散步,感觉自己的最终时刻就要到来,抬起干枯而褶皱的手擦去眼角渗进了细纹里的泪水。兰青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这与他掌心相贴的土地什么都听不到。

他像不谙世事的曾孙,只知道围着祖父打转,年轻的手够不到那些咸涩的泪水,只能痴痴看着,然后跟着一起落泪。他的岁月还不够资格去承载这样沉重而疼痛的情绪,他只能紧紧皱着眉头,额头与大地相抵,无声地落下自己不咸不淡的所谓是“泪水”的东西。

“我要如何才能读懂你传达给我的信息。”兰青哽咽着,他没来由地心口堵闷。好像是什么把他的一颗心攥紧,每一次跳动都能够感受到那无言却哀求般的力量在拉扯着他。

这是彻彻底底的语言不通,他感觉到了大地的语气,却还是不能明白其中深刻的含义,他正是束手无策,风却给了他翻译。

风扬起他的白大褂,拭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和打湿眼睫的泪水。这些气流忽然变得温柔,捧起他的脸在他耳边低语,低语他脚下的大地想要告诉他的内容。

“不要走。”

每一寸土壤,每一缕风都在哀求兰青——不要走。

这个恍惚是未来的梦境在代替现实世界挽留兰青,兰青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如此挽留,但是他心里没来由地一轻,捧起一捧黄土笑了出来,灵魂好像终于被松绑,或是因为听懂哀求而终于能感同身受而高兴,亦或是擅自将自己的命运与大地相连的斗胆,兰青抬头忍住那些实在是无力的泪水承诺:“我不会走的,我承诺,无论是谁都不能将我带走。”

这是他唯一的承诺。

兰青从不轻易许下承诺,一旦许下什么承诺就必须去兑现,若只是轻飘飘一句话落地便碎得七零八落,那还有什么意思。既然许诺就一定要去兑现,这不单单是守信,更是为这誓言奉上一片真心,用尽全力坚持下去。

纵然是苦难与阻碍让人想要放弃,但只要想一想自己为这实验献上的是一片真心,再多的苦难与阻碍横在面前也要坚持下去。

或许醒来以后兰青此番承诺不过是一场梦境,但即便是梦境,既然是大地的挽留,兰青就绝不会走。或者说这就是兰青自己对自己的挽留,他既然身为研究员也就当然知道在未来肯定会有移民派提出要星际移民,但是他在梦里既然同掌心一抔黄土这样说,其实也就是自己不愿意离开。

他既然被生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理由抛弃她。人人都知道至亲死去时自己定会肝肠寸断,但是大多数人似乎并不对这个地球未来的命运抱有任何恻隐,甚至觉得非常理所当然——这个星球已经快要死亡,我们为了求生当然要离开。

物品还是生命?

兰青对于地球的定义是生命,是她或者他,不论如何都不可能以一个“它”就可以一言蔽之。

地球和无数“我们”的命脉是紧紧相连的,殖民地永远不可能成为我们这种地球土著的归属之地。

兰青周围的风低徊咽泣,似是感激又好像是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精神终于放松的痛哭流涕。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但是尽管普通,我从你而来,最后也会向你而去。”兰青坐下来,似看非看地望着远方将天地分割的地平线。“我其实不知道,”兰青低下头叹出一口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你。其实我想救你,我不单单是不会走,我还想救你,让你重新苏生,恢复你的美丽和健硕,这是我的梦想。”兰青说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但又不曾有过后悔。

空旷的梦中大地只有兰青一个人独坐其间,是此地最后的守望者。

黄沙依然夹杂在风中,吻过兰青的脸颊与发梢,在这个不知道是否真切存在的枯荒世界当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兰青把被尘埃朦胧了的眼镜摘下来反复擦拭了几遍,再戴上的时候,他便已经从梦中醒来了。

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小毛毯,甄亭好好的在书桌前继续整理分组。窗外的雨还是没停,天光依然晦暗,另一张书桌上因感光不足而迫不得已亮起的小灯微弱的光亮在无数报告和书籍之间孤独地照着一小片天地,兰青盯着这景象呆呆看了许久,竟觉得有些荒凉。

像是外界已经荒芜,他蜗居在这一方小小房间里不问世事而世事也不曾问他的荒凉。

“兰哥醒啦?要不咱们今天先到这里吧,天色太差了雨还没停,我去检查研究室的潮湿度怎么样了。”甄亭觉察到兰青已经醒了,随即放下笔站起身就要开门出去。

“你逃什么?”兰青或许还是没有睡醒,直觉告诉他甄亭这是在逃跑。

“啊?我没有逃啊。我是说我去检查研究室,兰哥你刚刚醒坐着再清醒一会儿吧。”说完甄亭拧动门把手侧身出了寝室门。

兰青看着甄亭走出门去,那门又轻盈搭上了锁。

闷雷从远方逼近,兰青掀开小毯子站起身重新坐回书桌前,甄亭新整理的数据都记录得公正,已分析的和未分析的报告分开摆放,码得整整齐齐。兰青伸手旋开古老的台灯,昏黄的光线照在纸笔上,恍惚一瞬间的时间扭曲错乱。

甄亭好像不属于兰青意识中时常错乱的时间,他的所有的轴线都和兰青不重合。他笃定地认为甄亭在逃,总有一天会逃出研究所去。

又或是,研究所总有一天会不复存在。

兰青把灯光又旋得暗了一些,继续重复这枯燥无味的分析整理工作。

是夜市。

员工餐厅就是一百多年前城市管理部门不论如何取缔都无法完全将之赶尽杀绝的夜市,路边滋滋作响的烤肉与爆炒,流动贩售小吃的手推车,挤在火锅店和烤鱼店之间的奶茶店,高悬店头的霓虹灯牌常亮,男人和女人坐在一桌发出的哄堂大笑不绝于耳。

桓羽被烤鱼的烟呛得直咳嗽。

他从来不会质疑马氏财团的财力,如果这是一条包罗万象的商业街他都不会有所波动,但是这是夜市——人头攒动、永远是天黑的背景、烧烤的气味充斥鼻腔的夜市食堂。

“真是……十分壮观。”桓羽在一片嘈杂中同马淮附耳而语。

“桓先生想必没有逛夜市的经历,但既然是桓先生迫不及待想要来这里用餐,那无论如何都要遵守约定和礼仪。”马淮看了一眼桓羽,毫不避讳地在喧嚣里高声回应。随后她大步流星地踏入夜市,这里甚至没有人会特别招呼马淮这个董事长。所谓平素高效而努力上进的马氏财团员工到了这里都回归为普通人,廉价饮料普通啤酒配上包桌不限时不限量的自助烧烤,人们口中全是生活琐事,带着颜色的段子交织成红尘的大网,把进入此地的人网住,任凭他们在其中兜转。

马淮在一家火锅店里坐下,抬手同一旁记单老板要了一个红汤底,跟着点了许多涮烫类的肉品,随意勾选几个素食凉菜,便示意老板去准备。桓羽坐在一旁还来不及反应,一箱啤酒就被服务员抬到了脚边。

“桓先生,希望这一餐不要动摇你的信心。”马淮神色依然是上位者独有的高傲和清醒,尽管出手豪放,却完全没有被那张无形大网网住。

桓羽在这个夜市食堂里有一瞬的恍惚,马淮这句话他琢磨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点点头。

直到他看到冒着热气儿泡沫翻滚的红汤火锅上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简直就像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他从来都没有跌入过这种世界,他以为的普通就是无休止的工作,疲于奔波。他一度有些自命不凡,诚然,他无论在什么方面都十分优秀,做事也毫不含糊,但是今天他真正走进这个高度还原的普通世界以后,他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无知。

这个世界的诱惑就是见缝插针地直奔一个人的本能,人们总是会对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产生盲目的追求。

已经被撬开瓶盖的啤酒猝不及防闯入桓羽的视线,他转头去看马淮的时候,她已经撸起袖子开始大快朵颐,啤酒瓶里的液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

桓羽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书呆子一样呆坐在火锅前不知所措,就连吃什么都无从举箸。他刚刚想伸筷子去夹起一片肥牛卷入锅涮烫,马淮就抢先一步将那些颜色鲜亮的肉卷全部投入了火红的滚汤里去。

“愣着干什么?还想吃一点涮一点?在这里连不敢抬头看我的小姑娘都不这么吃。”马淮的嘲笑刺耳犀利,啤酒下肚的声音和咀嚼美食的声音让桓羽头昏脑涨。

这里没有一点缝隙容许桓羽思考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和后果如何,这是一个彻底贯彻“活在当下,及时行乐”的地方。桓羽的最后一点清醒再三告诉他这里是马氏财团的食堂,并不是真正的夜市,可是就连马淮都已经只是马淮,桓羽难道还要端着他的“桓先生”不放下吗?

他最终还是挽起了袖口,思绪随着筷子一起跳进了火锅里火红的、翻滚着的汤里,不断地将煮在其中的食物投入碗中和胃里。红汤的辛辣迫使他寻找离自己最近的饮料,几分钟前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喝的拿瓶啤酒此刻已经在桓羽口中同辛辣交织反应,味蕾捕捉的刺激直冲头顶,食物的鲜香重新混入,像是上瘾般无法停止。

从来没有试过非常辛辣的食物的桓羽被辣得眼泪直流,他从来没有想过在火锅面前会糗态毕露,整个人就像第一次走出保护伞的可笑雏鸟,笨手笨脚地做着本应该熟练非常的事情。

“你不适合这里。”马淮再豪饮一番啤酒,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地冷静理智,语气也不像开始时那样放纵,反而恢复了平素的毫无起伏。

“你为什么这么适应?”桓羽不断地拿纸巾擦着眼泪和鼻涕,却因为太辣却还在不停地呼吸。

“我的父亲很久以前经常和基层员工一起吃饭,我对这些是耳濡目染从不陌生。就算是我当上董事我依旧偶尔会和几个基层员工一起吃饭,我和我的父亲都深知离员工太远就不可能发现能够流动到管理层的人才。”马淮取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把用过的餐巾纸叠好摆在了自己的碗边。

“我为什么不适合这里?”桓羽被啤酒灌得有些上头,本来需要自己为自己解答的问题此刻竟脱口而出。

“你的雄心壮志注定是不容此地存在的,你尽管试图配合我一起融入,但你身上每一寸都散发着抗拒。”马淮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老板便过来同马淮结账。

“那还真是抱歉了。”桓羽晕晕乎乎,想也不想就笑着这样回复。

“还走得动吗?”马淮摇了摇桓羽。

“我还行——还能把剩下的吃完。”桓羽已经开始思维混乱,回答已经变得答非所问。

“人本来就是人,即使每个人的位置和优劣不一样,人就是人。我们受本能的禁锢已经千百代,宗教试图冲破这一牢笼,但是许多宗教只是用另一种本能去欲盖弥彰地掩盖世俗流行的本能。”马淮说这段话时,目光看向隔壁桌放声大笑的普通职员们,而后又转向不过是全部漆成了黑色的房顶。

马氏财团的夜市食堂就像虚假的梦境,但很多人们在这个梦境中这一顿饭的时光很是充实。

“老板,搞碗醒酒汤!”马淮操着老板的家乡方言朝里间喊。

“噢!”老板洪亮的应答从里间传回。

那是一望无垠而低声呢喃的深蓝色大海,明月悬挂在海的上方,清辉被波浪荡碎,海风腥咸,吹皱桓羽的衬衫和心事。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毕竟现在已经没有这样蓝的海和这样明亮的月色了。他站在沙滩和海水的交界,海水冲刷他赤裸的双脚,此刻的他身无他物。马淮最后的那一段话他听见了,他必须要直面人都有不可更改的共同本能这一点。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想要推广基因择优的计划呢?基因真的决定一切吗?

他又想到自己在那样无聊的家庭中依然成长为了现在这样的人,环境也许真的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基因本身。拥有优秀基因的人不意外的话比常人更能理解一些精神层面的哲学内容,从而在行动上有更加明确的目以及达成目的有更高的效率。

但是马淮对夜市的适应程度明显比起他要好千百倍,这是后天影响的结果。他真的不喜欢夜市,但是马淮似乎同他本能地躲避夜市这种地方不同,马淮坦然接受环境,但绝不沉溺其中。

桓羽对马淮的态度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存在一些不好印象还是该敬佩。

马淮这一顿招待,桓羽认为大约是为了看看他身处自己从来没有直面过的真实时是否会一举放弃,可是现实的情况注定了未来星际移民会成为解决地球日益恶化的问题的主流方式,就算是人人都会因为抛弃自己所有的身份和地位回归本真的自我,桓羽还是觉得疾病和残缺会让新的世界重新落入地球这般田地。

这也与人的本能有关——面对不如自己的人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或许会有不少人否认这一点,但是任何的同情可怜本身就是来自于差距产生的优越。只有你拥有你才会同情可怜那些不曾拥有的人,而对应的,正是人们会嫉妒那些拥有自己没有的那一部分人。社会本身的有色眼镜难以摘除,那么在新的世界之中,至少桓羽可以从一开始就不给人们戴什么在物质层面无聊至极的有色眼镜。

他仰望天际,明月高悬,沉默不语。

那一轮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清辉不会给桓羽任何答案,那冰冷的光其本身都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就不该照在这个虚幻的空间里。桓羽又低头看脚下,海水在海滩上浅薄的地方澄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就像是流动的玻璃,在停留的时候清楚地透出沙滩下的细沙,那沁人的蓝色也蓝得极不真实。桓羽记忆中的海水是污浊的,混沌的,而且是黑而粘稠的。他最讨厌的就是看到海,他始终感觉到所有的希望和未来都葬身在那些恶心的液体里,而那些液体居然已经占到全球水资源总量的85%。

脚下的海水,或许是一百多年前的海水,只存在于这场虚无的梦境,只给他一次能毫无顾忌站在海水当中的机会。

只因为一个建设在公司大楼内部的夜市食堂就动摇自己的信念吗?

桓羽觉得心底根基有一点松动。他得找点什么把那些缝隙填满,固定好信念的石碑。仔细想来,夜市食堂之所以会设立为普通员工的食堂就是因为普通员工只要能够有一个地方能够完全不必负起责任,只满足吃喝和将心事一吐为快的快乐就非常高兴。他们心甘情愿地当一个普通职员,不必追求上进,不必到别的食堂吃饭。他们当中一定有人会吹嘘自己看过管理层的食堂,根本不如夜市食堂自由开放,那里单调乏味,何必往上走。

或许他们最喜欢的、最坚信的信条就是“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行闲话八卦、抱怨、开荤的乐。

桓羽也相当清楚这样的行乐在某一些身居高位者身上也有,但这样的身居高位者往往最后会摔得很惨。

即便是马淮虽可在夜市食堂从董事长摇身一变成为仅仅是个喜欢涮肉喝酒的马淮,但她依然能够迅速清醒,亦随时都在为马氏财团的利益算计。

基因择优必须坚持。

桓羽坚信这是在新世界能够消除人身的歧视、思想的堕落的唯一方法。

也是桓羽认为在此时此刻的现实世界中最恰当的选择。

海水还是节奏缓慢地潮涨潮落着,冲刷着沙滩和桓羽赤裸的双脚。冰凉的水使得桓羽在此地平和理智,或许正是这些海水填补了那些动摇的缝隙,信念的碑重新稳稳伫立心间,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如何动摇了。

桓羽自信地想着,心里把那石碑又往下按了一些。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在自己家沙发上了。

晨光从窗外直照进客厅,偌大的房屋内又是只有桓羽一人。想来马淮只是送他回家以后就离开了,他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到马淮了。昨天在马氏财团夜市食堂的丑态桓羽倒是没有觉得尴尬,这是马淮对他的又一重考验。如果一个人不曾脚踏实地,与人平视,要做好什么事情都是无稽之谈。基因择优并不是择高位者,而是择基因优秀者,最终回归的问题本质是基于所有人都一样的基础上根除无聊而没有必要的同情可怜和优越感。

桓羽起身洗漱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最近两三年冬季的天气让人难以捉摸,昨天还是雨雪霏霏,隔天便能看到烈日直直炙烤大地,透过空气扭曲的波纹看建筑,不管是高楼还是矮屋都变得好像快要融化。

紊乱的气候简直像地球发烧烧坏了脑子。

正在此时,一只飞鸟朝桓羽的窗户俯冲而来,那飞鸟嘴里衔着的一粒石子从落地窗上撑开的上半部分玻璃窗的缝隙里飞入了屋子,打在木地板上发出狠狠磕碰的声音。

桓羽捡起石子,轻轻按下石子上某个地方,灰黑的石子便自动展开成了一封信。

“Z国已有环境治理方案。计划加速。”

信是阅后即焚,焚为尘埃,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兰青最后又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甄亭再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兰青趴在已经分析完毕的数据资料之间睡得沉稳。看样子大概是没有怎么做梦,也在睡着之前自觉拿小毯子好好盖上了。甄亭轻悄悄抽走被兰青手掌压住的笔,又把昏黄的小灯关闭,然后独自退到沙发上翻看兰青经常看的几本书。

研究室湿度已经基本稳定,但依然不满足实验必须条件。室内空气烘干机已经运作了八小时,窗外雨水依然不停降落,让人有些担心保护雨布是否能吃得消。环境使然下难得的休息日里所有后续工作都已经暂时结束,终于有个机会看看兰青一直以来都在看些什么书。

前三本大约就是和专业研究或者药物开发有关系的学术著作,这些大部头的书甄亭自己也有,但看看书签和页脚标记,他的进度比兰青可要慢得多了。把这些学术专著一本本挪开,甄亭发现了一本看上去有些可疑的书。

封面没有名字,扉页也是一片空白。往后翻阅,大致像是印刷出来的日记,仔细读来,好像是一个青年人的日记。起初甄亭以为是兰青自行印刷的私人日记,但往后多读几页却发现写这些东西的人根本不是兰青。书中的那个“我”似乎与兰青有些关系,但是这关系字里行间描写得相当模糊,而那个“我”也从未自我介绍,只是一味记录着一些教人看了有些厌恶的对他人实施的整蛊与设下的陷阱还有些莫名其妙根本站不住脚的威胁。

写这本日记的人是谁?甄亭有些生气却又有点好奇,兰青为什么会把这样一本毫无意义的手札留在身边?看书里阅读痕迹跳跃,说明兰青也会偶尔翻看一二篇章,可是这么一本让人心生厌恶的日记,兰青这样的完美主义者,真的可以容忍吗?

况且日记撰写者本人的整蛊威胁对象,各种细致入微的描写都指向了兰青。

甄亭强忍着向书及其作者说脏话的冲动继续往后翻阅,其内容大多数都是嘲讽这个被整蛊被威胁的对象,言语之间呈现出一种极为不协调的狂妄自大。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什么事情而欲盖弥彰,那些狂妄的语言仿佛是快要撑破的气球,外表膨胀而内里只是空气。

“看着这样一个备受关注的人同我妥协,不论多少次都让我觉得心中舒畅。这或许是证明了对方在任何一方面都不如我吧!我想这样的证明很久以后就不必再继续了……”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可笑至极,身体如此瘦弱竟然还想要做出凶神恶煞的样子?不过后来这件事在他那里还是不了了之了,哈哈。可能是他也明白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对我有所反抗吧,毕竟我总是有一些好手段让他闭嘴。”

“如果有一天分开的话,说不好我会寂寞呢。”

甄亭阅读到这些内容,总觉得比起被威胁的人来说,作者其实更为悲哀,更加让人发笑。就像那种小学时期喜欢一个女孩子就会去专门招惹这个女孩儿的调皮男孩儿一样,净做些口不对心的事情,只是为了让对方注意自己。

可是这个作者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频繁地拿奖、频繁地成为代表,为什么还要做这些对他本身没有一丝帮助甚至像是人生污点一样的事情呢?而且他已经如此优秀,再威胁这个疑似兰青的人也没有意义。

或许是真的很讨厌对方吗?

甄亭实在不觉得从作者的描述来看这个疑似兰青的被威胁者有什么让人厌恶的地方,反而是一再的退让妥协和顾全作者名声与大局的行为让人更加反感作者的所作所为。

可是分开之后应当是眼不见为净才对,怎么会还感到一些寂寞呢?难道是真的欺负人上瘾?甄亭对这种推测不禁恶寒,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个作者多多少少在心理上都存在着问题,不知道这位作者后来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性格缺陷而去看心理医生。

甄亭快速翻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是一封信,是永远不能正式寄出的信。

兰青:

我马上要一个人离开这里了。

我确实是感到一些寂寞,我对你那一再退让的丑态竟然还有些眷恋。可是你本来有那么多资本来驳倒我的,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你到底是在保全什么?

我做事情大多数时间都不会给自己留什么退路,退路根本就是逃避的借口。可是你为什么要留那样多的退路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我不再与你相见二十年呢?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呢?

你根本没有机会。

我已经厌烦了,或许是厌烦了吧。我离开这里以后你应当不会记得我,你总是无视我的存在,我敢断言你会把我的名字、音容、身形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一点都不留念。而同样的,我离开以后,我会让时间把关于你的事情全部埋没,我甚至想把这一时间节点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埋进岁月的黄沙,彻底忘记这些事情。

我们正是这样相似——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这正是同性相斥。表面上看好像你同我一点儿都不一样,实际上我们都为了自己的美好未来不惜舍弃一切换取。恶心吗?如果恶心到你那还真是荣幸了。

我不会署名,等到你忘了这一切以后这本书才会寄到你的手里,而你根本想不起来我是谁。

祝你余生快乐。

这封信到此为止,是真的没有署名。或许这也是这本书可以同学术专著沦落一处的缘故,不知作者姓甚名谁,只是看一个故事,看完便结束。

想来兰青并没有看到最后,不然的话这本书也不会被甄亭如此轻易地发现。

“这是……桓羽写的。”就在甄亭合上书的时候,兰青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恍若鬼魅。

“兰……兰……兰哥,你醒啦。”甄亭差点手滑将书整个丢出去。

“这本书的作者很可能也想起来关于我的事情了,毕竟我无法否认,我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兰青坐在甄亭身边,接过了书来。

“桓羽是……?”“桓羽是这本书的作者,是我小时候领居家的孩子,也是我前几天精神不好的原因。”

甄亭听兰青解释完,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定定看着兰青。

“他跟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但是从小学到高中他无时无刻不在怼我。我们俩好像从刚刚认识开始就不对付,但是我不喜欢让家长插手数落谁的不是,我一般都是退让妥协。其实我不怕他,我反而可怜他。”兰青再度把书翻开,室内仅剩的光感灯的光照在纸张上,照亮油墨印刷的字迹。

“为什么他要处处都刁难你?”甄亭问。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没意义。不过他时常伤害我。物理意义上的。”兰青神色认真,右手食指指关节顶着下巴,努力回忆往事。

“什么?!”甄亭突然从沙发靠背里弹了起来,他实在是不能相信兰青在以前遭受过校园暴力。

明明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竟然会遭受校园暴力?

施暴者还是一个和兰青优秀程度相当的人?

甄亭心中充满疑问,同时又感到十分愤怒。可是为何会愤怒呢?甄亭明明并没有任何可为兰青的过往愤怒的资格。他既不是见证者也不是兰青的兄弟亲人,他只是个倾听者,没有发言余地的倾听者。

“我不是很能记得清楚,我确实忘记了那段时间关于桓羽的很多事情。我只是隐约有些印象,他曾多次收紧我的领带,威胁我如果不妥协就直接把我的一些要拿去参赛的作品据为己有。”兰青语气平淡,好像在描述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怎么可能轻易就把参赛作品据为己有,”甄亭觉得对方这样的威胁十分拙劣,“他以为他是谁啊,而且参赛作品不管怎么说都看得出是谁的手笔吧。”甄亭说完以后才发现自己这个没有发言权的人还是发表了言论,还是对兰青的过去开始评头论足。

“桓羽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霸占的是你的思路,让你无处可说。”兰青说完还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对自己的自嘲又好像是对桓羽的可怜。

甄亭一时间找不到回答的话,张了张嘴又转过头躺回了沙发里。

“小亭,桓羽对我来说,虽然是我恐惧的人,但是我不得不面对我的恐惧。我必须战胜他,也要战胜自己,这样才能认认真真把研究继续搞下去。虽然我一直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在你选择离开之前,帮我把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做下去。”兰青抬头凝视着感光灯,片刻又垂下了眼睫。

他不指望甄亭能有什么答复,他看得清楚,甄亭会离开。

“兰哥,只要研究所还在,我肯定会一直待在这儿跟你搞研究。”甄亭捏了捏兰青手臂,为兰青和心里没底的自己打气。

而今天也是甄亭第一次听兰青亲切地叫他“小亭”。兰青从来都只叫他名字,这样的昵称从兰青口中说出的情况实在少见。或许兰青也需要一个搭把手的人,他亦是凡夫俗子,即便是习惯了所谓的孤独,还是无法避免地会在这孤独中迷失。

“兰哥去休息吧,明天研究室应该就能恢复正常实验条件了。停了一天的实验,后续可有得兰哥忙喽。”甄亭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想把兰青从沙发上拉起来,但兰青却摆摆手,顺手拿起手边的学术专著阅读了起来。

“我之前睡着过了,现在还不困,一直在研究室检查到现在,你去休息就行,不用管我。”

“我天,那明天蔚蓝和甜甜姐不得骂死我,作为你唯一的室友我都没能督促你好好休息,简直是大型失职现场好吧。快快快,起来去睡觉去。”甄亭仗着兰青比自己单薄,连拖带拽好歹也是把兰青拽去了他自己的床上。

感光灯灯光不算强烈,正好是昏昏欲睡的光线。

“小亭,”兰青在睡着前努力睁眼问在收拾报告的甄亭,“如果研究所没了,你是不是就真的要走了?”

甄亭闻言愣在了原地。他刚刚那句话的本意确实是这样,如果研究所解散、撤除、或者是毁于任何的不测,他都不会继续待在这里了。这是他的家庭教会他的本能,不要继续待在危险的地方,宁愿重新开始也不要在已经发生事故的地方坚守。

他手上还在机械地整理那些分析报告,额头却冷汗涔涔。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兰青,刚刚说一直待在他身边搞研究的是自己,加了限定条件“只要研究所还在”的也是自己。他此刻才觉得自己毫无科研工作者的细腻,竟没有料到兰青会就这个细节追问。

“甄亭?”兰青看不清甄亭站在那里干什么,也听不到回答,随即直呼大名。

“哦……这个……研究所怎么会没了呢,兰哥别瞎想了,快休息吧,你太累了。”

“你也早点。”

说完,兰青便不再言语,大约是真的累极,连梦话也不曾说一句。

而甄亭跌坐在椅子上,他明明也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他会离开,研究所没了的时候他会毅然决然地离开,离开所有研究所的同事,离开尉迟蔚蓝、古甜甜,还有一直带他做研究的兰青。

他莫名其妙地开始希望研究所一直存在,哪怕是到这个世界最终末的时候,研究所依然孤独地伫立在大地上,毕竟研究所里有一直一起共事的同事们,有古甜甜和蔚蓝,兰青一定会带领研究室所有人继续实验,找到挽救这颗他一直赖以生存的星球的方法。

甄亭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幼稚。

桓羽又指派了一名新的手下去Z国继续获取环境研究的相关情报,如果可以的话桓羽倒是很想亲自前往Z国去一探究竟,毕竟他多少猜到兰青会参与到这种计划当中。既然已经想起关于过去的事情,见上一见未尝不可,或许还能及早将对方的雄心壮志扼杀在摇篮里。

他是一点都不想再和兰青对杠了,毕竟这么些年来两人都已经羽翼丰满,要真的碰面恐怕会弄得两败俱伤,这对桓羽来说是绝对不利的。他还要接管择优计划的部分核心事宜,如果只是因为和兰青对杠而浪费宝贵的时间,绝对会拖计划推广的后腿。

马淮整整一周都没有再度致电,桓羽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虽然不能莽撞联络马淮,但是该预备好的后备力量都已经在暗中筹备,如果马淮拒绝把择优计划的核心部分交给他那么他会找机会在整个计划当中架空马淮,毕竟择优计划本身可是他提出来的方案,马淮想一个人就把全盘拿下,根本不可能。

上次的夜市食堂让桓羽明白,择优计划对他来说是实现目标的唯一方法。如果不推行择优计划,那他不知道有多少只求安稳不求上进的人花大价钱只为求一张登上移民飞船的船票。他必须从根源上就把这种人筛掉,他不容许自己以后的国度里出现这种劣根在人性中盘虬的人。

他头一回在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没有关掉联络设施,虽然确实是偶有电话进来,但却没有一个是关于马氏财团和择优计划的消息。桓羽不觉得马淮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决定,而且就连计划的临床消息都还没有出来,可能马淮那边都没有生物技术公司的进度资料。

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如果真的可以赶在马淮之前拿到进度资料的话,那么马淮就不得不让他参与到核心运作当中去。想到这里,桓羽调出之前已经同意合作的几个生物技术公司的联络方式,一一致电过去询问技术研究进展。毕竟是好几家公司合作,具体是哪一家负责什么部分他也不甚清楚,一一致电之后说不定还能理出一份最后分蛋糕时最有力的划分名单。

一连致电了几家公司后期负责人所公布的负责项目都并没有触及到最核心的择优系统设计,桓羽感到有些纳闷。这其中有不少公司都有基因上的额研究历史,而且排在名单最前的更是业内大头,怎么会都负责的是一些较为边缘的分项目?

名单最后的一家简称为DT的公司无疑就是择优系统的设计负责公司了。

按照其后标注的联络方式接通视频会话后,对方却转为了蓝屏失真语音通话。

“桓先生,非常高兴能够接到您的来电,其他的合作方都已经致电过来表示今天桓先生会发起电话会谈,这边已经早有准备。”显示器上是一片蓝光,但音响中传来一个失真得厉害却亲切有礼的声音,这样谨慎于他的电话会谈倒是让桓羽提起了不少兴致。

“敝公司的择优系统设计已经进入到调试阶段。目前要而客观地分析出不同的人的基因中的优劣仍然存在一定的困难,与其他公司共享的基因库倒是在这一点上帮了大忙,我们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将DNA的优劣分析模块调试完毕,后续的接续分析在这个基础上的调试会快很多。”那失真得严重的声音倒是有条不紊,桓羽想问的几个基本的问题都能在这番回答当中找到答案。

“那配合到其他公司的项目最长要多少时间。”桓羽跳过那些琐碎的细节,直接问到真正面世前的内容。

“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时间不会超过2192年。毕竟我司有相似的过往研究成果,其他公司也分配到的是和自己曾经的研究方向相似的项目,如果说您和马小姐这边沟通得当,我们得到的资助够多,时间会更快一些。”那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似乎是自信自己完全解答了桓羽的问题。不过桓羽听罢这一番话后得出结论,也就是说短时间内拿到成果并且成果推广的概率相当大,甚至于能够赶在太空技术公司拿出足够多移民用飞船之前。

“你们没有和马小姐联络过吗?”

“马小姐并不同我们直接联络,之前马小姐的智能助理告诉我们桓先生一定会在近期与我们对接资料。”

桓羽听到这句话时略有些走神。

“那么还希望贵公司继续推进进度,期待你们通力协作的成果。”桓羽礼貌地发出结束的信号。

“好的,也希望桓先生能够时时来电。”对方话中笑意盎然,说完后会话就此结束。

按照这家公司所言,马淮其实一直都是把核心内容的权限放给自己的,只是自己一直都没有主动出击总是担心马淮会使什么手段而到现在才得知一切。

夜市食堂的目的或许除了告诉他不要动摇之外,就是真的让桓羽明白马淮虽然贵为马氏财团董事长,但其本身也只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马淮或许能够得到全公司的尊敬或许就是因为她只吃该吃的肉,从不去吃任何人。

桓羽想到这里感觉有些头疼,他要跟着马淮学习的东西太多了,虽然他们一直站在同一个层面说话,但是马淮看似年轻的躯壳里可是一个42岁的灵魂,对比起桓羽的25岁整整多了十多年的岁月,他确实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收起这几家公司的资料后桓羽想要联络马淮,但是就在要点击马淮的会话的时候,他还是收回了手。想必马淮已经知道他联络过这些公司了,那剩下的事情就是推广上的问题。既然马淮已经对他放权,他就不应该还是只拿出一个进度资料这种问一问就能得到的东西敷衍马淮。

于是,桓羽开始着手准备财团内部试点择优的部署。

“董事长,桓先生已经致电各个生物技术公司获得了进度资料。您需要致电桓先生吗?”人工智能助理的影像悬浮在马淮身侧,机械的人声回荡在空旷的董事长办公室。

“不必了,等桓羽把全套的资料弄好之后我自然会联络。”马淮眼前是一份份的文件,有各部门的计划简要汇总,还有新的项目策划,以及各路来源的加盟合同。

马淮对桓羽的测验一直要到桓羽把最终要拿来的东西亲自拿到她的面前时才算是结束,她已经42岁,桓羽在她眼中虽然已经比起同龄的人优秀得过分,但是在把握机会的精准度上实在强差人意。如果能够把这一方面弥补起来,基因择优计划拿给桓羽去做收益会翻三番。桓羽追求的归根结底是名,而马淮追求的只是利。她绝对不会贪图桓羽心中时常幻想的盛名,对于马淮而言,会赚钱、赚漂亮钱就已经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

在自我价值面前,爱情、褒奖、享乐都廉价得不值一提。

马淮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桓羽的时候,那是A国一所相当有名的大学,她是去同校方洽谈马氏财团对学校学术研究资金支持方面的内容的。从会议室出来以后,她一个人漫步在校园当中想听一听现在的年轻人都追求些什么的时候,忽然看到桓羽一个人在没有启用的一间大礼堂中高声练习自己的路演。

马淮实在好奇,站在门口听了一阵。那时的桓羽已经开始设计基因择优和移民的计划,但是可能是因为想法过于天马行空而并没有得到在校方联合多家公司前一阵组织的推介会上路面。毕竟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无稽之谈,但是马淮很清楚,如果地球环境恶化加速,桓羽所说的一切将能够让马氏财团在末世赚一票大且干净漂亮的钱。

但是那时候马淮没有马上就引起桓羽的注意,她只是默默离开。人的愿望和理想总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马淮根本不能保证一个刚刚来到异国读大学的年轻人能够坚持把这件事情做下去。于是她让时间来打磨一切,她安排了一些老师关注桓羽的学术研究和思想转变,最终在一个高级宴会上等到已经变得很是成熟但对于最初的理想信念依然坚定不移的桓羽。

那个时候她觉得时间不再是无情的刻刀,而是一名技艺精湛的艺术家。

桓羽身上沉着冷静的气质与马淮第一次看见桓羽时眼中扭曲的轻狂已经截然不同了,少年已经成为能把西装穿得笔挺的青年,看人的目光温度已然老练,显然是在读书其间已经经历过不少常人无法经历的事情。

对马淮来说,她和桓羽是重逢。

所以在那个宴会上马淮端着香槟微笑说出“我认识你”的时候,马淮就决定亲手来打磨这个年轻人,让他实现自己的愿望,并且心甘情愿地为她数钱。

马氏财团是一个可以实现任何梦想的地方,对于桓羽这种虽然恢弘但实际上能解决世界问题的梦想,马淮倾尽自己全力支持也觉得值得。

回忆到此为止,马淮站起身来看着已近日暮的窗外,大厦顶层的风光倒是开阔,但是这也让城市的灰暗在她眼中一览无遗。她自己也对这个星球颇有些失望,不单单是已经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钱可赚,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已经苟延残喘,人们也随波逐流,在巨大的污染之中得过且过。

如果说要财团出资研究治理方向的一些内容当然也可以,但是那样的收益完全就是在做公益,而马淮最重要的是要赚钱,她对于砸钱买名声这种事情毫无乐趣,每年的各项捐款都只不过是拿出财团年收益的一部分零头打散了发出去的例行公事,毕竟很多慈善机构根本就是圈些小钱,真正用在慈善上的内容就是拿出去的零头的零头。

对马淮来说损失九牛一毛般的资金在慈善行业就差不多够了,她也只是意思意思,冤大头让别的又要名又要利的那些贪得无厌的公司来做就好了。

天空中灰色的云与夕照共存,简直是实实在在的荒唐。马淮还记的很小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几次正常些的夕阳景色,但是她越长大,夕阳夕下的美丽也就越衰落。橘红色的光芒极其费力地穿透云层到达马淮脚边,冬季紊乱的天气也让夕阳的缱绻苍白无力,好像是被强迫至此般不情不愿地交付给大地粘稠的热量,配合着只有在这种天气才有机会出行的人们嘈杂的人声和汽车鸣笛声,整个世界像病毒感冒似的高烧不退净说胡话。

希望桓羽能够彻底把这个地方遗弃,在新的星球把所有有价值的美好全部保护下来。撇开到底能不能利用那些东西赚钱不谈,至少眼前的景色都是美的,人们的思想才会活跃,通过学习而提升自己,每一个人都能人尽其用,大幅度提高工作效率质量和气氛的友好程度。

马淮唯一厌恶的便只有那些不懂得读气氛还不学习不上进的人。

如果这是人天生的劣根性的话,那么马淮真希望基因择优可以把这些人全部筛走。这一点她认为桓羽和她是有一定的共识的,毕竟世人都爱把名利连在一起,那么追逐名与追逐利之间还是存在着过程上的共通点。不然她也不会和桓羽合作,并且两人能够达成基本步调的一致。

地球已经开始眼皮子打架了,再不抓紧时间离开这里,迟早要被困在地球的噩梦里。那该是多么暗无天日的景象,一切都干枯凋零,温度不再舒适,处处都是寂静炼狱。

马淮眯了眯眼睛,好像是对这个世界又一次口出狂言般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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