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统十四年,农历八月十五日,日昏,土木堡
太阳平静的挂在西天,默默的散发着柔和的、温暖的红光,小河温和的流淌着,在夕阳的余晖中,散发着柔和的、温暖的红色。
广袤的土地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着一地的尸体,有被拦腰砍成两段的,有被利箭射成刺猬的。尸体很多,数不胜数,大概有几万,也许有十几万,至于到底有多少,谁又知道呢?
横七竖八的尸体被人搬开,原本堆放尸体的地方被开辟出一条条临时的小道,在小道上,各种满载着战利品的车辆络绎不绝……
半年多以前(正统十三年十二月初八),瓦剌首领也先派人入北京朝贡。原以为可以像从前一样满载而归,结果劳师动众一场,所得金帛,仅为原来的五分之一。
也先恼羞成怒:姓朱的抢了他们的大元王朝也就罢了,居然拿几个烧饼钱来打发我们!你喂狗呢?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在屈辱和愤恨的灼烧之下,他决定报复。
一个多月前,他联合女真、兀良哈、鞑靼等各部,兵分四路,向大明辽东、甘州、宣府、大同等处发起攻击。
然后,在他鹰隼一般精准无误,虎狼一般所向披靡的攻势之下,大明王朝看似坚不可摧的边界,很快便樯橹灰飞烟灭了。捷报声如雨般洒落到草原各地,所到之处,一片生机——猫儿庄大捷!阳和大捷!宣府大捷!辽东大捷!甘州大捷!
最后,在土木堡这一战中,他将正统皇帝统帅的二十数万明军精锐杀得片甲不留。——于是,土木堡大捷!
蒙古男儿生来便得战斗,过去对南朝,他们一直隐忍,现如今终于可以发泄胸中窝火了。
痛快!实在是痛快!
而为了这一刻的痛快,他绰罗斯家族,足足等了几十年。
堆尸如山的土木堡上,几骑人马穿梭其中,当先一人双眉刚健分明、面庞坚硬如铁,身形高大如山,他便是发动此次战争,并在战争中大获全胜的瓦剌最高统帅,绰罗斯.也先。
战事已毕,他需要回到军帐,思考下一步行止。
但是走着走着,他突然勒马停了下来。——他感觉胸口处好像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不是利箭,不是长枪,是一道目光,一道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深处所有脆弱、委屈和无助的目光。
自少年时代起,他就开始了跃马挥刀的生涯,利刃之下,不知有多少生灵为之丧命。被人记恨,不稀奇。被人敬仰,不稀奇。但被人的目光一箭穿心,则很稀奇。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在哪?
他勒住战马,目光如鹰一般,向周边缓缓扫去。
他要把他(她)找出来……
然而,什么都没有。这里除了满地的明军尸体以及清理战场的瓦剌骑兵之外,便是不远处的一小股明军俘虏了。
一一审视过去,没有他要找的目光。
他不死心,索性下马,继续寻找。
他要把她找出来!
在草原上生活,总离不了打猎,他眼准、手狠、反应快,盯住一只猎物便不肯放手,跑到天边也得将它追上,藏得再深也得揪它出来。
但,这次,在他循环往复的扫视数遍之后,居然不想再坚持了。
他轻叹一口气,生平第一次想要放开紧抓的手——尽管冥冥中感觉到,一旦放手,必将怅然若失一生。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在他身后遥遥叫着“大哥”,是三弟赛罕王。
也先心中莫名的闪过一丝无可奈何的解脱,顺着赛罕王的方向望去。走在最前面的高大身影是三弟赛罕王,三弟后面跟着十几个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的粗豪汉子,其中一名汉子的马背上,横着一个被绑了双手的年轻人,那年轻人身上的罩甲,闪动着高贵的金黄色。
“大哥!”赛罕王奔至距离也先几丈远的地方下马,将马鞭一扔,大踏步向他走去,“大哥,捉了一俘虏,问什么也不说。”
粗豪汉子将马上的年轻人推下马背,拖到也先跟前。
那年轻人挣扎着站起,倔强的昂着头,昂出一副虎死不倒威的高贵气度。
从未见过,他自然不知对方是谁,但明黄色的甲胄,二十二三岁的年纪,以及周身所散发着的天生的高贵气场,却明白无误的告诉自己:此人极有可能是南朝皇帝朱祁镇!
也先的眉毛不经意的动了一动,心中一个声音在狂喊:“复元有望了!”——这一声呼喊甫一喊出,他的心猛的一沉,原本兴奋的心霎时间被一种蚍蜉撼大树式的迷茫和恐惧所束缚。
二弟伯颜帖木儿恶狠狠的盯着那年轻人,大声喝道:“说话!”他是典型的蒙古战士,天生的骁勇善战、好斗成性。在他蒙古战士的世界里,南人就是一群羊一般温顺懦弱、任人宰割的,连一匹马都不如的东西。
年轻人不理会伯颜帖木儿,双眼掠过众人,径直望向也先:“敢问阁下,是也先否?”语气和眼神中,满是华夏礼仪之邦看野蛮胡虏的傲慢和不屑。
也先不说话,遇上这样的提问,他是不会说话的。
伯颜帖木儿眼见年轻人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禁不住怒气勃发:打仗打成那般怂包样子,居然还有脸充英雄,视死如归的模样装给谁看,真以为自己是文天祥?
他大踏步上前,走到距离年轻人一丈处,怒目圆睁:“你是谁?”
那年轻慢慢走向高处的一块石头,缓缓坐下,声音嘶哑而疲惫,语气平静而无畏:“今日落到你们手里,有死而已,复何言?”
一语即毕,他将目光望向南边的缭绕群山,在望眼欲穿中,等待着瓦剌人的砍刀。
伯颜帖木儿目光深深望向年轻人:“为什么不投降?”
年轻人目光依然望向远方群山,不置一词。
伯颜帖木儿怒道:“为什么不回答?”
“此言不值一答。”年轻人说完这句话后,干脆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远方的群山。
儿时念书,曾读过辛弃疾的一首词,其中一句写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当时只道是寻常,今日兵败土木堡,方知其中悲哀之深重。
山的那边,有人在家里等他。只是,他回不去,也没脸回去了。
他是大明王朝的第六代皇帝,姓朱名祁镇。夫祁者,至大之义,镇者,安重抚定之道。单从名字也知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统领九州。
前段时候,瓦剌侵犯他的九州大地,他于是便遣将抵挡。
然而大明王朝承平日久,武将早就被安逸的生活腐蚀得没了血性,在好斗成性蒙古骑兵的攻势下,没几个回合,一个个便死的死、残的残了。
恼羞成怒之余,他决定效仿先辈,御驾亲征,狠狠教训也先一通。
然而他虽然拥有大明王朝至高无上的地位,终究还是太年轻,经验太浅,还没打几个回合的,便也被也先给打得惨败了。
当瓦剌士兵如狼似虎般在明军中大肆抢掠、杀戮时,他喟然长叹,面朝北京方向而坐,闭目待死。
本以为自己会同溃败的明军以及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三百锦衣卫一般,被瓦剌人所杀死,然而高华的气度、奢华的衣着却让两名试图抢夺他甲胄的瓦剌士兵觉得此人许是南朝大官,惊喜之余连忙告知赛罕王。赛罕王一见之下,怀疑此人是明朝皇帝,惊喜之余对他详加查探。
他闭上双眼,直接来了个不理不睬。
他虽为人所俘,但九五之尊,何等高崇,哪里会把什么也先、赛罕王等人看在眼里。况且……他们是那样一群没有开化的,只一味烧杀抢掠的,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的野蛮人。——除死无大事,跟他们啰嗦作甚?没的辱没了身份!
见过架子大的,没见过架子这么大的。赛罕王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将他绑了,扔到马背上,驼了去见大哥也先。
在扔在马背上时,他胸中无惧无畏,心中反反复复的只是想着:干脆就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