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喜宁的尖叫,朱祁镇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张静仪打脸了。被她打原不是什么大事,关键是,这一幕居然被太监和锦衣卫看到了!尤其是,太监还少见多怪的尖叫起来。让人知道,他大明天子的脸往哪里搁?
恼羞成怒之下,皇帝陛下对着喜宁一声大喝:“滚!”
与此同时,长平郡主对着喜宁也是一声大喝:“滚!”
刚才她尽顾着打皇帝出气了,居然完全忘了自己的衣衫不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衣衫如此不整的模样被袁彬这个男人和喜宁这个半男人给尽收眼底,日后怎么见人?
又是犬吠声大作……
“是!”喜宁连滚带爬的下去了。
“是!”袁彬也下去了。
厂卫退下后,帐内便只剩下狼狈不堪的捂着脸的朱祁镇和狼狈不堪的整理着衣衫的张静仪。
“你大家闺秀……怎么说话不算数?”朱祁镇心中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到嘴的鸭子居然长翅膀飞了,终究不甘心。
“大家闺秀就得任人宰割?”张静仪轻轻抚摸右手手心。刚才下手太重,以至于把自己的手心都给打红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总得兑现吧?”
“昨天有人在这里信誓旦旦的说,绝不碰我一根毫毛,结果呢?”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好好一条汉子,居然欺负一个弱女子,陛下真是英明神武得紧!”
“瞧你这一脸聪明相,居然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朱祁镇威胁道。
张静仪感觉脖子有丝丝的疼痛,摸了一下,居然有血。拿出镜子来一照,脖子上、肩膀上居然有不少被他亲吻过后所留下的痕迹!
“你到底想怎样?”功败垂成,朱祁镇是真没法子了。
“我想怎样?”张静仪拿手帕狠狠擦拭着脖颈、嘴唇,气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你看看你现在……你……堂堂一国之君,成什么样子!”
“那现在怎么办?”朱祁镇敏锐地感觉到,她对自己刚才的行为,虽然不情愿,却并不厌恶,心情一轻松,不觉戏谑起来,“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横竖你都是朕的人了。”
他居然在笑!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昏君!”张静仪挥手又要打。
“静仪……“朱祁镇突然正经了神色,双眼深望向她。
张静仪转过脸不去看他。
朱祁镇:“朕不是登徒子,只是一想到明日一别,可能再也不能相见,心里头就跟死了似的难受。朕不是有意,实在是……怕得厉害……”
一语未毕,他双手抱头坐到地上……
……
天即将放亮,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破旧而狭窄的帐篷,朱祁镇在这一侧沉睡着,张静仪在那一侧沉睡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四周都是盲人一般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中,一只燃烧着的迷魂香自营帐的破损处袭入,香烟缭绕中,本就沉睡着的人,睡得更死了。万籁俱寂,一个黑影掀开帐门,悄然抢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朱祁镇在迷魂香的作用下,沉沉的睡着,睡梦中,尚带一丝浅浅的笑,对即将到来的危急,没有丝毫觉察。
匕首出鞘,光芒四射。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悄然探近他的身体,只需一步,昏君便可归位,及后,郕王顺利登基,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欲刺将刺时,握刀的手居然戛然停住了。
“别动!”张静仪冷冷的声音。与此同时,一把匕首已经抵在刺客的咽喉处。
刺客浩然长叹:“我也忒笨了,居然拿这么低劣的麻药对付湛寂法师的高徒!”声音不仅没有惊惶,反而带有强烈的不满和不解。
“是你?”张静仪的声音并不惶急,“弑君是要被凌迟处死的,别犯糊涂。”
她走到朱祁镇床边,以自己的身体挡住刺客有可能出现的任何行刺。
“我就不明白了,他都对你那样了,你还一再维护他!图什么?”刺客横过匕首,寻找缝隙。
张静仪浑身上下几乎每一根汗毛都在警惕着,一旦刺客拿刀行刺,她会毫不犹豫的以身体挡住。
刺客屡次尝试,奈何张静仪身体横在前面,若要行刺皇帝,先得除掉她。——偏生,又决计不能伤她丝毫。
刺客愤然:“我每一次动手,你都要横插一竿子!”
张静仪不答,一双眼睛紧盯着他。
“他昨晚差点奸污了你,你竟维护他!”刺客见招拆招,激将道,“郕王殿下这些年对你念念不忘,你竟维护别的男人!”
张静仪依然不答,但她的不为所动和不以为然,即使隔着重重黑暗,也看得出来。
“他本就是个昏君,现在更成了我大明朝的包袱。”动之以情不起作用,刺客试图晓之以理,“我把他杀了,一则为民除害,二则除了大明朝的累赘——一举两得!他死了,郕王殿下登基,肃清朝纲,整肃吏治,大明朝再度繁荣。届时姑娘遵从先帝遗命,嫁与郕王殿下,做我大明朝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让开!“
图穷匕首见!他居然是郕王的人!然则,郕王要杀皇帝?抑或,他想替郕王杀皇帝?
动之以情无用,晓之以理也没用,刺客怒其不争了:“我看你是当大夫当上瘾了,居然拿人当人!”
“文质!”张静仪直呼其名,“你说得都对。可你有无想过明蒙两地生活在底层的百姓?”
天渐渐亮了,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永远的逝去了,丝丝光亮升起,为大地带来些许光明。光亮中,可以清晰的看到,对面站着的,赫然便是锦衣卫校尉,袁彬!
张静仪回头看了一眼朱祁镇,他还在安睡着。
“‘我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太宗皇帝这话,听起来就提气。可是——”张静仪转头,双眼深望袁彬,“我们可不可以挺直腰杆的同时,也给别人一些活路?明蒙之间你来我往,互相打斗,原因者何?因为过不下去!过不下去,于是就恨,就打,以为杀死对方自己就能活。于是,越打越穷,越穷越打。达官贵族尚可苟延活命,底层百姓则只能挨死挨活。活不下去,只好吃人,自己的孩子舍不得吃,只好易子而食。长了志气,却饿死活人,蠢乎?非蠢乎?”
“就算你说得对,可跟他有何相干?”袁彬用拿着匕首的那只手,向朱祁镇一指。
“互市!他能促成明蒙之间的互市,他能阻止明蒙之间无穷无尽的仇杀。”
“他是昏君!”
“山无常势,水无常形。昏君抑或明君,原也无常!”张静仪出现鲜有的激动,“亲贤即明即智,亲佞则昧则昏。唐玄宗早年重用姚崇、宋璟,于是成为千古明君,晚年重用李林甫、杨国忠,则堕为无道昏君。皇上只是性子软弱了些,喜欢依赖人一些,仅此而已。只要想法子让他不为私心所迷惑,亲贤臣,远小人,那他就是明君。”
“想法子?”袁彬乜向朱祁镇。
“我是他的命——”张静仪脱口而出。
石破天惊!甫一出口,张静仪猝然变色——她被自己给吓到了。
真正吓到她的,其实是没说出口的话。
她是皇帝的命,为了保住她的命,皇帝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促成明蒙之间的互市。为了得到她的认可,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做一些她愿意看到的事,比如说,远离奸佞,亲近贤臣。
她这把自己乃至自己的一辈子,当成他的诱饵了!
“你阻拦不了我……”袁彬收起刀子,用好生奇怪的眼神看了她良久,喟然长叹,“静仪,你这样子,我真的很担心。就在刚才,我甚至在想,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一定是被自己的天真给害死的。人们不会同情你,只会指着你的尸体说,‘看,这是一个为了保持单纯而英勇献出自己宝贵生命的蠢货!’”
说罢,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时,他略一停留:“你跟郕王,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了了!”语罢,大踏步走出,再不停留。
袁彬早已去得远了,张静仪兀自直愣愣站在当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不远处人喧马嘶之声大作,那是也先在调动兵马。扰攘声中,她听到身后的朱祁镇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想来是碰到伤口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即使再好的药,也不能一蹴而就。尤其是,昨天对她那般无礼!且让他疼,只要别疼死,且让先他疼着。
她兀自站着,一动不动。
“你哭了?”朱祁镇从床上坐起。
张静仪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眼泪居然流了一脸。想起昨夜他对自己的无礼,不禁心头恼恨交加,一掀帐门,拂袖而去。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