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毅最近更加忙碌，我经常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人。虽然他不会主动告诉我那些战场上的烦心事，但从枕边人睡梦中也要紧紧蹙起的眉头，我能看得出局势已经越来越复杂了。
我一介女流，不懂战争，只能每天祈求父亲平安无事。战场于我而言遥远又陌生，不过利益相争之地。这仗打赢打输都没关系，我只希望，自己的亲人能活着。
那日，白凌波的话像是一颗小石子丢进心湖，荡起层层涟漪。我本就很喜欢小孩子，更何况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看着能与自己容貌有五分相似的小娃娃，心中自然怜爱欢喜。可是我不敢，不敢真的去生一个宝宝。
自幼体弱多病，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确定这辈子能不能怀孕。十四岁初潮的时候，我满身虚汗痛到几乎昏厥。太医诊病说我宫寒体虚。虽然这两年吃药调理已经好了很多，可谁也不敢保证我身体究竟如何。
就算真的有了孩子又能怎样？这样的乱世，将孩子生下来在太清宫受苦吗？
我一生身不由己，做过最勇敢的决定无非是将干净的身子留给了白毅。至于孩子，我还不够刚，也真的没有能力去保护。这样无法给予安全的爱，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孩子生下来，就会被误认为是白鹿颜的。如同我之前跟白凌波分析过的一样，白鹿颜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他作死惹怒了离侯，挑起战争，任谁都不会容忍他将这个皇帝再做下去。到时新帝登基，各方势力又蠢蠢欲动。若我的孩子被误会成了“先帝遗孤”，只怕藩王们都会来抢人。而我，根本无力反抗。
况且，就算孩子不是皇室血脉又如何？谎话说的多了，也会变成真的。诸侯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辰月想要的不过推波助澜，皇室希望的还是争权夺利，这些人都不会放过我的孩子。
这个小孩是不是白鹿颜的子嗣，对那些恶狼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但我又偏偏很想有一个像我又像白毅的小娃娃，一定很漂亮。
可惜，这种事勉强不来。喜欢宝宝却又怕他重复自己的路，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种心情，太苦了。
哎，我深深叹了口气，还是顺其自然吧。还有半年才到十六岁，干嘛想这么复杂的问题给自己添烦恼呀。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总是放不下那隐隐的期盼和担忧。
我怀着心事，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冷风中。夏日的燥热已经褪去，叶子泛起了金黄的色泽，有位华衣少年正在桂树下饮酒。
“啊啾！”桂花香得太烈，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
少年闻声转过头来，我才真切地看清楚他的容貌。
雅致又清秀的面相，唇红齿白却并不女气，全赖那对英气十足的剑眉。
很引人注目的美少年，但我却被他的眼睛下了一跳。
那是双很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都是冷冰的。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他看向我的目光连探究都没有，就只是淡漠得看着，冷到冰点。
这样的目光比天气还凉，我情不自禁打了个瑟缩。嗯，鼻子好像更痒了。心下思忖：我这是碍到人家的事了吗？
刚想走，却在转身的时候被叫住：“你是来采桂花的吧。”
我转过身，少年依旧在看着我，目光灼灼。他死灰色的眼睛里，竟然闪过光芒，我有些怀疑自己眼花。
总不好说自己是四处闲逛打扰了他的清幽，只好顺着人家给的台阶下，木木地点头。
“呵。”他竟然笑了，拥有一双那么厌世的眼睛的人，竟然会笑！不过，他样貌清贵，此刻一笑倒不似初见时那般冰冷。
“坐。”他轻声道，语气很冷。
我疑惑：“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这是安平君说的。”
我又问：“谁是安平君？”
少年饮下一口酒，缓缓道：“我就是。”
我惊呆了，睁圆了眼睛，看他的目光简直能将他身上穿出个洞。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又自大的男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出于女性本能的怜惜，我看得出他是很忧郁的，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我还是坐了下来，好奇害死猫啊。
他看我坐过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我有些无所适从，问道：“这是什么酒?”
“不知道。”少年从怀中又摸出了一个小瓶子，直接抛给我，“我从酒窖里随便拿了一瓶，现在你陪我喝。喝酒这件事，最要紧的不是喝也不是酒。而是在你身边眼前的人。你很美，够资格陪我喝酒。”
够资格？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我是除皇室公主外大胤最尊贵的女人，居然还要他来说够不够资格陪酒？！这家伙一定当我是籍籍无名的小宫女，才敢这么跟我说话。
“哼。”我冷笑，站起身拍拍尘土，“可你没资格跟我喝。”
刚想走，身后传来一阵轻狂的笑声。我转过头去，却见安平君笑到连肩膀都在颤抖。笑容里带着一抹难以消解的嘲讽。嘲讽世人世事，更是嘲讽自己。无奈，落魄，萧索，丧到极点。
我于心不忍，对他解释道：“我不是宫女，而是来天启做客的楚卫公主。你刚刚很失礼。”
“楚卫公主？”他止住笑声，像是来了兴趣，“这么说，你也姓白。”
我点点头：“先祖是蔷薇皇帝的堂弟白煌。”
安平君叹了口气，饮酒：“我如今，已是黄昏独自愁，没有什么脸面提起祖宗了。”
我轻笑出声，这家伙还挺有趣：“明月照楼台也照沟渠，你又何必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很难实现的心愿，但有些事，努力过后就不后悔了啊。”
安平君乜了我一眼：“你这么天真，早晚要吃亏。”
我不置可否：“你要是天天这么喝下去，身子早晚要垮。”
“牙尖嘴利，有点意思。”他喝光了最后一口酒，起身想要离开。
我看着手中的小酒瓶，想要追过去：“诶，你忘了这个。”
“收着吧。”安平君语气淡然，“冬日一起折梅踏雪，酒能助兴。”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一头雾水。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哪来的自信我会答应冬日之约？
白毅今日又晚归了，带着一身疲惫回家。
我赶他去洗手，将桂花糕端上饭桌：“我今天采桂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嗯，应该说，遇到他我才想起可以采桂花做吃的。对了，他说自己是安平君。”
“安平君？”白毅看起来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给我面子尝了一块，“落魄的宗室子弟罢了。他性格不错，几分风流潇洒，奈何家道中落，自己却无力改变。”
我给白毅泡了点桂花茶，递到他手边：“怪不得这人那么丧气。”
白毅牵起我的手，轻轻将我拉过他的怀抱里。我猫在他怀里，看他下巴上青青的胡茬，这段日子他一定很辛苦，整个人看起来沧桑了不少。
白毅把玩着我的手指，胡茬摩挲我的脸颊，好痒：“那家伙是想吸引你。如果他能高攀上楚卫公主，对他的家族而言，是一大复兴的助力。你这么单纯，如果不是先遇到我，只怕会被人家勾走吧。”
我躲在他怀里咯咯笑，心情很好地勾住他的脖子，咂舌：“啧啧，这话听起来好酸啊！我的将军，你吃醋啦～”尾音故意转了几个弯，拖出暧昧悠长的味道。
白毅将我抱起来，笑着说：“安平君太蠢了，自以为风流不羁，实则不过跳梁小丑。他想吸引你的目光，却不知唯有真才实学才能令女子拜服。装出来的忧郁哀伤，只剩可笑。”
我搂紧了他的脖颈，嘴角弯弯：“摧峰于正锐，挽澜于极危。我最爱的，还是你这般孤勇的英雄呀。”
这段日子实在是太美好了，幸福得如同置身云端。却因为飘得太高，而没有安全感。
白毅将头埋在我的肩窝，肌肤相贴，亲密又温热。他紧紧抱着我，两个人亲亲热热腻在一起，声音沾染了一丝暧昧：“想什么呢，你现在不幸福吗？”
“我就是太幸福了，幸福得觉得不像是我该得的命运。”我紧紧握着白毅的手，像是怕他逃掉，“其实我很害怕，害怕这份幸福太过短暂，害怕前方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等着我。”
白毅沉默了一阵，轻轻吻上我的眼睛，安慰道：“不会的。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守着你，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我点点头，望着窗外的明月，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
